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层(1) 凌晨四点钟,贾七一一行人赶到了太行山西麓的——阳泉,这是座灰蒙蒙的城 市,建筑物的所有缝隙里都镶嵌着煤灰,积雪般的煤渣滓把树木压得奇形怪状,连 马路边的土都是黑色的。他们到得太早了,天空刚刚有点儿泛白,街上一个行人都 没有。最后周胖子不得不把车开到了治安岗亭,大呼小叫地将联防队员吵醒了。 联防队员睁开眼就懵懵懂懂地大叫起来:“有贼吗?在哪儿啊?”说着,他做 了个卧倒的姿势,整个人都趴到桌子下面去了。 贾七一赶紧说自己是打听路的,队员这才打消逃跑的念头。警报解除,队员打 起精神,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道:“问路?我是管治安的,不管指路。” 贾七一刚要急眼,周胖子却明白些事理,赶紧塞过去十块钱,笑容可鞠地说: “大哥,我们有急事,家里快死人了。” 联防队员在钞票上弹了一下,断定这张票子是真的,然后便换了副笑脸:“指 路的事,我们本来是不管的,可对你们外地人得特殊照顾,这样才能显出我们山西 人好客啊。说吧,想去哪儿?去的地方别太远,超过五十里我就不认识了。” 按照联防队员的指点,大家得知王老五所说的小煤窑在狗子沟,是阳泉市区东 面四十公里处的一个小山沟,据说道路很难走,而且收费。大家心道,再难走也得 去呀?于是出租车在市区里转了半圈,然后迎着朝阳,冲了下去。 说是四十公里,可周胖子却足足开了一个小时,这是条泥路,深浅不一的积水 如角斗士兵身上的疤瘌,到处都是陷阱。幸亏周胖子技术高超,换了别人肯定掉坑 里了。周胖子是边开车边骂:这贾六六没事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们经过了一个收费站,还好,公路还算有良心,这段破路只收了五块钱。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汽车驶上了一个小山坡,收费站的大姐曾说过,山坡下 面就是狗子沟。果然,车到山顶,山下立刻出现了一个小村子,远远的还能看到些 厂棚、仓库之类的建筑。 大家俯视着那个叫狗子沟的地方,一时间有点百感交集了。从北京出来才一个 晚上,竟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这地方跟二战过后的柏林废墟差不多。 狗子沟是个山间小盆地,四周全是光秃秃的黄土山,由于是冬天,山顶有些积 雪,秃山如盖着块肮脏的青灰色的破盖头,既像一堆挂着霜的巨大茄子,又像一大 锅沾了白糖的窝头。 小煤窑就坐落在盆地中央,无边无际的黑色渣土一直蔓延到山坡上,几乎看不 到一棵树,甚至连棵枯草都看不见。远远望去,破烂的煤窑笼罩在一片青雾中,几 百米外就能闻见空气中有股暴躁的味道,似乎点根火柴,整个天空就会燃烧起来。 目光所及的地方,所有的物件都是黑的,所有的东西都面目狰狞,而小煤窑所有的 屋顶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煤灰。 大家观察了好一会儿,刘小灵忽然道:“这地方怎么跟月球表面似的?” 众人同时叹息了一声,没人说什么。周胖子抖擞起精神,出租车沿着山路冲向 狗子沟。 从地图上看,这里本来是一条省级公路干线,可下山的路况更是差到了极点。 周胖子的车就像海上颠簸的一条小帆船,东摇西晃地躲避着路上的大坑,万一没躲 过去,众人便抓住把手,大叫一声,以此缓解来自对屁股的冲击。 接近矿区了,路边全是砖头瓦块、锈死的铁管以及很多脏乎乎且叫不上名字的 东西。最后贾七一指挥着出租车在矿区外的一片平房前停下,自己走向一家刚开张 的小卖部,去找那个王老五了。 贾七一敲开小卖部的门,向里面的一个老太太询问道:“大妈,王老五是住这 儿吗?” 老太太并不着急回答他,反而仔细端详起贾七一的面容来。过了一会儿她似乎 想起了什么,惊喜道:“前天来的那个人跟你长得差不多。” “那人可能是我哥哥。”贾七一颇为紧张,终于有哥哥的消息了,赶紧颤抖着 问?“他,他出来了吗?” “出来?瓦斯爆炸了,还能有个出来?我们这儿每年都得在井里死上十个八个 的,也没见出来一个呀!”老太太长长叹息一声,回头叫道:“老头子,前天那人 的兄弟来啦,跟他长得特像。” 贾七一难过地向老太太身后望去,看样子那个王老五是这个老太太的丈夫。突 然有个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贾七一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自己身后站着个尖嘴 猴腮的中年人,他正欠着脚往贾七一的脖领子里看呢。贾七一跳开一步,刚要发作 就听见中年人道:“我就是王老五。” 贾七一又看了看小卖部里的老太太,看样子他们的岁数最少差了二十岁,王老 五也就四十岁,怎么成老头子了? “你就是昨天晚上给我们家打电话的王老五?”贾七一不信任地问。 “除了我,还能有谁呀?”王老五向出租车招了招手,周胖子把车开了过来。 “真快呀,这么快就从北京赶来啦?我以为最少得用三天呢。”王老五握住贾七一 的手,上下掂着,似乎在掂量这双手的分量。 “我们是连夜跑过来的。”贾七一道。 “都进屋吧,咱们在屋里说。”王老五刚要进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指挥 着周胖子道:“把车开到后院去。” 周胖子向后院看了看,怒道:“那他妈是猪圈。” “能停车就行啦,让人发现就坏事啦!”王老五跑到车后,使劲推了几把。 周胖子没辙,只得把车开进了后院。王老五用一只眼指挥周胖子开车,另一只 眼睛总是盯着街上的动静,完全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此时贾七一已经招呼着刘小灵等人,进了小卖部。 小卖部是前后两进的房子,前屋是营业面积,到处是肮脏的货品,居然大部分 是吃的。后屋住人,大家纷纷走进后屋,里面总算比外屋干净些,刘小灵把椅子擦 了两次便坐下了。 贾七一心急火燎地拉住王老五问:“我哥怎么样啦?” “你哥哥是不是贾六六老师傅?”王老五不放心地问。 贾七一愣了一下,心道:哥哥什么时候成老师傅了? 周胖子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边的人把年轻人都叫老师傅,岁数大些的叫 老汉。” 贾七一点点头,立刻拿出身份证,递给王老五。“我叫贾七一,我哥叫贾六六, 我们是亲哥儿俩。” “那就对啦——果然是哥儿俩,真像!”王老五捧着身份证,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向墙角一指:“那是你哥的东西吧?” 贾七一发现墙角有个大背包,果然是贾六六的东西。他一把将背包抱起来,睹 物思人,眼圈立刻红了。他揪住王老五的袖子:“你快点儿说,我哥现在到底怎么 样啦?和他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不是都进去啦?” “就他一个人来的。”王老五道。 “不会呀,来山西考察是作协组织的,是集体活动,一大群人呢,”贾七一大 惊。 “不,不,就他一个嘛!”王老五一个劲儿摆手。“前天上午,贾六六老师傅 到我们这里来的,就他一个人。他说自己是北京来的,想看看井下的情况,然后就 把背包存放在我这儿,让我帮他联系下井的事。是我找的大巴子,是大巴子把他带 进去的,前前后后就是他一个人。” “大巴子是谁?”刘小灵咧着嘴,似乎不能肯定大巴子这种东西是人还是别的 玩意儿。 “就是工头、老大,带人在井下干活的。按说我们不应该让他下去,可他给了 我五十块钱,我不帮他,他就要把五十块钱要回去呀!临走时,他给我留了个你们 家的电话,有事就让我打电话找你们。”王老五很老实,五十块钱的事在他说来, 好像是非常值得炫耀的。 “真就他一个人?”贾七一还是不信。 “当然是一个,井里也容不下许多人下去。”王老五看了贾七一的口袋一眼, 继续道:“他是前天下午下去的,按说昨天下午就应该出来。可昨天上午瓦斯就爆 炸了,井里有三十多人,全没出来。” “那你怎么昨天晚上才打电话!”贾七一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真想把这个獐头 鼠目的家伙按在地上,踹一顿。 “我是想看看他包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结果除了个打不开盖儿的铁匣子就没 什么正经物件了。”王老五恼怒地指了一下贾七一面前的背包,似乎有点不甘心。 贾七一清楚,所谓打不开的铁匣子保证是贾六六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上有个 小锁,一抠就开,但这个山沟里的人自然不知道,打不开也是万幸。 只听王老五接着道:“为了这个破铁匣子,我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打开。 我倒是想用斧头把他劈开来着,可一想终归是人家的东西,万一你哥的鬼魂找来, 我不好交代,这才给你们家打电话。先声明啊,你哥哥背包的寄存费还没交呢,长 途电话费是三块五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