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都说从此天涯陌路。原来,眼睁睁看着你转身,背向我,牵着另一个人的手, 这一刻才是天涯陌路。 子言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无数人在她面前经过,她都毫无知觉,直到季南 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列车刚到站,连行李都不放,子言便拉着季南琛去吃酸菜鱼火锅。 又酸又香又辣,辣得连舌头都是麻的,火锅的热气一扑,全省肌肤都在热烘烘 地冒汗,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多啤酒。 “别喝了,你身体不太好,这个喝法会醉的。”季南琛皱眉说。 后来果然就醉了,怎样回的宿舍,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那晚她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仿佛梦见了林尧,她恨得牙痒痒,扑过去 咬他的嘴唇,咬他下巴,拼命捶打发泄,最后累极,趴在他怀里呜呜痛哭起来。眼 皮沉重,好多次试图勉力睁开眼来,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 “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丢人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季南琛 道歉。 “……不丢人,很可爱。”他说得很含糊。 “啊?”她懊恼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一定很失态很丢人。 “子言,你昨天晚上叫了林尧的名字。”说得很慢,他似乎考虑了很久。 她如同被点了穴,僵直着说不出话来。 季南琛出现在她面前时,嘴唇上还带着新鲜的伤痕。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提及。 “季哥哥,对不起。”她再次认真地道歉。 他的脸色有些黯淡,原本深黑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显得愈加浓烈,璀璨的阳光 照在两人身上。他望着她,眼神从未如此直白深沉。 “子言,我是真的很羡慕他。”他的脸容有着一丝模糊的惆怅,唇边却凝着一 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她,“其实我只是比他晚一些才遇见你,是不是?” 微风袭来,拂动发丝,仿佛温柔缱绻,心底却分明地悲伤起来,忽然就有些辛 酸之意。她“嗯”了一声,便局促地低头,模糊回想了一阵,脑海里一片杂乱,只 想起那个大雪过后的中午,那时候她正闷闷地生着气,季南琛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 峻秀清朗,笑容一如雪后初霁的阳光。 她缓缓拉住他的衣袖,“季哥哥,你别说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头,听 见他的声音如细细的丝弦,似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在耳边,“我实在很不想放你去他 身边。” 她苦恼地闭上眼睛,“那就别放我走。” 他忽地抱紧她,静默了好一阵子,才低沉地说:“可是你昨晚一直叫着他的名 字,那样痛苦和难受。我叫你的名字,却始终都叫不醒你。” “我知道你那天看见他了,不然不会那样失态。如果昨晚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都会自私地不把真相告诉你,”他捧起她的脸,子言瑟缩了一下,却没动。他目 不转睛地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凄楚。 他微微叹息一声,“那是他嫂子,林尧只是送她去医院做孕检。”一旦开了口, 他便一径说下去,说得有些急,“还有,他已经完成学业留在英国发展,目前还没 有女朋友,这次只是短暂回国探亲…我只了解到这么多。子言,对不起,太匆忙了, 我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法。” 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盈盈的,全都聚在眼眶。当悲辛与欢乐可以这样奇妙地 同时存在,当感动与忧伤可以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人生当中,还有什么感受能抵 得过此刻的隽永与深邃! “你们系里下半年有去英国的交换名额,为期一年。”他继续说下去,似乎经 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他短期内没有归国打算的话,子言,恐怕你就得努力争取这 个机会了。” 她浑身一震,猛然抬头看他。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简单执著的人,也许我当初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昨晚你喝醉了,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怀里,不停地哭,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我忽 然就想起来其实大部分时间里你都是叫我哥哥的。这么多年下来,当你的哥哥当久 了,好像连自己都有点习惯这个角色和身份了——子言,我没有输给时间,没有输 给林尧,最后只是输给了你。” “季哥……哥。”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抽噎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帮她擦眼泪,细致而温和,“不要伤心,子言。你不会失去我。”他抓住她 的手,放到他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温热地跳动,“你在这里,一直在我心里。 将来我们很老很老了,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曾经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一直住在这里, 住在我心里。” 她忽然间就破涕为笑,“季哥哥,其实你好傻。你说你喜欢我的单纯执著,那 你又知不知道,这样的人何止一个?你如果肯回头看看身后,就会发现,其实有些 人,也许比我还要执著简单,比我还要始终如一。” 季南琛随着她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去,不远的地方,许馥芯正慢慢由远处的林荫 道向他们走来,清风拂动她的发梢,阳光正耀眼地照在她洁白的前额上,皎洁而明 亮。 季南琛微微一怔,看向许馥芯,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总是沉浸在逝去的回忆里不愿清醒,另一种在经历世事 翻转光阴变迁之后终于得以解脱束缚,追求新生。子言一度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开始 追求自己的幸福,在走了这么漫长的弯路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又绕回了原 点——无论走了多少年,遇见多少人,她的爱,从来没有偏离过林尧这个轴心。 “唔,我也爱你。”室友捂着话筒,低声跟男友告别。 “他真啰嗦,”放下电话,室友的脸颊粉扑扑像染了一层胭脂,有些赧然地看 一眼子言,“不过话又说回来,都隔离第六天了,再过两天我们就该解禁了吧?”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发烧,”子言扑哧笑起来,一边把手里的体温计 晃一晃,“要不要量量体温啊?” “去!”室友尴尬地转过头去,岔开话题,“有人在QQ上跟你说话。” 子言一边笑吟吟的,一边信手点开电脑下方闪动的消息。 居然是消失了两年的李岩兵。 她迟疑着惊喜了好一会,才回讯息过去,“李岩兵?” “……你现在在哪里?” “在N 大,被隔离着呢。”她发了一个笑脸符合过去,隔离了好几天,心态早 已平稳。 两年不见,李岩兵打字的速度似乎慢了半拍,“你被隔离了?发烧了?要紧嘛?” “我没有发烧,被隔离只是因为我们学院有个疑似病例,所以才搞得整栋楼都 被隔离了。哎呀,简直是草木皆兵。”她笑吟吟地调侃。 “哦。你现在在N 大……读研?”他似乎才反应过来。 “嗯。”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和斐蓓的谈话,“对了,你现在在哪儿?我上次遇 见小蓓,她说你去北京了?” “……哦。”两年没联系,他的话越发得少,简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室友啃着苹果晃过来,瞟了一眼打开的对话框,“呦,沈子言,你这网友在国 外啊?” “是同学。”她纠正,又纳闷地问,“谁说他在国外? ” 室友闷笑起来,指一指屏幕,“上回你季师兄给你重装电脑不是下了个珊瑚虫 版的QQ吗?能显示IP地址,喏,这不是很明显嘛?”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个头像,一时之间,停在键盘上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李岩兵,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哦。”他再次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 掏出手机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很快翻出一个号码来。 对方立刻接了电话,“你好,哪位?” “李岩兵!我是沈子言。” 对方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天哪,沈子言,怎么会是你?这么多年没联 系,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显然弄懵了他,“好好的说天气干吗?今天大太阳,嘿嘿, 大太阳,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的QQ号多少?”她完全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我从来不玩那个,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网上和人聊天呢。” “对不起,咱们下次再聊。”她啪地合上手机。 手指从来不像今天这样不灵活。她半天才打出一句话,“你以后不要这样不吭 一声就消失好不好?” “好。”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 “我记得你说过,爱我的人不会离开我,可是你为什么离开我这么久?”眼泪 一滴滴落在手背上,落在键盘上。 “……” “你真的不爱我吗?” “……” “林尧,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两年。” “……” “你说话!你回答我!” “姓林的的,死木头,烂木头,臭木头,你说话!” 时光重叠如胶片在她面前放映,隔着冰凉的电脑屏幕,手指一遍遍在那个头像 面前摩挲,仿佛看得见他的眉目,他的唇,他长长的睫毛垂下了的样子。 在明白真相的一刹那,薄怒与狂喜交织,明明是暮春的寒冷天气,却清楚地感 觉到全身每个毛细孔里都在渗着密细的汗,仿佛袅袅散发出热意。 他一直没有回答,她就这样呆呆坐在电脑前,一动不能动。 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忽然就全身无力,虚弱得厉害。电脑前,是能主宰她一 切的那个人。她忐忑不安,犹疑惶恐,如果他……万一他……子言伸手抓住椅子的 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床头的手机终于响起来,铃声宛如最纤细的银丝,缠绕住她的心脏,渐渐捆X 住,收紧。她起身扑过去,不顾膝盖正磕在书桌的一角,疼痛得钻心。 “沈子言。”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平静无波澜。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失落,她咳嗽起来,半天才平复。 “怎么了? ”语气中仿佛有了一点波动。 “不小心磕了一下。”语气从未如此轻柔甚怜。 “沈子言,”他仿佛又好气又好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她的脸开始微微有些发烫,心中忽悲忽喜,一时间竟如同在做梦一般。 “真没有发烧?”他似乎不太放心,又问了她一次。 “我每天都有量体温。”她低声回答,只觉得人心安稳,现世静好。 他似乎也放下心来,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揶揄她, “刚 才骂得很痛快吧。” 这人真实可恶极了,明明刚才还在嘘寒问暖说着贴心话,一转眼功夫就开始哪 壶不开提哪壶。不幸的是,她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定。 “……你在英国还好吗?”顾左右而言他一向是她的强项。 他没有火大。 “将来会不会……回国?”前面那句只是过渡,这句才是重点。 “你想要我回去吗?”他终于开口。 “……暂时不要。”她很心虚地回答。 “……” “你这时候回来不安全,”他的静默令她心一慌,几乎是脱口而出,“等非典 过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沈子言,你似乎认准了我一定会回去?”他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 她XX了一阵,终于横下了心,“是。” “哦?” “你十几年前欠我的……你说过,过多少年都是有效的。” “……” “林尧……”她忽然有些不安,他不会赖账吧? “就这样简单?我还以为你会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呢!”他清朗的笑语 清晰传来,字字清楚无误。 她气得跺一跺脚,“你!” “小西。”他忽然手链了笑声,“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去的。” 这声“小西”,依然让她怦然心动。两年来的思念,凄凉,幽怨,忐忑,惶恐 与等待,那些流泪与不眠的夜,统统被这温暖的呼唤慰烫与抚平。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只要他一句话,哪怕受了伤,也会有自动复原的力量。 “林尧,你还爱……我吗?” 他沉默的时候,好像有谁扼住了她的脖颈,几乎喘不过气来。 “笨得不行!去看那个邮箱!” “哪个?你校友录上的?” “我挂电话了,你自己猜密码。” “可是林尧……” “国际长途好贵,你说过的。”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平静地输入那个邮箱用户名,lyxx,输入密码的时候迟疑 了一下,还是输入了那个熟悉的日子。 几乎来不急眨一眨眼睛,邮箱欢迎的绿色界面已经豁然弹出来。她怔了很久, 几乎有些发痴,才移动鼠标,翻查讯息。 邮件目录下,标记为“小西”的分类极其醒目,分栏下的几十封未读新建,发 件人与收件人都是lyxx。从几年前开始,断断续续,不定时地发送。 2.15——“一直困扰着的那个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她不会来北京。也许,我 是时候放下这里的一切,选择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7.7 ——“上海这个城市,她是真的很喜欢,而我却没有办法再像两年前一样 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几天。但愿她会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就让D 打掉Canon 代替 我陪着她吧。” 1.1 ——“项链就在手边,十年前送她的信物,终于被她丢弃。收拾行装的时 候,十字架却以外地还带着余温,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我的。” 4.5 ——“英国很冷的天气常常令人想可是,仿佛那年因她而起的毛病至今还 有点后遗症。宁愿这样拖着,仿佛那份想念的心情一直没有痊愈。” 11.11 ——“她说,目前是一个人在上海。这话和今天的日子真应景,心里X 异地有了生机。” 12.19-“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要相信,我一直就陪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 虽然你以为我是李岩兵。”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一点一点泛上来,汹涌了整个眼眶,她的手机械地一封一封 点开,到最后手指终于僵硬得动弹不得。 1.2-“她说,她爱我。几乎等到地老天荒才等到这一句。” 1.3-“我说,我不爱她。她不会知道我这时候的心情,永远不会知道。” 最后一封,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 ——“我们分手两年了,小西。今天才看见你两年前发的邮件,你说,你知道 错了,你问我,还爱不爱你。No matter what I do ,I always forget to forget you-小西,从未忘记过,我爱你。” 一刹那,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那是爱情绽放的声音。 当夜,子言睡得极安稳,早上新晒的被子蓬松香暖,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就连梦境也仿佛散发着香甜如蜜的芬芳。 隔离解禁的这天,整栋楼犹如放风,呼啦啦跑出无数的人,一群群聚在楼前热 络地打招呼,劫后余生一般。阳光透过薄云洒下一层明亮的光线,院楼下的树开了 一树的花,密密匝匝,明媚耀眼。 季南琛站在她面前,修长的身影隐在花树里,笑容清澈而明朗。 “季哥哥,我解放了!”她笑,笑声里有着不同以往的爽朗。 “瘦了一点,”他微笑着看她,“人倒比从前要有精神了,白让我担心了这些 天。” “电话里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一切都挺好的。”她的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 “嗯。”他的眼睛恍然似有水纹波动,微微点一点头,“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她一怔,邪一抹笑就好像凝驻在了唇边,半天也收不回来,“你要出国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