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天刚蒙蒙亮,子言就醒了。 出门的时候,她有些忐忑不安,脚步异常缓慢。 远远已经看得见市委大院的大门,门口照例有站岗的岗哨,子言索性停住了脚 步。 有人正站在门口等人,是林尧的哥哥林禹。 好几年没有见面,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林禹变化并不大,只是气度更沉稳了一些,好像成熟了很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对她微笑着点头示意。 “林师兄。”子言腼腆地打招呼。 林禹镜框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小沈,好久不见。” 子言正要回答的当口儿,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林禹,这么早?” 林禹淡淡笑一笑:“早啊” 那人似乎对沈子言很有兴趣,“你女朋友?” “哪里,”林禹笑着摇一摇头,“以前的小师妹。” “呵呵,我还以你趁林书记今天去省里报道,就把女朋友领回家了。”那人打 趣了一句。 “没有的事。”林禹哑然失笑,“李主任,你别开玩笑了。” “对了,早上晨练时看见你家阿姨买了一大篮子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哦,我弟弟回来了,我妈想给他改善一下生活。”林禹不紧不慢地回答, “有空来家里坐坐吧。” “呵呵,不敢不敢。”李主任立刻会意地道别。 林禹这才转头看向沈子言,“小沈?” 子言抬起头,微微一笑,“林师兄,今天真是你生日?” 一线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昨晚那场小雪只有薄薄一层,浅色的积雪反射出 明亮的白光。 林禹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镜片后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如雪后出霁的阳光, 和煦而温暖,“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过生日,就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了?” 子言被他这么一看,立刻低头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颈间的长围巾,然后才笑着 抬起头来,“绝对不会。我礼物都准备好了,不吃一顿太吃亏了。” 林禹的眉挑一挑,笑容可掬,“那你今天有口福了。” “怎么,林师兄要亲自下厨吗?”子言很感兴趣地问。 “哈哈,”林禹摇一摇头,“我的手艺好得啊,你要是吃了这一顿保证不会再 想下一顿。” 子言笑得几乎岔气,好一会儿才点头称是,“也对。君子远庖厨,林师兄你还 是安心地从事检察官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林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显而易见的促狭,“小妹子,对你这话我是非常地认 同,所以我弟弟那人绝对称不上是君子……” 子言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微微红了脸,别开脸去看四 周。 很多年没有来过这幽深的大院。 穿过安静笔直的林荫道,触目可及、郁郁森森的松柏上都覆了些许白色的雪, 一级一级台阶踏上去,逐层有融化的雪屑簌簌落下来。她惆怅地回想起那年夏天开 到颓败的荼靡,那样繁盛的花事,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看见那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时,子言有点怔仲。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见到当 年十五岁的少女,梳着马尾,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傻傻地站在这扇门前,惊讶地看 着那个栀子花下的少年,怎样一点一点把脸红成了天边的晚霞。 也许在回忆里,最初最初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那些美好,太短暂。 开门的一霎那,林禹似乎看出了她略有些不自然,便温和地说:“不用拘束, 我父母都不在,家里除了帮忙的阿姨,就只有我和阿尧。” “林师兄,”子言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其实我认识你家,林尧没 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我是特意到大门去接你的,”林禹抿着嘴一笑,“阿尧第一次邀女 同学来家里帮我过生日,我这当哥哥的有点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 子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那一点局促不知不觉间消弭殆尽。 林禹推开大门。室内光线很明亮,南面阳台对开的半扇落地窗微微启开,雪后 初霁的清新空气吹进来,窗帘轻柔地摆动。一楼的客厅有两张式样简单的老沙发, 看上去柔软而舒服,北面摆放着一张长办公桌,堆满了卷轴,桌上搁着古朴的毛笔 架与砚台,墙上裱着一副书法,没有题记与落款。 “阿尧大概在二楼。”林禹冲着转角的楼梯示意。 子言走到楼梯口,无意中发现扶手上方的墙上悬挂了几幅小框画,错落有致地 排列上去。最特别的要数一幅墨梅,枝蔓曲折,盘根错节,点缀着几朵红萼,画画 的人好像不是特别用心,只是将它画在一张普通的稿纸上,却又用画框小心地框了 起来。 林禹见她停住脚步看这幅画,笑笑说:“这是阿尧中学时闹着玩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还画过这个。”子言有些赧然。 “不是画,是吹的。”林禹比划了一下,“滴几滴墨汁在纸上,用嘴吹成这样 子的。为了我妈把它挂墙上这事,阿尧还闹过一阵别扭,嫌丢人。” 她不由看得出了神。 “小沈,你先上楼,我去打个电话。”林禹打断了她的发呆。 她点头,踩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 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半开着门,林尧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半圆形的藤椅里, 正凝神对着手提电脑,似乎没有发现她就站在门口。 窗户开了一扇,窗台上还有未化尽的积雪。一线阳光照射进来,有斑斑的亮点, 落在桌上、床头,风吹起摊开的书页,他微微垂头的背影,熟悉而令人心悸。 子言看了他好一阵,正在犹豫要不要敲敲房门,却见他身子一侧,转过头来微 微一笑。 蓦然有种错觉,依稀回到十三年前,他转学来到她们班,那阳光灿烂的样子, 原来已经铭刻在记忆里这么多年。 林尧的脸庞,哪怕逆着光,她也始终没办法正视。 “站这么久,不累吗?”他略带一些。赖散的神情看向她,莫名让人觉得心一 跳。 她有些心虚,声音自然很小,“没有啊,我刚来……” “我的后脑勺就这么好看?”他唇边挂着笑,有些揶揄的语气,“值得你站在 门口看半天。” 子言蓦然发觉,原来手提电脑屏幕有反光,大概自己刚来他就发现了。 她哑然无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系的长围巾上,忽然柔和下来,起身走到她面前,“我看看。” 她退后一步,摇摇头,“已经好了,真的。” 林尧的眉蹙起来,不待她说完,便轻轻将她的围巾往下一拉。 子言自己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伤痕一定很丑陋,她的肌肤向来如此,没有十天 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你没有上药?”他低声责问她。 她直觉地摇头。 “怎么会这么傻!等等,我去找药。”他刚想转身,便被她扯住了手臂。 “不要!”子言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直凝在那道伤痕上。 “多留几天没关系的。”她低声说。 他看着她,原来清澈安详的眼睛,忽然柔软似水,异常温柔地凝视着她,嘴角 含着的一缕笑意,渐渐荡漾开来。 这柔软的眼光,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颈间的伤口突然有轻微的痛楚,是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伤处四周缓慢地轻 揉,他的目光在她的颈项间流连往复,“会不会留疤,嗯?” “不,不会吧,又不是开水烫的那次。”子言下意识地回答。 林尧蓦然看向她,眼睛里的微光明显一沉,“你被开水烫过吗?” 她骤然心酸起来,将头低低垂下去,再不敢抬头。脑海里的记忆一片混沌,最 黑暗最麻木不仁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留下的印记,不单单刻在她的心上,也刻在她的 皮肤上,从此再难消弭。 手在顷刻间就被人抓牢,十指分开,根根扣得很紧,温热地包容着她的冰冷。 他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她,语气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烫伤在哪里?” 她不回答,默然无语,目光黯淡地落在右臂上,惊鸿一瞥,立刻受惊一样跳开。 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一触即闪的视线,敏捷地捉住她右手臂,将她的衣袖毫不 容情地往上推去。 子言开始挣扎,有种恐慌迷乱与绝望袭上心头。这个伤疤,她无论如何也没有 办法把它暴露在林尧眼底,一旦暴露,似乎就会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底牌摊开在他眼 前,袒露得那样彻底。 她无声地坚持,步步后退,一直被他逼到门后的墙角,终于退无可退。她的呼 吸很乱,心里是空的,又仿佛是满的,拼命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腕上被钳制的疼痛忽然变得轻柔,他长长叹息一声,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 低如催眠,“我只看一眼,好不好?” 她受了蛊惑般抬起头看他。他俯下身来,用嘴唇轻轻在她额头碰了碰,温热的 气息呵在额头,有令人安心的无声抚慰。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放松,闭上了眼睛:衣袖被一节一节往上卷去,柔嫩的皮肤 上,有块碗底大小的褐色伤疤,很明显的烫伤痕迹,新生出来的肌肤颜色稍显暗沉, 看得出来已经是陈年旧伤。 “好几年了。”她局促地解释了一句。他的目光长久地凝驻在那块皮肤上,滚 烫得几乎要烧灼了起来。 林尧幽深的眼睛望向她,如一潭静水,仿佛已经洞悉她深藏的全部心事,“我 在上海时,没见过。” 她的心猛然一抽。 就在那年夏天,那张皎雪一样的面容,用最温婉的声音,含着笑诉说的那些话, 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倒刺,猛地扎进她心扉,拔与不拔都是最淋漓的痛。 恍惚中当日苏筱雪的声音好似穿过了时光的重重雾霭,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畔, “子言,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失态到打翻了一杯开水。 很热的天气,她穿的是短袖,连层布料的遮挡都没有。 当时不觉得疼痛,那种灼痛是迟钝性的,一点一滴,渐渐剧烈起来的。借着这 个藉口,隐忍了很久的泪水才终于得以夺眶而出。 林尧,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你赐予我的痛。这痛在心理和身体上都留下了永远 不能痊愈的伤。 “嗯,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她慢慢扯下衣袖,平静地回答。 他没有说话。林尧的皮肤一向是白皙的,现在迎着阳光,简直像透明的一样; 秀气的眉毛,眼睛漆黑而秀丽,点缀在如玉的肤质上,眼波清凉如水;眼皮下那一 缕若有若无的青色,更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拂拭。 子言看得有些出神,这样近距离地直视他,还是第一次。 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流年,看见了岁月,看见了自己握也握不住的青春时光, 看见了她卑微少女时代所有的挣扎与痛苦、期盼与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恍然发现,他也正深深凝望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眨 也不眨,瞳仁隐隐透出玉石的光。 “沈子言,”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垂下来的发尾上,胸膛有轻微的起伏,“我真 后悔昨天咬你……” “嗯?”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不知是因为轻喘还是情绪激动,忽然透出一层淡淡的绯红,嘴唇微徽 上弯,似笑非笑的弧度令人心悸,“……咬得太轻了!” 他低下头来,将嘴唇准确地贴在她颈项间,用力一吮。 被他的嘴唇一吮,伤口瞬间开裂,新鲜的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子言忍痛皱着眉,试图用力推开他。 她的位置并不有利,被他困在门后的墙角,两只手同时被反扭,几乎动也不能 动。 真的很痛,她几乎带了哀求,“林尧,林尧……” 他蓦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水光,嫣红的 嘴唇上有一抹浅浅的血他一定是属狗的,动不动就咬人。 “咳咳,你疯了?”子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林尧的嘴唇生得很好看,下唇要稍薄于上唇,哪怕只是微笑也比别人弧线分明, “沈子言,我是疯了,干山万水地回来,只是为了想把你咬碎……” 他的声音低下去,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林尧,样子一定很呆,因为他唇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 像讥诮,有点像自嘲,甚至还有点隐隐的薄怒。 “笃笃”两声轻响,林禹站在门外,礼貌性地敲了敲这扇根本没有关上的门, 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僵立的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你们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林禹的嘴角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林尧皱了眉,看了林禹一眼。 林禹的笑意越发明显,“老二,干吗这么看我?我记得我敲门了……难道,我 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子言心想,你再晚点来,只怕我已经被你弟弟给咬死了。 “不不,林师兄,你来得正好。”子言不动声色地将围巾在颈间挽了挽,笑着 说,“……我正好把生日礼物送给你。” 她买了一只派克钢笔,装在笔盒里,盒身挽了一朵缎花,装饰得很雅致。 林禹接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看了林尧一眼,“是阿尧告诉你的?”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我钢笔正好坏了,”林禹微笑着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连钢笔都是送同 一个牌子。” 忽然想起昨晚林尧说的那句关于“贿赂”的话,她的脸倏地一热,眼角余光一 瞥,看见他已经起身,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阿姨买了什么菜”,便扬长而去。 林禹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朝着门外高声喊了一句“老二,今天我放阿姨假了, 中午这顿就指望你了啊!” 林尧的背影一僵,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下楼去了。 子言想笑又不敢笑,直到林禹哈哈笑着说:“摆什么谱。”才忍不住扑哧一声 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问:“林师兄,你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啊?” 林禹微微收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下,“我原来也以为自己会埋头搞一辈子研究, 不过,有时候综合考虑一下父母的意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原来是这样,子言了解地点一点头。 “我是家里的老大嘛,不像阿尧,说出国就出国了,换了我,恐怕不是那么容 易的事。” “那他有没有说过,完成学业后……会回来?”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平静。 林禹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笑意,温和地望着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阿尧从 来没有提起过。我觉得你应该去问他本人。” 子言淡淡笑了笑,转移视线看向对面的书架,那是铺天盖地的一面书墙,每一 级都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下数第三排的某一格,放了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 张照片。 林禹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一眼那相框,“阿尧不太喜欢照相,所以只摆了一个 相框,那里面应该是他最喜欢的照片了,多少年了也不见他换。 她好奇地起身,走到书墙前,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微笑。 这张照片像是抓拍的,背景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花草,熙熙攘攘系着红领巾的 孩子们,还有一座巨大的升降飞机。照片里的林尧年纪很小,穿一件雪白干净的衬 衫,一件蓝白条的运动外套搭在手臂,笑得很阳光灿烂的样子。 子言的手指不由自主就从相框的镜面慢慢滑了过去。 她已经认出来,这是他们小学快毕业时去省城公园集体游玩那天拍的照片,那 天刘老师一直端着相机走来走去,大概看林尧太惹眼,所以替他抓拍了一张。 那天的阳光真灿烂,裴蓓、酸梅粉、升降习机,还有他,那么多鲜活的记忆涌 过来,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如果能回到当初,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保是,人生没有这种假如。 蓦然,她的手指停在了照片的某一处。 远远地,在林尧身后的升降飞机前,有个女孩子,穿一件荷花领的衬衫,侧着 身半低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面目很模糊,模糊到她几乎已经认不出,那是童年的自己。 泪意一下凝在了眼角。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