三 三天前的傍晚。六点整的时候,四个中年人表情严肃地坐在商州市大中华酒楼 的长江厅。这四个人是新明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唐忠、商州水利局长蔡志奇、 轻工局局长廖俊、财政局副局长苏文佐。其中有三个政府官员,但这一次,他们没 有像往常那样,用迟到来显示自己的地位与重要性,三个人都准时按约到达。 在餐桌上解决一些重要的问题,似乎是很多官员和商人的嗜好,大中华酒楼不 算商州最豪华的酒楼,生意也比不上商州宾馆、商河苑食府等,但是装修雅致,环 境幽静,他们今天选择这里,看上的正是它的偏僻,不容易撞见熟人。在这个资讯 发达的时代,很多时候,你刚刚进行某种行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很可能就已 经被很多你极力躲避的人知道了。今晚这个饭局,虽然不需要特别保密,但能够不 引人注目,总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同样的,因为资讯发达,有些信息就像传播能力超强的瘟疫,甚至不需要空气, 仅仅一个未打的电话,一个异常的行动,就足以传递这种最微妙的信息,然后给那 些竭力捕捉的大脑加以接收甄别,再加上电话的长手推波助澜,快得令人恐怖。凌 明山中午从省城回到商州,关于他将调任省林业厅党组书记的消息已经在商州核心 权力圈子内传递开来。很明显,这位官场强人遭遇了他仕途上的滑铁卢。级别是没 有变,但是,任何一位在权力圈子中打滚的人都知道,级别只是权力的必要条件, 不是充分条件,很多时候,它们是可以完全分割的两个概念,何况,等待凌明山的, 完全可能只是一个职务,连一点实际权力也没有。不能说他的仕途从此终结,但至 少可以肯定,这是一次惨败,他要重新回到仕途的康庄大道上来,需要很长的一段 时间和更多的努力,还有很好的机遇。正是因为这位商州市委书记的职务变动,才 让这四个人聚在了一起。 他们沉默地坐着,第一次显得如此的耐心和好脾气。六点过十分,廖俊掏出移 动电话开始拨打,十秒钟后,他苦笑着把电话放在桌上:“关机。果然是这样。” “钟老四?”旁边的苏文佐问。 “当然是他。也只有他才做得。关机。呵呵。”廖俊继续苦笑:“除了我们几 个,难道戴自耕会来?” “钟主任可能有什么其他的事吧。那咱们不等他了,先上菜?”坐在下首的唐 忠征询地望着三人。他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矮而结实的身材,一张普通商州男人 方正而粗糙的脸,表情冷漠,见他们没有反对,起身出了雅间。 “看看,还是两位局长,还不如小唐稳重。离了它红萝卜,咱们就不办酒席了? 他钟元洪不来,咱们就不吃饭了?”坐在首位的蔡志奇有些夸张地把餐巾甩开,冷 哼一声,然后起身脱了外套,走到墙边的衣架上仔细地挂好。廖俊和苏文佐也跟着 起身脱了外套。 “要不,给杨青打个电话,问问他回商州没有?”廖俊走回座位,看着宽大的 餐桌边五张孤零零的椅子,有些不甘心。 “你脑子有病啊。”蔡志奇瞪了他一眼,“不要以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杨 青和戴自耕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跟咱们走不到一条道上。”在他们这几个人中,他 具有最高权威,不仅因为他的岁数最大,也因为个人的能力和现在所处的位置。钟 元洪是建委副主任,戴自耕是纪委书记,杨青是黎光县的县委书记,再加上他们几 个,组成了凌明山基本,也是最有力的战斗队伍。虽然,凌明山自己肯定从来没有 这样想过。特别是他们三人加上钟元洪,因为身份,地位都相差无几,这一年来交 往尤其密切,最后都在唐忠的建筑公司中入了股,所以结成一个比较牢固的利益同 盟,但是现在,似乎他们这个利益联盟出现了裂缝。钟元洪下午答应了一定来的, 却出人意料地失约,并且关掉电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这个利益联盟, 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他的追随者自然也将跟着遭殃,这是千古不 变的道理。凌明山离开商州,作为凌明山的追随者,他们这一年来因为凌明山充分 享受了权力的好处,似乎现在也要为此付出代价。今晚的聚会的主要目的,肯定就 是应付即将到来的对手的报复性反击。但是在开始这个话题之前,他们肯定还要先 做另外一件事,这是人之常情,这就是狠狠地责骂凌明山。 《经济学》的作者萨缪尔逊(Paul Samuelson)曾经说过:“人类有一种本能 ——把成功列在自己名下,而将失败归咎于他人。特别是政府。”因此,股市上走 运者自诩料事如神,破财时则大骂政府放任暗箱操作。同样的道理,这三位充满愤 怒和沮丧的政府官员在上了热菜,唐忠吩咐服务员没有招呼不要进来,碰了几杯酒 后,开始组成了一个声讨市委书记凌明山的联合阵线。主要申诉人为廖俊,苏文佐 不断予以补充,蔡志奇时时做精辟的总结。因为没有外人,因为沮丧而愤怒,因为 愤怒而加倍沮丧,他们放弃了平时的矜持和装模作样,开始淋漓地发泄,连一向稳 重的蔡志奇这一次也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 整个过程只有唐忠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他不是官场中人,没有资格和兴趣参与,也不是要故 意显示自己的好脾气。实际上,他十三岁时,就已经以暴躁和残忍出名,后来随着 在道上名声逐渐响亮,才慢慢收敛了那种喜怒无常的冲动莽撞,变得深沉内敛。 他虽然年轻,但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比这三位他一口一个哥尊称的政府官员更 深刻地理解这个社会的残酷现实和人性的阴暗邪恶。他是从社会底层依靠个人的力 量一步步爬上来的,充满暴力和血腥,他总是生活在危险中和不安定的环境中,不 像他们,身边总是充满下属和其他有求于他们的人的恭维和逢迎。他不说话,只是 觉得这毫无意义。埋怨和谩骂不能解决问题。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就将对手置于 死地,这是他从他从前的大哥王向阳那里学来的。他们都认为,骂人是女人的行为, 愤怒和辱骂不会让对手损失,只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和行为。事实上,他完全 有资格比他们三个更多愤怒和失望。 凌明山垮台,苏文佐计划中的财政局正局长肯定泡汤,廖俊损失可能会大一些。 他所在的轻工局是以前的市轻工业局和市纺织工业局在机构改革的时候合并一起的, 仍称为轻工业局,但局内一直存在所谓的轻工派和纺织派。在“化肥事件”中代表 纺织派的副局长廖俊坚定地站在了凌明山一边,主动出击,首先从内部开炮,协助 市委调查组扳倒了代表轻工派的局长荣建松,自己成了轻工局的一把手。荣建松跟 赵文东是二十多年的交情,现在局势逆转,荣建松必然反击,廖俊的日子肯定不会 好过,局长多半也保不住。但蔡志奇就不一样了。他从参加工作起就一直在水利局, 根基牢固,具有威信,除非他犯下什么重大的工作错误或者违法乱纪,他的地位难 以撼动。邱仲成肯定不会动他,尤其这种时候。赵文东也肯定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跟 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商州结下冤仇。虽然,因为蔡志奇担任小青山水坝工程领导小组 副组长这个敏感而重要的职务,失去了凌明山的支持,他肯定会面对赵文东和邱仲 成的强大压力,但不管怎样,他最多失去这部分权力,而不会有更多的损失。 总的来说,他们三人即将遭遇的损失未必难以接受,无法跟唐忠相比。他无法 预测凌明山的离去将对他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影响,从最坏处来看,就算不是全面崩 溃,也将元气大伤。为了拿下小青山水坝工程,前期打点的费用已经投进去几百万,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因为充满自信和志在必得,他早就组建了他的修建 队伍,几百号人的施工队伍每天的基本开支已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一些大 型机械设备的租金每天就是好几万,他以为春节前就能够进场,哪知在这节骨眼上 临阵换帅,他们这些虾兵蟹将立刻全傻了眼。如果因为这个变故,他无法拿到小青 山水坝工程的合同,他的公司很可能因此破产,他将重新回去过那种一文不名的穷 困日子,重新打回一个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的混混。甚至,他连重新回去当 混混的资格都已丧失。他已经不再是十三岁,他无法从头做起,新一代的混混层出 不穷,他们比他当年更加残忍和现实,如果他一旦失了势,很可能任何一个小混混 都不会把他放在眼中。最有可能的是,王向阳第一个会在他的身上踩上落井下石、 趁火打劫的一脚。 整个商州道上的兄弟都知道,全商州他是王向阳最恨的人,也是王向阳现在最 忌惮的人。 他以前是王向阳的手下,最得力的手下。王向阳的四大金刚中,他排在第一。 他最能打,最下得了手,也最阴险狡猾。正是因为最后这一点,他后来脱离王向阳 自立门户,并且带走了四大金刚中的戚安国。 这是黑道发展的必然规律。就像一个人饲养小狗来看守萝卜一样,随着时间的 推移,几乎所有的小狗耳朵都会慢慢变长,眼睛变红,不管你多么警惕,用了多么 好的管理办法,到了最后小狗们都会长出个豁子嘴,监守自盗,抱着萝卜啃。无论 黑道大哥们用多么残忍的办法和森严的纪律,都不能阻挡手下那些羽翼渐丰的兄弟 自己成长为大哥。什么血酒义气,三刀六洞都挡不住金钱的赤裸诱惑,结局往往是 从前的大哥在衡量了双方实力后做出选择,或者保持忍让和平共处,或者视为敌人 最后开战,演绎优胜劣败的丛林法则。唐忠和王向阳的关系基本上就属于后一种。 不仅有历史恩怨,还有现在小青山水坝工程的利益冲突。不久前他们已经发生了一 次小规模的冲突,王向阳手下几个兄弟私下撺掇新明建筑公司的施工队伍去向阳集 团下面的商州二建司,被戚安国带人狠揍了一顿,其中一个腿骨折断,差点残废, 戚安国因此进了看守所。这是他们互相戒备和容忍几年后准备彻底解决对方,全面 开战的信号,这种血腥残忍,彼此都会损失极大的黑道战争,唐忠虽然早有准备, 还是不太情愿它真的发生。然而他别无选择的是,他和王向阳无法妥协,结局一定 是你死我活。同时,戚安国一直是他最重要的助手,这种时候进去了,最少也要待 几个月,这对于唐忠来说,又是另外一个重大的打击。 想到戚安国,唐忠的目光冷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如果他能够早一两天 得到那个戚安国传出来的消息,也许能够改变凌明山的命运,同时也是拯救自己。 但是现在已经于事无补,一切都成定局。他没有跟他的盟军们透露这个信息。他可 以肯定,说出来于事无补,只会让这三个已经过于激动,有些慌乱的人再多一些无 用的埋怨。唐忠看着喋喋不休,充满激愤的三位盟军,心里充满不屑和厌恶,但是, 他不会让这种情绪表露出来,而是装作饶有兴趣地倾听他们发泄,并不时配合地点 点头。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必须跟这些人保持合作,甚至可以说是依赖他们。 讨好官员,跟他们做朋友,然后做生意,这是他从王向阳那里学来最宝贵的知 识。做生意看上去做的是钱,实际上做的是关系。他在跟随王向阳的最后几年,就 暗中建立自己的关系,离开向阳集团后,他把所有的心思和金钱用于培养自己的官 场势力,甚至没有太大的兴趣关注道上的争凶斗狠。虽然,他还是经常介入一些黑 道纠纷,做一些有利可图的黑道业务,巩固自己在商州黑道的地位同时警惕王向阳 的行动。 他无法采用跟王向阳一样的办法,可以对任何一位官员都加以笼络,像一位风 流多金的浪子可以对所有的女孩子都大献殷勤,他没有这个雄厚的财力。他只能有 选择地寻找自己能够找到,并且具有投资价值的合作伙伴。幸好做生意不是打群架, 不是比人多,重要的是你合作伙伴的质量。他的努力和投资取得了一定的回报,在 商州生意场上滚打几年后,赚到一些钱,但并没有钓到什么大鱼,其中的辛苦并不 逊于他从前那种单纯的黑道生涯。当然,现在他还是一位披着生意人外衣的黑道大 哥,他的黑道背景很多时候也构成他实力的一部分。这一两年来,他觉得生意越来 越难做。他以为他在王向阳那里学到了做生意的全部本领,充满自信,但是事实并 非如此。做生意很多时候也跟他从前的黑道生涯一样,完全凭实力说话,像他这种 几乎算是白手起家的人,如果没有特别好的机遇,很难进入主流的生意圈子,走上 正轨。 不错,他是拥有一般生意人不具备的黑道力量,但是别人有更强大的资本力量 和权力关系,他并不见得能够占到上风,何况王向阳一直在暗中坚持不懈地寻找一 切机会阻击他,破坏他可能获得的任何一个合同。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的生 意会这样不温不火地维持下去,不会穷,但绝对达不到他的理想,但是突然之间, 他时来运转,几年前跟蔡志奇建立的关系现在变得异常珍贵:市政府准备在小青山 修建一座拦河坝,投资规模超过两个亿。市长邱仲成担任小青山水坝工程总指挥, 但是工程发包由副总指挥,水利局长蔡志奇全权负责。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分工,但 是因为是市委书记凌明山的安排而无可争议。 蔡志奇没有抛弃他——他知道他无法在这种时候丢开一位在他身上投过资的黑 道大哥,再说他自己也想借这个机会捞上一票。他们经过一番坦诚的讨价还价,蔡 志奇和凌明山战斗队伍中的其他三人钟元洪,廖俊,苏文佐各出资二十五万现金入 股,分享整个利润的百分之六十,唐忠一人独享百分之四十的利润,但前期费用全 部由他一个人承担。这是一个双方都感到满意的盟约。虽然光是前期的投入就足以 耗尽唐忠这些年的全部积蓄,还要一些私人借贷,但他并不担心,只要他的施工队 伍入场,有担任副总指挥的蔡志奇和建委副主任钟元洪协调,财政局副局长苏文佐 鼎力支持,工程款就会及时分批划拨到新明建筑公司的账上。这几个人在凌明山跟 邱仲成的权力战争中鲜明地站到了市委书记一方,这一年来算是商州官场炙手可热 的人物,他们可以保证所有程序的安全运转,对抗担任总指挥的邱仲成可能的阻击。 这是新明建筑公司成立以来承建的最大一个项目,也是唐忠个人事业的一个飞跃。 唐忠立刻行动,很短的时间内,在支付巨额贿赂后,新明建筑公司的资质等级得到 了提升,做出了漂亮的标书,租赁设备,组织施工队伍,万事俱备,只等正式合同 签订,然而,突然之间,他面前的康庄大道突然陷落,露出巨大的陷阱。 他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一桌的三个人身上,或者说,押在了他们背后的凌 明山身上。正是在这一年中他逐渐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就像他们从前的黑道战争 打到最后都是斗钱一样,生意竞争到最后,实际上是一场权力与权力的博弈。经济 问题的实质是政治问题。在即将获得小青山水坝工程正式合同的前夕,他庆幸自己 站到了强者的一方。面对以强悍著称的邱仲成,凌明山表现出更加惊人的强硬和果 敢,他以大刀阔斧的连环行动,被商州官场称“三大战役”的凌厉进攻,在一年多 的时间内几乎要把邱仲成三年的政绩完全抹杀,完全占据了上风。但是,谁想得到 天翻地覆的变化会在瞬间发生呢?凌明山败走麦城,调离商州。 应付这一突发事件,他完全没有经验,似乎也没有能力。这不是黑道斗狠,他 可以提刀拼命就能够解决问题。他在下午三点钟,所有的机关单位上班半个小时后 接到蔡志奇的电话,在发了一会儿呆后,他再给蔡志奇打回去,提议大家晚上聚一 下。当然,其他的人肯定也有这个愿望,但他压力更大。他本以为一切顺利,计划 将完美执行,一环扣一环,但是现在,在最关键的一环断链,就像玩五个球的杂技 演员,只要有一个球接不住,就全都玩完了。如果他拿不到这个工程,前期的投入 那就全部泡汤,相比蔡志奇他们四人投的一百万,他一个人的付出是这个数目的数 倍,其中还有两百万是高利贷。他比他的盟军更渴望找到解决目前危局的办法。 但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三位盟军无用的牢骚和愤怒。而且,他还不得不装出笑 脸陪着他们耗费时间。他暗中猜想,他这三位盟军不是感觉不到他的焦虑,而是他 们故意要让他着急,显示他们的重要和与他不同的身份,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 比他们三人更有力量,他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寻找机会来作践他。这个想法让他感 到愤怒,但他继续保持克制。重要的不是善意和恶意,而是他们能够给他带来生意。 不到绝境,他将永远对他们笑脸相迎。如果真的无法挽回,那么,他会让他们后悔 现在的一切行为。最后,趁着服务员上菜离去后的短暂沉默,他抓住这个机会,开 口说:“那蔡哥,凌明山走了,咱们咋办?” 他更想问的话是“咱们的小青山水坝工程咋办”。但他明白,眼前这三个人更 关心的是什么。在没有解决他们的问题之前,他们不会顾及他的问题。每人二十五 万的投资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对于他们的仕途来说,还是不能相提并论。他们 这点钱与其说是投资,还不如说是将来在小青山水坝工程利润率分红的凭证,比干 股强不了多少。 “廖局先说说,咱们一起合计合计。”蔡志奇完全明白唐忠的心思。他从来没 有忽略,也无法忽略这位黑道大哥隐藏在温和下面的暴力。但是今晚是特殊情况, 他也忍不住发泄了一通。现在他准备回到正题上来,凡事皆有度,过分惹怒这位黑 道大哥非常不明智。而且唐忠是他介绍进入他们这个圈子,他们是因为他而接受他 的计划跟唐忠结成利益联盟,他是他们这个小圈子中的领袖,他必须为他们整体利 益担负一定的责任。 “能咋办,反正现在是老赵和邱二爷的天下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等 着挨宰吧。”廖俊嘟哝着说。商州习惯戏谑地称呼那些不务正业的败家子弟为“二 爷”,邱仲成在商州三年多时间内,连续上了好几个投资巨大的项目,影响到商州 每一个人,被大部分商州百姓视为败家子弟。 “是啊,凭咱们几个,难道还想跟一位市长和一位市委副书记对抗?”苏文佐 苦笑着附和。 宇宙遵循着能量守恒定律,官场也一样遵循着权力守恒定律。有胜者,就一定 有失败的人,有人被逐出局,就一定有人获得更大的权力。凌明山的离去,标志着 邱仲成一方大获全胜,廖俊的话似乎是没有经过考虑,但却说出了事情的本质。同 样的,苏文佐说的也是事实,现在商州无人可以对抗邱仲成。 “新来的市委书记呢?许什么?许桥吧。”唐忠说。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一怔,都沉默下来。过了好几分钟后,苏文佐才摇头苦笑着 说:“听说这姓许的不怎么样。有个绰号叫‘面团’。你能想象一个面团跟邱仲成 斗?凌明山都不是邱二爷的对手,他又斗得过?” “只怕未必。儒商也还是商,名妓当然也是妓,面团再面也是市委书记。”廖 俊脖子一昂,严肃地说。他自己也明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纯粹是自己跟自己较 劲,说完自己首先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他就算有这个胆量,有这个能力,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也未必还能够挨得 拢这位市委书记的边。”苏文佐皱着眉断了他们又一个希望。 “这话有理,但未必全对。”廖俊收敛笑容,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蔡志奇, “一朝天子一朝臣,话是这样说,但也要看什么臣。俺这臣和苏局这臣,肯定不入 新市委书记的眼,但蔡局长,肯定还会是这商州金銮殿上的重臣,响当当的臣。” 蔡志奇狠狠地盯他一眼,但没有说话。苏文佐赶紧打圆场:“老廖你喝多了啊! 咱们是一条战线的战友,敌人还没有出招,就自己先乱啊?” 廖俊自知失言,端了酒杯仰头干了,笑着说:“蔡哥不会生气吧。俺开玩笑的。” “苏局说得对,咱们不能自己先乱。”蔡志奇没有理他,沉思着说,“细想起 来,咱们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邱仲成的目标不是我们。我们他还看不上眼。这种时 候他春风得意,正是显示他的气度的时候,用不着再造杀孽。只要咱们沉住气,应 该可以挨过这一关。” 廖俊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转过头去看苏文佐。蔡志奇虽然 这么说,但他们都清楚,邱仲成或者不会反攻倒算,但赵文东一定秋后算账。苏文 佐恨恨地说:“他要动咱们,咱们也不是吃素的。他赵文东屁股上就没有屎?这么 多年财政上那一笔一笔的支出我心里都有本账。光是去年二水厂扩建工程的追加工 程款就是一千七百多万,他敢说他跟王拐拐没有什么私下勾当?不然他一个管党务 社团的书记会跑来过问基建的事!” 王是唐忠以前的大哥,现在最大的对手。向阳集团下属的商州第二建筑公司现 在也是新明建筑公司竞争小青山水坝工程的最大对手。王向阳和赵文东都是老商州, 交情深厚,这同样是商州人所周知的事实。 “没有足够的腕力,别人的把柄最好还是不抓为宜。这些东西虽然可能有用,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想着走这步棋。王向阳谁不知道他坏事做尽,但去年还被 评为优秀民营企业家,连凌明山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什么事都要讲证据。”蔡志 奇摇摇头,用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似乎是在思考着另外一件事。 “那咱们就等死?还是装死?装死就是等死。”苏文佐问。 “当然不。我的意思就是刚才说的那样,沉住气观望。咱们以静制动,以不变 应万变。”蔡志奇说。 “可是有人只怕已经沉不住气。”廖俊突然冒出一句,“说不定钟老四这阵已 经赶去巴结赵文东表忠心了。” “不会吧,唐兄弟公司也有他的股份。”苏文佐摇头,表示不相信。 “肯定不会。”蔡志奇及时接过了话头,做了结论。虽然他在心里推测钟元洪 很有廖俊说的那个可能,这屋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在乎那点股份,但这个时候他不能 打击他的同伴们的信心。“已经逼上梁山,就绝不能招安,硬着头皮革命到底吧。 这种时候反水,一点用也没有。只会被敌人看不起,被自己人鄙视。” 他说得很坚决声音很大,显示他鲜明的态度和决心,实际上,这只是假象。刚 才他自己就在心里一直考虑这个问题。他跟邱仲成和赵文东都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 矛盾,纯粹是因为小青山水坝工程才迫使他加入凌明山阵营跟邱仲成对抗,或者说 他只是借凌明山来抵消邱仲成的权力,从而使自己成了凌明山在小青山水坝工程中 的代言人,借机牢牢掌握这个项目的工程发包权。这是一个利润丰厚的项目,任何 人一眼都可以看出,任何人一眼也会动心。但如果因此而影响他的职务,他会毫不 犹豫地选择放弃。失去小青山工程,他只是损失一笔巨额金钱,但是失去后者,他 可能失去全部。所以他这一个下午都在考虑他自己,而不是他们这个利益联盟的最 佳策略。其中,也包括转投邱仲成阵营。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作为一步步从基层 爬上来的干部,他见识了太多的人事沉浮,见风使舵。但是现在,无论从哪一方面 来说,他都要宣称继续跟对方战斗,决不妥协。他要坚定他这几个伙伴的信心,鼓 舞他们的勇气,如果他真的要继续跟对方对抗下去,他需要他们的有力支持,如果 他最后做出另外的选择,他们的坚持战斗会显得他倒戈的意义重大,或者换一句话 说,不会因为所有的人都争相投诚而冲淡了他个人的价值,就像几个商场为了争取 顾客而竞相降价销售一样。 “现在反水也晚了。不是时机啊。”苏文佐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所以你不得 不佩服古越的机灵。识时务者为俊杰,年轻人的脑子就是转得快,在这一点上,咱 们比不上他。当然,他有他的优势。咱们总是小人物,是外人,资讯不灵。” 苏文佐是这间屋子中唯一一位科班出身的官员,一般情况下总是保持着儒雅, 彬彬有礼的形象,所以他这时说话的口气显得非常怪异,一瞬间让蔡志奇担心是否 他看透了他刚才在想些什么。 “说那些!想那么多咬卵。”廖俊打断了他的话,“老子只要不出大错,他就 算想弄我,也总还是要找个理由,给个说法。他也得冒些风险,他就不怕老子去省 城告他?”他站起来,昂起头,摆了个造型,一脸正气地说,“俺就不相信共产党 会被这种人搞垮!” 他的话把所有的人都逗乐了。蔡志奇哈哈大笑,苏文佐一边笑一边摇头,唐忠 微笑着鼓掌。 “对,咱们舞照跳,马照跑,五十年不变。”蔡志奇站起身举起酒杯,“来, 咱们干一杯。” 四个人今晚第一次碰杯,房间里沉闷的气氛开始松动,但唐忠的心情一点也轻 松不起来。他们跟他的想法完全不同。这是很自然的事。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身 份不同,决定了他们三人把他们面临的仕途危机视为头等大事,而对于他来说,小 青山水坝工程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够拿下这个工程,这三个人的死活,他才懒得 管呢。同样的道理,对于他们来说,如果能够安全度过这次仕途危机,这个小青山 水坝工程不是不能割舍,唐忠损失再大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就算在三位政 府官员中,也存在着差异和不同,从而导致他们考虑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同,这些分歧决定了这一顿晚宴无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齐心合力的具体行动计 划。他们最后的决定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沉住气观望商州官场的变化。这 似乎是一个并不坏的办法,也似乎是他们现在的唯一选择,但是却无法让唐忠感到 满意。他无法跟他们一样什么也不做,他耗不起。他感到极度的失望,决定自己拯 救自己。他想起那句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的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 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如果他不想做无产阶级,那么,他 就必须拿出点什么行动来。 这个时候,他想到,戚安国传递出来的消息并不会因为过时而无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