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2) 十分钟后,女人恋恋不舍地走出办公室,刘小灵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太阳穴 里跟装着几只磕头虫似的,突突直跳。 她无奈地趴在桌子上,头都抬不起来了。不知不觉中刘小灵进入了半迷糊状态, 脑子里有无数个奇怪的念头,蚊子似的,嗡嗡作响。 记得她和贾七一刚结婚的时候,贾七一给她猜过一个谜语。有一种病,是男人 和女人结婚后才会得的病。刚开始发病的时候,女人痛苦不堪,男人焦躁不宁。发 病以后,男人为了治病,拼命去挣钱,却总也治不好。女人天天和病呆在一起,生 怕它向不利于自己和男人的方向发展,然而这病会长成什么样,连医生都说不清楚。 最后病终于被养大了,养壮了,终于离他们而去,而男人和女人也老得快死了。 刘小灵当时就猜中了,这病就是孩子,孩子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瘟疫。他们生他, 耗尽了精力,养他,熬白了头发,思念他,把自己想进了骨灰盒。可人们能得到什 么呢?无非是动物繁衍后代的本能。这是他们两口子的理论,自此刘小灵和贾七一 做出郑重决定,这辈子绝不让孩子与自己发生关联,防病于无形。当然刘小灵开出 了一个条件,就是贾七一永远要做四等男人。当时贾七一刚刚摆脱毒王的称号,立 刻就答应了。 刘小灵胡思乱想了半个钟头,前台忽然来了电话,据说是有人来投诉了。刘小 灵只得无精打采地晃到前台,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与前台的服务生说着什么,样子 颇为恼怒。 服务生看见刘小灵,似乎见了救星,大声道:“这位就是我们报社主管投诉的, 您找她就行了。” 中年男人忽然摇了摇头:“她太年轻了,我还是见你们社领导吧。” 刘小灵冷笑一声,这种人他见多了,动不动就要见报社领导,他们以为报社领 导是卖茶鸡蛋的老太太呢。刘小灵抱着胳膊道:“一般来说社领导上午不来,您是 见不到的,除非你在我们这儿吃中午饭。” 中年男人拧着眉毛道:“可您也就刚毕业吧?” 刘小灵心里挺高兴,立刻对这人产生了好感,微笑道:“年轻也不一定就是缺 点啊,叶剑英同志二十六岁就做了将军,我比他还大三岁呢。” “这么说您都快三十啦,保养得真好。可您还是太年轻了。”中年男人苦笑一 声:“所以我怕你不能做主。” “做不了主,我自然会找我们领导。”刘小灵转身走向自己办公室,不搭理他 了。 中年男人悻悻地在后面跟着,等刘小灵坐下,他从包里拿出两张报纸,摊在桌 子上。然后立刻变了副嘴脸,凶恶地说:“这是贵报昨天和今天的报纸,你们太不 负责任了!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对新闻工作者神圣称号的玷污,你们这是制造社 会混乱,是要混淆视听……” 刘小灵最看不惯这种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家伙,她狠狠敲了下水杯,“当”的 一声,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当时就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了。刘小灵截住他的话头 :“您最好把话说清楚,别脏水清水一块儿倒。” 中年男人被弄了个烧鸡大窝脖,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可笑的是他的喉结在 脖子上上下滚动,如一只不安分的小耗子。 刘小灵找出纸笔,冷冷地问:“姓名?” 中年男人:“张建国。” “年龄?” “四十二。” “曾用名?” 张建国忽然觉得不对,他哈哈了两声:“这是怎么话说的?您是要查户口啊还 是审犯人呢?” “没有曾用名就算了,性别?啊,是男的,那您的工作单位?”刘小灵一点儿 都不客气。 “315 学校的校长?”张建国特地把“校长”两个字说得很响。 刘小灵的手哆嗦了一下,心道:早知道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她面无表情地 问:“为什么投诉?” “为什么?”张校长忽然叫了一声,这回刘小灵被吓了一哆嗦。“为什么?你 们的报纸写了什么你会不知道?你们调查过事情的真相吗?你们根本不清楚怎么回 事就敢点我们学校的名字,你们就不怕老百姓戳你们的脊梁骨啊?” 刘小灵愤愤地把笔记本摔在桌子上:“有话好好说,那么大嗓门有用吗。您去 过肉联厂吗?嗓门大要是能把人吓住,猪都死不了。您不是校长吗?应该有涵养, 教育工作者都跟您似的动不动就发脾气,孩子们得几个死啊?怪不得总有报道说, 学生被老师打死了呢,您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 “我们学校从来没打死过学生。”张校长几乎有点惊恐了。 “死了就晚了,死了您就没资格坐在这儿和我说话了。有话就慢慢说,我们的 报纸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万一我们出了错,我们会仔细核 实的。”不知怎么,刘小灵嘴上硬,可心里却在不住地打鼓,她预感到大事不妙, 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张校长忽然意识到,这女人的伶牙俐齿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于是换了个推 心置腹的态度,诚恳地说:“好吧,咱们谁也别急,慢慢说。” “这就对了,您请。”刘小灵也假装笑了笑。 “昨天我们就看见你们的报纸了,主要是看到关于超然那篇文章。我当时就觉 得挺奇怪的,我们学校也有一个叫超然的学生,估计就是你们报纸上说的那个孩子。 我本来想今天找你们核实一下,可今天倒好,你们的记者把我们学校的名字捅到报 纸上去了。《狠心学校踢走花季少年》,原来我们就是那家狠心学校啊?太过分了 吧?” 刘小灵点点头。“这事我知道,有不对的地方吗?” “不对,就没对的地方!”张校长摊开报纸,推到刘小灵眼前,手指头在报纸 上丁丁当当地敲打。“您看看,你们是怎么说的。由于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被 学校无情地赶出大门。” 刘小灵也点点头:“怎么了,有问题?” “问题大了,这不是现在的学校,这是旧社会的私塾啊。不对,一般的私塾都 干不出这种事来,啊?别说我们没这么想过,就是真这么想了,我们敢吗?外地的 事咱不敢说,可咱这儿是北京,你们知道教育局对失学率的问题有多重视吗?一看 你们就没在教育口呆过。一个学校流失一个学生,是挺严重的问题哩。”张校长说 这番话时,几乎就没有停顿,说到最后脸都憋紫了。 “可问题是,超然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事情已经发生了,超然已经失学一年 了。”刘小灵不动声色。 “可他为什么不上学你们搞清楚了吗?啊?你们是不是让那个孩子骗了?”张 校长脸上忽然出现了滑稽的表情,他使了半天劲才没使自己笑出来。 “超然还不到十二岁呢。”刘小灵冷冷地道。 “你呀,保证没有孩子。我女儿六岁的时候,我老婆怀疑我有外遇,她们娘儿 俩合着伙跟踪我,把我骗得一愣一愣的。我当了半辈子老师,可从没想到六岁的孩 子说瞎话,而且能说得就那么恰倒好处,简直是天衣无缝了。”张校长嘿嘿了两声。 “那她们抓住您了吗?” “跟这事没关系。”张校长又恢复了威严。“我是想告诉你,六岁就能骗了我, 十二岁的孩子骗了你,一点儿都不新鲜。” “我不相信,我和记者都采访过超然母子。” “是,她们的状况肯定挺可怜的。超然家里有困难,他奶奶死时欠了不少债, 他父母离婚了,他妈有病,他自己也有心肌炎,这些事我们全知道。所以学校一直 没向他要过杂费,包括其它费用。” “什么?”刘小灵终于有点儿坐不住了,一瞬间她的胃似乎被人掏空了,整个 身体几乎要陷进座位里。 “不仅没要过杂费,连他的书本费都是学校老师垫付的。我们有单据呀,他父 母一离婚,超然就转到我们学校了,两年书本费的单据我们都存着呢。我再告诉你 一件事,学校免费给他提供午餐,他白吃了我们两年了。平时的笔啊本啊旧衣服呀, 那就算不过来了。您自己看。”张校长把一堆单据推到刘小灵面前。此时他终于找 到了校长的感觉,居高临下地望着刘小灵,眼睛里全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