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颢的母亲胡小缄是个矮个子、皮肤白晳的俏丽女人,在女儿出事以前一直是 医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后来便因家属有问题失却这份荣耀,但她并不很在意,她忧 心忡忡的是女儿会不会在监狱里学坏。 女儿被关押的日子里,她的心情一直处于压抑,妇科主任讲这是造成她月经失 调的主要原因。 监狱里派的吉普车一路将她们母女送到火车站。 列车软卧包厢里,同行的一位军人不停地剥桔子吃,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车开 出几站地,胡小缄主动搭腔,试图通过闲聊了解女儿变化情况。王颢总是看着车窗 外,似乎一条河流,一辆卡车,行人或飞鸟,都会引起她极浓的兴趣。事实上她们 很少能把话题延续下去,王颢的回答简短,缺乏热情,可以说态度生硬,更多地问 及父亲的情况。胡小缄看到女儿即使笑的时候,眼里仍保持着决不动容的冷漠,嘴 角纹路刻出两道近乎残忍的浅沟儿,这使她不寒而栗。 她们这样对话就像车轮轧过轨道接缝,发出咔哒咔哒的断痕。 中午,在餐车车厢里就餐时,胡小缄想找个幽默话题缓解一下交谈气氛,她把 盘子里嚼不动的牛肉捡到桌上,用筷子敲打着说:“哼,今天烧的肯定是一头斗牛!” “倒是黄牛犊,只是碰上那个地方,才这么老艮。” 女儿说这话时(目夹)了(目夹)眼角,表情轻佻。胡小缄没料到女儿会这么 说,心里缩了一下,克制住说:“没错,全吹出茧子来了!” “问问他们从哪儿进的货。”女儿口气粗俗地说。 “肯定上边了,直塞牙!”胡小缄只好跟着。 胡小缄看着女儿用牙签咔咔地剔牙,朝脚底下啐,又摸出上车时买的香烟,与 邻座一个男人借火儿点着,边抽边把烟灰弹进饭碗里。 “爸最近的信都留着吧?” “你不是问过了吗?” “你每次带给我的信我都把它看烂了。” 胡小缄不再说话,显得有些惶然。 王颢不停地朝身边走过的每个人盯住看,目光里保持着警惕。偶尔说:“怎么 了你?” “嗯?” 胡小缄把脸藏在厚丝绒窗帘背后,躲避着刺眼的阳光,同时掩饰着内心不安, 一想到那桩严酷的现实在家里等着她,一想到离家越来越近,她就感到害怕。而女 儿,显然已经变得陌生了。 “我一直在想,你爸的信写得很有水平。如果他不当兵,当一名文学家或记者, 肯定会有成就。” “我最喜欢他信中巴黎街头厕所一段。”王颢皱紧眉头,吸了一口烧到过滤嘴 的烟蒂,说。 “我也喜欢,他打电话说他真的花费十个法郎上了一次那儿,写的都是亲身体 验……” “等等等,十个法郎!叫我算算!”王颢吸了一口已经熄灭的烟蒂,咳嗽着, 眼睛翻上去默算。 “二十块钱人民币,还是官价!”她叫道。“上趟茅房?!” “你爸说他完全出于好奇心,因为那厕所是球形的,完全仿造一颗著名的人造 卫星,用的质料也是太空料,他就投币进去了。里面果然有美妙的环宇音乐,在马 桶上坐着会摇晃,仿佛身置大气层外人体失重,哈哈,你爸说他完全没有防备,更 别提上厕所解便的事了,走出厕所半天还在原地跳舞,辨不出方向。” 王颢把烟蒂丢进菜汤里,瞅着窗外,笑了。这是一路上胡小缄看到的唯一令人 舒心的笑靥,同时她心里伴随着一阵悲伤。 列车一路晚点运行,车内的人昏昏欲睡,到达终点站已是半夜里。她们母女走 出车站口,拦住一辆出租轿车,坐上去。 胡小缄坐在女儿身旁,在车驶过街道时,一股力量遏制在嗓子眼。再过一会儿, 就该到家了,她不知道女儿面对家里发生的意外祸事会是一种什么样反应,两只手 在黑暗里握来握去,沁满了汗。她暗暗看了看女儿。王颢把脸贴在车窗,霓虹灯映 亮她灼灼的目光,同时映亮脸上按捺不住的惊奇表情。 出租车行驶过一条条灯光通明,行人稀少的街道。 王颢已经看见家了。这片文化大革命前修建的居民小区在当时是让人羡慕的高 级住宅群,现在却被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物所包围,出租车驶过楼幢间的绿化带, 她家就在其中一幢的地下室。她童年的记忆里,灯火从地下室窗口射出去,正好照 亮地面上的树丛,让人想到舞台上投向布景的脚灯光,或者从下面往上照亮的圣诞 树。 出租车停在她家门口,胡小缄付了车钱,见女儿停在路灯下东张西望,等了她 一会儿,待她看够,同时使提到嗓子眼的心尽量放松。 楼道里的灯泡早就碎了。她们摸着扶手往下探步,一股难闻的气味随着往下走 越来越浓。“我来。”她们站到家门口时,王颢抢到前面,掏出钥匙,胡小缄立刻 阻拦住—— “门锁已经换过了,我来吧。” 一阵沙沙搔门声从门的另一面传来,夹着铃铛的细碎声音。“咪咪,乖咪咪, 等急了咪咪?”胡小缄边开门边亲昵地说。门内,声音变得更加急切。 门打开,接着灯亮。一只通体油乌的大黑猫站在走廊上,弓起腰,前爪搭在胡 小缄伸出的手心,铃铛哗哗抖响。胡小缄抱起猫安慰:“乖乖受委屈了是不?自己 在家里孤独了?”猫发现了后进来的王颢,跳下地,凑到王颢裤管煽动鼻子,咪咪 嗅着,两只眼睛放射出绿幽幽的光。 王颢往里走,闻到一股抽烟人留下的气味。 “它是你养的吗?” “从同事那里抱来的。”胡小缄打开冰箱,取出宠物罐头,倒入盘子里喂猫。 猫趴在地上不抬头地吃。 “你要不要洗洗?”胡小缄问。 “我住在哪一间?”王颢停下问。 “老地方。”胡小缄掸着手推开正对走廊的屋门,打开灯。 王颢看见那根贴墙悠荡的灯绳,当年她与姥姥合住在这间屋子,父母住朝阳的 较大一间。姥姥有个习惯,睡觉前总爱灯绳系到床头,以便半夜不用下床伸手就能 打开灯。姥姥是在她服刑的第二年去逝的,她没能看见姥姥的遗容。屋内,仍是昔 日摆设,只不过被精心打扫过,蕴含了主人一番心意。 “小颢。”王颢回头,看见母亲脸上的凄婉,语调也变了,“过来。” 王颢跟随着母亲,走进朝阳的大房间。蓦地,看见柜橱上供的水果和干点,父 亲年轻时的照片镶在黑色相框内,不禁愕然失色。 “你都看见了。”胡小缄面朝窗户,背对她说。 “怎么回事?”王颢声音一下子变低钝。胡小缄转过身,看见女儿脸上出人意 料地镇定。 “坐吧。”胡小缄说。 “我就站着听!”女儿眼圈红了,目光犀利。 “那好。部队领导通知我的时候,你爸尸体已经运回国,他们说死因是车祸。 当时我全蒙了。后来开了追悼会,也是在部队礼堂里开的,在追悼会上我见了你爸 最后一面,他经过整容,样子很可怕……”胡小缄说着,哭起来,唏嘘声使她的描 述听不清楚,“火化前,他们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就谈了你的情况,他们答应尽 量想办法。后来就接到通知,让我去公安局一趟,当时我很纳闷,噢对了,不是公 安局,叫安全局,我总爱把它们搞混。我去了,他们的领导告诉我,法院已经答应 了我的要求,提前放你。当时还有法院和检察院的人,态度都出奇地好。当时我很 怀疑,为什么单凭一个死者他们变得这么宽容。问他们,他们不说。后来,跟你爸 一起的同事说走了嘴,才知道你爸在国外做着秘密工作,他们劝我别瞎费劲打听了, 像他这样死的每年都有,还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泪水在顺着王颢的脸颊流淌,她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看着照片上的父亲。 胡小缄上前,欲安慰女儿,被女儿抬手挡开。她陪着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 走出房间,靠在厨房门口饮泣。猫过来,贴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喵喵叫个不停。后 来,她听见背后“砰”地一声,转过身,女儿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她去推女儿房 间的门,门被锁上。 “小颢!小颢!”她叫,耳朵贴在门上听里边的动静。 猛地,转过身奔出屋子,蹬上楼阶,顾不上气喘吁吁趴在地上,从地下室窗口 俯视。无奈窗户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停下,朝这里看。 她爬起来,一边掸着一边往地下室走,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默默祈祷着,事 情总算有个平安的开头…… 整整一宿,胡小缄将自己屋的门敞开,沙发搬到正对门口坐在上边,亮着灯, 睁大眼睛,这样女儿有任何动静都逃不脱她的监视。这中间她不知何时睡着的,醒 来时发现猫偎在怀里,天已经蒙蒙亮。她蹑手蹑足到女儿门口,推了推,门仍锁着。 她洗了一把脸,开始准备早餐。 冰箱里堆满了食物,一些包着保鲜纸的熟食本来是为昨天饭桌上准备的,她把 它们取出来。这时,她想起应该给医院打个电话,看来今天是不能上班了。她走向 电话机,手伸向话筒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喂?”她用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 “喂,猜猜我是谁呀?”对方是个男人,故意捏细嗓子,“猜猜我是哪一个呀?” “你好。”她说,朝门口瞥去。 对方笑了,恢复成原本声音,说:“你好,女儿接到了?” “嗯。” “一路平安?” “嗯。” “那件事情告诉她了?” “嗯。” “她怎么样?闹了吗?” “没。” “你们在干什么呢?” “她在休息。”胡小缄朝后退了退,看着女儿屋的门。 “我想你……” “我也是。” “真想现在到你那里,抱着你。” “你不能来,咱们说好的。” “我知道,我不过是这样想,我不会去的你放心,我只不过想你想得挺不住了 ……” “但你最好小心谨慎,最好连电话也别打,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最好别惹她, 等过了这一阵我会想办法安排。” “你用不着担心我,我不过是很想你。” “才几天呀!” “可我觉得很长很长很长,我不愿意在这边,不愿在地狱里呆着,我想回到天 堂,对对对差点忘了,你把我放在床下的那双拖鞋收起来,别被她看见,还有晾的 短裤背心,麻烦你了。” “早收起来了。” “你怎么了,她不是在睡觉吗?” “我很困,不愿讲话。” “好吧,”对方叹息,“不打扰你了,快去睡一会儿吧!” “嗯。” “吻我一下好吗?” 胡小缄对着话筒,那一声“咂”送到噘起的嘴唇上,突然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儿, 吓得呆住。 “喂,喂喂,喂……”对方在叫,声音清清楚楚。 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走廊里的,神色镇静,看着这里,说: “妈,给我找一块黑布。”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射着居民区,与居民区一墙之隔的农贸自由市场里人头 攒动,上空飘绕着烤羊肉串的烟雾。 胡小缄母女穿过集市,走过一段路,远远可以看见派出所小楼所在地,临街的 窗口罩着拇指粗钢筋防护网。 在派出所门口,一位胡子拉碴的老警察盘问了她们。 胡小缄带着女儿找到户籍科,科室迎门挡着一道柜台,隔着柜台能看见玻璃柜 里排满本管区户籍登记簿。靠墙的长椅子上,坐等着几个来办事的人,呆愣在那儿。 胡小缄踮起脚尖,探头看见柜台里坐着三个办公的警察。警察发现突然冒出柜台的 半张脸,一齐朝这里看,他们中的两个正在下围棋,棋盘上填满了子儿,两个警察 抱着棋子罐,绞尽脑汁的样子,只瞥了这边一眼,又闷头下,他们的缄默衬托出柜 台前打电话的警察一声声近似争辩的嗓门儿:“干吗?你他妈想干吗?我不是说过 吗,没有油送两千公升汽油票也行,怎么着都行,反正得给解决了,要不甭想放人! 我就这么个条件,没什么可商量的!你告诉他!”打电话的警察涨红了脸,脖子上 筋在跳,稀疏头发上油汪汪的,说话时不停地用圆珠笔在台历上画出一串串莫名其 妙的符号;他抬起脸看看胡小缄,胡小缄立刻冲这边笑笑,刚要开口说话,被对方 抢在先:“下去下去!吃饱撑的?” “我没说你,我这儿忙着呢,跟走马灯似的!”红脸胖警继续对着电话嚷,胡 小缄回头看看女儿。王颢已经排在等候的队伍后面,坐在长椅子上,瞅着这里。 她走过去,挨着女儿坐下。 冬日的斜阳穿过窗口,一部分被柜台遮挡,剩余部分越过头顶打在墙壁。她们 这些人缩在阴影里等着。 “喂,你好呀孙总,没钓鱼去?我在报上看见您怎么着还钓鱼协会的理事了? 别别,您瞧您说的,您是干吗的?咱们是干吗的?别别,别,您听我说,不是那么 回事,您听我说呀!别别先听我说,不是我不给他面子,这件事本来不该归我们管, 是治安科逮的人,但咱们不是欠着情呢吗?所长托我递话也是所里头头的意思,他 孩子犯的是持刀抢劫罪,把人家给捅了,被害家属现在还盯住我们不依不饶呢!人? 在医院抢救呢?所以说呢,如果法院受理了,他孩子最起码也得去蹲十年八年的, 这还得瞧受害者抢救的情况。对,对呀,七刀,两刀在胸口,弹簧刀,在我们这里 呢,就是不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我跟他说他还认为我是蒙他讹他呢,我跟 您说,如果没咱们这一层,他他妈倒是想,他再通路子也他妈白搭,这就是赶到这 个点儿上了,非他不可,让你说我要他几桶汽油,他又是管这个的,然后放他孩子 回家,不过分吧?对不对?就是啊,您跟他陈述陈述一下利害关系,别他妈不知深 浅小麻花劲儿劲儿地。当然,他要真想大义灭亲,咱们也没什么话可说,咱们还得 佩服他,不过他那个长途汽车站长也就当到头了,我这是圈儿里人大实话,您说对 不?” “甭跟他啰嗦,啰嗦什么呀?”下棋中的一个人说。 “就是,挂了挂了!”另一个也说,“烦不烦呀你,管它有油没油呢,没油更 好,全都呆着。” “什么您说?哟——喂,亏您说得出口咱们还用得着来这个吗?您放心,有我 的就有您的,再说了,咱不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整顿社会治安,保障社会安 定团结吗?” 坐在长椅子上等候的人们始终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偶尔眼神相遇,流露 出显而易见的恹闷情绪。胡小缄不停地关注女儿,王颢却似很有耐心地样子,靠在 椅子背,闭上眼睛,呼吸均匀。 “不是我跟您发牢骚,事实就这么个情况,以前情况您也了解,咱们所一有紧 急情况都是自行车,要么11路,四个轮子的车都是给犯人预备的。这不是分局更换 车吗,要不咱们也捞不着这辆老爷吉普,没错,就是那辆,哪儿他妈叫车呀,一二 档根本挂不上,刹车只能当减速器使,是呀,这咱们还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劲讨来的, 总比没有强,要命的是它属于报废车,没户口呀,没户口也就没有油,一直是两辆 车的油三辆喝,牌子也是轮流拆,前几天一辆被局里调去外地执行任务了,家里就 剩下它了,就是呀!要不是没辙,咱们也不至于这么干,说句好听的,这就是逼良 为娼……” “你还有完没完了,好像你是领导似的!”下棋中的一个说。 “少打岔,好不容易铆上,刚有点谱儿!”打电话的捂住话筒小声说。 “等油到手就把那孩子送法院,看他还拿不拿搪!” “喂,周主任吗?对,是我,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上午你们站长的孩 子在饭店里把人给捅了,对,拿刀桶的,没死,也差不离了,现在人关在我们这里 呢,对,上午十点多钟吧,饭店保卫部门报案到所里……喂,喂喂,具体情况我都 跟老孙谈了,他都知道了,你问他吧,我们有这么个想法……” 王颢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了看左右,站起来。 “干什么去?”胡小缄问。 “出去遛遛。”王颢说着往外走。 胡小缄看了一眼手表,扯住王颢说:“你再等等,他们让你一到家就来报到。” “遛遛再回来。”王颢说。 “你让她去走走吧,早呢。”排队等的中间一个说。 胡小缄对排在身后的人叮嘱了一句,跟出门。 室外一派嘈杂,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们来到街面,王颢看着车水马龙,说: “看来他们挺困难的。” “谁?”胡小缄不知道女儿指的是谁。 “派出所呗,还有谁。” 她们一边说,已经走到街上人群里,胡小缄叮嘱说:“咱们还是别走远了,透 透风就回去吧。” 王颢也不回头,脸上浮过一缕讥笑。 “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胡小缄掸掉女儿背后靠的尘土,问:“饿不饿?想吃 点什么?” “想吃它。” 她们正好走到烤白薯摊子前,汽油桶改制的烤炉上摞着热腾腾的烤白薯,炉子 后站的妇女拍打着黑糊糊的手套,问:“真正红瓤栗子味赛白糖,来一块吧?” 胡小缄动手把烤熟的白薯逐个捏了一遍,挑了两块抽巴软乎的,交了钱。 “你可真行!”那妇女把弄乱的烤白薯重新摞起来,说。 王颢托着白薯,在烤湖的表皮抠开个口子,稀稀溜溜地吃起来,转眼,手里只 剩下一张白薯皮,鼻子尖脸上粘得到处都是浆糊。 “没个吃像!”胡小缄送过来手绢。 “在里边就想着这一口!” 王颢瞪着眼睛做着努力下咽的动作。偶然间,她停住,几个青年人正在水果摊 上挤来挤去,其中两个并拢身体挡住背后的视线,另一个女的借助掩护非常利索地 用刀片划开前边老太太挎包,她眸光一亮,差点叫出声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几步,接着她停下,目送着这几个青年人消失在人流。 “怎么了?”胡小缄看着呆立在马路沿儿上的女儿。 “没,没什么。” “你看见什么了?”胡小缄站到女儿身旁,顺着女儿望的方向寻找。 这时,水果摊那里爆发出尖叫,人群一下子拥挤过去。 “走吧咱们。” “你一定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信你没看见,是不是看见小偷了?” 王颢不回答,朝来路上走。胡小缄跟上几步,又回过头,那一声声哭嚎如丧考 妣。“你一定看见了!”胡小缄追上说。 “我看见了又怎么着?”王颢平静地回答。 “你应该报告!” 她们回到户籍科,长椅子上已经没有人,等待接待的队伍排到柜台前,出去时 记住的那些面孔已全不在了,她们只好排到队尾,好在红脸胖警察处理公务卓见效 率,队伍一直缓缓向前移动。 王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紧捱在队尾,麻木表情里隐含着惴惴不宁。 岁月荏苒,母亲明显衰老了,举止露出迟钝,待到前边还剩下两三个人时,从挎包 里取出事先准备的东西,捂在胸口。王颢看见轮到母亲时,站起身,走过去。 “谁呀,是你吗?”红脸胖警察问。 “是她,我女儿,你们这儿姓杨的民警让回来就来这儿。” 红脸胖警抬眼看了看王颢,对照准释证,翘在凳子角的腿抖动着,说道:“王、 颢,就是你呀?早听说了。” 两个下棋的警察抬起头,朝这里看。王颢冲他们笑了一下,仿佛很早以前就是 朋友。 “怎么了?”下棋中的一个,面皮白净的瞧着王颢问。 “刚放出来的。”红脸胖警说。 “走呀,有什么可看的。”下棋中的另一个背对着柜台的说。 “找我们什么事呀?”红脸胖警问。 “上户口。”胡小缄说。 “她档案还没到呢,没档案没法上户口。” “可,街道办事处说没户口不给分工作……” “等着吧,等档案到了再说。” “得等多久啊?” “就难说了!后边该谁了?”红脸胖警说,顺手把一摞东西扔回到柜台上,目 光转向后边排的人。 “以前是干吗的?”白净面皮的警察瞧着王颢问。 “她……” “公司里干,公司倒闭了。”王颢抢在母亲话之前说。 “在公司里干什么?” “财会。” “栽在钱眼儿里了?”红脸胖警以一种轻蔑口吻说。 王颢没说话,保持住沉默,目光里不让对方;胡小缄在柜台下踩了一下女儿, 忙赔笑脸说:“不知您贵姓,小杨不在,他熟悉我家的情况,我管您称先生好吧, 我是这么想的,她从外地回来了,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找个工作生活吧,不然就 闲着了,一闲着就爱出事,不定又怎么着呢……” “工作的事街道管,我们不管。”红脸胖警打断胡小缄。 “可他们说得你们出证明。” “什么证明?净扯蛋!” “见到您的证明他们才肯安排工作。” “你给她开个条儿不就完了?”一直闷头琢磨棋路,背朝柜台的警察突然说。 “怎么办?你来——” “打个电话不就完了?”白面警察抬手落下棋子前,没忘了瞧一眼王颢;他一 直在盯住王颢瞧,“快,叫杀了。” “电话号码多少?” “查本子,上面有。” 红脸胖警已从玻璃台板下压的表格里查到号码, 用肉滚滚的手指敲打键盘: “哪位?我是哪位?派出所!你哪位?外边的?蒋主任在吗?负责的谁在?吴—— 哪个吴大爷?” “他老婆会耍剑的那个!”白面警察说,瞧一眼王颢,又低下头。 “吴——吗?对,户籍科,住小区的有个姓王的,叫王颢,三横一竖王,刚从 监狱里放出来,对对,就是她,十年。没听说?那你还是问问吧,人已经到了,在 我们所里,工作呗!还能有什么找你们!什么?上次的吧?那就让它过去吧,有油 水别再忘了就行……” “您最好跟他们说定我们去找谁?”胡小缄提醒。 红脸胖警察没理她,顾自抖动腿打电话。 胡小缄回过头,看见柜台旁的队伍又排出一截,人们都在盯着她和女儿看。她 赶紧扭过脸来。女儿正用嘴唇轻轻吹奏一支曲子,眼睛挑向窗户外,不往柜台里瞧。 红脸胖警放下电话,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说:“去吧,找姓吴的老头, 说好了。” “请问姓吴的什么职务?” “谁知道,去了一问就找到了,后边谁?”红脸胖警察不耐烦地扭向后面的队 伍。 “还是小孩儿户口的事,不是说第二胎光罚钱就行了吗,怎么……”扒上柜台 的女人刚说一句眼睛就湿了。 “谢谢您。”胡小缄说。 “谢谢。”王颢冲着三个警察点点头。 警察谁也没理睬这里,埋头干着各自的事。 暮色降临时,她们赶到街道办事处。小平房里乱哄哄地挤着一些人,正在把整 箱的苹果分装在一只只塑料袋内,由一个上年纪的人把秤,称准分量以后,在袋上 贴上有名字的纸条。她们说明来意,把秤的老人答应了一声,站过来,是个面目清 癯的知识分子模样,领她们到隔壁。 吴审核过她们的材料以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说,“坐下吧,先填上表, 这张表我们以后向外单位推荐时作为参考,接收单位也要作为参考。” 她们打开表,都看见了令人难堪,又必须注明的那一栏目。 “你都有什么特长,填上,可以作为优先考虑条件。”吴点拨。 “漂亮算不算特长?”王颢对着吴亮了亮相。 胡小缄抬起脸,看见女儿的模样,一怔。 吴干笑着,一时难解其意,支吾着,说:“当然,还是得天独厚的特长呢!” “头脑灵活,善于交际呢?”王颢不顾母亲投来的惊异目光,挑动眉头,挤弄 眼睛。 吴看看王颢,又看看胡小缄,点点头:“写上吧。” “叫我想想,我还有什么特长……”王颢已经把这一栏写满,还在不停地往下 写。 “你不是会英文打字吗?”胡小缄提醒。 “所谓特长,必须得是一种特殊的专长,对吧?”王颢问,还在往下填,已经 把下面的、令人难堪的那一栏占满。 “叫我再想想……电脑管理财经写了吗?”胡小缄说。 “精通刑事诉讼法算不算,或者精通监狱法规?” “这个……”吴沉吟着,迷茫地看着胡小缄,说:“这就算了吧?” 胡小缄看出女儿已经在胡写,一把夺过笔来,说:“还是我来写吧。”她看见 女儿的脸在颤抖,带着得意的微笑。 胡小缄用笔蘸着墨水,很快填完表格,交给吴。 “付拾块钱手续费吧。”吴说。 胡小缄交上钱,吴又说:“还得加拾块,买一个待业分配证。” 胡小缄翻了半天,掏出一张伍拾元的钞票递给吴,问:“是政府统一发的?” “放心,领了这个证,有工作机会我们自然先考虑你,你也得凭证谋职,人家 也是看证认人,照片带来了吗?” 胡小缄交了照片。吴把照片贴在证件上,加盖了印章。 “等多久才能分配到工作呢?” “这问题可难回答你了,得等着人家通知我们。咱们说句实话,就你们的情况 而言,得等上一阵。现在压在这里的人不少,光中学生就百十号,天天上门盯住问 呢,我们都没法办。何况你闺女这样的……”吴瞧过来一眼,语气里带着歧视,停 了一下,等胡小缄点点头,说:“不过我们还是会尽力考虑的,有合适的机会就会 推荐,何况你闺女有这么多特长。” “那可谢谢您了。”胡小缄应着,接过求职证。 “等等我去把钱破开。”吴说,把钱伸平对着亮处照,往隔壁走。 屋里只剩下她们母女时,她们在昏暗里对视。王颢抬起手,蓦地,推翻了桌上 的墨水瓶,让墨水顺着桌面的裂缝流进抽屉里。胡小缄惊愕,瞪着女儿—— 王颢把瓶子里的剩余墨水全洒向桌上的宗卷。 “哟哟哟,完了完了完了……”王颢听见吴回来的动静,用报纸蘸着墨水抹得 到处都是黑。 “啊?!” “不知怎么弄的,它自个儿倒了……” 吴目睹现场,又瞪着她们半天,说:“这是干什么你们?!” 一个女人在隔壁大声问:“又盖错章了吧?” 吴气哼哼地大声说:“快过来看看吧!” 一群人涌进屋,其中一个头发乱的老妇女拨开众人冲上来,叫嚷:“毁啦,全 毁啦!”扑到办公桌前,打开锁,将抽屉里的文件倾倒在地上。 “谁干的这是!”老女人眼珠突努瞪住胡小缄母女,一副拼命的样子。 “它自己倒的……”王颢搓着双手,怯生生的样子。 “不可能!它好端端就倒了?” “你问这位大爷,谁也没碰它。” “我没看见!”吴失去温吞的样子,愤然道。 “全毁了,居委会的汇报,全年工作总结,瞧瞧,这不是害人吗?”一样样东 西被捡出来摊在地上,已经一片涂鸦,“你们哪单位的?” 胡小缄难于启口,看了一眼女儿。王颢凑上去,一声不吭地蹲下帮助整理,经 她手整理的文件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行了行了,你们走吧!”吴将找回的钱给胡小缄,轰她走。 王颢似乎依依不舍的样子,被母亲扯着袖离开。她们听见背后说:“刚从山上 下来的,少惹她们……” 她们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两个人都不讲话。胡小缄内心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想寻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哭一场。后来,她说: “你不应该这样做。” “这是轻的!” “这样干,他们不会分配你好工作。” “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这帮小脚侦缉队!” “可你总要有个工作吧?” 王颢站住,睥睨着母亲,说:“我会挣钱养活自己,不用你掏一个子儿。”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