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花季(11) 父亲从学校回来,只说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铭心的话:“以前爸爸去学校,都 是骄傲地抬着头去;只有这回,是灰溜溜低着头去的。” 子言一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宠爱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尽皆知,在 学校里一直倔强着没有流眼泪的她,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而潸然泪下。 从那时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个结。 她开始下意识地抗拒着上数学课,只要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脸,就会想起那 刻骨铭心、耻辱的一幕,这是少女时代的疮疤,结了厚厚一层保护壳,从此难以 痊愈。 除了许馥芯和表弟叶莘,她拒绝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龟缩在座位上,只偶 尔与前来八卦的李岩兵聊几句。 李岩兵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师办公室那轰动全校的那一幕他 不可能没有耳闻,不过他很小心地从不提起,总是打着哈哈想方设法把话题绕过 去。 子言没有勇气去揣测林尧的反应,他是失望,还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同情? 她统统不想知道,因为没有一种是她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 想,一向好强的沈子言就像只鸵鸟,把头缩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终不肯抬起 头来。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可以想见,任何有可能与林尧相遇的场合与机会,都 会被她极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好大。”有一天许馥芯终于忍不住说。 子言懒洋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了?难道我变漂亮了?” 许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经点呀。” 子言笑起来,“我很正经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像尾小银鱼,有 弯弯的弧线。 她的视线蓦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时走进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无意 瞟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刚刚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衬着白蓝相 间的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见到季南琛,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他们前一天刚遇见过,在新华书 店,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泪流满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样。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所有的情绪都一直压抑着,狠狠地按捺着,从 来没有释放得那样痛快淋漓。 只因为她无意读到了一本《逃学记》。 几米高的书架前,她半蹲着,膝盖上摊开那本书,正看到三毛的数学老师用 笑吟吟地口吻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画两个大鸭蛋。浓重的墨笔汁沿着小女 孩的眼圈化开,直直地流下去,满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颜色,幼小的三毛一转身 过去,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子言的泪水一滴滴流出来,浸湿了那本还散发着新书墨香的《逃学记》,纸 页很快就被洇湿了。 季南琛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真狼狈,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乱擦一擦眼泪,抱着书走向收银台。 季南琛对她满脸的泪痕仿佛视而不见,他简单地瞥了一眼书名,就伸出手去 拦住了她,用十分平常地语气开口说:“沈子言,我要买这本书。” 真是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一指身后的书架,“那里多的是。” 季南琛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本。” 子言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有这样巧的事,刚才还有两三本,这会儿竟一 本也没有了!也许是她看书出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已被别人买走了。 季南琛叹口气,真诚地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是送给别人当礼物的。沈 子言,你能不能让给我?” 他的五官端正无暇,一脸恳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心底坦荡的好人。子言因 为被这样一个正面形象的人物迎头撞见自身的狼狈,心里也正有点尴尬发虚,只 想着快点回避,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书丢给他。 季南琛似乎没有预料到居然这样顺利就拿到书,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 老远,才远远地说了句“谢谢”。 这会儿想起这事来,子言心底自我安慰了一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丢脸的大 事,更大的丑都丢过了,何况是这种小事! 想归这样想,终究还是有点别扭,她不自觉地又别过脸去。 讲台前季南琛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转身迈下讲台,向着她和许馥芯的座 位,一步步走了过来。 六月已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从窗口向外望去,栀子花洁白的花瓣衬着深绿的 叶,片片娇嫩的花瓣卷曲着,舒展着。子言的心,忽然就像被谁紧紧揪住,一时 之间竟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季南琛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提及昨天书店发生的事, 如果他有胆提起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且大义凛然地拂袖而去。 季南琛果然在她们前面停住脚步,微微俯身,亲切地对她的同桌说:“许馥 芯,能不能帮个忙?” 子言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 许馥芯的眼睛宛如清泉,很淑女地轻轻点一点头。 两张别致的卡片摊开在她面前。季南琛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是你,会更喜欢那一张?” 许馥芯的笑容清浅得像风一吹就散,她抬起头,望了季南琛一眼,指一指其 中一张说:“这张吧,不过我不一定能代表别人的眼光。” 季南琛笑笑,仿佛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睛扫过来,好像刚刚才发现子言,随 口说:“沈子言,你呢?” 子言很感兴趣地瞄了一眼卡片,“那要看你送什么类型的女生了。” 季南琛出其不意地说:“一个女同学,你认识。” 子言的反应很快,立刻想到是谁。她用手指敲一敲桌面,忽然笑起来,“如 果是她,她会喜欢这张可爱一点的。” 季南琛的笑容像初夏的风一般清爽怡人,他的眼睛像是跌进了一颗星子,有 明亮的光,连道谢也这样动听:“谢谢。” 她立刻堆起一脸笑容,“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同学嘛。” 初二学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子言的数学成绩意料之中跌落到了及格线上 下,总成绩排名自然急转直下。 放暑假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教室里空空荡荡。 她忘了带伞。 窗外大雨铺天盖地,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窗上有湿润的水气,子言用手指在玻璃上呵着气写字。她呆呆看着被暖流呵 化的水汽蜿蜒流下来,刚刚写过的字立刻模糊了,只残存着零散的笔划。 忽然心中一阵抽痛,再不情愿也已经明白,从前心高气傲的沈子言早已经跌 落尘埃,她再没有资格在那个人面前骄傲,只能随同众人的视线,一起仰望云端。 这种无形的隐痛并不一定是好胜心造成的,它来自残存的理智与自尊。 越是在乎那个人,越是不能在那个人面前低头和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