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情形好像有点暧昧,她有些羞赧,幼稚且执拗的将手指一根根从他的掌心中 抽出来。 “沈子言,你还是很讨厌我吧?”她听得出来,问话的人貌似很平静,内里实 则波涛汹涌。 气氛莫名紧张凝重,子言觉得嘴角微微抽搐,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清澈,目光 濯濯,再被他这样一眨不眨的注视下去,任是谁心里都会有些发毛,再不说点好话, 他大概会扑上来掐死自己吧? “不是不是,你这人满好的。”她回答的很快。 林尧盯着她看了将近五秒钟,忽然浅浅一笑,“就这样?没了?” 子言大为尴尬,“没了……” 他好像很不满意,“两年同学,你对我的评价就这么点,嗯?” 她语塞了半天,“呃,过去接触不多,所以了解太少。” “这样啊,那待会儿多了解了解我啊。”他板着脸,一本正经。 “哦,好。”子言来不及细想,频频点头,一副十分乖巧听话的模样。 “还不快走?”林尧似乎有点忍俊不禁。 裴蓓刚从门后探出头,子言就扑了上去,一把搂住她。 孟春天热情地把果盘推到沈子言面前,盘子里花花绿绿躺着一大堆糖果、朱古 力豆、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她只是看了看,就摇头道谢。孟春天有些不解,裴 蓓拈起一粒水果糖替她解释,“子言不爱吃糖和巧克力,她连花生都不吃,怪异得 很。” “不会吧,你连花生也不吃啊?”孟春天搔搔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林尧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吃花生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砰砰地有人敲门,郑苹苹和李岩兵真像一场及时雨,来得恰到好处。子言立刻 蹦起来,抢先去开门,像翻身农奴遇见了解放军金珠玛米,只差没有眼泪汪汪唱赞 歌了。 人都到齐了,孟春天提议玩牌,没有人反对,只有子言不太感兴趣:“打拖拉 机有四个人够了,你们玩,我找本书看。” 等她找到书走回客厅,牌局已经开打了,李岩兵兴致勃勃站在裴蓓身后观战, 林尧坐裴蓓对面,看样子两人是搭档,郑苹苹的心神则明显没有放在手里的纸牌上, 眼睛的焦距完全定格在林尧身上。 沈子言扫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坐在沙发里开始埋头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李岩兵忽然嚷起来,“林尧,有没搞错,你又出错牌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局势,裴蓓手里一把好牌给林尧白白浪费掉了。 “我不太会打牌,李岩兵你来替我吧。”他也有这样局促受窘的一面,倒很新 鲜。 李岩兵揶揄了他一句,“不会打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故意放水给郑苹苹呢!” 郑苹苹低了头,羞涩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沈子言,会下跳棋吗?”一定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才故意走过来问 她。 子言的嘴角慢慢抿出一点笑意:那是当然,她的棋龄已经快两年了,同龄人中 基本没有遇到过什么对手,就凭林尧刚才打牌的水平,还想要和她下跳棋,简直是 自取其辱! 子言仿佛已经预见到他弃子认输的模样,笑吟吟的点一点头。 他的起局倒颇令人耳目一新,才下了几步,子言已经意识到刚才小觑了他,心 里着实有点狐疑:看来他刚才果然是故意放水给郑苹苹才表现得那样弱智的,害她 误以为他下棋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实在是太大意了。 这样寸土必争的犀利棋风才像是他的个性,子言提起全副精神,凝神静气,每 走一步都前后思忖,良久才敢落子。然而即使这样精密计算,也还是有考虑不周的 地方,譬如她好容易走出一步,就发现这招其实是给对方搭了一步绝好的桥梁,他 的棋子因此可以长驱直入,直抽她的老底。 “我、我走错了。”子言试图悔棋,几乎就在同时,林尧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 了她的手背,微笑着缓缓摇头,“不能悔棋,有点棋品好不好?” 那两根手指白皙修长,只是轻轻点在她手背,就像火烙一样灼烫,手指因此险 些握不住滑不溜丢的玻璃珠,子言尴尬地轻咳一声,林尧才不慌不忙抽回手,眼底 露出浅浅的笑意,“沈子言,要是实在想悔棋,我可以让你几步。” 你当我是郑苹苹,要你那么明显的放水才能赢!她的脸色一沉,拒绝得又急又 快,“不用。愿赌服输,我才不要别人让我!” 林尧压低声音,似乎在忍笑,“是不是不好意思?” 这简直是挑衅,□裸的挑衅!她几乎恼羞成怒的一咬嘴唇,“别嚣张,还不知 道谁输谁赢呢。” 林尧微笑,好像已经成竹在胸,“那好,一局定胜负吧。谁要是输了,就答应 对方一件事。” 眼下的棋局只能看出林尧比她多进一子,棋面上稍稍占优,鹿死谁手的确还未 可知。自尊心空前膨胀起来,头脑有些晕头转向的发热,她咬牙一落子,“好,一 言为定。” 这是子言下棋生涯中最艰巨的一次,四周仿佛一片静寂,一旁热闹喧哗的牌局 像是完全不存在,反倒清清楚楚听得见李岩兵家的大挂钟沙沙走动的指针声。 落下最后一个棋子时,子言轻吁了一口气,和局。她已经倾尽全力,林尧却看 起来很气定神闲,这对比实在太鲜明,心里实在有点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和局算谁赢谁输?”子言迟疑了一下,有些无奈,“要不,再来一局?” 林尧摇头否定她的想法,果断提出建议,“说好了一局定胜负。不如,我们各 答应对方一件事,互不吃亏,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刚才的棋局耗费了她太多神思,已经没有精力再来一场真刀实枪 的比拼了,最重要的是还能够保全自己的面子,她实在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不过,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开口的人一般都是要吃亏的,她心里 揣了这样的小盘算,有些惴惴不安地提议,“林尧,你先说?” 好像早就在等这句话,林尧没有半分犹豫便站起来,下巴朝着阳台的方向微微 一扬,“好,去那里。” 子言不得不乖乖起身。 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有只淋湿了翅膀的小鸟呆头呆脑停在晒衣服的竹竿上, 漆黑溜圆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子言被他凝重的表情压抑得连呼吸都 不顺畅,脑子里千百个念头流转,不知道自己将要答应的会是怎样一件为难的事情。 “沈子言,你听好,我要你答应,三年后,出现在光华的高中部!” 他要求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件事! 她怔怔地抬头,林尧漆黑黝深的瞳仁深处跳跃着一簇晶亮的星芒,他眼神里流 露出来的诚挚与慎重,令她的心忽然一暖,一股单纯的喜悦汩汩流淌出来,宛如缓 缓流淌的岩浆一般,正在灼烧倾覆着五脏六腑的每一处。 “唔。”她含糊应了一声,便无言以对地低下头去。 手心被轻轻放入一件物事,他略略加重了语气,“这是我送你的毕业留念,你 要记得,对它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 迎着他的目光,脑海瞬间出现空白,“这是什么?” 林尧微笑,那笑容便如春风拂面一样温柔清爽,“打开看看。” 丝绒缎面的小首饰盒里静静躺着一条银色项链,链身流转的亚光并不刺目,底 部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缠绕着同色的复古花纹,简单古朴。 用意已经很明显,对着十字架许过的诺言,当然不能不算数。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忘了要对他道谢。 一安静下来,气氛便有些暧昧,林尧沉默了半晌,提醒她,“你呢,沈子言?” “我,还没想好。”看他的眼神掠过一丝笑意,她便有些急了,一急便有些结 巴,“我我是真没有想好……” 他噗哧一下笑出来,雪白的牙齿明亮得刺眼,“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 诉我。” “过期不会作废吧?”她鼓起勇气半真半假问了一句。 他沉静地微笑,秀长的眉梢微挑,眼神清澈见底,“不论多少年都有效,我说 过的话,从来不赖帐!”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穿过雨过天青的天色,慢慢渗进懵懂朦 胧的心扉,在心房上滋润浇灌,渐渐滋生出大片大片绚烂的花朵,蔓延盛开,然后 深入肺腑。 聚会临别时林尧提议,“就要毕业了,以后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大家不如约定 一下,十年后我们再重聚一次好不好?” 李岩兵马上兴致勃勃地附和:“好啊,还在我家?” 裴蓓摇头否决这个方案,“十年时间多长啊,到时候你家搬了怎么办?” 林尧略微思考了一下,“在古桥吧。” 历经了好几百年历史的宋代古桥,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总会是在那里的。 没有人异议。 “还是今天这个日子?”郑苹苹仿佛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 “12月31日怎么样?临近元旦,到时候不论在哪里,大家应该都是有假期的。” 林尧说这话的时候,子言直觉他状似无意瞥了自己一眼。 她没有说话,低头把棋子一颗颗拨归原位。 耀眼的夏阳下,光影变幻流动,蝴蝶扑扇着艳丽的羽翅,追随暖风穿过花丛, 子言懒洋洋趴在公园长椅上翻阅着裴蓓的相册,感觉无限惬意舒适。 “子言,林尧那天送你什么了?” 她呆了几秒,直觉告诉自己,她不想回答这问题。 “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样,”裴蓓凑到她耳边,微温的呼吸弄得她又痒又热, “这几天上课,他老注意你。”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宛如海潮,缓缓涌起又徐徐平复,她随手扯住裴蓓的 裙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柔软的纯棉布料被她揉搓得几乎不成样子,“哈, 小蓓,这么说,你也没好好上课,老注意林尧去了?” “你态度端正点,跟你说正经话呢。”裴蓓的脸色嫣红一片,明显气急败坏了, 连丢了几个白眼给她,“我是说真的,信不信由你。” “还记不记得上次春游?” “嗯?”有一点印象,子言模模糊糊想起来,“是不是他用纸飞机扔你的那次?” 裴蓓恨恨地拿手直戳她的头,“他明明扔的是你。” 她困惑的看向裴蓓,“就算扔的是我,那又怎么样?” 裴蓓伸臂深呼吸一口气,“纸飞机里有……算了算了,回头你自己去问他吧。 沈子言,你果然迟钝。” 她还在发愣,脑门上已经挨了裴蓓重重一记爆栗,“居然还在发呆?再不还手 我可就跑了啊!” 裴蓓撒丫子跑步的样子真是可人,裙裾撒开如花,暖洋洋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串 气泡一样透明的笑声。 距离毕业考试只剩一星期的时间,所有的课目都已改成自习,黄老师只象征性 的在班里转转就走了,此起彼伏的读书声陆续响起,子言却又莫名地发起了呆。 阳光明媚的下午,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裴蓓的话在心头绕来绕去,无端有些 烦躁,她的笔头在手指间轻轻转动,眼神飘忽,完全没有焦点。 想向左后方倾斜30度角的那张课桌看过去,又缺乏勇气。 一失手,圆珠笔清脆的掉落在地面,间接帮她下了那份犹豫不决的决心。 她俯身去拾笔,抬头的瞬间,下巴微侧,眼神向左后方迅即一扫。 林尧的脸逆着光,看上去浅淡而柔和,眼睛如春水清澈,泛起细碎的涟漪,他 的目光几乎就在同时猝不及防地与她相撞,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来不及闪躲。 心里突然一震,明明阳光灿烂,却仿如一头栽进黑洞,眼前只有他眼睛里的微 光,脑子里忽而明白,又忽而糊涂。 灼人的热度燎原般蔓延起来,面颊通红,耳廓深红,那道灼人的目光仿佛一直 钉在她的后脊梁上,钉得她趴在桌上一动不敢动,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一直挨到 下课。 这样的情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上演了好几次,某人在淡漠表情下忽然投来的一 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都令子言犹如喝下了一口桔子汽水,那微酸清甜的滋味萦绕 在心头,久久不去。 毕业考试很快来临。 天气已经渐趋炎热,考场上,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发出沙沙的细响。 子言新换了一只钢笔,光滑的笔身有冰凉的触感,她偶然想起作文竞赛的那一 天,从他手中传递过来的钢笔,握在手心还感受得到一缕未散的余温。 有模糊的微笑袭上心头,她低下头去,好像听见窗外荷塘里,鱼儿跃出水面激 起小小浪花的声音,连往日聒噪的蝉鸣都变得像有诗意,一声声,极快乐地在吟唱。 子言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给给自己交出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去学校领毕业证 的时候,意外遇上了李岩兵。 “沈子言,你这样的成绩分在东区中学实在太委屈了。”李岩兵不无惋惜的叹 气。 “你分在光华吧?”被无数的老师同学远亲近邻慨叹过后,子言内心早已接受 了要去东区中学的事实,无论谁提及这件事,她都能够平静得波澜不兴了。 李岩兵有些赧然的点头,“只不过在光华的初中部,我爸妈就以为我一只脚已 经踏进大学校门了,”他皱着眉,分明有几分信心不足的模样,“天知道,离中考 还有三年呢,更别提高考了。” 高考?好像离她还很遥远。子言微微仰脸去看头顶湛蓝晴朗的天空,一朵一朵 白云点缀其间,一只脱线的风筝在空中摇曳,如同孤寂的花朵独自盛开在空阔的天 际。 李岩兵延续了一贯的发散思路,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我认识的 人里面就只有林尧他哥今年高考,我敢打保票,今年西楼城墙的红榜上肯定会有他 的名字。” 她不动声色的默默听着,渐渐思绪就飘得很远……即使是在恢复高考已经十余 年后,她们这个南方的小城,家里出个大学生还是异常光彩的事情。本地一直延续 了将当年录取的考生用红榜张贴在西楼城墙的褒奖惯例,年复一年,供人作茶余饭 后羡慕品评的谈资。 她出神的想,也许将来自己的名字也会有被张贴在西楼城墙的一天,也许还会 和林尧的名字并列出现在榜单的首列——这是多么陌生而遥不可及的幻想,如同迎 面而来的劲风,为她吹开了障眼的迷雾,并且徐徐铺陈开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这世 界这样美好炫目,简直让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它飞奔。 “小蓓在育英中学吧?”李岩兵很感叹,“没想到咱们这铁三角居然被拆散得 这样彻底!” “育英虽然不错,但还是比不上你们光华名气大。”子言有几分戏谑地揶揄他, 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子,咱仨就属你前程远大了啊。” “去,你就别取笑我了。”李岩兵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神情有些悻悻然。 校园从未如此空荡寂静,李岩兵走后,子言倚在二楼扶栏上俯看了好一会儿荷 塘,清风拂来淡淡的荷香,团团碧绿荷叶簇拥着粉白娇嫩的荷苞,绽放着夏日最后 一场视觉的盛宴。 直到天色已经很不早,她才背起书包,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一级一级走下楼 梯。 一楼栏杆的尽头,遥遥正对她站着的楼梯口,某个人白衣的身形在满塘起伏的 碧绿荷叶里显得分外醒目。他只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心就宛如平静的荷塘水 面被风揉起了褶皱,无论如何抚平,总余留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他伫立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子言一步一步走过去,四周静寂得能够听见自 己雷鸣般的心跳。 越来越近,对面,擦肩,身后,终于传来林尧平静的声音:“沈子言。” 她安静的停下来,没有回头。 “再见。”这两个字仿佛重有千钧。 再见,我们真的能再见么?又要在何时何地,才能再见? 蓦然回首,天色的确不早,晚霞铺天盖地,天地都笼罩在潋滟暗沉之中,那个 半倚在栏杆边的少年,白衣衫被投下斑驳橙红的霞光,他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一粒 钻石样的光芒从瞳仁里穿透出来,沉静摄人的美。 这样耀目的美好。 也许多年以后,当我们不再天真,当我们真的再相见,我一定还会记得此时此 刻,你在这里,仿佛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只为道一声再见。 她眉梢眼角的微笑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再见,林尧!” 整个暑假,子言都和表姐弟住在外婆家。 表弟叶莘比她小半岁,两人同届不同校,平时经常被大人拿来作比较。 二姨叮嘱了又叮嘱,“小西,今后你们在一个学校,要多照顾叶莘啊。” 叶莘不耐烦地打断他母亲的唠叨,“妈,你真罗嗦,都说了多少遍了。” “喂,叶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又不是只有你被分到东区中学了,你看看 人家小西心态多好。”表姐叶芷冷哼了一声,美丽的嘴唇撅起来,连生气都分外冷 艳照人。 这对亲姐弟在一起说不了三句话就要掰起来,子言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 我们互相照应。” 二姨立刻转移了目标:“叶芷,不是我说你,别以为考上了光华就高枕无忧了, 开学后要读高一了,也该收收心了。” “二姨,姐姐很懂事的。”没人搭腔,子言只得又硬着头皮接过话茬。 二姨叹口气,显然忧心忡忡,“一个女孩子,我根本就不指望她以后能考上大 学。本来去念个中专又稳妥又省心,可是她脑子像糊了浆糊,偏不听话要去念什么 高中。人啊,有时候走错一步路,就会步步都错,等到吃了亏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子言迷惘的看着二姨,心里莫名一抽。 放榜那天,她是下午去看红榜的,城墙下已经寥寥无人。 红榜是早晨贴出来的,当时围观的人一定很多,子言想象着录取考生的家长和 亲属被人群簇拥,面带得意和炫耀,听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在一旁啧啧赞叹得口沫 横飞的情形,不禁莞尔。 她仰头仔细看着红榜上工整漂亮的书法,考生的名字和录取学校被黑色毛笔字 誊写得很大,要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寻找着一个未知的名字和学校,并不算是件容 易的事。 很意外看见了熟人的名字,是邻居家的姐姐。 她会心地微笑起来。 “沈子言?” 这声音如此熟悉,她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 几乎以为是幻觉,居然这么快就“再见”了。她一回头,他就站在她身后,笑 容清浅,夏天浓烈的日头碎金一般洒落在他肩头,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干净透明, 微风拂动他的衣衫,实在是赏心悦目。 他再次对她报以微笑:“你也来看榜?有熟人?” 她胡乱点点头,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当然。红榜上这么多人,又不是只 有你哥。” 果然言多必失,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他秀长的眉梢挑起来,嘴角的笑容几乎叫子言无地自容,“你也知道我哥名字 在这上头?” 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尴尬与懊恼,连分辩起来的理由都这么牵强,“哪有,我都 不知道你哥叫什么名字,我是来看邻居姐姐的。” 他仿佛并不以为意,笑得很温和,“没关系,要不你来猜猜我哥叫什么名字?” 她忖度着,他既然这样说,那多半是因为他们兄弟俩的名字差不多。略略思考 了一下,立刻就有了答案——林舜,抑或是林禹? 她把视线投向那排红榜,眼睛骤然一亮:鲜艳的大红宣纸上,密密麻麻的浓墨 黑字中,“林禹”果然位于前列,这醒目的名字后面是一所著名的北方院校。 她略略有几分得意,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名字,同时斜斜睨一眼林尧。 林尧的嘴角向上弯起柔和的弧度,“真聪明。” “这么有名的学校,你哥真厉害!”她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 他微微一笑,“那你相不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做从前,大概会觉得他又狂妄了吧,而今却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相信。你 一定做得到!” 他一怔,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你也是!” 她的心就在那一刻砰砰跳跃起来,仿佛什么鼓满了风帆,正在迫不及待等待启 航。 他站在幽幽的深蓝天空下,目光倒映蓝天,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夏天的阳光扬 起无数尘埃,他的下巴、衣领、手背,到处都留下明亮夺目的光斑,“到时候我们 再一起来看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一如承诺般郑重。 这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吗?在爬满青苔与岁月斑痕的古城墙下,只属于他 和她的约定,她牢牢记在心里。不管过去了多少年,这一幕,依然鲜活地存在记忆 的长河里,历经涛洗浪磨,始终没有褪去本来的颜色。 十年踪迹十年心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歌唱的不错,还会弹一手相当不错的吉他, 每次去卡拉OK消遣,一般人家点什么他就能唱什么,通常都能博得满堂喝彩。然而 唯独有一首歌,他是从来不唱的。 陈奕迅的《十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彼时他在KTV ,逢人点唱这首歌便要 皱眉,久而久之,朋友都知道,他不爱听这首歌,所以熟人之间是从来不会点这首 曲目的。 没有人问过他原因,只有李岩兵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冲他嚷过:“不就一个女人? 难不成你还真像别人说的那样,为了她当情圣,终生不娶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只交过一个女友,分手的时候,是她提出来的。所有人都唏 嘘,感叹金童玉女的童话又破碎了一个。 之后他没有再交过女友,身边连所谓的红颜知己都没有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 来,他对前女友还念念不忘,甚至连留在同学录上用来联络的e-mail 信箱都还残 存着这一段感情的印记:LYXX这样的前缀,分明就是他和前任女友名字的缩写。 他的名字,是LY,翻成汉字就是林尧。 林尧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第一次听到他名字的人,直觉都认 为也许是他父母对儿子抱有极高期望值的缘故,才会用上远古圣贤的名字来命名。 事实上原因很简单。他哥哥林禹出生那年,正逢家乡发了一场洪水,父亲每日 奔波在洪灾的一线,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听见儿子出生的消息,想起大禹治水的 典故,随口就用了个禹字。几年后出生的他,自然也就承继了哥哥名字的涵义,跟 着沿用了尧字。他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不是他出生后本城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政策, 随后出生的弟弟妹妹理所当然都会用上那个舜字。 父亲的工作很忙碌,经常不在家,母亲温柔的纵容他,他因此得以培养出很多 业余爱好,比如集邮和打乒乓球,就算常常为了打球而忘记默写课文和做家庭作业, 母亲也从不责怪他,因此日子一向过的比哥哥要惬意得多。 小时候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他们家总是频繁的在搬迁,幼年时的他一直处在频 繁的转学状态里,光小学就换了三所。念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动荡迁移的生活终于 安定下来,转学进了一所小学。也许是父亲的缘故,也许是他在从前学校的优秀记 录,班主任老师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任命他当了一个副班长的职务。 他不是很在意的,从前连少先队的职务都扛过,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副班长。 班长是个女孩子,一个大方而不矫情的女孩子。然而她的朋友就很不一样,既 小气又矫情,他刚坐下来没多久,就被她恶狠狠的望了一眼,非常不善。他冲她友 好的笑,这女生却立刻将头一扭,拿个后脑勺冲着他,突兀而生硬。 他对女生没有兴趣,是因为她们既不会玩弹珠又不会打球,还动不动就要哭, 这样的物种实在令人觉得不可理喻。 这个女生却有点不一样,读书爬树翻墙打架玩弹珠,她样样精通,样样能让男 生心服口服;而女生擅长的游戏,她也玩的得心应手,花样百出。校门口有一排铁 栅栏,下面开了个大口子,喜欢抄近路的学生都老老实实打那里钻过去,唯独她和 别人不一样,他曾亲眼见过,她只用一只手借力,噌的一下两脚腾空,像高年级同 学体育课上跳山羊一样,毫不费力便跳了过去。 他注意到,那是因为她的个子高,腿长,又瘦骨嶙峋的缘故,放在武侠小说里, 大概可以做个身轻如燕、劫富济贫的侠女。他为自己这种想象觉得有趣,因为武侠 小说里的侠女,通常都美丽而温柔,然而这女生,既不美丽也不温柔。 她叫沈子言,一个听起来相当文气的名字,要记住她名字并不困难,因为班主 任喜欢点名让她领读课文。她普通话的发音和别人也不一样,带点北方口音,字正 腔圆,听起来很悦耳。 不记得是怎样与她接触起来的,大概是因为有一次在打闹中不慎坐在了她的腿 上,只记得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非常彻底,连耳朵根子都没能幸免。那时他还 觉得很意外,从来没看过她脸红,原来她脸红起来的样子居然也像个女生了。 然而从此就开始了和她的交恶史,那时候他都一直觉得很不解,这女孩子的心 胸原来是这样狭小的,坐在她腿上固然是他不对,可是却不是故意,她有那个必要 从此以后处处针对他,处处与他为难吗? 上课领头嘲笑他,自修课故意记他名字,害他被老师训。那次他是真的很生气, 很愤怒,她的书包带是他扯断的,课本文具散了一地,他第一次很没有风度的指着 一个女生说:“沈子言,你嫉妒我!” 她哭得很伤心,本来就细细长长的单眼皮,肿的完全睁不开,夕阳里,她的睫 毛上凝着的泪珠,晶莹得像颗水晶,那个时候,他忽然有点后悔。 可是她提前说了一句话,令他所有的后悔全都咽回了肚子里:“林尧,我讨厌 你,以后再也不会跟你说话!” 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自己,原来,有一个女孩子,讨厌自己到了这 种地步! 那晚回家,他莫名生闷气,后来又莫名向母亲要求,想跟她学针线,母亲摸了 他额头很久,生怕他是在发烧说胡话。然而他在终于学会缝补后,却再也没有机会 给她补好那根断掉的书包带。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个女生的,她并不可爱,甚至有点可恶。可 是班主任老师喜欢她,裴蓓喜欢她,李岩兵喜欢她,她也喜欢对着他们笑,一笑起 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儿,脸颊上有个不明显的酒窝,浅浅的。 他站得那样高远,所有女生都围绕在他身边微笑,只有她沈子言,连眼神都不 屑于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一秒,也从来不肯抬头,认真望一望他,给他一个笑脸。 她越是不屑,他越是好斗心起,他捉弄她,和她冷战,故意和她唱反调,存心 惹毛她,其实都只是为了,让她多看他一眼,让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个时候, 他并不知道,原来他会记得她这么久,这么久。 他记得,她生气时脸红红的样子,他用飞机扔她时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样子, 看电影时故意坐她身边又吃惊又愤怒的样子,统统都记得。这样清晰,跟电影拷贝 差不多,只要需要,就可以随时拿出来重播,一丝一毫也不会走样。 哪怕在梦里面,记得的也还是她那句话:“我要和对面那个讨厌鬼结婚,然后 一口一口把他吃掉!”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做这个梦,她的声音萦绕 在耳边,仿佛魔咒,多年以后都没有让他找到解脱的办法。 他在意的,只是前面那句话,“对面那个讨厌鬼”,说的是他,她说要和他结 婚,不是和别人。那一年,他和她都是12岁,都还只是个孩子。但是都已经明白, 结婚这个词的意义。 然而时间这样快,他们就要毕业,也许,要好几年见不着面。他莫名的惆怅, 想尽了办法终于邀请到她去参加聚会,他对她说,三年后,你要到光华来。是的, 他想见到她,不管是三年后,还是十年后,他都希望,她,能够应约而来。( 未完 ) 十年踪迹十年心他没有想到,不过半年功夫,他就见到了她。 她和李岩兵站在不远处说话,和小学时一样,亲昵而随意,头发已经很长,额 发柔软的卷成一团,挽在耳后,很清瘦,很熟悉。那一刻的心跳如擂鼓,在她视线 投过来的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要倚仗身边的柱子才能够站直身体。 可是她一直对着李岩兵笑,那亲密自在的模样令他很不舒服,李岩兵不知道说 了什么,她便脸红害羞,这表情,像芒刺一样刺在眼里,碍目得很。 他意识到,她不是特意来看他的,绝对不是。就连李岩兵,都要来的比他重要, 至少在她眼里,是这样。 好像就是从那次起,他便能控制好自己所有情绪,学会毫无表情的从她身边擦 肩而过,仿佛只有这样,才会显得特别一些,才会令她注意到自己。 他不是想伤害她,她对他根本就不在意,这样的冷漠以对并不能伤害到她一分 一毫。真正伤害到的,只有他自己。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转学,但他欣喜若狂,以致于在回家的路上失了态。每走几 步,他便要回过头去看她,忍不住的回头,不记得有多少次,直到看见她有所领会 的微笑,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笑,发自内心的笑。 文化节打乒乓的时候和她同桌分在一组,本来很快就可以结束的比赛,只因为 赛前听她同桌说,她会来观战,于是就拖沓了下去。那样明显,也许对手都已经察 觉到他在放水,他却毫不在乎。 一直拖到了决胜局,她终于姗姗来迟。他以为能听见她说一声加油,哪怕,没 有称呼,他也可以当作,那是在为他加油。然而她说出了口,却清清楚楚喊出了她 同桌的名字。真特别,在几乎一边倒的加油声中,她为别人加油的声音显得那样刺 耳而清晰。他忽然就厌倦,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沈子言,从来没有 像别人一样,把林尧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 只有他一个人在乎。在乎到因为不放心,可以一路尾随她回家。却发现,她在 遇到危急关头,第一个想到的,是另一个男生的名字!段希峰,他不知道,这个男 生和她是什么关系,是普通同学,还是……她在三中的那一年,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一段日子,第一次,有种未知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他不由自主便记住了这个男生的名字,当然,还有她的小名。 后来他听叶莘无意说起过,这个小名,只有她家里长辈才叫,就连叶莘,都没 有叫过。小西小西小西,他开始在纸上一遍遍写出来,只有他和她知道的名字,像 只有他和她共有的秘密,这样隐秘的欢喜,让他觉得,开始离她近了一步,只是一 小步。 她流泪的样子总是能被他看见。小学、初中、高中,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一 次比一次让他难受。那些痛和伤,他都明了,因为她倔强、因为她自尊,她不需要 别人的怜悯,她只是需要宣泄。所以,他静静的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直到两人的 目光对视。 她闪烁泪光的眼睛,令他心莫名一软,手里的课本便从三楼掉了下去,当她眼 睛红红的,帮他把书捡回来的瞬间,他脱口而出那个在心头盘旋了很久的名字“小 西。” 然而她冷静的只用一句质问就堵住了他之后所有欲说未完的话。她总是这样, 把自己保护得这样好,从来不会泄露分毫真实的情绪。 也许她只是对他不在意,因为从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能够如此平静。 整个中学时代,他能够回忆起来的美好画面只有一幕,就是她误打误撞跑到他 家的那次。繁盛的荼靡花枝下,她的脸若隐若现,像个单纯的梦,他提醒她那个约 定,是因为害怕,害怕她不记得,害怕那个约定在她心目中根本无足轻重。然而她 抬起头,眼睛里有弥漫的水雾,脸上却有笑颜在绽放,她只回答了一个字:“嗯”, 便让他觉得这个夏天如此美好。 中考的那天,她剪了一头极短的头发,第一次,不避讳他的目光,羞涩的站在 走廊尽头,对着他微笑。有些恍然,教学楼外倾盆的暴雨,他却完全听不见任何的 声响。灰暗潮湿的环境里,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犯了考前紧张的毛病。 虽然剪了短发,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像个女生,怯生生的,单纯而羞涩, 白色衣衫令她清瘦得像朵白色的栀子。此后他一直都觉得,那个样子的沈子言,是 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沈子言。以致于后来他对着一干同学脱口而出他喜欢女孩的模 样,白皙,短发,安静,还有,她流泪的样子……从来没有忘记过。 只是最美好的时光总是消逝得飞快,留下的却都总是怅惘。 像每一个普通的男孩一样,站在高远处享受成功喜悦时,他总希望身边会有她 的身影,然而她总是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运动会上他跳出好成绩,立刻回头去寻 找她的目光,然而见到的,只是她柔顺坐在一旁,那个叫段希峰的男生,正在为她 轻轻按摩抽筋的小腿。 像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冷得刺骨,心瞬间就灰了下去。 他的后两跳极其失败,钉鞋里灌满了沙坑里的细沙,硌得脚底生疼,死死咬住 了下唇,麻木了半天才有感觉。她的泪水却还是令他不忍,只能装作不在意的对着 急的季南琛提及,抽筋用碘酒效果最好。 那一晚他的心情真的很不好,不好到故意骑车去撞她,不好到说出了极过分的 话,虽然立即就后悔,到底还是伤害到了她。 他看见她和季南琛越走越近,近到几乎整个年级的人都在纷传流言,几乎想要 相信,几乎想要放弃,那个时候,已经被推荐提前参加高考,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 进去,一心想要离开。 前程远大,到底抵不过她脸上开出一朵微笑的花。他和她的头,重重撞在一起, 把先前所有的纠结与矛盾撞得灰飞烟灭,只因为她的颈间,送她的那条十字架银链, 在闪动银光。 几乎就在一霎那,已经决定留下来。他说服了父母,说服了老师,说服了自己, 留下来,只是因为要把目标放在B 大。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了她。( 未完) 十年 踪迹十年心其实他一直觉得,那一晚遇见苏筱雪,只是个意外。 市委大院的侧门前是一条挨着明珠花园的小马路,那里人烟稀少,路灯也坏了 好几盏。花园里的栀子花开得很繁盛,每次晚自习回家,沿路都能闻得到馥郁的花 香。 可是眼前出现的一幕却破坏了这美感。两三个社会上的小青年正围着一个女孩 在动手动脚,那女孩抱着书包,惊惶万状,显然是受惊吓过度。 很俗套的路见不平,这不是第一次了,从前也曾为小西解过围,只不过这一次 是苏筱雪。 时间已经很晚,苏筱雪却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一直蹲在地上 低声哭泣。觉得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他终于轻轻移动了一下身 体,苏筱雪便抬起头来扯住了他的衣角:“求求你,答应我,别走……” 苏筱雪满面泪痕,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令他想起依稀相似的场景,这个时候的女 生,大概都是极脆弱极需要安慰的吧。他只得叹气答应:“……我答应你不走,你 别哭了。” 后来怎么样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温和的劝慰,并且把她送回了家。苏 筱雪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对他有好感,他其实并不清楚,他也完全没有想到, 日后这个才貌双全的校花会成为他的女友,而不是他一直固执等待的那个叫沈小西 的女孩。 他以为,当他决定放弃Z 大留校的消息第二天传遍全校时,小西一定会明了他 的心意。他和她曾经在城墙下并肩许下过一个诺言,心照不宣的诺言,他一直记得, 从未忘记。他相信,就算她的记忆已经模糊,至少那一幕她一定会想起。 然而她却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他情愿希望她只是在意,在意苏筱雪为他买了一瓶水,在意他问候了一句对方 有没有好些,她可以生气可以激动可以愤怒,就是不可以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 生共饮一瓶水那样亲近,何况,那个男生的名字,竟然就是他一直牢记的段希峰! 这样会让他觉得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谓的浪费。 那一刻,从来没有这样明白,原来只是他在意,只要是有关她的一切,都能令 他在意。是他不愿意离开,是他自己要留下来,哪怕她从来不知情,甚至,从此以 后,她还躲他唯恐不及。 他见不到她,文科班与理科班的距离是两栋教学楼,相距几十米。想念到了极 处,他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把她的照片,从公告栏上贴着的喜报上轻轻撕去, 从此形影不离。 在空无一人的考场,他摩挲着桌角贴着她名字的座次号,当听到走廊外有脚步 声响起,他匆忙间用左手一笔一笔写下:我一直在这里。 之所以用左手,只是怕影响她的情绪,也许还有些怕,怕自己的在意和关心, 再一次遭到她的厌弃和躲避。认不出他的字迹最好,他只要她知道,有人在背后关 心她,这样也许她心里会轻松些、会好过些。 高考那天终于见到她,瘦得几乎脱形,单薄的身体好像随时要被风刮倒,他的 考场明明不在这里,却偏想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在离她考场后门只有几步之遥 的地方,终于停下了脚步。眼光萦绕在她身后,移都不能移。仿佛那年中考的重演, 只是,这一次,她背转身去,再也不在他眼前出现。 红墙下的梦想,终究碎成无数残片。在凤凰池边的相遇,她哭得满面狼藉,这 是他熟悉了解的她,倔强而自尊。咫尺天涯,在她孱弱最自卑的一刻,他说什么都 是多余,她听不进去,听不进去,什么都不会听进去! 明明心里溢满了爱怜,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他站在她面前,第一次,为她流下 眼泪,身不由己,叫出那个名字:小西。 最难熬的一个中秋节,月凉露深,他在她家小区门前徘徊良久,不远处就是缓 缓流淌的大河,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了许久的月亮,直到手脚冰凉。 小西,从今以后,要离你千万里,要保重自己。我会在北京等你。 心情极度抑郁,受凉也大概是从这夜而起,断断续续,他病了一个月之久。然 而,她不会知道,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他要她好好的、安心的复习,他担心她过于起伏的情绪波动会影响到第二年的 发挥,所以不敢搅扰,所以不敢写信,连寄几本复习资料都不敢落款不敢写一个字 泄露消息;没有给她打过电话,虽然寒假唯一一次打过去,听见她错将他当成季南 琛。仍然没有放弃,终于熬到她估分时,他远在大连叮嘱叶莘,要她考北京的学校, 可是她,南辕北辙的选择了上海。 劳劳碌碌了十年,悬心了十年,牵挂了十年,十年岁月,他总以为,她还是当 年的她,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却不知道原来他们都不是了,彼此都在改变。 她念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明明有他的信箱和地址,他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她的只 字片语。他没有勇气问叶莘她的通信地址,因为她那样明白的拒绝了他要她到北京 来的暗示表白,他不知所谓的自尊一直在提醒他,于是只有将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 无休止的想象和等待中。 终于等来她亲笔书信的那天,却原来不是幸福,只是最残忍的炼狱! 她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她为什么要到上海去,原来只是为了心心念念的另 一个人!整个人陷入一种绝望里,所有负面的情绪在那一刻轰然凝聚,沮丧,愤恨, 自尊心和自信心全都遭遇摧毁性的打击,分崩离析,整个人如坠无底深渊! 到底还是灰了心,丧了气。心高气傲,才气横溢,其实全都是多余,她不爱他, 她不爱他!于是他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自暴自弃! 他到上海去,只是哥哥要他过去散心,并没有告诉他,原来还会遇见她。如果 事先知道,他不见得还会有来沪的勇气!是哥哥故意安排的也好,是无心促成的也 好,那是最美好最短暂的一段时光。她虽然仍然没有说一句要他陪伴,要他留下来 的话,却已经显得没有那么抗拒和逃避。 他要的并不多,那一吻,是做好准备被她婉拒,还是潜意识里的背水一战,连 他自己都不知道。然而对他的莽撞冲动所表达的歉意,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关 系。 还是这样安静,这样平淡,她甚至不问一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爱不爱,喜 欢不喜欢?他需要宣泄,他需要她问出来,这些年,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是因 为,她只是爱上了别人,所以根本就不在意! 再后来,终于清楚地得悉,那个人,是季南琛。 原来,他以为两个人固守的世界,最终只留下他一人。没有谁会永久的等待谁, 年少时的承诺,飘渺的如一缕青烟,在时光的长河里袅袅散去。 当苏筱雪无意间告诉他,她终于前来北京,探望的却是季南琛的那一刻起,他 终于下定决心,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如同上海那夜,他曾经用尽力气拥紧过怀中 的女孩,满心期望,时光可以停驻,岁月迅即老去。却不料流年无声,划开一道万 丈鸿沟,他和她从此再也无法逾越! 最难受最颓唐的日子里,只有另一个女孩在身边不离不弃。 苏筱雪的电话,是最温柔的催化剂,令他终于彻底宣泄出来,醉意朦胧中,控 制不住的问出口:“小西,这么多年,你究竟爱不爱我?” 爱,我爱你。这个答案真美好,美好的一塌糊涂,美好的阴差阳错。 只是,第二天,他才发现,回答的人,不是小西,而是筱雪。 牵挂的她身边早已有人陪伴,也许,他也不该辜负身边一个一直对他好的女孩 :他终于有了女友,却仿佛看见,他的春天,也许再也不会开出花来。 和筱雪分手以后很多年,他还一直在用那个缀着LYXX用户名的电子信箱。记得, 分手时筱雪曾经含着泪问过他,林尧,你究竟爱不爱我? 他没有回答。 LYXX,LY是林尧,XX是筱雪,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只有他知道,LY是林尧,XX 是小西。 他忘不了,即使远在异国他乡,还是忘不了,也许,只是他一个人忘不了。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虽然从来不唱这首歌,这刺目的歌词,却一直在心里,反复吟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