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儿苦主儿(2) 可舅舅说话,慧芳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是舅舅啊。现在家里的存折上的确还有 五万多块,可谁能保证够用呢?贾六六出书是小孩儿唱歌,没谱,写顺了一年能出 三本,但要是写不顺一年连一本书都出不来。所以日常过日子,全指望慧芳的工资, 贾六六的版税大多是直接进银行,一般的情况下根本不动。可舅舅难得开一次口, 总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吧,慧芳打定了主意,顶多给他三万。 想到这儿她倒安心了,马上拿出副豁出去的劲头,咬着后槽牙道:“舅,到底 欠了人家多少钱?” 舅舅和舅妈对望了一眼,舅舅抠着耳朵道:“也不多,三十多万吧。” “三十多万?”慧芳心都凉了,除非把家里的房子卖喽,否则是帮不上舅舅了。 这老两口也真是的,什么事能欠出三十多万来?慧芳的口气立刻又硬了:“那,您 怎么欠了这么多?” “我有什么办法?我愿意欠人家好几十万啊?你舅舅是争气要强的人,是欠账 不还的吗?”舅舅点上了第五根烟,烟雾在房顶盘旋着,灯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白 纱,朦朦胧胧的。 “那您是怎么欠的呀?” 舅舅凶恶地瞪着自己肮脏的破皮鞋,双眼发红,鼻孔一张一合,那神态似乎随 时会把自己的整只脚咬下来。 舅妈不得不道:“你舅舅带着一百多号人在保平给人家干了八个月,挖了个好 大的坑,听说光运出来的土就能把整个昆明湖填平喽。可到现在,咱们家是一分钱 都没拿回来呀。你舅舅是工头啊,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向你舅舅要钱呢,天天堵在 家门口要,还说咱家人把钱吞了。你说你舅舅是那种人吗?人家真没给呀。咱家是 有点儿存款,可一百多人这八个多月的吃喝全是咱们家人出的呀,已经垫进去好几 万了,哪儿来的钱发工资啊?” 慧芳明白了,这几年牛鬼蛇神太多,他们连阴间的道理都不讲,每到年底民工 讨要拖欠工资的新闻就铺天盖地了。据说有的民工几年要不回钱来,干脆从几十层 高的大楼上跳了下来,死了。更倒霉的是,有人想跳又犯了恐高症,最后被警察好 言好语地劝了下来,然后等着他们的恐怕就是十五天行政拘留。 其实慧芳挺心疼民工的,但这事终归离自己太远了,听到这事,顶多是叹息两 声。没想到舅舅也被牵了进来,慧芳茫然地问:“赶紧找甲方要啊?” “能不要吗?要得出来吗?我都去要了八回了,里外里跑了九趟保平,火车票 就花了好几百块钱啦。”舅舅终于怒了,他站起来,暴躁地围着茶几转圈玩儿,嘴 里喷出了烟雾又在茶几上方形成了一片浮云。 舅妈接着解释道:“工程是保平的,四百多里地呢。” “甲方的人生了孩子全没屁眼,男孩儿长大了当贼,女孩儿长大了做鸡,卖到 日本,去当日本鸡。”舅舅狠狠地骂道。他知道,如今不时兴骂长辈。谁能拿长辈 当回事啊,所以骂他们的孩子最直接,也最解恨。“他们里外里欠了我七十多万, 九月份我的活儿就干完了,是一分钱都没给我呀。按说,按说这事也不能全怪甲方, 他们也是没辙儿呀。甲方也没拿到钱,甲方的甲方也没给甲方钱,他们也嘬牙花子 呢。” “甲方的甲方是谁呀?”慧芳让舅舅的胡言乱语搞糊涂了。 “工程是有背景的一个大公司承包的,他们转手又将工程承包给甲方,他们没 给甲方钱,所以我们也拿不到。”舅舅沮丧地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头发自粗壮的 手指缝儿中滋出来,如土坡上东倒西歪的一蓬蓬野草。 舅舅又接着说:“慧芳,我告诉你吧,现在一百多号工人都快把咱家烧了,今 天我和你舅妈是从后门跑出来的。” “告他们呀?”慧芳急道。 “告?告谁?告民工?我欠人家的钱。告人家大公司,甲方被拖了一千多万都 不敢告,我去告?”舅舅嘿嘿了两声,再也不言语了。 舅妈担心外甥女接受不了这个态度,赶紧道:“你舅舅不敢告。我倒是问过法 律援助中心的人,他们说这事能告,还能告下来呢。” “是啊,现在这种案子多了。”慧芳觉得这是条路子,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可人家律师说,干这种事得有耐心,没个三年五年的下不来。什么一审、二 审,里里外外地审,挺简单的事也得审上几年。我一想,这三年五年的不是个事啊, 再过几年你弟弟都该结婚了。再说了,咱家等得了,人家一百多号工人等得了吗? 我看着吧,出不了半年,你舅舅和我就得让他们剁成馅儿,包了馄饨。”舅妈惶恐 地看了舅舅一眼,舅舅无奈地点头。 慧芳咽了口唾沫,大义凛然地说:“舅妈、舅舅,你们都是我的老家儿,家里 有事我们肯定帮忙。您也知道我就是个会计,挣不了多少钱。对,贾六六是个作家, 可现在作家能养活自己的就算不错了,一年也挣不了几万块。而且他这人不爱往文 化人圈子里钻,想拍马屁都找不到马。所以我们家里现在就有五万块钱,您要是急 用就先拿去。” 舅舅和舅妈又互望一眼,舅舅忽然狠狠拍了把大腿,红着眼睛叫道:“慧芳, 有你这句话舅舅就知足了。可我是你舅舅啊,我能向你借钱吗?我向你借钱这张脸 不就成屁股啦?我今儿不是找你们两口子借钱的。” “那,那。”慧芳傻了,连打了几个嗝儿才道:“贾六六在外地没亲戚,他都 没去过保平。” “我没那个意思,你跟她说。”舅舅无奈地向舅妈挥了挥手。 舅妈看了表弟一眼,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表弟拧着眉毛,没动地方,舅 舅盯着屋顶不出声。 慧芳不得不跑过来,揉搓着舅妈的肩膀道:“舅妈,有事您就说,咱们都是自 家人。” 舅妈哭了一会儿,气管子里似乎顺溜了。她拉着慧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 “慧芳,你舅舅是大老爷们儿,一人做事一人担着,人家找我们要钱是应该的,不 能把亲戚都拉进来,跟着一块儿受罪。那不是害人吗?今天我们不是找你们借钱的, 可,可,你表弟还年轻啊,咱家可就这一棵独苗啊,你们可不能不管哪。他要是出 了事,你妈的娘家可就断了根啦。” 慧芳回头看看表弟,心里更没底了。其实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尖嘴猴腮的表弟, 脸面长得尖刻些也就算了,表弟还是个超级罗圈腿,两腿并拢地站着,腿中间能放 两个篮球,慧芳多看他一眼都觉得难受。贾六六这几年就没见过表弟,在他的印象 里,表弟就是个七八岁便知道媳妇是越多越好的小无赖,他对表弟的评价只有两个 字——鸡贼。 但老妈就这么一个娘家侄子,看得跟心尖似的,别提多稀罕了,恨不得天天搂 在怀里,逢人就把侄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看在老妈的面儿上,二人表面上对这个 表弟也不错。慧芳再次看了看表弟,他正缩在角落里玩儿慧芳的手机呢,似乎这里 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慧芳只得道:“怎么了?我表弟有事啦?” “他倒是没事,可我和你舅舅担心哪。你是没看见那些要工资的工人,眼珠子 都红了,放屁都比平时响亮些。他们天天往咱们家后院扔砖头啊,那是,那是吃了 我们一家的心都有哇。我和你舅舅真担心他们会把你表弟绑了去,这人一急了眼, 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呀。眼看就到年关啦,人都跟疯了一样,都想弄点儿钱回家呢。 他们要是绑了你兄弟,咱家有钱赎也行啊,可咱家现在根本就没钱。所以我们准备, 先把你兄弟放在你们这儿住两个月,等风声过去了,再接他回去。”舅妈停了一会 儿,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马上接着道:“一开始我们想让他在你妈那儿住一阵 子,可人家都知道你妈的地址,都知道你妈心疼侄子。你舅舅怕人家顺藤摸瓜,连 你妈也害喽,这才想起你们两口子来。” 慧芳眨巴着眼睛,半天没说话。她倒不是担心表弟的吃喝,可听舅妈这意思, 一百多号工人已经成恐怖分子了。万一他们要是摸来可怎么好?这风平浪静的日子 就全泡汤啦,搞不好全家都得跟着担惊受怕。 其实慧芳只沉吟了三秒钟,可仅仅是三秒钟的犹豫,舅舅的自尊心就被刺伤了。 他腾地站起来,晃着肩膀道:“走,咱们走,别难为小辈儿。不成啊,让你舅妈和 表弟在城里包个小旅馆住,我接着要钱去。反正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死了值了。 他们就是真把我包成馄饨,也是咱自找的,本来就该死。”说着,他拽起舅妈就要 走。 慧芳一把将舅舅拉住,哀求道:“舅,我能不让表弟住吗?我是怕工人摸咱们 家来,万一表弟在我家出了事,我对不起您呀。” “你放心,除了我和你舅妈没人知道你们家在哪儿,他们就是打死我都不说。” 舅舅慨然道。 舅妈赶紧点头:“你放心,为了孩子,被他们打死我们也不说。” 慧芳苦笑了几声,她又看了看表弟,表弟依然在玩儿手机。不知怎么她突然把 表弟和那个超然联系了起来,哎,一对儿苦主儿! “瞧你们的样儿吧?”许久没开口的表弟突然说话了,他撇着嘴道:“我就不 信,他们有那么大胆子吗?敢进咱们家的门,我就拿斧子劈了他们。” “胡说,等人家冲进来就晚了。”舅舅一把将烟头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你懂什么呀?都是拖家带口的,家里的孩子都张着嘴等着呢。拿不回钱去,人家 什么不敢干呀?我们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吗?” 表弟哼了一声,继续玩儿手里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