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一瞬间,恍如在梦中,她骤然一呆。 然而心脏却在胸腔里猛然跳动起来,撞击得心口闷闷地发痛,喉口被什么堵得 发慌,全身都僵硬的如同提线木偶,不能动弹。 他陡然一抬肩,双臂环住了她的后背,毫不迟疑地一用力,就将她紧紧扣在怀 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她的脸便不得不埋在他胸前。 几乎要呗勒死,呼吸似乎要窒息,她却一动不动。 过去的十数年,全是虚掷,原来她毕生渴望,不过是在这一刻,被定格成永恒。 然而终究要醒转。 我们在一起吧。这句话由林尧嘴里说出来,更带着致命的魔力,她要拼尽全身 的力气,才能挣扎着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好想答应。真的好想。 想抬起头,微笑着回应他,好;想看他眼里温柔的笑意慢慢渗出来,嘴角微微 弯起的样子;想放任这渐渐滋生蔓延的幸福,一丝一缕,将她的心捆缚缠绕起来, 一层又一层。 换在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吧?会直接就扑进他怀里了吧?可是这 个世界,终究容不下这样的浪漫与幻想,现实这样残酷,并且一直深刻的存在着— —他不但有深爱她的男友,而且正殷殷期待着将她正式介绍给自己的父母。 这一刻,她其实很盼望自己突然选择性的失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在大脑陷入混乱与僵硬的那一刻,身体已经代替大脑的指 令做出了选择;她在迟缓的摇头,很慢,很钝,脖子直直地梗着,有点发酸。 身体骤然一松,他放开了手。四目相对间,他几乎是平静的,嘴角抿着,仿佛 了然的平静,只是眼神有点黯然。 忍得这样辛苦,一直盈在眼睛里的酸意在不断翻涌,他的面容在她的眼前渐渐 模糊,眼泪终于还是颓然跌落了下来。 短暂的静默,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他停了停,终于开口:“明明是你拒绝我, 沈子言,你为什么要哭?被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如果不是你莫名其妙地回来,莫名其妙的亲吻,莫名其妙地 对我说什么在一起的话,本来我可以生活得很平静,很正常,不会掉眼泪,更不会 心酸。你成心让我痛苦,让我受煎熬,让我为难,成心……欺负我。 阳光穿过玻璃招进来,即使周身洒满了这样明亮而美好的光,子言仍然感觉不 到一丝暖意,有汩汩而出的悲恸情绪压了过来,将要将她完全湮没。那盛大的悲伤 与痛苦令她完全抑不住声音的颤抖,只有呼唤他的名字才能够舒缓这种疼痛,“林 尧……” 他忽然再度伸出双臂,将她的头重新压回自己的胸膛,手臂紧紧箍住她,低头 附在她耳边,声音很沉,字字清晰,“沈子言,我们在一起吧,哪怕只有三天。” 她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猛然抬头,被冰霜覆盖的心像骤然被扔进一池温泉水 里,几乎就要迅速融化到最柔软的地方。她直觉自己应该抗拒,却咬着唇迟疑了一 下。 “就三天。”他将她的下巴抬高,扳住她,不允许她动作。长而密的睫毛微微 抖动,眼神并不温柔,“我是认真的!” 他的声音低而醇厚,仿佛还带着微微的颤音,眼底流露着灼灼的光,耀眼而清 澈,就这样坦然地看向她。 他身后整片玻璃窗反射出透明的阳光,令她忽然想起转学到光华的第二天早晨,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衬着湛蓝如海的天空背景,他在窗前含笑一掠而过,从那个时 候起,这个人就以这样极致深刻、毫无道理可言的姿态长驱直入了吧。 迎着阳光,眼前仿佛有无数斑驳的光影在晃动,最明亮的那个光源,就藏在他 漆黑的眼底。她慢慢闭上眼睛,挺贱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好。” 当时只道是寻常她没敢去看林尧的的表情,害怕一旦看了他,情感就会如开闸 的洪水泄流般奔腾出来,只要站在岸上的人都能看得见那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堤坝, 激烈的水珠飞溅出来,空气中氤氲着蒸腾的水汽,在阳光下散发七彩的弧光,犹如 彩虹一般瑰丽。 良久,额头被他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呼吸有微温的气息,依稀有一丝若有若 无的笑意,“那你要记得,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都是属于我的。” 她闭着眼睛,脸上被他的呼吸一扑,有痒痒的温热,瞬间就风干了两行泪。 她轻笑起来,仍然舍不得睁开眼睛,“恩。你也是,不然不公平。” 听得见他轻微的笑声,“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这一天事情的发展超过了她所有的预期。只是参加了一场生日宴,最后演变成 这个样子,完全超乎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虽然忐忑不安,惴惴惶恐,终究还是把 所有问题都不顾一切地抛诸于脑后,奋不顾身地去赴一个不知后果、也许会令局面 失控的约定。 她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就算结局会是虚无的海市蜃楼,就算最终会落到再 怎样不堪的境地,也请让她自欺一次,否则她死也不会甘心。 “沈子言。” “嗯?” “请问你一直闭着眼睛,是不是想要我亲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被吓得立即睁开了眼睛,迎上了他带着戏谑笑意的目光,不禁脸一红,想也 没想就伸手去遮他的眼睛,“不许看。” 他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轻轻抖动,那种敏感的触觉很痒很轻柔,像一片羽毛轻微 扫过,很要命。 他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将手掌缓缓移了下来,“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不看你, 那我还能看谁?” 这样暖昧的话,他却说得自然、平常,只有一双眼睛微微灼热,像有一点光在 眼底乍现了一下。 那天下午,时光流淌得很缓慢。她一直待在林尧身边,银灰色的笔记本隐隐透 出一点薄光,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敲击跳跃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心中却觉得安详 恬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回过头问她:“很闷吧?” 子言摇头,“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忽然眉头一扬,“好奇什么?” “我是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好,然而开了头,却只有硬着头皮说 下去,“你好久没看邮箱了吧?” 他皱眉,停顿了一下。 “呃,苏筱雪说,她给你发过电子请柬的。”越说越心虚,她的声音渐渐低得 自己也听不见。 他恍然“哦”了一声,“哪个邮箱?” 她提醒他,“就是你校友录上那个吧……”提醒得很不理直气壮。 他眼里有晶亮的光,唇边很快就抿出了笑容,“你知道那个?” 她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他笑得像个孩子,凑近一点,“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偷偷上过我们班校友录?” 她转过脸去,他又跟过来一点,笑得很不怀好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在他手腕 上轻轻掐了一把。 “轻一点,沈子言,你想杀人灭口啊?”他夸张地喊一声。每喊一声,她的心 就跳快一分,手上越发没了轻重,最后居然真的把他的手腕掐得一片通红。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要是不小心被我妈看见,我该怎 么解释?” 她哼一声,“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他一本正经地仰起脸来,“那我就说,妈,我找了一个又暴力又爱吃醋又小心 眼又笨得要死的女朋友,您将就将就赶紧同意了吧,要不然她还得一直一直掐我虐 待我……哎哎!你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沈子言?” “我就没完就没完,叫你胡说八道。”子言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我哪里小心 眼哪里笨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好吧,我道歉,我女朋友又大方又聪明。”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上当,有点语塞,“谁是你女朋友……” “刚才你自己承认的,”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连揶揄人的样子都能这样好看, “我早说过了,你笨得不行。” 除了瞪他,她无话可说,跟一个她从小就斗不过的家伙斗嘴,实在没有翻盘的 胜算。 “沈子言,你这样子真像小时候。记不记得有回做课间操,你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只不过笑得大声了点,你就恶狠狠瞪我,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两倍,好像要吃人似 的。” 她一呆,“我不记得了。” 他的眼睛清邃如水,倒映着她呆若木鸡的样子,一笑,那影子便微波荡漾起来, “我记得。我想,再过十年、二十年,大概都会记得。” 那接下来的这三天,你是不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会记得?她心里,一动,脑 子里迷迷糊糊冒出《射雕》里黄蓉说过的一句话,“此刻在一起多些经历,日后分 开了,便多点事情可以回想,岂不是好?” 她忽然便站起身来,“林尧,我想要你去打球。” 他目光温柔,微微一笑,“好。” “只许用左手。”她说。 “是不是还要让你三分?” “五分。”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好。”他面不改色地答应。 “打完球陪我去逛街。” “好。” “逛完街请我吃晚饭。我在上海请了你,这回轮到你请我。” “好。”他的睫毛如蝴蝶扇动,眉梢轻轻一挑。 “还有……” “好!他打断她的话,笑容并不深,眼睛里却有不可名状的激光流转。 子言的球技本来就可以算作近似于无,自从耶年搁了拍子后,她已经很多年没 有拿起过球拍,但是这些,都不能让她为自己己输球找理由。 因为打败她的那个人,不但是用左手跟她对垒,还让了她五分。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下过狠拍,极为耐心地给她喂着球,每一回都把球送到她 方便回球的地方,他颀长的身姿站在球桌前,几乎没有怎么挪动过。 跟她这样的弱手打球,大概是找不到一点乐趣的吧。 最后她攥住那个橘红色的小球,摆了摆手,“不打了。” “累了?”他很自然地为她捋一捋滑下来的碎发。 她没有闪躲,只是嘟起嘴,“我打得太烂了。” “还不错。”他握起她拿拍的手,轻轻揉一揉她的虎口,“你发球的习惯还没 变?” 怎么会变?她仰起头笑,“咱们逛街去吧。” “好。”他起身到球台旁的长凳上去取外套。 有人走到林尧身边,比划着说了什么,林尧看了一眼子言,摇头笑着回答了一 句,便向她走过来。 “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没什么,想跟我切磋一下。” “那怎么不打?”在国外打球的机会应该很少,要找到合适对手的机会就更少。 他望住她笑,“是你说的,我这几天的时间都属于你,要不然不公平。” 林尧身后是体育馆整面深灰色的墙壁,透过高高的长方形气窗,可以看见一方 静谧的天空,少有地透出冬日难得一见的碧蓝色,凝重而美丽。她慢慢系上围巾, 将手递给他,渐渐露出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光是这样快乐,她拽着林尧,在超市里走走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 让人心里有满满的幸福感,什么都不买,单是在人群中牵着他的手来回地在货架中 走动,也是件极满足的事情。 “这个好吃吗?”林尧随手拈起一个心形的果冻布丁,含着笑瞥了她一眼。 “不知道,我平时不爱吃零食的。”子言捂住嘴笑。 “这么为我省钱啊,”他戏谑地笑,似乎想拧一下她的脸,“真好养活。” 子言瞪他一眼,闪身一躲,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顺手举起一只雪白的梨子, 笑吟吟地说:“我爱吃这个。” 他似乎一怔,连笑容都收敛起来,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一下,“这个不好。”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最后空着手被他拽出了超市。 直到进了一家女生饰品店,气氛才微妙地缓和了。 玻璃柜台下搁着一对对夹,琥珀半透明的质地,镶着一排极细的碎钻。子言只 不过多看了一眼,林尧已经伏在她耳边说:“适合你。” 女老板笑容满面地取出来,不由分说递到子言手上,“小姐,您男朋友真有眼 光!” 子宫背转身对着镜子做鬼脸,林尧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他的眼睛与唇角 都溢满了笑意,“试试看。” 试戴的效果出奇的好,她看着镜子,自己也不由得微徽一笑。 这是林尧为她买的第一件礼物,也许,是最后一件。 “去公园走走吧?”看天色还早,林尧提议。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漫步。已经枯黄的草地上,还凝着未化尽的薄雪。河 堤刚被修整过,冬天是枯水季节,河水并不湍急,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浅浅的河床 裸露出来,嶙峋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圆润,一颗一颗很是分明。 “等你明年回来,这个公园也要不在了。”子言无意地踢着一块小石头。他没 有说话,但子言分明感觉到,林尧的目光灼灼,正在她脸上长久地凝视,“……我 不是年年都会回来的。” 这一刻,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心,却分辨不清是因为什么。 “除非,有什么非要回来不可的理由。”他淡淡地说,唇角抿了一下,似笑非 笑。 她出了半天神,才勉强挤出一点笑,“那再见面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没有回答。 抬头看一眼远处河面上的双轨桥,桥下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仿佛听得见时间无 情流逝的声音。天空已经由起先的碧蓝色转为蒙蒙的一片灰白,口头斜斜地挂在西 边,橘黄中还带着谈金色,有苍茫的美。 不自觉地压抑住淡淡的伤感,有个念头刚刚浮起又被狠狠按下去,不可以,不 可以开口要求他回来,她几乎没有什么立场来这样要求他。 “今晚还会下雪,你明天要上班,多穿点。”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好。”她假装很快活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夸张,“现在 我饿了,待会儿的吃相可能会穷凶极恶。” 他的眉心舒缓,嘴角微弯,“走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