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有一瞬间许桥的脑中一片空白,似乎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虽然刚才两个电话 已经接连让他感到震惊,但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还是难以想象。 这是任何一位市委书记或者其他独当一面的政府官员无数次想象中的恐怖情景, 仅次于上级组织的双规,每一位这样的官员肯定都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但是当它真 正变成现实,那点心理准备完全不足以抵御,犹如日本列岛的地震,再怎么预防, 当它爆发时,依然是巨大的灾难。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招式,却常常因为威力极大而屡屡被采用,尤其是在当前各 级政府都是稳定压倒一切的指导思想,再加上春节这个特殊的敏感时间,效果会被 加倍。但是这一招,不到万不得已,一位权力人物一般不会发动用来对付另外一位 权力人物,这容易造成一场彼此都损失巨大的消耗战争。然而这一次,赵文东已经 顾不上了。 黄鹏志的反击没有效果,苏长春偃旗息鼓,赵文东明白在权力对抗中,一位市 委书记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他无法在正面的权力斗争中取得突破,只有在另外的方 面寻觅胜机。 这正像拿破仑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权力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 因为许桥抢占了名分的制高点,那么赵文东只有显示他的实力。那几天,王向阳所 有的得力兄弟都分派了传播谣言的任务,同时还要有针对性地对开发区的工人做动 员工作,连赵文东也跟信得过的下属亲自打过一些相关的电话,经过几天的准备酝 酿,炸弹在周末引爆,对一位市委书记的攻坚战正式打响。 这个时间并不是赵文东他们故意选择的,动员几家企业的工人,并且不能暴露 自己身份花费了他们很多时间,同时那些不明真相的被煽动者,为了形成更大的声 势,等候商煤工人队伍的参加,只有选择周日,当距离商州市区有四十多公里的青 山煤矿游行队伍赶到时,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三点,但是这个时间有一个出其不意的 效果。至少在群情激奋的示威队伍开始聚集时,有关部门毫无反应,游行队伍坦然 在市委门口聚集了半个小时后,商州市委和市政府才被惊动,许桥才接到报告。更 多的群众和看热闹的闲人聚集到了市委,产生的效果更大。而这个时候,许桥还在 两百公里外的省城。 阴差阳错的是,身在商州的商州市长邱仲成这时候手机竟然关机,这让市委和 政府两边的几位副职群龙无首,团团乱转。他们不知所措,或者装作如此——这种 时候挺身而出显示自己的高明,意味着同时将承担某种巨大的责任和将来的某种猜 忌。常务副市长喻书礼带着惊惶不安的心情,暂时充当指挥,在请示了许桥后,派 出了政府办公室主任阮大康和开发区主任刘力充当第一线战斗人员去面对工人们, 他对他们的指示是拖,同时他跟公安和武警下达了几个模糊的命令,剩下的事就只 知道一遍遍地不停拨打邱仲成的电话。 古越在游行队伍到达市委十分钟后接到了一位值班人员的电话,他迅速赶到了 市委门口,但没有进去,也没有主动跟谁打电话,而是冷静地在游行队伍中穿行了 个来回,这花了他五分钟。然后他拨打了邱仲成的电话,但是令人诧异的是居然关 机。他拨了两遍,都是如此,他决定放弃,又考虑了两分钟,才决定给许桥打电话。 整个过程他显得从容不迫,毫不惊慌。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就是这次示威对象的 秘书,很有可能被这些愤怒的工人看成让他们下岗的第二号坏蛋,如果被认出,多 半会发生肢体冲撞。当然,古越心中肯定不会这样认为,许桥是许桥,他是他,这 件事与他关系不大,或者在他心中,说不定还认为有这么一场风波比没有好。电话 接通后,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时候居然都还没有人向许桥打电话汇报。他简短, 但清楚地汇报了他现在所看到的整个情况:游行队伍的规模,人员组成,情绪,打 的横幅标语,但没有加入任何自己的观感和猜测,虽然,他几乎还没有到达市委门 口前,就基本上肯定这是赵文东针对许桥个人的反击。 “连商煤也来了,这关他们什么事?”许桥在古越的汇报过程平复了自己的情 绪,虽然心情极度恶劣,还是有些啼笑皆非。同时,他注意到他的秘书没有提到本 应该在这起突发事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商州市长。“邱市长呢?你跟他联系了吗?”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主动询问。这不是两个人心理较量的时候,而是要一起应付一 次严峻的考验,大行不拘小节。 “我给邱市长打了电话,但是关机。”古越迟疑了一下,决定说真话。先给邱 仲成打电话并不能说明什么。至少可以用邱仲成在商州,许桥在省城这个原因来解 释。他不知道没有接通的电话是否会被记录,显然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突发事件, 他现在不知道结果如何,如果酿成了某种严重的后果,有朝一日许桥调查这次事件 中有关人员的电话记录,这是一个破绽。 “那你继续跟邱市长联系。我马上赶回来,快到的时候我给你电话,如果需要, 我会叫你来高速公路出口跟我会合。”许桥飞快地说,准备挂电话。这是自然,他 必须立刻奔赴现场,同时这种时候他肯定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但是古越没有 放下这个问题,一瞬间条件反射似的随口问:“需要派车来?” “我自己找车。”许桥有些恼怒他的秘书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弱智,这种时候还 能浪费时间?或者这是他故意的?许桥突然对自己的多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他挂了电话,立刻拨打聂冠军:“开发区工人堵住了市委,我需要赶回去。你 也跟我一起去。”不知为什么,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跟聂冠军通电话,他觉得他应 该把这位学长拉上一起去应付这次工人的示威游行。不仅仅是因为跟聂冠军有关, 而是他对他这位学长的依赖和信任超过了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他平时或者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但在关键时刻,这是自然的反应。 “好,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接你。”聂冠军立刻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和紧急, 他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说。 许桥说了地点。这个时候,他才接到了阮大康和路进超的电话,跟着是龚自耕。 十分钟后,聂冠军开车接到了他,他们一起离开省城,奔向商州。 直到汽车上了高速公路,许桥才开口说话:“看来又得麻烦你帮忙。” “工人的再就业?”聂冠军惊人的敏感,或者说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是的,这不是突发事件,应该是有预谋的发难。无论今天如何处理它,要从 根本上解决开发区的问题,还得回到妥善安置下岗工人的再就业上来。”许桥在这 段时间里已经做了冷静的思考。 “许大书记能够在这种时候思考问题不局限于眼前,而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眼光如此之远,思虑如此透彻,不愧省委对你的信任和看重。”聂冠军故作轻松地 笑笑,“其实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行罢了,不算什么,一个政府官员的仕途中或多 或少总会遇上这样的时候,只是规模、方式的不同。这也不是什么对它一无所知的 新鲜事物,能让我们许大书记束手无策。古时候称逼宫,战争时期叫人民战争,现 在是示威游行,国外还有和平请愿,非暴力抵抗……” “先说工人。”许桥打断了他这位学长顾左右而言他的胡扯。 “好吧,”聂冠军叹了口气,表示对于自己伎俩失败的屈服,“我肯定会帮你,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不能拒绝你。但你不能限制我的人数和比例,更不能像 装大车那样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人都塞给我。中央政府也不能一下子就解决所有下岗 工人的再就业问题,我不过是一家小小的公司。我们要择优录取,当然,对于暂时 达不到考核标准,无法胜任新工作的工人,可以进行技能培训,培训这笔钱我们出 没有问题,甚至培训老师、培训内容等等整个的培训工作都可以由我们来完成,但 你不能用强制性的行政命令来对付我们。我现在算是代表这十几家企业跟你这位市 委书记进行正式谈判吧?” 他的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严肃表情,但许桥没有说话。聂冠军沉默半晌,又叹 了口气,说:“你给我的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我无法答应你,同时,我也不会 因此而内疚,对你和那些工人都是如此。你想想他们从前工作,那种环境、工作强 度、技能要求跟我们即将为他们提供的工作迥然不同。他们会穿着统一的白大褂, 走在宽敞明亮,空气清新的车间里,虽然可能会比以前付出更多的劳动,但未必会 更累,同时薪水会更高,尤其跟以前那种毒气弥漫,烟尘四溢的环境相比,说是天 堂也不算太过分。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进入天堂的,你可以说我冷血,说我卑 鄙,但这是资本的本质。不是我在淘汰他们,也不是我们,而是整个社会,整个时 代在选择他们,适者生存,如果他们不能自己通过学习提高自己的素质,不能跟上 这个时代的发展,难道全靠某些人的施舍或者政府的保护?我不认为我们的政府应 该这样一直靠养的政策来解决这种问题。就是这样,或者我没有完全表达清楚我的 意思,你认为有什么要反驳的吗?”他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一眼也没有扫坐在副驾 位置的许桥,眼睛盯着前方,似乎在专心开车。 “没有。值得羞愧的应该是我这个市委书记。”过了好一会儿,许桥才低声说 话。他的表情是真诚的。“你已经做到了你应该做的,换一个人肯定不会比你做得 更好。我代表商州市委、市政府和那些工人们谢谢您。”这一刻,有一种从来没有 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弥漫,他们在突然间变得陌生而疏远。 似乎是为了驱赶这种不好的感觉,聂冠军使劲摇摇头:“这样吧,我来替你分 析一下。从哲学的高度来说,世界本无所谓秩序和混乱,如果你要刻意地制造秩序, 那么你同时就在制造混乱。你推行的软件园计划,可以看成制造某种秩序,但因此 造成了某种混乱,反过来也可以这样看,现在他们刻意制造的这种混乱,同样是为 了制造某种秩序。”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第一,你口中的‘他们’是谁?第二,他们制造的‘ 某种秩序’又是什么?”许桥问。 “我无法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害怕承担责任,而是因为,任何主观的看 法都可能是错误的,而我的错误可能影响你的决策和行动,也就是影响一位市委书 记的决策和行动。我不会这样做,也无权这样做。至于第二个问题,这很简单,是 为了保持开发区的现状。”聂冠军深思熟虑地说,“或者,你会反问,为什么不是 小青山水坝工程?显然不是。小青山水坝工程已经尘埃落定,而开发区刚刚开头, 结局未卜,一切都还充满变数。人们不会因为已经成为无可更改事实的东西冲动, 但会为了可能的利益而拼搏,有人会因为小青山水坝工程怨恨你,但国与国之间不 会因为仇恨而发动一场战争,战争只是为了利益。权力人物同样如此。换一句话说, 一位市长,或者市委书记没有仇恨的权力。所以说,你的对手,‘他们’,肯定是 因为开发区发动的这场战争。你的软件园计划已经严重伤害到某些权力人物的利益。” “这个软件园计划你也有份。而且,你应该算是始作俑者。”许桥声音显得无 力,脸色有些黯淡,“或者我可以因此要求你等会亲自向工人们解说一下他们的再 就业问题。但是请你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尽量委婉一些,可以使用一些能够稳定 人心的承诺。” “我用电脑打字的时候,诺言和谎言这两个词组的五笔字画是一样的。”聂冠 军毫不客气地反击,“同时,我认为,这是一场针对你个人的战争,我有义务帮助 你,但没有责任。应该为此负责的是你自己。作为某种秩序的缔造者,或者说是某 种混乱的制造者,应该在采取行动之前就有清醒的觉悟,同时还要准备相应的应急 措施,事实上,你在拿出你的软件园计划之前,就应该有一些相应的附加计划,或 者说,做好应付诸如今天这种突发事件的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作为一位领袖,应 该一手拿大棒一手拿胡萝卜,雷霆手段需要配备菩萨心肠,我这比喻不好。这样说 吧,就像中医祛病,讲究君使臣佐,不然病人承受不了它的副作用。开发区就是这 样一个重病人,治病救人的改革手段必须辅佐柔和的安抚措施。” 许桥承认他说得对,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失误,他对那些所谓新官上任 三把火的做法一直是付之一笑,但是现在这种鲁莽行为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觉得 万分的沮丧。他想到了邱仲成,想到了小青山水坝工程,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受到了 刺激,产生了攀比心理?许桥一时心乱如麻。 “好了,也别一直苦着脸。”觉察到许桥的情绪,聂冠军换了一副轻松自如的 笑脸,“回过头来看,工人游行也未必尽是坏事。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嘛。有些人, 他要跳出来,迟早都会跳出来的。大鸣大放才能够看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 们的敌人。如果‘他们’迟早会成为你的敌人,成为你工作中的障碍,还不如主席 说的那样:晚打不如早打,立足于打大仗,打核战争。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 己跑掉。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发现一个,解决一个。兵来将挡,水 来土掩,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聂冠军似乎对一切问题,包括困难都充满幽默和热情,他总是保持着永不消失 的乐观和生气,令人羡慕,许桥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和他一直走在两条完全不同 的道路上,但是现在,聂冠军的情绪多少感染了他,他的心变得轻松了一些。 这个时候,许桥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是邱仲成打来的。 邱仲成现在的心情差不多跟许桥同样的郁闷,恼怒。 一直到周末,他才找到机会跟公安局长温万鸣见面,所以这个周末他耽误在了 商州。 跟许桥一样,邱仲成的妻子前年调到省城工作,一般周末,他都会回到省城。 温万鸣也是外地调来商州工作的干部,他的家远在渠县,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都在 商州。周四的时候,邱仲成给温万鸣通了电话,没有通过秘书,而是亲自把电话打 到了温万鸣的手机上,然后他们安排周日下午见个面。到了约定的时间,温万鸣开 了一辆老式的桑塔纳在距政府家属楼一个街区的转角处接到了邱仲成,二十分钟后, 他们到达郊区一家小水库。 因为是周末,同时马上就是春节,游人很多,温万鸣去租了两套钓具,两人找 了一个偏僻的湖边坐下,装模作样地准备钓鱼。但是他们暴露出自己的外行。冬钓 暖,夏钓阴,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几乎所有垂钓的人都选择了阳光煦暖的大堤 一带,只有他们两人躲在背阴的地方。 “把你的手机给我。”邱仲成把渔线放下水后,命令温万鸣。 温万鸣不明所以,带着疑惑从腰上解下手机递过去。邱仲成关了机,然后再关 了自己的电话,严肃地说:“我们共产党人,万事都要讲究认真二字,钓鱼也是如 此。不然一个电话打进来,把鱼全吓跑了。” 温万鸣张嘴想要说话,邱仲成立刻抢先宣布了决定:“没事。如果在这段时间 因为发生重大案情而要追问你的渎职责任,我这市长可以为你解释。我们也是在谈 工作。” 温万鸣无可奈何地笑笑,邱仲成假装的严肃掩饰着真正的严肃,他说的并不是 假话,他们肯定是为了谈工作才到这里来的,而且,肯定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但是 有一点他没有想到。他以为邱仲成关掉他的手机是为了跟他谈话不被打扰,其实邱 仲成还有另外一个担心,现在手机的功能齐全,他不想今天的谈话留下什么痕迹。 如果可能,他希望对这位公安局长进行搜身。 “那个郭建涛是怎么一回事?”等到温万鸣的渔线下水,邱仲成开门见山地问。 “邱市长您比我先来,您应该更了解他一些吧。”因为不清楚市长这句问话的 意思,温万鸣老练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我是问杜玉民那个案子。”邱仲成没有在意公安局长的态度,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这个案子涉及他和凌明山,前一段时间他和凌明山都采取了回避。当然,肯定 有无数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他的耳中。 “这是他独立经办的案件,他还一直没有向我汇报,所以详情我也不知。邱市 长现在想知道?那我可以马上打电话叫他来。”温万鸣的话依然滴水不漏。他虽然 没有猜到邱仲成今天约他来会问这案子,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他说的也是事实。当郭建涛向他提出因为案情重大,为了保密申请独立办案时,他 立刻顺水推舟地同意,并且从此一直不去过问。他明白这案子牵涉到商州这场最高 权力人物的斗争,能够置身事外那是最好不过,虽然事后同样会承担领导责任,但 总比在一场胜负未卜的权力斗争中必须表态站队好些。当然,他跟邱仲成一样,也 有另外的渠道知晓整个案情真相,但他和市长一样装作毫不知情。 “需要叫郭建涛吗?你会不清楚?在对待某些工作上,可以保持沉默,可以不 作为,但必须清楚,在这一点上警察和其他政府官员是完全相同的。”邱仲成直视 着公安局长的眼睛,不屑地说,“不是因为事情过了,我才来跟你谈这件事,是因 为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了结。作为公安局长,你应该对这个案子负责,掌控一切。就 像我作为一市之长,我必须对这个城市所有的人和事都承担一定的责任,我可以直 接找郭建涛,但是,我还是先来找你,我们应该完全按照正当的工作程序来,不能 违背原则。” 在这位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的市长面前,温万鸣多少有些心虚。他明白邱仲成 的话外之意。他是在指责他耍滑头,如果邱仲成因为他没有亲自过问杜玉民的案子, 而认为他在这场刚刚结束的权力斗争中没有向他表示支持而进行清算的话,他很可 能要面临一次严峻的仕途考验,这是含而不露的威胁。市长的权力无所不在,而他 这局长只在他这个系统内发生直接效力,这是权力差距,他无法对抗一位市长的愤 怒。同时,邱仲成也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离开他这公安局长,他一样可以发号施 令。他明白邱仲成说的是真的,他和凌明山都是那种人,可以直接把电话打到一位 普通警察那儿,就像国共战争时期的蒋某人,可以省略好几个环节,直接去对一位 师长团长进行战术指挥。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时候邱仲成为什么提杜玉民的案子? 他说这件事没有了结,他是随口说说,或者是真掌握了什么?他考虑了一下,决定 发动试探性的侧面反击。他不能总是被动地防御。 “原来邱市长也知道了这个案子真的没有了结,还有反复啊。”他笑着说, “前天省厅给我打过电话,有可能派一个秘密的调查组来商州,复查杜玉民的案子。 邱市长,我这也算向市领导汇报工作吧。还有,电视台编辑部的岳胜男主任似乎也 非常关心这个案子,她借新闻采访为名,多次要求去看守所调查。” “她这是胡搞。正事不做,这是她的工作吗?”邱仲成失声怒斥。他难以掩饰 心中的震惊。他借杜玉民这个案子开始今天的谈话,只是想在亮出底牌之前先敲打 一下这个有些滑头的公安局长,今天的见面和谈话他另有目的,但是突然得到的这 个消息让他大吃一惊。他毫不费力地想到,这两件事背后都有凌明山的影子。他的 心里立刻充满厌恶和愤怒,就像小时候打毒蛇,明明把它打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可是没过多久,它又在那里慢慢蠕动,复活过来。凌明山就是这条毒蛇,他怎么就 一直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呢!当然,这也很自然,这是凌明山的性格。 温万鸣被市长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急忙解释:“但是看守所的同志没有 让她见到人。” 话题在这里中断了,邱仲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在思考一个很大的难题, 温万鸣眼睛盯着水面的浮标,但心思在旁边的市长身上。他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邱仲成才开口说话:“老温,来商州有七八个月了吧?怎么不见你 这局长烧几把火呢?检察院今年挖了几个大案,法院在保护知识产权,加强执行力 度方面做出了成绩,得到了省院的嘉奖,你们公安这边有些平静了吧?” 这似乎是在闲聊,但也可以看成一位市长对公安系统的含蓄批评,温万鸣有些 紧张起来,或者是一种故意装出来的激动:“邱市长,局里的同志们去年还是很努 力的,成绩也很多,我一直想在过年前专程向市委、市政府汇报。比如我们的基层 派出所民警素质培养,警民共建,大练兵活动,三基建设,扫黄打黑十月风暴,春 节治安综合治理行动……”他不明白市长意图所指,但必须为自己的工作进行辩护 和表白。 “好了,成绩是肯定有的,但是还要更加严格要求,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不 能满足,或者沾沾自喜,故步自封于现有的成绩。”邱仲成放下手中的钓竿挥挥手 打断了公安局长,“比如你们的十月风暴,是打击了一些不法活动,抓捕了一批不 法之徒,扫荡了一些不法场所,但是,这并不代表说我们的公安工作就取得了彻底 性的胜利,甚至连重大的,根本性的胜利都很难说,那些黑恶势力头子呢,是不是 全部都被我们打掉了?这两个月我就接到不少纪委和政法委转过来的群众来信,市 政府办公室也接到不少,都是反映一些商州地方黑恶势力继续存在,继续为恶,甚 至有些比以前变本加厉的,我们能够取得一点成绩就以为万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 从而置老百姓疾苦于不顾?”他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带了些微微的愤怒。 “邱市长批评得对,我们的工作做得还很不够。不够深入,不够彻底,我代表 市局全体公安干警接受批评。”温万鸣也放下了手中的钓竿,坐直了身子。他现在 多少有些明白这位市长今天为什么请他来了。商州的黑道大哥王向阳、肖传锋和唐 忠这些人,他了解得很清楚,从内心来说,他早就想对他们采取行动了,这是一位 公安局长的本职工作,他们的存在就是对一位公安局局长工作的否定,甚至可以说 是耻辱,但是,现在的黑恶势力越来越狡猾,而对执法机关的要求越来越苛刻,同 时,这些人跟政府官员的勾结越来越密切,他们公安系统中也有不少他们的利益同 盟和代言人,他甚至可以肯定,他的副局长郭建涛,就是王向阳最坚定的同盟者, 他又有什么办法?前几任公安局长都没有作为,他难道比他们高明很多?再说,他 为什么一定要出这个风头?这些人心狠手辣,能量极大,一旦与他们为敌,就可能 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决斗,至少也可能成为他仕途上的滑铁卢,为什么不得过且过, 静观其变呢?公安系统内跟他抱同样想法的肯定不在少数,这也是从前凌明山几次 召开政法工作会议,布置打黑扫恶,成立专案组,结果都无功而返的原因。邱仲成 不会不清楚这种现状,但他为什么突然在这里提起,他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或者 说,他准备向谁动手?王向阳?赵文东不是邱仲成的盟军吗?那是肖传锋和唐忠? 这个打击的力度又准备实施多大?一瞬间温万鸣脑中转了很多念头。 “老温不要这样严肃。今天不是正式场合,只是随便聊聊。当然,也不完全是 随便聊聊,这样吧,就算我们先通通气。我个人认为,打击黑恶势力是我们公安工 作的重中之重,对于我们整个公安民警形象,对于我们整个党,整个政府形象的树 立,都有重要的作用,无论有多大困难,也必须进行下去,坚持下去,除恶务尽, 必须加大打击力度,加强防范控制,加深意义认识,加强与各部门的合作,作为一 个重要的专项工作来开展。老温,你说是不是?”邱仲成呵呵笑着说。 “请邱市长指示。”温万鸣脸色无法轻松,这个时候是关键,他必须完全明白 地领会这位市长的具体意图和指向。邱仲成已经把他找来了,他就无法再躲在一边 当逃兵观战,考虑到邱仲成刚刚击败凌明山,风头正劲,他似乎只有认真切实地贯 彻执行这位市长的指示,把工作做好,圆满完成任务。 “老温,叫你不要这样严肃嘛。动不动就是什么指示。公安方面,你是专家, 难道我这外行还能指示你这专家?最多不过是提点建议。”邱仲成口是心非,他自 己的表情倒是严肃起来,浓眉压下来,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自然带上了凛然的威严, “一切事情都有它自身的特点,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摸准了它的规律性,就能 够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付黑恶势力,也是这样。黑恶势力,有它产生的条 件、环境和土壤,有它独特的敛财之道,作恶方式,特殊活动规律,活动领域。比 如建筑行业。前不久是不是有两个建筑施工队为了争夺民工打架斗殴,你们抓了人 吗?” “也是郭局负责的这个案子,人也是他抓的。”虽然已经大体猜到了市长的心 思,但温万鸣还是审慎地回答。 “有些事情,你也应该过问一下,加强领导工作,才能够把工作做扎实,做彻 底。比如这个打架斗殴,它后面有没有什么背景,有没有黑恶势力掺杂其中?这一 点上我要批评你了,局长是负责全面工作,但有些重点工作,也应该亲自挂帅。” “好。我回去一定向全局公安干警传达邱市长的指示,针对黑恶势力在建筑行 业的问题再成立一个专案组,我亲自担任这个专案组长,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 成绩来向领导汇报。” “打击黑恶势力,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同时也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 我要先向你打打预防针,一定树立坚韧不拔的战斗意志,做好长期艰苦斗争的思想 准备。尤其在证据搜集的工作上,要下大力气,做到准确,翔实,一旦出击,就要 取得全胜,办成铁案。” “是的,证据工作要充分,确凿,实事求是,必要时,我们可以具体问题具体 分析,上一些我们认为对案子有帮助的手段。”他明白市长不是在替他担忧,而是 敲砖钉脚,进一步紧逼他。但他不得不表这个态。 “好,我就喜欢敢于表态,敢于做事,敢于承担责任的同志。”邱仲成露出满 意的表情,半真半假地夸奖,“但是也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不被困难吓倒,也 不要轻敌,不要失去信心,也不要急于求成,鲁莽冲动,有些时候还需要从大局出 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好,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向市委、市政府汇报,直接向您汇报。”温万鸣心 领神会。邱仲成直接掌握情况,虽然他暂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但他现在必 须执行这位市长的意图。 邱仲成点点头,再次对公安局长的态度表示满意。温万鸣调到商州差不多有八 个月了,但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毫无作为,但邱仲成知道这是 因为当时他跟凌明山的斗争日趋明朗,如火如荼,他不想介入任何一方而采取的一 种保守防御,这是一位老官僚的做法,同时他跟商州各方面都没有利益关联,这样 做无可厚非。当时他跟赵文东暗中结成政治同盟,公安副局长郭建涛是赵文东阵营 的铁杆人物,也用不着在公安系统再做什么,他就没有再对温万鸣施加影响和压力, 除了正常的工作之外没有更多的接触。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小青山水坝工程 中,他为许桥设置了一个定时炸弹,但万万没有想到唐忠居然另出奇兵,跟余氏建 筑工程公司合作共同承建水坝工程,情况有些超出了他的控制,让他又惊又怒。他 倒不是在意谁来赚这个钱,他首先在乎的是工程质量,他对这位黑道大哥当董事长, 从来没有大型工程施工建设经验的新明建筑公司如何能够放心得下?同时,唐忠的 行动无疑会刺激王向阳,引发这位黑道凶徒的强烈反击,这场黑道团伙的火并很可 能影响到他心中现在最重要的小青山水坝工程顺利建设。但是跟余氏建筑工程公司 的合同已经签了,他无法毁约,他也不想毁约,而且就算不管不顾地撕毁合约重新 招标,耽误工期那是一定的了,这会影响到他这位市长可能的一次仕途跃迁。最后, 他只得接受现实,只好像许桥说的那样,加强质量监督管理。作为另外一个补充, 他必须要把唐忠牢牢掌握在手中,保证随时能够对这位黑道大哥施以另类打击,保 证小青山水坝工程的顺利完成,这就是他主动约见温万鸣的真实目的。他也想过郭 建涛,但这是一位令人恐怖的合作者,他可能比温万鸣更卖力,做得更好,但也可 能把他拉进另外一个深渊,而且,他现在已经开始跟赵文东一伙人做切割,他绝不 愿意再回过头去沾染那个圈子中的人。但是总算一切顺利,温万鸣完全领悟了他的 意图,并且明确表示了配合。 “说好是钓鱼,怎么一下子又转到工作上去了。呵呵。今天不许再说工作了。” 邱仲成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做出失笑的模样。因为达成目的,他变得轻松和蔼,他 和公安局长聊了一会儿家常,因为都是单身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有一些共同的,生 活上的琐事,这浪费了他们一些时间,当邱仲成记起打开手机时,游行队伍已经聚 在市委门口一个半小时,他和公安局长同时从各自的电话得到了这个消息,两人面 面相觑,这真是出人意料的不凑巧,在最需要他们两位的时候,他们偏偏在关键时 刻失踪了这一个半小时,他们首先想到的,虽然他们可以互相作证,但没有人会真 正接受他们这种说法。这一个半小时将来某个时候很可能成为某种难以解释,充满 玄机的细节。 “先回去再说。”邱仲成强自镇定地开始收拾东西。他去退渔具,温万鸣去停 车场取车,两个人的速度都很快,五分钟后,他们已经在车上。这时候,邱仲成才 开始思考整个事件。 毫无疑问,这是赵文东的大动作。不是小动作。邱仲成对此早有预料,或者这 本就是他一直在心中隐隐期待的,但还是没有想到赵文东出手如此之狠,似乎想一 下子就把许桥彻底击倒在地。这让邱仲成有些心惊,同时也为赵文东居然事先一点 风声也没有透露给他感到愤怒。 对于商州大型企业的现状,尤其是开发区,邱仲成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但他来 到商州三年多,一直没有在这个环节上采取大的动作,指导思想一直是稳、拖,似 乎像鸽派势力对待任何的争议的地区冲突,乐于保持现状。因为在处理国有企业改 革上,当年他和严宇在省城时吃了一点苦头,如果不是依靠严宇过人的危机处理能 力,很可能当时那位雄心勃勃的市长会受到一次不大不小的挫折,甚至影响他后来 的仕途发展,吃堑长智,邱仲成在心里也从此把大型企业视为畏途。事实也是这样, 对大型企业的产权改革就像剥夺农民的土地一样危险,同时还会衍生出很多难以解 决的问题,比如下岗工人,比如社会安定。正如总理所说的,是地雷阵。 邱仲成给人的印象做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是一位敢作敢当,开拓创新的改 革先锋派,实干家。实际上,在实施他的战略决策前,在处理具体工作上,他比很 多同僚更机警和谨慎,别人都被他故意展现的气魄和胆识欺骗了。他刚到商州,在 分配工作时就用了心机,放手让管工业的副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去做这方面的工作, 而他自己则全力去抓当时商州的一些重点工程:商州广场、商州世纪商城等等,不 露痕迹地避开这个雷区。当许桥拿出他的软件园计划时,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支持 的决定。不仅是因为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权力差距,而且也是因为他在心里也赞成这 个对于整个商州经济、环境发展各个方面都是非常有益的计划。当然,还有隐藏在 内心的一点不怀好意。 赵文东在商州经营这么多年,开发区算是他的成果之一。江北新区和开发区的 一把手,都是他的嫡系,连凌明山当时都无从插手,许桥愿意去蹚雷,他没有阻止 的义务,多少还带着点隐秘的幸灾乐祸。至少如果赵文东跟许桥对抗,肯定会把他 推到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有助于他跟许桥和睦相处,也有助于他跟赵文东妥善切 割。他不久将面临一个重要的关键时刻,他不想在他这一届市长的任期结束后,还 是留在商州,还在原地踏步。而且许桥肯定会触雷。不仅赵文东,还有商州一大批 地方实力人物。开发区当年作为商州经济改革开放的一扇窗口,各项政策优惠,不 少商州官员都渴望在其中分一杯羹,介入其中,许桥对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时 半刻哪里理得清楚,会伤及很多地方势力的利益,引来各方面的反击。但是,这种 大规模游行示威的幕后指使,只能是赵文东,黄鹏志、苏长春他们玩不出这一招来, 同时,也不会这样下作玩这种招数。当然,这也是大手笔,只有赵文东有这个实力。 但是,这个反击现在伤及的不仅是许桥,还有他这个市长。这不是城门失火,殃及 池鱼,他也是跟许桥一样的一扇城门,他无法置身事外,现在,他必须想清楚该如 何处理这起突发事件,他的态度是什么,他又该马上做些什么。 他并不担心现在许桥把账算到他头上,这件事的真相迟早许桥会知道的,这决 定了他在这场风波中地位相对有利和超然,他可以借这个机会落井下石,不露痕迹 地推波助澜,他太有这个条件了,而且这似乎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重创许桥。 虽然作为市长,他自己也是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毫无疑问,许桥受到的伤害会更大, 但邱仲成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显而易见会成功的阴谋。就算得逞,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许桥重蹈凌明山的覆辙,下一任的市委书记难道就会更容易相处?实际上,虽 然许桥一开始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但他并没有放在心里,总的来说,他对许桥感 觉还不错,做大事的人,不用在意小节,最重要的,许桥放手支持他主持小青山水 坝工程,这就够了。 何况,省委会轻而易举地洞察他的用心。许桥初来乍到情有可原,他可是在商 州工作了三年多,他应该有能力控制局面,如果出了问题,责任似乎看起来主要不 在他身上,但省委会如何看待一位只知道耍阴谋诡计的干部?何况还有凌明山的阴 影,这几乎就对他的仕途产生致命的不良影响。在考虑清楚这一切后,邱仲成做出 了自己的选择。他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现在看来只有一个选择,必须跟许桥同 舟共济,化解这场政治危机。当然,他完全有信心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或许在别的城市别的市长会大伤脑筋,但在商州对他来说,却是意外的简单。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可以直接找到乱源的源头,强迫赵文东停手。当然,这其中会 有一些斗争和较量,但他从来没有把赵文东放在眼里。想到赵文东不得不向他屈服, 邱仲成油然而生一种自得和愉快,这个时候,他才开始做一件他早该做的事,他拨 通了许桥的电话。 许桥在电话中显得非常平静,也没有多说,只是请他尽快赶回现场,先稳定工 人们的情绪,他正在从省城赶回。 这让邱仲成心里充满郁闷。他以为许桥多少会有些慌乱,多少会在这种时候流 露出对他的依赖和重视,但是这种意外的平静让他准备好的一些显示自己能力和气 质的话全部堵在嘴中。而且他发现有一个时间差问题,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比许桥 提前一刻钟到达现场。但他无法拒绝许桥看似客气的请求,他必须服从,这是他们 所处的地位决定的,或者说,他必须向市委书记的权力屈服,首先出头去替许桥灭 火,充当挡箭牌。这就是让他窝火的地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