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通的孩子在晚上八点钟左右吃下两块冲稀的奶糕,然后入睡。半夜一点钟需 要喂一次奶,量为一瓶,换洗的干尿褯子一律晾在室内铁丝上。王颢已经摸透了这 孩子闹夜的规律,到时候会跟孩子一起醒来。夜深人静,孩子哭醒时,眼睛里放射 出一种小动物的忧郁神情,哭泣也像胡小缄豢养的猫。 王颢一个多星期没归家了,因为三通夜出昼伏,她正好在她不在家的时候给她 料理孩子。 王颢正睡得迷迷瞪瞪,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警觉地竖起耳朵,三通和刘 灺已经撞门而入,嘴里嘻嘻哈哈,两大包东西扔在了床头。 “喂,懒虫!”三通一边朝孩子走,一边叫王颢。 “出来啦?”王颢发现刘灺,惊喜地坐起来。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刘灺看见王颢上半身只绷着只胸罩,露出腼腆。 “这世界上谁能逮住她?我算谁能耐!”三通抱起孩子,在给孩子哺乳前从铁 丝上拽下条毛巾蘸着水擦了一把乳房,“咝——轻点,饿死鬼托生的!” “那他们说逮住你了,我一猜就是诈庙,狗日的这帮!” 王颢看见塑料袋里是几条圣罗朗香烟,另一袋里有两瓶精装XO人头马。她问是 怎么回事,两个人只是笑不回答。她打开一包香烟,盘腿坐床上,抽着,说:“发 霉了。” 三通说刘灺总觉得这一趟进去冤枉,所以必须得惹点麻烦,才能在心里扯平。 刘灺说如果当今干三通这一行也跟下围棋似的评段,三通入八段绰绰有余。 两个人互相损,开始揭老底。 原来,三通是在酒吧里碰到刘灺的。当时刘灺身上没带钱,正在跟柜台老板娘 玩一张拾元纸币当一百元使唤的游戏,在吧台幽暗的灯光下,两种纸币的印色与图 案都差不多,老板娘收下拾元时嘴里还在唱着找九十二元。三通发现是刘灺,唤他 到自己桌上,两个人谈起各自在这段时间里的遭遇;一杯“花好月圆”喝下一半时, 刘灺借上卫生间的空子勾搭上两位女士,并邀请两位女士吃宵夜,三个人返回经过 三通身边,刘灺装着不认识三通连理也不理她,坐在邻桌空位置上。两位女士身上 穿的全是名牌,刘灺让她们随便点菜,捡自己爱吃的点,然后自己又捡着价最贵的 要了几道。二位女士被刘灺花哩胡哨的套数所迷,大颂其潇洒。菜上齐的时候,刘 灺装做忽然想起,让酒吧小姐拿来六条圣罗朗香烟和两瓶人头马XO,赠给两位女士, 两位女士受宠更是乐得忘形。在一旁喝下两份饮料的三通看着这里,看出这两个女 人亦非正经货色。酒过三巡,刘灺提出买两只塑料袋把馈赠物品包装一下,捡起烟 酒朝柜台去,一去就再也没回头。三通一直等到酒吧小姐给二位女士送来付款单, 才起身离开。她看见二位女士仍然兴致勃勃地等着刘灺归来。 “欺负人家女孩子算什么本事?”王颢说。 “咦?是她们上来贴我的,让我陪她们去跳舞,还争着嫁给我呢!” “嗬嗬,你好像多么仁慈似的,甭理她。”三通放下孩子,把烟酒收进柜里。 “给你两条吧姐。”刘灺扣下两条圣罗朗,递给王颢。 “她不是嫌弃吗?”三通说。 “当然,这种创收的方式不是不可取,但咱们也应想点儿别的活法,这么下去 总不是长久之计。” “那你出出主意?” “我哪儿知道。不过咱们应该有个立脚点,比如弄个饭馆摊位,或固定收入的 打工。” “有机会,又不是没机会,你自己不争取。”三通抱怨,“郭总不是聘你当公 关秘书吗?” “我敢去吗,你还没把表还给人家呢。” “还表好说,他给咱们仨安排了工作,表就在我兜里。”王颢看出三通一直在 寻找机会再次靠近郭永晟,就没再搭话茬。 刘灺在一旁听着,说他有一位过去的同学,是一家个体餐饮店经理,前几天找 到他家打算出让铺面,让他父母帮助物色租赁对象。 “干吗不干了,准是效益不好。”三通猜测。 “他本来是学摄影的,现在打算和别人搭伙干摄影广告公司,不干餐饮了。” “说承租费多少了吗?” “好像是……当时说谁要是感兴趣可以到店里看看,再面谈。” “多大面积有?” “干吗,你还真想干?” “你去过吗?” “没,但有地址。” “市口呢?” “离市中心不远,临街铺面,刚装修好没多少日子。” “怎么样,合适就盘过来,总比干呆着强。” “干餐饮可特别累,甭当是躺在床上点钱的活。” “没有不累的。” “就是,干哪一行不挨累呀!” 三通听出话音,不再言语。 “王姐对,应该有个自己能做主的工作。” “你肯定人家没转手包出去吗?” “先等等,我去敲个电话摸准了,我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卯一耳朵。” 中午,三个人坐出租车在市里转了半天,找到刘灺说的那家“老插饭店”。 饭店蜗在一条窄巷内,而且是一条远离闹市的居民巷。也不知是店主资金不足, 还是刻意追求格调,店门面用粗糙的松树皮装潢,两扇木头门歪歪扭扭,贴着朱红 对联。 小米粥疙瘩头粘豆包二斤白酒上山叙 大馇饭激菜粉贴饼子一碗红薯下乡聊 横批:酸甜苦辣咸 推门入内,店里影影绰绰地点着几盏煤油灯,映亮墙壁上毛主席像和语录。半 明半暗的光线里,他们三个人磨肩擦踵;不一会儿,刘灺的同学露面,跟刘灺年龄 相仿。长得也有点像,穿一身国防绿军装,绿军帽,腰扎武装带,胸前别着一枚碗 口大的红色纪念章。 刘灺为他们做了介绍,经理吩咐手底下的备茶。几个跑堂的亦是六七十年代知 识青年装束。 “您插过?”三通问。 “我哪能赶上那个好时候?”经理说,“我跟他是同学。不过我叔叔去过黑龙 江,种了八年谷子,我婶也是。” 跑堂的端来烟笸萝,里面盛着些揉碎的蛤蟆头烟叶子和几张月份牌纸。 “开这个店不过是考虑到上辈人的心理,把他们带到回归梦里的路口,这些主 儿现在都混起来了,腰里都趁,全城每个知青来这里一趟,咱就发不了的发了。就 算他们不来,这里全是野菜粗粮,现在趁款的不都是吃腻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吗, 不都找着没油水的东西嚼吗,正好,这里全给他们预备了,而且价格远比饭店酒楼 便宜,喂,音乐呢!音乐起!” 经理冲着黑暗处喊。一会儿,轰地响起音乐来,是一首为毛主席指示谱曲的苏 州评弹。 三个人都看见,即使是中午上客的高峰时辰,饭店里也是空的,几个跑堂的抄 着手把在四角。 “生意还好吧?”刘灺问。 “火!爆!”经理让话声压倒音乐对他们说,“怎么样,参观参观吧。” 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光线,看见墙上用图钉钉满了白花花的名片,挂着 些镰刀锄头红辣椒糜子穗。他们跟在经理身后,经理不停地介绍着店堂里各种设备, 主要是价值人民币多少。他们转到厨房里,看了看两眼小灶,地上渍着不少水,后 院里堆放着煤和蔬菜,一间厢房作为店员留宿用,共有五副铺盖,全都来自安徽农 村。 刘灺走在她俩前边,小声与经理交涉着。 转到头,实在无处可去,她们停下。刘灺转回来,跟她俩说:“本来开价十五 万,现在压到十二万,看怎样?” 三通看看王颢,说:“他刚才不是说内装修花掉八万吗,怎么乱开价。” 刘灺说:“他说店里一台三菱立式空调和冰柜就花掉好几万,都没算在装修里。” “你看呢?”王颢思忖着,问刘灺。 “我觉得价钱还可以,就是地段太差了,谁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吃饭。” “应该说想法还是不错的。”王颢纠正。 “面积也太小,连个亮儿也没有,一室子油烟味!”三通抱怨。 “不能再压了吗?”王颢瞧着刘灺,意思是这个价码固然可以,但三个人没这 么多钱。 “一口价,不还了。” 经理站在厢房门口,叼着一只木烟斗抽烟,视角余光瞥着这里。 三个人也在琢磨着经理。 “这样,你跟他说,”王颢凑到他俩跟前,说:“咱们回去商量商量,过两天 给他回音。” “我看算了。”三通说。 “我看也算了。”刘灺也说。 “先这么说,反正也不掏钱。”王颢坚持着。 刘灺只好过去,搂着经理膀子商量。经理笑起来,答应得很爽快,让他们动作 快点,已经有好几家来看过了,都很满意,他是择快录取,谁先掏钱就拍给谁。 他们口头上达成一致,经理送他们走出饭店。 经理刚转身返回店里,三通就叫唤饿死了,实指望能蹭上一顿饭,没想到老板 这么抠门儿。 “这种人一辈子也别想发财!”王颢下了断言。 刘灺也叫饿毁了,没想到老同窗变得如此不讲旧情,叹息世风日下。 他们忍着饥走出一站地,总算到了热闹点的地方,见有一家吃肯德基家乡鸡的 西餐馆,走进去,每人要了一份快餐,狼吞虎咽地嚼起来。本来刘灺还想玩拾元钱 当一百元花的把戏,后来一看是电脑做业就收回念头。 “你们看到没有,这片儿虽说冷清,但机关单位特别地多,我粗粗数,刚才半 条街就十几家,还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我有个想法,你们听听好不好,咱们要是 能把‘老插’盘下来,改变现在的经营方式,换成快餐盒饭,肯定会有效益的。” 王颢啃着鸡腿说。 “你是讲面向附近的人?” “我看行,刚才我看见不少放学的学生在街上转悠找饭吃呢,煎饼摊子上排了 一条队,单位里边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困难,起码中午一顿这些人需要在外边吃。” “咱们可以做成份饭,用车推去。也可以预定,他们喜欢吃什么,咱们给做什 么。” “特别是学生,兜里都有家长给的零钱,嘴巴又馋,一掏就能掏出来。” “大人嘴也馋呀,大人嘴就不馋?更馋!更要吃好的,可又没多少钱。咱们家 那边宾馆里的大人一到中午就全跑出来,根本不在里边吃,也吃不起。到街上买盒 饭最合适,虽说卫生条件差点儿,可好吃实惠,还便宜,车上十几种炒菜和汤,馒 头烙饼米饭,随便挑,一盒才六块。” “咱们可以做精点儿,带有特色,川菜、粤菜、北方菜都试试,看哪种好卖。” “我的意思盘过来先弄两个灯光广告箱,饭馆门口一个,道口上一个,把照片 放大,搞得精点,配上解说词,这样引起人们注意,他们才能知道我们,然后一步 步认识我们,接受我们。这可能要花点钱,请人来设计、拍照、彩扩,挺花费的, 但我看值。” “你不是在报社呆过吗,做过广告,托托路子,给登一条,也让人家知道咱。” “我现在考虑的倒不是这些。咱们得算算账,如果做快餐店里的人手够不够, 如果用不了就辞掉,这得根据咱们的情况来订。厨子,两个肯定要吧?不过一个也 可以,改快餐没那么多现炒,可以开门以前弄好,盛到盒里到时候拿出去分就是了。 这样,灶上就没那么忙乎了,一个厨子大概差不多,对吧,咱们也可以轮留上灶嘛, 你们不都会鼓弄两下吗,刘灺还在饭馆里呆过,没吃过肥猪肉至少看过肥猪走,咱 们也用不着雇什么一级二级的名厨,刚才他不是说他的厨师都有级别吗?就是,有 级别没人来吃也白搭,浪费钱。我看咱们有个能掌勺的就可以了,你妈以前不是给 人当过保姆吗?” “算算,我妈就会炒那几样家里的菜,再说我出来她还得给我看孩子呢。” “我倒是认识一个退休的师傅,就在我们家门口住,以前在公社里连喂人带喂 猪干了几十年,现在家闲着呢。” “行,他算一个候选的。” “我看厨子还是请个好点的,不然炒出来的东西味不正,没人来吃反而砸了自 己,省钱可以从别处省用不着在这里。” “我也认为厨师比较关键,大街上有点档次的饭店都亮出厨师的牌子,不能说 没有道理。咱们不单要请个好的,还要技术全面,东西南北哪儿的菜都会炒才行。 而且人要好,脾气要好,听话,别干了没几天呢跟咱们找麻烦,到那时候咱还得临 时去抓人那才虾米呢!我的意思:厨师得是知根知底的。跟咱们一条心才成。年纪 嘛,老点?要不年轻点?要不不老不年轻中年的,还是男的女的你们出出点子。” “还是得先到附近几个单位去摸摸,看情况才能定,别是人家根本不需要咱们, 到这么个偏僻地方开快餐不是找着赔吗!所以咱们先去找找他们,听听人家的意思, 如果群众有呼声,咱们再像现在似的考虑具体的,还没蛋呢,老说孵鸡的事不白搭 吗?另外,咱们去也不能这样去,这样去也不像,不理咱不说,以为又是骗吃骗喝 的呢。咱们也得想办法先当上法人,有法人代表去跟他们交涉,是不是还得靠个托 儿,你们想想,反正不能像现在这样,枪打的兔子似的没头没脑。” “就是,好像那家店已经归了咱似的。” “谁说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对对,想发财都想糊涂了。来,咱们从头来。” 三个人早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每人捧着一杯果汁慢慢地饮,兴致都挺高。 “十二万,摊到每个人身上就是四万。看看,能拿得出吧?” 三个人都哑巴了,捧着果汁。 “可以把那块表给卖了,我去估过价了,人家能给六万块,这就占去一半了, 还剩一半,咱们可以想想办法。”三通想过以后,说。说完看着王颢。 “我看这表咱们还是别卖吧,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王颢说。 “卖也可以,姓郭的找你不承认就是了。”刘灺说,“关键是卖这种名贵物品 得有文字证明书,咱们没有。没有就容易让人犯疑,就容易出事。” “卖掉差得也太多呢。” “要是走在路上让金砖给绊一跟头就好了。” “通姐你认识那么多款爷,就不能跟一个结婚,然后下点毒药,财产不就都归 咱们了?” “你怎么这么缺德呀!我告诉你,我可是文明经商,而且干的都是拯救男性世 界的崇高工作,不许你亵渎我!你怎不找个外国富婆呀,也别害死人家,只要打离 婚,就有一半家产是你的了,你哪怕从手指头缝里流出那么一点点,就够咱们开个 大饭店的,还用发愁什么快餐不快餐,到那时候你就是大老板。我就是大老板他妈。 她就是——” “奶奶。”王颢说。 “呸!你们倒是会排辈!” “去去,又扯远了。钱!钱怎么办,还少六万。” “真的钱,不是嘴上说的钱。” “我倒有一条路。”王颢一直在想,几次欲说又吞下,最终还是没忍住,“我 有个亲戚手里有一批眼镜,是进口蔽阳镜,可以供咱们去推销,一共一万架,说好 每架给我们价三十五块,市场上销价九十块,扣除眼镜店分成,大概每架还能乘三 十块,答应干成后提成百分之十,咱们可以算算,三十万块的百分之十……” “三万。” “干不干?” “干吗不干?天热了正是上眼镜的时候。” “肯定是进口原装的?” “据说是美国原装。” “一万?这得跑多少家眼镜店呀,能吃掉吗我怀疑。” “我也是逼到这步了,随便提供信息,可以否定。”王颢说,心里已经后悔。 这是胡小缄代表马镜开跟她说的一件事,货是马镜开的,看得出他们在竭力讨她的 好。当时她已经一口回绝了他们。现在她心里也没底,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也不知道这批货还在不在手上。 “就这么说定了,卖镜子!”刘灺和三通异口同声赞成。 王颢离家出走的日子里,胡小缄与马镜开一直提心吊胆,比王颢在家的日子还 要心情紧张。他们摸不准王颢什么时候就像一阵风似的杀回家来,打他们个措手不 及。他们在商量着,到城里租一处私宅,搬出去住。 王颢回到家,站在走廊里,胡小缄瞪大眼睛看了她半天,才问女儿是何人。 王颢忐忑的心里想的全是见到母亲怎么张口说眼镜的事,她看着母亲,窘迫到 极点。 “吃饭了吗?”胡小缄赶紧往厨房里钻。 “妈。”王颢拦住母亲,说吃过了。 胡小缄心里疑惑,瞧着女儿。后来,王颢还是鼓足勇气把打算卖那批蔽阳镜的 事说了。 胡小缄观察着女儿的表情,直到没发现有恶做剧的成分,才心里放松。女儿的 想法出乎她意料,她忙给马镜开打电话。不一会儿,马镜开骑着自行车赶到,边喘 吁边不停地擦脑袋上的汗,递给王颢蔽阳镜的样品。一共有两种:一种是黑色镜框 的,一种是玳瑁镜框的。另附蔽阳镜广告,上面印着一位骑赛摩托车、手持双筒猎 枪的强壮男人,眼睛上戴的正是这种蔽阳镜。 马镜开接过胡小缄递给的汽水,扬脖饮干,介绍蔽阳镜是他弟弟从海南岛空运 过来的,已经批出去一部分,还有八千个,如果真是王颢承接推销的话,他可以说 服弟弟再让一些利润,他还可以把一些商界的朋友引荐给她,免吃盲目奔波的苦头。 王颢递给马镜开毛巾,让他擦干身上的汗,提出验货,好心中有底。 马镜开让她稍等,他去弄辆汽车来,因为货库存在郊区一处兵营里,路比较远。 说完,蹁腿蹬车离去。 胡小缄望着马镜开胖墩墩、汗水浸透的背影,大声叮嘱慢点骑。随着胡小缄心 情豁朗而变甜的声音,引得邻居纷纷开门朝这里扒望。 胡小缄与马镜开表现出的热情,使王颢更加心情不安,她躲开母亲扎进自己的 房间,听着胡小缄开始忙于烧晚饭,又是洗又是切,嘴里哼着一曲昔日的草原爱情 歌曲。 马镜开回来时开来一辆白色日本小货车。 她们上车。马镜开说已经跟弟弟打过招呼,这批眼镜的支配权全部交给他了, 只要到时候账别出差错就行。希望王颢别有顾虑,放开手脚蹚路子,卖赚了是王颢 的,卖赔了算他的,他只管出力,分文不取,并对王颢介绍了几种销售付款的可行 办法。 小货车顺着林荫大道一直开进兵营里,兵营里的驻军在大裁军年代被划进精简 行列,只留下一个警卫排看守院子,营区内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小货车在堆放 物间钻来钻去,停在一排营房前。营房白色的粉墙上用墨汁写着某公司仓库的字样。 马镜开打开其中一扇门的锁,迎面扑来一股潮霉味。王颢看见屋里堆着许多硬纸箱 子,经过长途搬运的纸箱呈现出一种软遢遢的质感。马镜开撕掉一只箱子口上封的 胶条,滋啦一声,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着的眼镜盒。 “两百个一箱。”马镜开将一副蔽阳镜戴到脸上,朝着王颢,又朝着胡小缄。 胡小缄笑道:“像个特务。” “挺好的。”王颢说,跟着笑。 马镜开送给她们母女一人一副,让她们戴上。 “都戴上,每人一个上大街。” “放下吧,这都是钱哩。”胡小缄说着,把蔽阳镜放回箱子里,拍掉手上的灰 站到一旁。 “货不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质量也不错,很轻,现在流行的就是轻框架, 不压迫鼻梁。” “你很在行么,我弟也是这么说的。” “主要是价格合算,我和你马叔叔到店里考察过了,他们还没进这种货,不及 它的都卖上百块钱呢,你们得赶紧去占领市场。” “看来每副眼镜都跟着一张广告了?” 王颢发现箱子里厚厚一叠广告,想用手挪动,但很重,没挪动。 “是呵,真正铜版纸,印得多漂亮!” “快摘下来吧,别弄坏了给人家。”胡小缄催女儿摘下蔽阳镜。 马镜开说他做主了,这副当广告送给王颢了。 王颢晃悠脑袋学着广告小姐的样走出几步,问:“能不能再给我几副,我还有 几个朋友一块干呢。” 马镜开说:“钥匙就交给你了,这里的东西就像你兜里的东西一样,随便掏。” 王颢从BP机上收到上官侯打来的传呼,立刻回了电话。 上官侯在电话里说他又为她物色了两个工作,电话里一时不方便讲,约她到外 面细谈。王颢考虑到正忙着验收蔽阳镜,想了想,决定第二天下午见面。 第二天下午,王颢乘公共汽车到达公园门口,看见上官候已经站在人流络绎的 路旁等候,看见她,目光里有些悒郁,冲她笑笑,并没请她进公园,带着她绕过公 园外的围墙,到附近一处楼区,上楼打开二层楼的一扇单元住宅门。 “你的家?”王颢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是朋友家。”上官侯在后面进屋,关上门。“我觉得在公园里谈话总是有点 傻,那应该是谈恋爱的地方。在没人干扰的地方交谈才松心。” “对对,我也不愿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王颢说。 屋里摆着一套复杂的音响设备,多喇叭音箱几乎占据了半扇墙,桌上排列着不 少CD盘和影碟,几件抽象派工艺美术饰品点缀着空余处。一张单人床上乱七八糟地 堆着大靠垫,床底下丢着几双男人穿的鞋。 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小桌和两把木头椅。 王颢捡了一张椅子坐下。上官侯似乎很熟悉这里的情况,从低柜里取出咖啡, 倒出些在电咖啡壶里烧,又洗出两只瓷杯备在桌上,擦着手,隔桌坐在她对面。 “是什么样的朋友?男朋友女朋友?”王颢已经看见墙上挂的照片。照片上的 人披头散发,目光带着神经质,难区分男女。 “是个摇滚乐手,以前是个女的,后来做了改性手术,变成男的了。”上官侯 看着照片说。 王颢感到很好奇,吐了一下舌头。 屋子里只有他们俩坐在一起时,两个人都显出拘谨的神色,说话小心,失去了 在外面开玩笑的幽默。有一段间歇,他们坐着没话说,听着咖啡壶里在咕嘟咕嘟地 加温。 后来,上官侯问王颢最近在外边干了些什么。王颢告诉他。上官侯很感兴趣的 样子听着不住地点头,听得很耐心,在王颢叹息的时候安慰她。 “那个票贩子又来报社找过你。就是咱们一起碰到的那个。” “是呀?他说什么了?” “没,找你,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 “这个无赖。”王颢看见上官侯在观察她,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尽管上官侯与平日一样表现出文绉绉的样子,但王颢还是感觉到他内心似乎酝 酿着焦躁不安。“说说你给咱们摊派的啥好差事吧?”王颢不带顾虑地说出。 上官侯笑了一下,说:“也不是什么好,但是一项挺有意思的工作,你可以参 考,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文艺,具体讲是电影电视。” “哟,我可不行不行!”王颢忙摆手。 “不是让你去演,瞧把你给吓的。” “那是去干什么?” “当场记。” “什么叫当场记呀?” “场记是一项工作,你以前不是搞过财会吗?这就行了,会财会就肯定会场记。 财会是把进进出出的钱一笔笔记在账上,场记是把拍摄时的一个个镜头记在场记本 上,然后以它为依据进行后期制作。” “不行不行,这我更不行了,我一点也不懂电影。” “会写中国字吧?” “嗯,会。” “会写中国字就行了,不让你再干别的,你就听导演的,跟在导演后边他让你 记什么你就记下什么。对了,还有打板的活,那就更简单了,长手就会。” “不行不行,我肯定不行,你别胡弄我,到时候抓瞎该耽误人家正经事了,你 还是说说另一个工作吧。” “你先别急呀!”上官侯看着王颢,目光灼灼地闪亮,跟着王颢在笑,“你先 别上来就否定了人家好不好,等人家说完好不好,这种机会不是老有的……” “得得得,你还是把机会给别人吧,我这人跟搞文艺的人合不来,我怕他们, 你还是说下个吧。” “那好吧,下一个你也不一定就满意。”上官侯看着王颢的眼睛,嘴里说。 “说。”王颢看着上官侯,她觉得这样说话很有意思,“老瞪着我干吗,说呀。” “说是有一家机关大楼刚竣工投入使用,在招募开电梯的人,听明白了吧。就 是给上上下下乘电梯的人开电梯,管理清洁电梯。你肯定见过,坐在一张挺舒服的 椅子上,隔着一段距离用一根水木棍在键盘上杵来杵去,早晨上班,晚上下班。” 王颢听罢,托住腮想了想,在心里犹豫。 “每天按时上下班?” “还要提前半小时。” “唔——也就是下班也得相应推迟了?” “吃饭比较方便,就在机关食堂里。” “工资呢?” “我想总不会太低吧,这得等面试时才会告诉你。有好多人听见信都应招了, 不过他们那里管人事的跟我是哥们儿,你如果同意去咱们可以通路子。” “嗯……”王颢还在想,不表态。 “你看,我说你不会干吧?”说着,看了看壶里的咖啡,点着一支香烟,“我 还是知道你的,这种活儿你是不会愿意的,你不是这种甘于寂寞奉献的人,或者说 上帝造就你也不是干这个的。说实话,这种活也不适合你去干,应该让给老弱伤残 才对,你这么漂亮这么能干,又清高又有风度的大小姐应该干更高级的活儿。” “哟——你怎么也学会奉承人了。”王颢头次听上官侯说这种话,而且说得流 利,露出吃惊。 “本来就是么,这是心里话,闷在肚子里都长毛了。” 上官侯说,显出局促来,看着王颢的目光仍灼灼地亮。 “算了吧,你还是别说这种话,我还觉得你挺实在的。” “那好,咱就不说,说实的。”上官侯笑了,脸上的肌肉被牵动。 “这工作我得考虑考虑,不是不可以。嗯——除了这两样,还有别的吗?” “别的倒是有,就更不行了,宾馆里服务员你去吗?去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不 过可不好干,好多干的人都跳槽不干了。还有就是宾馆里打扫卫生的临时工,计件 拿钱,每打扫一间屋子给五毛钱,干多少拿多少……你看看你又撇嘴了不是,我知 道这些你都看不上,所以也不跟你说。” “干吗不说,也许我会乐意呢。” “你?”上官侯瞥了她一眼,笑道,“红楼梦里那句话,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去,我才不是那种娇人呢!” “也差不多。” “是吗,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么,就凭对你的感觉,你就是这样一个佳人,也叫‘内秀’吧。” 王颢看出上官侯眼镜后面闪出的诡意,觉得这点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三言两语 讲清楚,不必跑出来坐着;她有点失望,想到三通和刘灺还在满头大汗弓着腰数眼 镜,看看表,说:“还有别的吗?没有就这样吧,我还得去一个朋友那里,约好有 事情。” “急什么,还有……”上官侯截住她话说。 “那就快点说,我真的有事。” “你看你,我是为你的事忙乎,连班都不上了,你听听都不肯。” “我这不是听呢吗?” “别急,好不容易咱们见一面。”上官侯说着,起身到咖啡壶前,侍弄着,说, “咖啡马上就开了,喝一杯咖啡再走。” “我真的还有事。”王颢看看表,立起身。 “你看你,煮这么一大壶,叫我怎么办,都是为你煮的。” 上官侯拦住王颢,双手握住王颢的肩膀把她放回到座位上,捏了一把,脸上仍 微笑着,说:“你就帮我个忙喝一杯还不行吗,我前边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也听完 了再走不迟。” “好吧。”王颢放下手袋,“那我就喝一杯,喝完就走。” 咖啡在玻璃壶里咕突咕突地沸腾起来,翻动着气泡儿,喷出一股股香气。 上官侯让它多煮沸一会儿;偶尔,瞥一眼坐在桌旁的王颢,笑着说:“这世界 上多怪,还有人求着别人帮助喝咖啡的,我怎么老遇不上这样的好事。” “是吗,那我下次让你遇上一次。”王颢说,抿着嘴笑。 “我就爱看你这样地笑。”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喜欢,让人看不够。” “你少犯酸呀,再酸我走了。” “别别别,你可别走,你一走我惨了。我这就给你斟上。” 上官侯说着关掉火,用一条湿毛巾捏住壶把儿,将咖啡斟入杯子里。 “要不要加甜?” “什么叫加甜?” “放糖吗?” “我自己来。” 王颢说,等上官侯把方糖盒子放到桌面,手离开,她才伸出手从盒里拈出两块 砂糖投入咖啡。 上官侯柄朝着王颢递过去一把小勺儿。 王颢接过勺儿在杯内搅动。 “阿芳好吗?” “不知道,好几天没碰见她人了。” “其实阿芳人挺不错的,就是缺心眼儿。” “你瞧谁都不错,你的毛病就是心太善。” “是吗,那我以后对你横一点,你可别怪我呀!”说着时,扮出个横模样,自 己倒先憋不住笑了。 “我还是希望看你温柔的样子。”一种滚动在心底的情绪骚扰着上官侯,使他 的笑走了形。 王颢一定是看出来,才说:“这咖啡不错,挺香的。” “差的我也不会拿给你,其实我还是老想跟你见一面,聊聊天的。” “可惜我最近很忙,没有空。” “就为那几箱眼镜?” “有什么办法呢?”王颢叹气,吹着咖啡的热气喝下一口。 “我还是建议你去这个剧组,这个组真是挺棒的,主创人员全是腕儿!导演是 长影的著名导演杨长喜,导过《风雪松花江》、《死刑期》、《没有爱情的婚礼》 等好多部影视剧,拿过飞天金虎好多奖,摄影也不错,是电影学院张艺谋的同学, 拿过国际大奖的,编剧更是过硬,现在文学界的热门人物寒刃,没听说这个名字? 是笔名,本人姓操,写过二百集电视剧呢,得过金鹰最佳编剧奖。演员名气就更大 啦,我一说你就知道了,朱倩,朱倩不知道?报上天天介绍,以前是跳芭蕾的,后 来嫁给老外,是个驻中国的文化参赞,在国外拍了好几部戏,现在又杀回来,吃国 内这一坨,也算当今演艺界最有名的女角儿了。” “男主角是谁?” “方一强!继申军谊之后又一硬派小生。申军谊也不知道?钻山豹也不知道? 嘿,十大影星排行榜之首!方一强主演过《戈壁滩恩仇记》,没听说?唤我想起来 了,你一直关在里边怪不得全不知道,是中日合拍的片子,在日本得了大奖,方一 强是个人大奖,日本小姑娘都追疯了,报纸上介绍的,最近又跟日本人签了新片约, 基本上不在大陆拍戏,这一回是因为群星荟萃,又是重点片,才答应回国串一串, 酬金创了全国最高纪录,每集要一万。” “一共多少集?” “四十集。” “呀——”王颢吐了一下舌头,她听得似乎心不在焉,急于把咖啡喝下去,但 咖啡又太烫,只好慢慢地吹。 “我先把话说前头,这种电视剧肯定是一炮打响!接着是参加剧组的人都跟着 出名,名利双收,这是多少人朝思暮想削尖脑袋剜门子都找不来的好事,轮到你头 上你还往后缩,好像我卖你似的。” “谁缩了?”王颢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家没听明白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上官侯似乎很不耐烦,歪了一下头,笑着叹出气。 “电视剧叫什么名字?” “拜拜,呼伦贝尔。” “像外国名字。” “知青题材的。讲当年呼伦贝尔草原上插队的故事,广电部已经审查过剧本, 认为非常感人,列为今年重点片。” “又是讲爱情的?” “不外乎啦,悲欢离合,重演历史大悲歌。”上官侯说得有点太顺口了,不免 令人产生疑问。可能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再说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针织窗帘照进来,斑斑点点。 两个人不说话时,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一只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嗡嗡飞撞, 振翼声清清楚楚。 王颢一口接一口地往下喝着咖啡,她已经愈来愈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不对劲, 心里有些烦躁。 “我再考虑考虑好吧,是挺不错的。”王颢尽量使自己趋于平静,她不想这样 唐突地离开,“我还是挺感兴趣的。可我听说剧组里很乱,导演没一个好东西,演 员也都很坏,我挺怕的。” “那是差的剧组。哪一行没有好赖之分,咱们这个组都是上档次的,很少会出 丑闻。” “得了吧,他们都说愈是装得像的愈坏,到后来全一样。” 王颢做出恐惧的样子,倒把上官侯真给逗乐了。 “你是不是听说杨导什么事了?” “那当然。”王颢顺竿爬说。 “你别信报纸上的。尤其小报上的全是造谣。上部戏砸了根本不怨他,都是那 个制片主任捣的鬼,制片主任找来的那女的,还没开拍呢就跟那女的睡上了,也是 那女的主动要上戏,两个在摄影地帐篷里干得连戏都不拍了,两三天找不着人影, 全剧组的人都干等着,后来制片主任从帐篷里爬出来脸都蓝了,道都不会走了……” 王颢捕捉到上官侯在她身上划来划去的目光,加快喝咖啡的速度,脸上应酬着。 “那女的是专门干这行的,跟好多名人睡过,都说她会吐纳功呢!” “什么功?”王颢没听清,咬着小勺儿问。 上官侯笑了,笑得有些窘,说:“你听了别脸红,就是女的那玩艺里,就是阴 道里的功夫,性交时可以……” “得得得我不听你别往下说了!” “你问的嘛。”上官侯皮笑肉不笑地说。 王颢放下杯子,拿起手袋:“我走了。” “走呵?”上官侯也站起身。 王颢低头避开上官侯盯着的目光,见上官侯往桌子这边走,就从桌子另一边绕 过去,朝门口走,刚绕过桌子上官侯已扑上来搂住她。 “你干吗你?” 上官侯也不答话,拖住她往床上按。 “你怎么这样,放开我,我生气啦!” 上官侯仍不言语,嘴里喷出粗气,亢奋的脸上十分可怕。 “松开——你撕破我衣裳了,我喊啦!” “喊!没人能听见!” 啪,王颢抢过去一巴掌,身体往后一退,脱出来,撞在桌上溅了一身。咖啡壶 滚落地上打碎,丝丝冒热气的咖啡向着四下流溢。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我爱你!你知道吗?”上官侯捂住脸,大声喊。 “哼。”王颢轻蔑地瞥了一眼。 “我一直对你很好,你看不出来吗?” “本来我对你的友情还是很珍惜的,现在它一钱不值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你自找的,因为你虚伪!” 王颢说完,摔门出去。 眼泪从上官侯眼镜框下沿静静地淌下来,他听着下楼的脚步,呆呆地看着窗户 外,两只脚泡在冒热气的咖啡里……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