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雨季(18) 林尧长长的睫毛不忍阖上,他霍然起身,不看任何人一眼,急匆匆便走出了 包厢,也许是走得太急,一向从容的他最后几乎是踉跄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感直涌上来,子言慌忙捂住了嘴,也冲出了包厢。 卫生间里有面小小的镜子,她搜肠刮肚地干呕了半天才抬起头来,镜子里那 个面如菜色,惨白如鬼的人真是自己吗?她惊疑地看了又看,终于傻笑起来,难 怪人家要躲她,现在这副模样,简直不成人形,她居然还有脸面坐在那里等人家 先起身躲避! 早就应该识趣地离开,只怕还好些,等会儿他再进去看见自己那个位子空了, 一定跟卸下千斤重担一般轻松。 叶莘狐疑地看向她:“你今晚还有自习?那也不用这么早就走啊。” 她喟然一笑,“要用功呀,你不是说明年要等我好消息吗?” 叶莘叹了口气,“唉,林尧刚走,你又要走,我真的很不开心。”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勉强笑道:“不跟你多说,我先走了。” 天地之大,四顾茫然,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信步就走 到了湖边。湖畔花草正茂盛,与隔岸已经如烟的垂柳遥遥相望。傍晚风急,拂动 落水的柳枝,带起水面涟漪,分明透出凉意。落日返照回来,天地笼统罩在霞光 里,彤红似血,有些凄厉的美。 是她眼花了吧,今天她大概是疯掉了,仿佛又看见了他,就在眼前,就算留 给她的只是个背影,也那样像是他。 眼泪,终于跌落下来。她没有看错,就是他! 晚霞将他的背影染成明媚的朱橙色,极淡的一层金粉勾勒在他的白衣上,水 彩一般浓烈的色调,却显得那样孤单与凄清。 眼泪糊住了所有视线,她蹲身藏在一块巨石后,强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呜咽, 哽得喉头一阵紧缩。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了。 沈子言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几乎所有的痛不欲生全都来自面前这个背影。如 果不爱了,就不会痛,但是明明还在爱,这爱却已如此的令人绝望!原来爱情里 最可怕的不是离开,而是他明明就在面前,明明心里溢满了对他的爱,却无法说 出一个字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紧紧抱住双膝,咬得嘴唇出血,有血腥的痛感流进咽喉, 才慢慢抬起头来。 那个起先背对她的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眼前,面容如她一般苍白,即使霞 光映照,也看不出一点血色。 刹那间涌起极度可耻的念头:他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也许从今以后再不能相见!扑上去,扑进他怀里,什么顾忌都丢到脑后。不管他 爱不爱自己!不管什么狗屁自尊!不管横在两人之间的苏筱雪!不管彼此判若云 泥的差别!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力抱住他!告诉他说我爱你!毫无羞耻地说我爱 你! 就这样奋力一博,倾尽这一生的气力,对他说出那三个字。 血气涌上面颊的同时,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从来没有如此失控,在他面前哭得这样狼狈,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 在脸上蜿蜒成两条曲折的泪痕,一定很丑。 隔着模糊的泪光,看见他直直看着她,胸膛起伏,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想 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听见他轻叹一声,低下头去,长长睫毛 微微抖动,像停了一只蝴蝶在扑扇羽翅。 子言近乎痴傻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含满了泪水,睫毛 上还凝着一滴泪珠,醒目而惊心。 他是在为谁而流泪,是为了自己吗?是在怜悯她吗?天知道,她平生最怕的 就是林尧的怜悯!那些保持在他面前的少女的骄傲与自尊,在他怜悯的泪光中被 摧毁得一塌糊涂,多年以来的支撑与信仰轰然倒地,灰飞烟灭。 子言的心里压抑着无限悲伤与绝望,那些过往,甜蜜的,辛酸的,愤怒的, 痛苦的,一一在脑海中回放,就连记忆也在暗地里提醒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结 局。 无数字句堵在喉口,几乎将要令她窒息,夕阳逐渐黯淡下去,颜色越发血红, 凉风吹动树木,有种横扫落叶的凄凉。 两个人默然对立,相对无言,彼此脸上都是泪水。 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哭了吧?她应该觉得荣幸,还是绝望,抑或 是残酷?她注定要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他日后的记忆中了吗?也许,连记忆也不 会留下多少印记。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人们渺小的记忆单薄得像一粒细沙,就连 她自己,也快要记不起童年时和他发生过的点滴。 多可笑!多可悲!他只用这样的方式,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就已经教她明白, 已经教她绝望,教她认识自身的可卑、奢望与狼狈! 过去千般别有深意的对视,万种汩汩汹涌的暗流,终于汇进死海,在如血的 残阳下,蒸发、升腾、烟消云散。 就算她如叶莘所说,第二年如凤凰般璀璨重生,也永远忘不了这加诸于身的 焚烧灼痛,一颗心早已被烈火煅烧得焦黑不堪,这涅磐的印记,将永不会消褪。 满面泪水已变做冰凉,干干的泪痕令肌肤有种割裂的痛。夜色一点一点漫上 来,风渐渐停住,心里满目凄凉,这无限的惆怅与绝望蜿蜒没入渐沉的夜色,仿 佛无休无止。 她的腿脚渐渐觉得麻木,终于身形一动,林尧仿佛触电一般惊醒,望向她, “小西……”这声音干涩暗哑,却仍然带着袅袅的余温。 她如梦初醒,恍然中眼眶又是一热。这个只有亲人才称呼的小名,被他吐露 在唇舌间,总令她莫名震颤与抗拒。 到了这种田地,她居然还在妄想,就为他叫了一句她的小名!沈子言,你真 是无可救药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走。 她顾不得许多,转身就跑,书包带勒在左肩,坠坠地疼,却抵不过心里的痛。 一气跑回家,电灯霍然亮起,驱散所有的黑暗,家中从未如现在一般温馨平 静。她趴在书桌上,号啕大哭。 第二天去补课时,她利用自修时间列出一个详细的复习计划表。 复读班的班主任显然是个唯分数论者,季南琛这样高的个子,居然安排他坐 在最佳的第三排位置。也许是前任班主任打过招呼的缘故,子言极幸运地被安排 在第四排,季南琛的后座。 班上同学个个苦大仇深的表情,连上厕所都要拿本书在手里才肯安心,只有 季南琛是个例外。他为人和善极好相处,经常孜孜不倦浪费自己时间帮人解题, 当然,前来求助的大多是女同学。就算是在惜时如金的复读班,也总抵挡不住某 些青春的骚动,季南琛同学通常都是被骚动的重点对象。 幸好龚竹在隔壁班眼不见为净,看不见这刺目的一幕,可是子言就没有这么 幸运。她在被迫有幸观瞻过多幕短剧之后,终于有一天,季南琛为一个女生讲解 三角函数的时候,她忍不住刻意重重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