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月八日这天,天空晴朗。报社里剩下清一色男人来上班,楼里看上去死气沉 沉的,工作也变得又单调又乏味。 上官侯等在传达室,不停地看表,正当他不耐烦的时候,大门口外王颢匆匆地 赶来。 “对不起,迟到了。”王颢不停地打着哈欠,说。 “不怪你不怪你,”上官侯安慰,说:“走吧咱们?” 传达室老头也帮着说:“如今这市政被破坏比当年日本人大轰炸还厉害。” 他们乘上报社的白色面包车,朝市郊出发。 “你脸色很憔悴,晚上没睡好?”上官侯递过来胶姆糖。 王颢接过糖,张口刚要说话又打了大哈欠。 上官侯抿嘴笑笑,不再问。 面包车沿着笔直的市郊公路跑了一阵,拐向一片集镇建筑。一路上,王颢从上 官侯嘴里听明白,所谓“三八恳谈会”的内容,就是劳教所方面借助国际妇女节的 机会,邀请女劳教所犯人的丈夫和家人前来团聚,通过座谈方式,达到感化教育的 目的,这也是劳改局多少年来的一贯做法,据说很见成效,场面也非常感人。 面包车沿着稻田地减慢车速,停在一片红墙下。 王颢下车,一看见扯起电网的红墙,心头就一阵哆嗦。她本能地站住,不再往 前走,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她都那样熟悉,勾起她回想心酸往事。 门口岗亭城的持枪警卫检查过他们的证件,按下铁门电钮。挡在车头的黑色大 铁门在沉闷的吱扭声中向两侧滑开,露出女人劳教所的小操场和青砖楼房。 王颢跟在上官侯身后往里走。院子里显然布置过了,一切都留着人为的痕迹。 在楼底层的大客厅里,迎门挂起红布横幅会标,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专程赶来与 妻子女儿会面的男人和老辈,散投在会场里的女犯一眼便可认出,都穿着清一色号 衣,剪成齐耳短发,吃得又白又胖。这里的一切对于王颢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尤其是女犯们的神色,凭着这种特有的伪装,她能在千万人丛中轻而易举地找出她 们来。她一走进这间屋子,便唤起一种回家的感觉,对她们产生出姐妹间的亲情, 心里惴惴不安。一看见红色会标,就要想起自己当年参与癌症患者座谈,不禁朝上 官侯看了一眼。上官侯根本没注意她而是站在门口朝屋子内东张西望,正寻找时, 一位穿警服的中年妇女朝这里走来,打着招呼。 上官侯迎上去,与女警察握手,然后把女警察叫过来,对王颢介绍,此人是这 里专门管教犯人的中队长,姓马。王颢心里又一哆嗦,联想到巡洋舰。马中队长长 着一副大骨架,黑黪黪的脸膛上长着粉刺,看不出表情,大概职业的关系,动作带 着男性化。上官侯向马中队长介绍她是报社里同事,她忙点头递上名片。 “好呀,我们请一个来两个,你们单位不错!” 马中队长握住王颢的手摇了摇,这双手干糙硬朗。 对于上官侯的介绍,王颢并没提出异议,她知道上官侯这样介绍完全是图省事, 何况她只需在这里待一会儿,等上官侯采访完他们便可乘车离开,她是谁对这里的 人来说,完全无所谓。 上官侯很快就找到了他的采访对象,一个犯盗窃罪的惯犯,冲她飞来一个“耐 心稍等,很快就会完事”的眼神,朝屋子里走去。 她正在寻找一个空位置坐下歇歇, 马中队长笑呵呵地朝她走过来, 嘴上说: “王记者, 让我给你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吧。 ”说着话,眼珠向四下巡过,说: “你既然来了,我可不能轻易就错过这个好机会。” 马中队长带着她转来转去,穿过人堆。低头窃语的人都纷纷抬起脸朝王颢看。 上官侯在里边也看见她,冲她挤了个眼色。 马中队长腰间鼓鼓囊囊地,隔着警服凸起个手枪的外廓,她带着男性化的手势 指来指去,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单独的女犯身上,说:“你就采访她吧,她丈夫没 来,我们打过几次电话,还寄过信,但他就是不来,估计来不了了。” 蜷低着身子的女犯注意到这边,飞快地瞥过来一眼,又低下头。 王颢突然明白了马中队长的意思,脸刷地通红。 “我看,我还是,算了……”王颢说着,往人堆外面退。 “喂喂,怎么了?”马中队长不明白王颢为什么抽身就走,追过来。 “我是管旮旯版面的,嘿嘿,跟他们不一样,……”王颢结巴地解释说,“我 转转,就可以了……” “你看你这位记者,”马中队长揪住王颢袖口,往来路上拉,说,“当然了, 责任在我们,没事先做好采访安排。可报社也没事前通知我们今天来两位记者。” 王颢在绕过人堆时,叫了一声上官侯,意思是让他过来跟马中队长解释一下情 由,别再硬打着鸭子上架难为她。上官侯回过头,立刻明白,过来把马中队长拉到 一旁。王颢看着他们俩低声说话的样子。马中队长显出困惑,不满意地甩动两只手, 上官侯坚持做着解释,马中队长露出来失望的表情,似乎还不肯甘休,坚持与上官 侯交涉。上官侯又转回来,到她跟前,脸上为难的样子。 “你就装装相吧,没话找话跟那女的侃一盘,反正呆着也是呆着,跟人聊天不 省得你闷得慌。”上官侯低声说。 王颢看见马中队长在盯着这里,她小声辩解:“可我不懂你们要采访什么呀?” “去吧去吧,不去她们该不高兴了。”上官侯拍拍她的手,没容她表示,就转 向马中队长,对马说:“行啦,就这么着了。” 说时,回头冲她眨眨眼角。 “他说你最擅长的,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马中队长过来,揭穿她说。 “这女人犯了什么罪?”王颢在跟着朝角落里走时,问。 “卖淫。”马中队长说,把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词说得很平淡。 “初犯,还是惯犯?” “初犯。”马中队长说。王颢看见,这女犯发现她们走过来,立刻显得很紧张, “她关进来半年多,丈夫没来过。我们去找过她家里,被骂回来。她伤了他的感情, 正闹离婚呢。” “有孩子吗?” “有个儿子,七岁了。” 女犯看见她们走近站起来,两只手不知该怎么放绞在一起,蜡黄的脸抽动了抽 动。 “任虹。这是记者,专门来采访你的,你要好好地介绍你在这里改造的情况, 你平时不是满肚子的感受吗?”马中队长对她们双方做了介绍时,任虹腼腆地笑笑, 她细软的头发梳成垂直,神态恬静,眉清目秀。 马中队长建议她们谈起来。上官侯亦不时注意向这里,手里握着钢笔和笔记本。 王颢一下子变得局促,她手袋里的纸笔完全是为拉广告预备的,那支笔是真正的法 国眉笔, 是她在国际商品服务部花了8.5美金买的,餐巾纸则是紫罗兰香水型湿纸 巾。 她瞟了一眼任虹,无从张口,坐在那里,两只手对握住夹在膝间,偶尔冲任虹 笑笑。任虹也笑一下,很勉强。 后来,王颢发现自己的坐姿仍保持着多年戴铐的习惯,忙改成一只手抚腿,一 只手托下巴的思考样子。 王颢就这样干坐着,她无法开口,或者说不愿开口,她深深体谅她们这群人, 最怕的莫过于揭老底。任虹低着头,两只手夹在膝盖来回搓。两个人坐了半天,都 没话。 王颢憋了半天才说出:“干吗要走这条路呢?” 问完了又后悔,这种唐突发问不正是讽刺对方的隐私吗?她想着,更不知道下 面该说什么好。 任虹低下头不言语。从任虹身上王颢看到了自己昔日千百次面临过的审讯,她 觉着任虹正是应该这样,她甚至感觉到任虹空荡荡、警戒着的内心。 “你想问我些什么吗?”后来,王颢听见自己说。 任虹抬脸,皱了皱眉头,瞥着王颢。 “人生在世,难免要犯些错误,随便聊聊吧。”王颢说。 “……”任虹欲言又止。 “你还爱你丈夫吗?”她认为这句话问得比较成功。在任虹瞧着她的工夫,她 低下头,偏偏想到了母亲胡小缄和长眠在异国他乡的父亲,想到从自己家窗口爬出 的那个男人。 任虹渐渐抽泣,她想对王颢说些话,但话到嘴边,触及内心又哽咽住,不停地 点点头。 “如果你爱他,就不应该这样去做。”王颢看出,任虹像自己最初关押进来一 样,总爱为悔恨与渴望而流泪。 任虹啜泣着点点头,泪水不停地滴落下。 她从手袋里摸出湿纸巾, 递过去。 在任虹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有话可说了: “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就要属爱情了。”她这样说,跟着便不假思索了,“因 为有了爱情,才有了婚姻。因为婚姻的结合,才有了家庭,生儿育女是爱情的结晶。 从此双方的爱融合为一处,他们的命运,他们的荣誉,浇铸成一个辉煌壮丽的维纳 斯形象,虽然这中间也许有一些磕磕绊绊,但正如苏芮歌中所唱的那样:也许牵了 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 任虹抬起脸,看着王颢,嘴巴跟着张合。 这时,王颢才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已经哼唱起来,而且唱得还不赖。她想起来, 这首歌是跟郭永晟学会的,她牵起任虹的手,让任虹跟着她一起哼: “所以牵了手的手, 来生还要一起走。 所以有了伴的路, 没有岁月可回头……” 她们发现屋里的人都在朝这里看,两个人就暗暗笑起来,为了不影响别人,收 敛歌声。 “你唱得真好。”任虹跟着哼了一气,还没过瘾,说。 王颢看见上官侯愣在那里,看着她,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影响人家了。”王颢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咱们刚才说到哪里?对,所以 说结婚后两个人的名誉就变成一个人的,不不,应该是合二为一了。你这样单枪匹 马地去闯,干这种事好不好咱们另说,已经损害了自己名誉,也损害了两个人的共 同名誉。要知道,在社会上,一个男人可以忍受天塌地陷的苦难,百折不挠,挺立 不倒,却有一条是万万不能忍咽的,那就是在他体面的头上,戴上一顶绿帽子!” 任虹抬起脸来,噙着泪光的眼睛里充满惊讶,张着嘴不说话。 王颢看着对方,继续说着,她后来发现对方并不是被她的劝说所打动,这个表 情根本就不是冲着她的,她顺着任虹划过肩膀的目光回过头,看见阳光灿烂的窗户 下面站着一个人,逆光看去朦朦胧胧,似是一个身材魅梧的男人…… “他。”任虹空张着的嘴里喃喃。 “谁?”任虹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 任虹犹豫不决地站起身,看着窗户下的男人,又看向在会场里来回巡视的马中 队长,用目光求援。马中队长发现了出现在屋子里的男人,惊喜地拍了一下巴掌, 奔过去。 王颢看着他们开始交谈,马中队长指指这里,男人做出回绝的表情。马中队长 带着男人朝这里走了几步,男人停住,马中队长表示这个恳谈会是一次难得的好机 会,希望不要错过。男人朝王颢打量,总算点了头。 “任虹的丈夫,何平,在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作。这是法制宣传报王记者,专门 来采访你们的。” 没等马中队长介绍完,王颢主动伸出手去。 他们握过手。何平不看妻子,也不看她,仿佛她并不存在,只对着马中队长说: “我还有活儿,呆会儿必须回公司,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远的路,既然来了……”马中队长挽留。 “我是来道谢的,给我的通知我收到了,感谢你们总是想得这么周到。”何平 说话很理智,他看上去正像她们介绍的那种男人,硬朗的脸上沾着汗呢,眉宇间透 出一股阳刚忿怨。 “这么远的路,你就当歇歇乏,喘口气还不行吗?中午我管饭!”马中队长扯 过张椅子,按住何平坐下。 他们这里说话时,任虹一直躲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王颢学着上官侯的样子拉开采访架式,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正要找你谈 谈呢。” 马中队长立刻帮腔:“她是专写大墙下文章的,你如果对咱们有意见,尽可以 跟她反映,她会帮你解决问题的,对吧?” “那没错,咱们是人民的喉舌。” “我对文章不感兴趣。”何平冷淡地说,欲站起身。 “咱们就不写!”王颢拦住何平,摊开双手,说:“瞧,没笔没纸,也没录音。” “对,今天是三八恳谈,随便谈。”马中队长说,搂住垂首一旁的任虹,转过 身去,“咱们走。” 任虹看了丈夫一眼,何平佯装不见。 王颢捕捉到,何平虽然脸冲着墙,视角里却跟踪着妻子背影。马中队长端上茶 水,还有一袋天府花生,让他们用,顺势把王颢扯到一旁,叮咛:“根据我们的接 触,此人是个大男子主义,你要开导开导他丢下架子,正确面对发生的事,不要把 自己的做法强加在一个家庭身上。”又贴近以更小的声说,“你可以从孩子的角度 入手,他很疼他的儿子。另外么,任虹反映他在家经常摆大男子主义,对她粗暴, 不尊重人格。” 何平面冲墙注意着这里。马中队长沙哑的嗓音愈来愈低越来越听不清,她只管 颔首。后来马中队长乐呵呵地拍拍她肩说,“他总算露面了,就看你的了。” 马中队长离开后,王颢与何平隔着两杯茶坐着。现在,只剩他俩。 何平摸出烟来叼了一支在嘴上抽着,吐烟时下嘴唇虚掩住上嘴唇,使烟雾呈仰 角飘上屋顶。面对这个傲慢的男人,王颢又开始紧张,尽管何平连看都不看她,但 一想到与一位陌生男人谈论关于“卖淫”的问题,就感到恶心,她在寻找怎样才能 回避这个问题,同时很害怕对方开口。 这时,何平突然又次伸直那条腿,从裤兜里摸出烟来,问她抽不抽。她笑了, 摇摇头。何平把烟盒揣回裤兜,嘀咕:“写东西的人不抽烟……” “在外面也抽。不过,建议你遵守这里制度。” “什么制度?” “这里禁止吸烟。”王颢说,其实她也不清楚这里让不让吸烟,但她牢记住她 服刑的那座监狱里是不准许吸烟的。 “是吗?我真的有事,抽完这支就开路。” “别这么死要面子好不好?”王颢加重了语气;他们目光相遇时,她呼吸急促 了,“这是恳谈会,不是叫你代人受过。” “我是说抽烟呢。”何平掩饰自己说。 “甭解释,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对待自己和爱人。大街上犯罪的多了,像这么 活着累不累?”王颢决定单刀直入,跟何平展开对话,“蹲过牢的也不少,没见你 这样的,还是个大男人呢!我就蹲过牢,看得出来吗?” “王记者,你看你……” “真的,我不骗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有自己的情况呀。” 王颢盯住何平眼睛看,她发现自己又把两只手并拢夹在双膝间,忙打开,摆在 膝盖上。 上官侯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正在开导盗窃犯,对方痛哭流涕,哭声被周围所淹 没,侧影一搐一搐的手来回抹脸,上官侯不失时机地记录下他所需要的内容。 王颢看了一阵,也学着进入角色说:“发生这样的不幸,我想你一定很痛苦, 这种痛苦又无法向外人倾诉,只能烂在肚子里,所以就更加痛苦。我很同情你,不 管你是不是乐意接受。中国的封建传统观念对现代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没有什 么比这类事更让男人蒙受耻辱了。作为一名记者,我希望能分担你的痛苦,帮助你 解决困难,你可以相信我……” 何平停止手指捻转烟卷的动作,抬起眼皮,王颢发现他冷漠的目光里发生了变 化,变得忧伤。 “我想,通过采访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平等的,可信赖的朋友。在我多年的记 者生活中,我有很多朋友,就是通过采访互相了解,结下友谊的。” 何平看着王颢,本来看上去硬派的嘴脸渐渐泻了神,等了等,何平清理着喉咙 里的痰,叹息:“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可是罪犯家属。你呢,替法律讲话,等会结 束,出了这个门咱们就拜拜了,谁也不认识谁。” 王颢愣住,何平坦诚的态度教她无言以对。 “你也甭套近乎,把我们话套出来,瞎编一气再登到报纸上。” 王颢觉得他说得都对,但她不能放弃这个角色,硬着头皮说:“别误会,我是 真心实意讲这番话的,也是我为人的一贯准则。刚才我跟你爱人也是这么说的。” 对方做了个耸肩的抱歉的动作,王颢看出他在外厉内荏,强硬着说:“你用不着摆 出一副大男子汉来,应该相信人间还有温情!我跟你说,我有一位小姐妹,与单位 里的现金出纳员合伙挪了账上的公款,当时她完全是听了男朋友的话才这么干的, 为结婚做准备,其实她很不愿这么干。后来案发被抓进去,被判了十年徒刑。我曾 多次去看过她,送东西给她,我没认为她是个犯罪分子,我是讲她本质不是那种坏 人,她不过是人群中的一个,干着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干的事,是个很平常的人。 你不承认你犯过罪吗?他不承认他犯过罪吗?我相信人人都会扪心自问,做出公正 结论。区别就在于有的人运气始终很好,有的人运气一直不好,而运气很好的大部 分都是犯罪者手,他们有经验,懂得怎样钻空子,比起他们来,运气不好的总是可 怜可悲的……”她突然停下不再说,意识到是在讲自己。 实际上,何平已经在专心地听,见王颢不再往下讲,催问说:“你怎么会这样 讲?” “你不应该对你抱的固执换个角度去看看吗?” “我没这样试过。”何平摇摇头,问,“那么她的男朋友呢?” “他为她筹借了一笔钱,补上账目。”王颢心里一阵难过,因为事实并不是这 样的,“他发誓等她出来。” 何平不再说话,在鞋跟上捻灭烟,呷下一口茶。 王颢把花生倒出来,两个剥着,何平在开口前瞥了一眼附近的妻子,脸颊肌肉 微微抽搐。 “唉……”何平从身体深处叹息出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乍听到丑闻,自 杀的心都有!她能跟这么多男人卖肉,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她!你可以去打听, 我们家几辈子都好名声,宁可自己吃亏,不让人戳后脊梁。你们说我大男子主义, 换上你们试试,谁能咽下这口气?除非他不是男人!这种事像一把刀,一下子把我 削矮了半截,恨不得地上裂道缝漏下去,也比活着强!虽然她被抓到这儿外面没人 知道她去哪,可这也是个麻烦,总是提心吊胆,看见谁在背后叨咕就起疑心,总觉 得人家在打听。这半年我完全改变脾气,谁都不爱理,下班就好喝闷酒,心烦就拿 孩子出气,后悔生下这么个玩艺儿!” 何平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捻碎一颗花生果,直到把它捻成粉末儿,还在捻,仿佛 这就是他的心理活动—— “我从前可不是这样,你可以去公司调查,他们也都纳闷我怎么了,可咱能说 吗?想想,只能胳膊折了掖袄袖子里。我是个开车的,有时候想想真想一踩油门撞 上去! “更痛苦的多啦,比如还得在外人面前强笑,到处撒谎,她在这里关押着,街 坊四邻总打听她去哪儿了,我只好说她跟几个朋友到珠海一家合资公司挣大钱去了, 还他妈得装出真挣了大钱的样子,给孩子打扮得洋里洋气,说是她妈南边捎来的… …孩子不懂事,跟着大人到处吹,哭着喊着让我带他去他妈那儿。他哭一声,我这 心头就揪一下!心里话,这孩子真可怜,跟着大人遭罪,我又不会哄他,哄着哄着 大巴掌就上了,我越扇他越哭,唉——”何平眼窝里红红地,嘴唇裂开一道道血口 子,伸腿摸出烟,刚要抽又揣回去,“噢对了。” 王颢看着何平,他头仰在椅背上,失神地看着空气,嗫嚅:“要说这里的管教 真不错。开始,她们找了我几趟,让我给轰回去!后来我发现她们真不错,尤其是 中队长,善解人意,每次打电话,都用公司朋友身份相称,从不露她真实身份,她 这么照顾我的面子,是怕外人知道我难堪,到现在,我们家除了我弟弟,这件事我 谁也没让知道,外面也没人知道。可我也知道,没不透风的墙,以后早晚得让人知 道。” “本来,这里寄给犯人家的信,信封都是统一的,你可能没见过,白纸糊的, 印着对外信箱番号。她们太了解我这人脾性,特地买了这种信封。” 他掏出来的是一个被揉皱的、浸过汗的,带花边的航空信封。 王颢不禁用目光寻找到马中队长,她正拉住任虹一只手说着什么,任虹也在说。 “我这人就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就像你刚才这样,我就受不了。你如果臭着我不理, 我心里反而踏实了。管教对我这样我也受不了,我跟她们提出个条件,只要同意任 虹的事保密,我就听她们的。” “她们同意了?” 何平苦笑了笑,习惯地去摸裤兜。这回她说抽吧。何平的手指做出夹烟的动作, 摁在嘴唇上,哂笑着:“我发现我给自己下了个套儿,还得自己钻。” “想抽烟就抽吧,那边也有抽的。” “算了。” “那就吃花生。” “谢谢,我自己来。我发现她们这里做思想工作就是有一套,你慢慢不知不觉 就钻进她们的套里。就说今天吧,看见她,我心就软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何平深深地叹息很像一声饮泣,手指摁在眼角上,不再说话了。 马中队长不时朝这里观望,上官侯也总是瞧瞧这里。她不禁被他们的关注所感 动,凭生出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你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她轻声问。 何平点头承认。 “这说明还有婚姻基础嘛。” 何平摇动头,脸冲着地说已经谈不上感情了,完全是看着这里的面子和孩子的 骨肉情分在做煎熬。从他绝望的语气中,王颢想一时很难说服他回心转意,但还是 说:“人一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幸的,看得出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就不应该只 是耍威风,应该在家庭发生危机时主动挑起担子,挽救家庭命运,这才叫真正的男 子汉。任虹她犯了错误,正是需要你伸出手拉她的时候,如果你抛下她,就等于毁 了她,也毁了你自己和孩子,家!” 会场上发生了骚动,周围的人纷纷离开椅子,一位干瘦的小个子女警官拍手示 意大家安静。王颢看见马中队长朝这里走来,身后跟着任虹。 “散了。”何平说。 她发现他哭过了,眼里流动着柔情。 附近,上官侯正把名片给那个盗窃犯,对方双手捧住。小个子女警官站在椅子 上,大声讲着什么话,人群里安静下来。王颢觉得这会散得真不是时候,竟有一种 没尽兴的感觉。 “我有个请求,”何平谨慎地问,“能留下通讯地址吗?” 王颢的脸红了,她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既然是朋友了,就请留个地址吧,说不定会像你说的,碰上事我需要找你。” 何平说。 王颢只好从手袋里摸出名片,递给何平以后,又讨回来,借了一支笔在名片背 后写上自己BP机呼号。 马中队长微笑着凑过来,悄声打听:“通了?” “嗯。”王颢点点头,又对何平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开车集中精力,注意 安全。” “真感谢你给我上了这一课。”何平朝她鞠了一个躬。 王颢忙接住,嘴上埋怨这是干什么。 马中队长毫不掩饰率真的感情,牵着何平和任虹的手到一块,让他们手握住手。 上官侯结束了他的采访,过来,看到这一幕,扯了扯她的衣角,冲门外呶呶嘴。 她跟上去,上官侯小声地说:“还等什么呢,没完没了的。” 他们混迹在人群里,挤出门口。 “我发现你是个天才,”上官侯用手掌遮住刺眼的阳光说,“你怎么就让那么 多的人都听你的了呢?” 王颢没回答,她回首越过攒动的人头,朝屋内望,看见马中队长和何平夫妻正 在四下里张望找她。 郭永晟换了一身本公司出品玛利亚牌毛料西服,临出门时在大酒店底层的美发 厅修饰的面容,整个人看上去像商店橱窗里的塑料人一样干净。 他提前半小时站在展览馆正门口的台阶上,不断有前来赴会的商界友人向他致 意,热情地抱在一起,合影留念。他对此全都采用一种久别重逢的热情,表现出兴 趣索然。每当应酬一拨儿,就回到原来的台阶位置。这里,可以看见每辆驶入广场 的汽车,和汽车上下来的人。 客人在广场上的密度越来越高。在一阵鞭炮与鼓乐声中,天空升起了五颜六色 的氢气球,中法双方举办国的代表开始列队,主席台上有人致开幕词。郭永晟像一 名哨兵坚守岗位一样,牢牢地钉在台阶,举目监视着入场口。渐渐入场口不再见胸 佩红绸布条的贵宾。模特儿托着盘子出现,拉起彩球。在高潮中举行了剪彩仪式, 敞开博览会的大门,手持请柬的宾客呼啦啦,潮水般涌上台阶。 恍惚中,郭永晟与熟人打着招呼,眼看着人流熙攘而过,门庭冷落,广场地上 剩下一片碎纸杂屑。后来,台阶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低头看看表——他在麦当劳就快餐时,餐厅赠送给他一块儿童卡通电子手表。 进入广场的车辆变得稀疏,不知不觉中,音乐也消失了。俄尔喇叭里传来寻找 某某单位个人的简要告示。 他依然风度翩翩的样子,站在博览会外的台阶上。他感到两条腿酸麻,手指头 涨粗,他开始原地踱步,沿着平直的台阶来回走以解除疲劳。在内心中,他始终也 没灰心,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他的耐心不减,而且精力饱满。其实,他等待 的人能不能出现,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底。他已经把在博览会上需要谈判的那桩买卖 放置到次要的地位,心里充满的,是对一个女人的激情。 他看见零星地,有人抱着样式相同的杏黄色购物袋走过,他知道这都是些有背 景的内宾,凭请柬可以领到一份相当于一千元人民币价值的礼品;他看着经过眼前 的,鼓鼓囊囊的杏黄色购物袋,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想到自己也是内宾中 的一员,心中油然升起自尊,这种心情促使他更殷切地举目远眺。 参加开幕式的代表在参观后,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出来。 一辆车身上印着“法制宣传报社采访车”的白色面包车驶入广场,停在郭永晟 视野里。他看见先跳下车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男人,用手护着车门上沿,接着走下王 颢。他们议论着,王颢手里捏着两张烫金请柬,朝这里走来。郭永晟顿时振了振精 神,站到台阶口显眼的位置,看着两个人走近。 与前次见面相比,王颢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丰姿,她伴随的男人相形之下书卷 气十足。男人耐心地向她讲解着什么,打出手势;两个人似在争辩,踏上台阶,朝 大厅门口匆忙地奔。 郭永晟看着王颢同陌生男人说着话从身边擦过,竟没发现他。他跟随他们转过 身,目送着他俩步步登高,不觉哑然失笑。眼见着两个人走进大门里,他想了想, 觉得不能再等了,就张口叫了一声王颢的名字。 王颢发现了台阶下衣冠楚楚的郭永晟。 “请等等。”王颢对上官侯说,然后拾阶而下。 郭永晟迎上,保持着平日素有的儒商风度,面含微笑。 “怎么着,是给我送钱来了吗?”王颢不待郭永晟开口,抢先问。 郭永晟笑起来,说:“放心,该王小姐的我一分也不会少,我这里记着日子呢, 到时候连本带息一块给你。” 王颢从鼻孔里嗤出一声,说:“我可没敢指望有那一天,我只当是给别人白扛 了一道活儿。” 上官侯站在高处,看着王颢走到那个打招呼的男人跟前,两个人开始交谈。王 颢背冲着这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男人的表情,他感到他们谈得很不投机, 尽管男人在微笑,做出有修养的样子,还是能让人感到他遇见了难堪的事。王颢始 终背对着这里,直到他们交谈结束,她才转过身,快步走回来。男人踏上几步,叫 了声王颢的名字,脸上仍在尴尬地笑,王颢头也不回地登上台阶。脸色难看。 “怎么回事?”上官侯追问。 “一个无赖,缠着我非让我把票卖给他,他愿意出高价。” “这是非卖品,你没告诉他?” “他说如果我卖给他,可以在门口等他,他白送给我一套法国时装。哼,真是 昏了头了,走吧咱们。” “看着倒穿得像个人样儿。” “走吧,别理他。” “不行,这还是有法的国家呢!” “喂,你要干什么……”王颢一把没扯住,上官侯已经跑下台阶,她再喊时, 上官侯已经冲到了郭永晟面前,手指点着郭永晟的鼻子,大声说着什么,肯定是些 教训人的话。郭永晟被训愣,摊开两手,朝这里巴望。 “喂,走啦走啦,理他干什么!”王颢唤上官侯。 上官侯看上去不依不饶,推了郭永晟一把,郭永晟朝下边一个仄楞差点跌倒。 上官侯边往回走,边留下话。王颢待他走近,故意当着郭永晟的面,一把挽住了上 官侯的胳膊,贴紧着往大门里走。肩佩大红广告绸的礼仪小姐在他们持的请柬上打 了洞眼儿,指点他们去左侧一个窗口,领取博览会馈赠的礼品。 王颢回首朝门外瞥去—— 开阔的广场上,郭永晟背对着这里,坐在台阶上,春日在他背后投下孑孓一条 影子。 郭永晟闷坐在台阶上,心里还保留着一丝侥幸,不停地回头望望门口,希望出 现出人意外的情节,脑子里一想起这个漂亮女人装蒜的模样,就觉得十分好笑,可 一想到自己的迟钝,又笑不出来了。一队蚂蚁密密地排成单纵队蠕行在花岗岩石阶。 另一队相距咫尺,相向而行。郭永晟看不见它们的首尾。在他的鞋尖前,蚂蚁的爬 行很有规律,始终沿着一条无形的路线;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它 们。 这时,他想起了他现在应该正坐博览会大厅里,与外商洽谈生意,这笔生意直 接关系到公司里第二、三季度生产计划的实施,此刻他认为它很重要了,完全应该 放在首要的位置。他想象着那些外商客户坐在老板办公桌周围、翘首企盼着他的出 现,不禁一下子蹿起来,朝台阶上跨出几步,抬头看见门口的礼仪小姐,忽又泄了 气。想到本来是有两张请柬的,好端端地就插在他的西装内兜里,他可以大摇大摆 地往会场上走,无人阻挡,还可以领到两份礼品。可眼下却沦落得连入场券也没有 了,只好被隔在门外,眼巴巴地干着急进不去。 不断有熟人跟他打出招呼,问他参观后的感受,一家电视台的记者还把话筒捅 到了他的嘴边,提出一连串有关服装业改革方面的问题。面对摄象机镜头,他只好 硬着头皮发表对这次博览会的看法,完全凭借着他过去参加服装展览会的印象,模 棱两可地说了一气。 待到电视台的人离去,围观的人自行散开。他感到身上出了一层汗,后背发痒, 脑袋里空荡荡的。为了避免再遇到这种事,他捡了台阶尽头的僻静处坐下来,头扭 向一旁,不去看过往的人流。 回想起来,他感到哭笑不得。最初,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和能力曾使他产生了 兴趣,这种兴趣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他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了解这个女人,并预 感到自己将与这女人之间发生些事情,又说不准是什么事情。他本想借博览会上洽 谈业务的机会考察她,因为她对他闭口不谈关于牙签呢成交的过程。而这又是他一 直棘手得不到解决的难题。他要撩开她神秘的面纱,却被她撩起了傻小子的屁帘儿。 现在,他感到浑身一阵冷战,这女人的外表与她的内在是多么的不一致呵。 同时,他心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滋味儿。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花圃里时而飘来泥土松动的清香,蚂蚁的长阵仍缓缓不 断地流动过。他隔一会儿,就回头眺望一次博览会大门……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