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红墙入望遥 初三刚一开学,子言就把作息习惯稍稍改动了一下,她开始改在学校食堂吃晚 饭,当然,菜色自带,只是打饭而已。 打饭的第三天,杨丁丁学妹就像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她完全不认为自己那天从家里带的菜色能让杨丁丁馋成那副德行,她得出 的结论是学校食堂的伙食果然如许馥芯所说,太缺乏油水了,以致于能让杨丁丁学 妹厚着脸皮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姐碗里讨菜吃,这一点食堂的大师傅绝对是难辞 其疚的。 杨丁丁刚念初一,大大的杏核眼,说话像放连珠炮,语调与身高恰成正比,基 本属于自来熟的性格,无需客套与搭讪,初次见面就能跟你攀上十年八年的交情。 “学姐,你明天还来食堂打饭吗?”杨丁丁有点恋恋不舍地问。 子言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着回家得好好夸夸母亲的手艺了。 吃过晚饭,子言在操场上边散步边背书。 她特别喜欢傍晚时分学校的环形跑道,操场上有高年级的男生在踢球,田径队 的队员们正在训练,青草地上偶尔飞来一两只鸽子在咕咕的觅食,心情和悦而平静。 碗口大的日头正在西沉,漫天橙金色柔和的光影,天空是淡青的鸭蛋色,只有 靠近夕阳的一线天色像被金粉镀了一层浅淡的光晕,朱红、赤橙、宝蓝、靛青全都 隐藏在鲜艳华丽的余晖里,混合成一杯颜色浓烈的鸡尾酒。 旁边有人笑着跑过,跑道上细碎地发出脚步声,子言一边来回地走着,一边翻 阅着手里的书本。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差不多齐腰,由于发质柔软而细密,发梢 总会不由自主卷起来,像拿母亲的卷发器卷过一样。她平时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松松 扎起一个马尾,吊在脑后一路蜿蜒下去,越到尾端发质越细。 有熟识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沈子言,用功啊?” 她笑着抬头,微微颔首。 眼角的余光无意向右上方一扫,蓦然便像着了魔怔,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尧。 即使是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经常遇见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何况,她如果 有心要避,自然是避得开的。 林尧只要轻轻一个眼光,就能让她的心情为之跌宕起伏,她承受不起那种剧烈 的冲击。 为了减少放学路上偶遇的可能性,她连晚饭都改在学校吃了。 然而还是有这样避不开的时候,此刻她呆呆站在操场,看着高高的台阶之后矗 立着的教学楼,三楼半圆形转角那个教室的栏杆边,正静静倚着一个人。 白衫如雪的少年,背脊笔直站在空旷背景下,身姿秀挺,神情温柔,眼神专注, 唇角含笑。 偌大一个校园,所有景物顿成虚设,他望着她,只望着她,一动不动,不知有 多久了。 傍晚的残霞流光映照扶栏,光影如墨水般漾开淡淡的浅橙金紫,一抹来不及融 化的霞光沾染在他的白衣上,仿如春光般明媚,子言被这绚丽的光影刺得几乎眯起 了眼睛。 他清瘦了不少,更衬出秀气的眼眉,眼眸中流转着水一样温柔的波光,一波一 波洒下来,目光里有着无声的明瞭与温暖。 四目相接,仿佛胶着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脚步声,笑声,喧哗 声渐渐远去,世界整个儿安静下来,只有他和她,被隔离在静寂无声的真空中,连 一丝氧气都是多余。 良久,有风吹起,子言微卷的发尾随风扬起,她平时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忽然绷 断,此刻临时绑住头发的是一方随身的手绢,这时被风吹得直扑扇起来,像蝴蝶鼓 动的翅膀,拂在侧脸,痒痒的触觉。 眼中渐渐有水雾弥漫开来,瞬间便化成了雪一样的迷蒙,操场边种的桂树纷纷 伸出纤长的枝芽,纷繁雪白的桂子花累累曳曳的垂挂下来,馥郁浓密的香,直透人 心扉。 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唇边沾了一两滴,虽然咸涩,舌尖却只觉甘甜。这个世界 唯有林尧的目光,可以为沈子言遮蔽风雨,熨平创伤,纵然是落泪,味蕾也会欺骗 感官,哄她自己说是甜的。 仿佛是瞧见了她的泪水,他的眉心一蹙,身子蓦然一动,方才还卷在手心里的 一本书,竟然失手从三楼的高度直直掉落下来。 翻飞的书页,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如同缓缓逝去的时光,令子言往后的回忆, 都充满了桂子与书墨的淡淡余香,原来生命还可以拥有这样美丽忧伤的幸福时光。 她慢慢走过去,慢慢屈膝下去,拾起那本跌落尘埃的化学课本,翻开的扉页上, 有她熟悉又陌生的签名:林尧。 慢慢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转角高大的气窗半开着,清晰听得见操场上足球呼 啸而过的风声和男生们奔跑的脚步声,她的手指蜷得甚至微微有些痉挛。 林尧站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逆光将他的身影剪成完美的弧线,他的眼神清朗如 水,看不见任何波澜,只在她的步伐越来越迟疑的一刻,眉心微微一蹙,挑起了眉 峰。 子言立刻心慌意乱,她顿住脚步,自觉面部表情僵硬,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他没有走过来,连身形也没有晃动的迹象,不倨傲,也不温和,与刚才俯视她 所流露出的温柔情态判若两人。 有瞬间的恍惚,刚才遥遥相望间发生的无声情感交流仿若是做了场白日梦,心 中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刺,失落得想发笑。 “你的书。”她走近两步,竭力平淡的说。 林尧瞥一眼她,有隐忍的情绪在长长睫毛之后一闪而过,他语气同样很淡的 “哦”了一声,慢慢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在接书的一刹那触到了她的指尖,她心神一颤,忙把视线移开。 有什么东西一直横亘于他和她之间。 遥遥相对的时候,反倒可以坦然直视,视线相汇;距离越近,越看不清对方眼 底的真实情绪,连呼吸都那样不自如,情绪绷得像随时会断的琴弦。 “刚才为什么哭?”他突兀地问,及时止住了子言转身想逃的念头。 猛然抬头,正对上林尧清澈平和的眼眸,她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热辣辣直扑 面颊。 她几乎无以为对,喃喃道:“隔了那么远,你看得见?” 他笑起来:“这么怀疑我的视力?” 他又走近两步,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缝隙了,子言这回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只得把头低下去。 “以前同班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无论我说什么,你必定要跳起来反驳我!” 他说得很亲昵,似乎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子言望着地面,尽量避免去看他的眼睛:“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曾经是同学!” 林尧怔了一怔,哑然失笑:“这话的语气倒有点像你的风格了。” 他语音又低下来,再次揪住先前那个问题不放:“沈子言,你还没回答我,刚 才为什么哭,嗯?” 不想回答什么,你就偏要问什么!子言没好气的抬起头:“那你的课本为什么 会掉下来?” 他揶揄她,存心调侃她的神情显得很欠揍:“我故意的,想看看你会不会学雷 锋做好事帮我送上来。” 子言被他这回答给噎住了,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无聊。” 林尧毫不在意,只盯着她看了一眼:“现在心情好点了没有?” 死鸭子嘴硬是她的强项,她是绝对不会痛快承认的:“本来就没什么呀。” 林尧笑着叹气:“你口是心非的本事见长了啊。” 子言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林尧望了她一眼,别开脸去,他的侧脸颧骨微凸,下颌流畅完美,有种别致的 立体感,比一般人要来得棱角分明的多。 “食堂饭菜的口味怎么样?”他漫不经心的翻了一翻书,“改天我也去试试。” 子言惊讶的瞪大了眼。 他的笑容宛如春风,“嗯?为什么这么惊讶?” “你家住的很近,完全用不着吃食堂。”子言忽然觉得好笑。 “那我就是想吃食堂了,不行吗?”他的唇边挂着一缕戏谑,蓦地眼中有微光 一闪,那笑意便越发明显,“怎么,你还知道我家住哪儿吗?” 这就叫作自作孽!子言感觉自己一头跳进了一个亲手挖的大坑,一时大窘。她 其实只是听李岩兵八卦的时候说起过林尧家,却从来没有勇气踏进过那个传说中深 不可测的市委大院。 在她眼里,那大院深不可测只是因为,林尧住在那里。 她和林尧之间微妙的博弈,从来只有林尧是赢家。 林尧如此敏锐,总是能瞬间就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漏洞,弄得她无法招架。他 好像一直能看穿她,看穿她倔强骄傲的外衣下,躲藏起来的只是怯懦和害怕;只是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沈子言的怯懦和害怕,层层掩饰着的却是怎样的自尊与骄傲。 林尧的眼睛波光盈盈,她的身影就在这波光里荡漾,他的声音忽然压下来,压 得极低,几乎是耳语般呢喃了,“小西,我还以为,你对我家住哪儿压根就不感兴 趣……”他轻笑出声,这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愉悦,并无半分调侃与讥嘲的涵 义。 “小西”这两个字从他唇舌间吐露出来,又从子言的耳朵钻入心肺,宛转回旋, 脸上的热度渐渐开始升温,心慌意乱,口干舌燥。 “谁让你这么叫的?”这质问软弱得完全没有力度。 林尧唇边盛开的笑意却因此一滞,他的唇角微颤,隐约露出一线洁白的齿光, 像是一道灼人的伤口,有着不能触碰的痛。 他的目光也随之冷下来,如同一抹清冷的月色,锁在她脸上,语气生硬而僵直 :“下次不会了。” 子言心中微微一刺,像是有人用极尖的指甲,剥开一瓣橘子,酸涩的汁水顺着 指尖一滴滴流进心里。 眼前的他,此刻正身处斑驳浓艳的光影里,他一直立在俯仰众生的高度,见不 到她自云霄跌落后九曲回肠的纠结辛酸,更见不得她以卑微自卫的姿态来抗拒他的 友善与温情。 这样的林尧,就算此刻与她对面而立,仍然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相对无言,如同相隔银汉与红墙,终究,辽阔漠远,不能相及。 子言微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仍然在学校食堂吃晚饭,仍然经常遇见杨丁丁。这丫头半年来个子蹿得很快, 一眼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才刚读初一的学生。 她很喜欢杨丁丁,总觉得这丫头是朵自由生长、生机勃勃的奇葩,活得纵情洒 脱,仿佛与生俱来一种无拘无束、烂漫天真的气质。而这气质,正是她自己多年前 丢失在童年的特质。 “学姐,今天我又看见周阳打球了!”杨丁丁就是可以这样心底坦荡的在她面 前提起某个男生的名字,眼神明亮如星。而她永远都做不到!只可以将那个名字蕴 沉在心底,哪怕再升腾、发酵、腐烂,始终捂得那样紧,见不得一丝光。 周阳是子言班上的副班长,一个皮肤黝黑,眉目鲜明,总是留着板寸的男生。 只是每当杨丁丁提起周阳,子言都会顾左右而言它。她实在不忍心向这个可爱 的学妹提起,其实周阳每晚都护送班上的楚蓉蓉回家,班上同学都看出来他们彼此 有点早恋的倾向,为此陈老师已经找两人谈过不止一次话了。 “周阳有什么好?皮肤那么黑。”子言故意说。 “周阳有什么不好?皮肤黑好,多阳光啊。”杨丁丁笑得像朵花儿。 个人有个人的缘份,她只能这样想。 中考在即,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晚自习回家后子言通常还要温书到凌晨,好几 回累得睡过去,醒来时床头灯还在放着光明。 有一回半夜去厕所,经过父母的房间时,她隐约听见父母在小声争论着什么。 那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父亲的话萦绕在耳边:“子言读中专有什么不好?中专 毕业后就可以分配正式工作,好过还要为她提心吊胆三年。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 谁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凭心而论,父亲的话没有错,他确实是为了女儿好。那所中专是本城唯一一所 公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工作。初二时发生的小说事件令父亲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对三年之后的高考,父亲觉得子言身上充满了未可知的变数,他不敢冒这个险。 “你想去读中专?”许馥芯声音不大,却异常惊讶。 “还没有决定,我只是觉得,我爸也是为了我好。”昨晚没有睡好,她眼皮下 有些浅浅的青紫色。 许馥芯坚定的摇摇头:“以你的成绩,读本校的高中根本没问题。子言,你一 定要拿定主意,将来读大学。” 子言茫然望向窗外,刚来光华时满心的期待与憧憬,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巨大落 差,林尧优秀得无法企及,这一切都令她挣扎得疲累不堪。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想 逃避,逃避这令她失望的一切,逃避某人灼热的光环辐射,安静地躲到一个谁也不 认识的地方去,龟缩起来过日子。 李岩兵凶巴巴地敲一下她的头说:“沈子言,想清楚一点再决定!” 初夏的日头已经开始燥热,一片耀眼的白光,看不清天色,就像她的未来,一 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班上有三四个同学因为各种原因不参加中考,挨家给他们送毕业证这种苦差事 本来是学习委员的职责,结果却会变成沈子言的差事。 许馥芯额前整齐一排刘海遮不住漆黑的双眉,娇滴滴地央求,“子言,你就帮 帮忙嘛。”她只要一露出婉转可人的姿态,子言就得乖乖缴械,武侠小说里宣扬的 以柔克刚果然是真理。 站在机关大院的岗亭面前,子言望了一下天色,临近傍晚,澄澄的一抹蓝,有 鸽子扑扇着白色的翅膀飞起,扔下一串清脆的鸽哨声,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仿佛 春天放飞的风筝,不小心脱了线,遥遥坠入了深不可及的苍穹。 这是最后一个同学侯红家。 侯红的父亲一个月前车祸去世了,她原来成绩也只是平平,现在更加无心向学, 干脆利落地就放弃了中考。 这是子言第一次来到市委大院。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了整个生活区,繁盛的乔 木与植物被修剪得平平整整,一栋栋独立的小楼被掩映在绿意深处,那绿色浓郁得 似要滴出水来,黯沉如泼墨般迤逦铺陈,肃穆而华丽。 子言摊开手心,往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上再看了一眼,最后确定了方向。 “叩叩”,她轻敲了一下门。 开门的阿姨四十出头,头发烫成熨贴的波浪卷,服饰得体,显得端庄而和蔼。 “呃……阿姨,我是来送毕业证的。”在她的眼光之下,子言觉得莫名有些紧 张,竟然有点口舌打结。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疑惑,上下打量了一下子言,笑一笑说:“你是她同学吧, 她去打球了,进来坐一会儿吧。” “谢谢阿姨,不用了,您把这个交给她就行。”子言从书包里掏出毕业证,递 到她手里。 转过身去长吁一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 “阿尧,”阿姨忽然笑起来,“你回来得正好,你同学给你送毕业证来了……” 子言的身子只转到一半就顿住了,姿势僵硬得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她目瞪口 呆望着几米开外的林尧,后者也正以同样惊异的目光望着她。 晚风拂来不知名的花香,林尧身后是大片刚抽出新鲜花苞的栀子,白瓷骨朵似 的花瓣有雨过天青的痕迹,分明是碧青的叶子留下的投影。 她什么也不能想,抱紧书包,跌跌撞撞就从他身边擦过。 慌不择路,听得见心跳如鼓,耳膜有突突的声音作响,半天才猛省,原来是自 己的脚步声,慌乱地奔跑过后,左脚的鞋带早已松脱,长长的鞋线散开,她拖着鞋 帮子踉跄跑了这一路竟没有发觉。 蹲在花圃的水泥阶上系着鞋带,手指抖的不像自己的,胡乱系了半日才发现结 了个死扣,只得又重新解结系带,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直起身来。 “沈子言!”这声音也带有些许气喘,还没完全平息。 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扣紧书包带,俄顷又放开,她回头望向他,夏日的阳光打在 他身上,极其明亮的光影,一枝乍然开放的荼蘼横斜出来,他的脸就隐在透明的花 影后,虚幻得不真实。 “沈子言,”他走近几步,眸光濯濯,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你怎么来了?” 窘得要命,气血上涌,满脸飞红,她半天才咬一咬唇答道:“我来找同学。” “找侯红?”林尧好整以暇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 他扬起手中的毕业证:“她的毕业证,你怎么送到我家去了?” 子言展开手中揉皱的纸条,有些尴尬的分辩:“这地址写得不很清楚。” 林尧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摇头微笑:“写得很清楚呀,侯红家在右 边第一栋,我家明明在左。” 子言有些悻悻然把手一摊:“那你还给我。”见到他笑,心里又不自在起来, 恨恨地咬一咬牙:“笑什么笑!” “好了,不笑你了,”林尧收起调笑的表情,“我带你过去吧,免得你又走错 了。” 沿路是一带影影绰绰不知名的花卉树木,不断有枝桠伸出来拦截两人的脚步, 子言只认得开到极盛已接近颓败的荼蘼,扑入鼻中的都是几乎有些呛人甜腻的浓香。 这回很顺利找到了侯红家。 她想张口说谢谢,却蓦然间哽在喉头出不了口。 两两相对间,林尧正一眨不眨看着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幕,只余瞳仁里星光 一点,子言知道,那光里有自己清晰的一点倒影。 她的脸滚烫起来,今天温度真的很高,浑身作热,额上渐渐沁出细细的汗迹。 “沈子言,”他连名带姓的叫她,令她心里微微有些黯然与自嘲,“快毕业了, 你们班会办什么聚会吗?” “没听说。”她浅浅笑着摇头,“就算真的有聚会,我也不见得会去参加。” 他也笑,笑容几乎温软如水,透着熟悉的亲昵:“沈子言,你还是这样,不爱 参加集体活动。”有什么美好而清晰的记忆即将破壳而出,心里抽动了一下,她保 持着微笑:“谁说的,本人一向热爱集体活动,我以前不是参加过一回聚会吗?” 林尧的笑容显然比她要明朗得多:“真快,一转眼都三年了。”他的视线落在 她脸上,不小心碰触到她的眼神,便不露痕迹的移开:“看来你记性还不错。” “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强调这一点。 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微微一笑:“那你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也都还记得吧?” 这个提示极其隐晦和宛转。 她低低应了一声,眼里便有温热的水汽涌上来:先前犹豫徘徊了许久没有作出 的决定,如今全成了铺垫,仿佛潜意识里其实只是为了等待他的这句话。 她忽地笑起来,露出很久没有的孩子气,“林尧,我想起来,你好像也还欠我 什么呢。” 他的声音伴随荼靡的花香拂来,辗转萦绕在耳边:“……那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她转头过去看那些阳光下繁盛到极致的花簇:不是没想好,只是说不出口,一 直呼之欲出的答案,到末了却死活说不出来。她没有办法对林尧说:你要答应我, 三年后,和我考同一所大学。 这样近似于表白或者承诺的话,万万不能先由她说出口! 更何况,她拿什么信心来赌林尧会答应?一个无足轻重的儿时承诺,犯不上押 上人家的前途与未来! 她的脸颊深深现出一朵酒窝,笑容像被这馥郁的花香给熏醉了,“等我想好了, 一定告诉你。” 他凝视着她的笑脸,眼神有些微的恍惚,欲言又止,却也微笑起来,轻轻说: “好。” 这一晚的梦做的特别恬美,特别踏实,醒来后仍有梦境里袅袅的余香不散,满 心都承载不住那并不安稳的喜悦。 中考前两天,她将一头长发剪成极短的学生头,只有额前留了一排参差不齐的 刘海,颇有种剪发明志的心绪。 杨丁丁说,学姐你这个短发造型还不如留长发的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 毫不掩饰的一撇。 子言笑眯了眼:这丫头总是这样,直言不讳,不如许馥芯说的那样委婉:子言, 你这个发型,嗯,回头率应该比以前高。 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同样是清汤挂面的短发,为什么许馥芯和龚竹就能留 得那样好看,而自己的发型就跟被割草机割过似的,一茬一茬。连守持内敛的季南 琛第一次看见她的短发,都惊讶得忍不住回头望了两次,极巧的应验了许馥芯的评 语。 中考的第一天下起一场极大的暴雨,学校走廊里挤满了避雨的学生。 她的考场被安排在二楼第一间教室。 因着雨天的气温微寒,子言罩了一件母亲织的白色开司米薄线衫,纯白的衿领 上只嵌了一粒黑琉璃似的圆扣,她拄着伞慢慢走上楼梯。 手中的雨伞还淋漓的滴着水,她低着头边走边小心翼翼甩着水珠,这发霉的天 气,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实在令人腻烦。 走廊的尽头有谁笑着在打招呼:“林尧……”嘈杂间听得不太真切,纵使如此, 这个醒目的名字依旧敏感的穿越熙攘的人群,一直传进沈子言的耳朵。 她急切地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带了一点迫不及待的忐忑,仿佛要从那里汲取 一些暖意与支撑的力量。 雪白的衬衫从一片灰色调中抢眼的跳脱出来,衬衫的主人正微侧着身在与人说 话,一双眼睛则漫不经心地四顾,仿佛在寻找着谁。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迎上了林尧寻觅的目光。 子言静静站在楼梯尽头,默默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立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 室门口,凝视着他正毫不迟疑地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有璀璨的光彩,与他的面容交相辉映,她看得有些呆,舍不得移开 视线。 不同于往日的躲闪回避,这样的两两相望,还是第一次。铺天盖地的雨雾下, 嘈切拥堵的环境,子言第一次感觉,他和她的心贴得这样近,近得可以听见对方的 心跳声,这心跳声,几乎近在咫尺。 他的目光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子言感觉自己被囫囵笼罩在网里,有些昏沉 沉的晕眩,心柔软的像一团发好的面,芬香蓬松,只待他来揉捏搓扁。 进场的铃声刺耳响起,蓦的惊醒这个梦境。 子言抚一抚耳边的短发,使劲压一压不整齐的刘海,抱紧文具袋,闪身跑进考 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