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叶小丫从安大泉家一出来,就去找林娜。 林娜是个外省姑娘,说起话来,眼神和腔调都软绵绵的,像是出门时把心丢在 了故乡。她在城里开了一间名气响亮的美容厅,之所以名气响亮,是因为很多在这 城里名气响亮的女人都喜欢上这儿来。叶小丫是其中之一。叶小丫之所以愿意来这 儿,不是因为名气响亮,而是因为林娜这姑娘给了她一种特别的感觉。 林娜特别静。而且,林娜只对她特别静。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时间,只要叶小 丫一走进来,林娜就会放下手中正在干着的活,放弃身旁任何一个特殊的顾客,轻 轻走过来,软绵绵地问,小丫姐,洗脸还是做头? 叶小丫就笑笑,说.随便。 之后,不管叶小丫躺下后发出什么样的声响,不管叶小丫怎样在电话里跟人说 话,跟人笑,跟人闹,林娜总是静静地,微微笑着。林娜的手指总是恰到好处地在 叶小丫的脸上穿行,来回摩挲,总是能让她不知不觉间就静下来,好像偎依着什么。 叶小丫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母亲又在身边。 母亲早就被父亲赶出家门了。至少,叶小丫是这样认为的。她已经独自同那个 脾气暴躁只会训人的教委主任爸爸生活了一辈子,她已经厌倦了。 林娜的门还没有开。她就敲, “砰砰砰”,响声突然间让她心烦意乱,一阵 轻微的不适从她身体里掠过,就像一个黑影,让她对这即将开始的一天好感全无。 不过林娜已经打开了门。一见是叶小丫,林娜立刻带着一脸软绵绵的倦意笑了 起来。这么早! 小丫姐,洗脸还是做头? 洗脸。叶小丫说,我还没洗脸呢! 一躺到 床上,叶小丫掏出手机就拨余雷的电话。 喂,你混蛋! 我,我又怎么了? 你们昨天晚上把我送哪儿了? 红叶小区呀,你 说的呀! 那你们怎么不把我送到家? 你死活不让呀。哎,再说,不是说到你家门口 了吗? 谁说……叶小丫说着说着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吭声。 喂,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麻烦了? 喂,我说你又怎么了? 2 那个人好像是叫安大泉。叶小丫闭上眼睛,任林娜的手指在她脸上涂抹开来。 好像就这样她就可以在这个只有阳光和宁静的上午,随意涂抹自己的心事。 其实,她一个早晨都在惊讶不已。总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停叫唤,我怎么会 进错门了呢? 我怎么会一点防备和感觉都没有就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睡死了呢? 一开始,她觉得这件事挺好玩,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像是一次冒险,像是自己 儿时一直想钻但都被父亲严声呵斥没钻成的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像是自己无数次想 象钻过那个山洞后的感觉,心“怦怦”直跳。凡是能够让她心“怦怦”直跳的事, 她都会觉得挺好玩,心里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但是,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这毕竟不是一个山洞,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一张陌生的床。你在山洞里冒险可 以,可你要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冒了险,这事就没什么好玩的了,这事就没有 一个人在觉得好玩的同时还会觉得你不掉价的了。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念头在这之后就一直像一条丢了魂的狗一样缠着她:叶 小丫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叶小丫了。 从前的叶小丫怎么可能去喝酒? 怎么可能喝了酒后又醉醺醺摸到一个男人的房 间里? 而且,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前的叶小丫虽然因为经常忘记钥匙、钱包、 电话号码和时间之类的东西而备受顾红燕的嗔怪,但是,她从来不会忘了自己矜持 而又高不可攀的架式,从来不会去为了哪一个男人喝酒而把自己丢在另一个男人的 房间里。 从前的叶小丫从来不喝酒。不仅不喝酒,她还可以随随便便就让男人们去为她 叶小丫喝酒,酩酊大醉。她还记得自己会计学校班里的那个学习委员,因为想要约 她出去看一场名叫《廊桥遗梦》的电影而战战兢兢的样子,最后,在听她说完“我 从来没想过跟账房先生一起玩”后。当天晚上就喝得人事不省,整整在学校的卫生 室里输了五瓶葡萄糖。据说,他输液的时候手怎么也掰不开,里面,是两张皱湿的 酒气熏天的电影票。 她还记得萧玉文第一次请她吃饭的情景。萧玉文为了要把她灌醉,特意带上商 场四五个身强力壮的保安。一上来,就叫那几个目如鹰隼、电视里大内高手神色的 灰黑的保安端着酒杯敬酒,势在必得的样子。 叶小丫滴酒不沾。叶小丫最不吃的就是谁在她面前势在必得的那一套。她眼睛 一扫,几个保安立刻停住,她抬手一指,萧玉文就愣在桌前。她说,她记得她是满 面笑容轻言细语地说,萧玉文你听着,这杯酒就让他们喝了,算是饶了你。剩下的, 你就自罚j 杯,要不然,你就别想再见到我了。 萧玉文真就一个劲应着,喝了下去,一副谁都拦不住的样子。把坐在一旁的顾 红燕惊讶得晚上回来满屋子追着她问,萧玉文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他怎么就这么喝 下去了? 更让叶小丫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萧玉文i 杯酒就醉得不成样子。后来叶小 丫知道萧玉艾酒精过敏,从来不喝酒。但第二天萧玉文在电话里却跟她说,不好意 思,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没办法,当时,萧玉文的这句话,让叶小丫得意了一个秋天。 可现在叶小丫却喝酒了。 现在,叶小丫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认识了这个叫萧玉文的酒精过敏的男人。 3 本来。对萧玉文,叶小丫是完全想得开的。不就是玩吗? 不就是每天被萧玉文 以各种借口约出去吃饭喝酒游泳洗桑拿进KTv 蹦迪高吗? 不就是跟他在一起有一种 跟别人不同的具体说来就是跟余雷在一起不同的快感和抑制不住的冲动吗? 甚至同 萧玉文在酒店里开了房、上了床,叶小丫也根本不在乎,她从来就没想过把自己的 将来同萧玉文扯到一起。她不在乎他是个有妇之夫,她也就不在乎他的老婆。同样, 她就更不在乎他的那个在全市赫赫有名的超级商场,不在乎他的商场一年进多少货, 出多少货,赚多少钱。她只在乎他那辆黑色大奔,只在乎坐在那辆黑色大奔里从这 里飞驰到那里的感觉。只要听到黑色的车门“砰” 地一声关牢,叶小丫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令她烦闷不堪的芸芸众生。那是一 种让她整个身心都膨胀和微醉的感觉,高高在上,想飞就飞。应该说.更多的时‘ 候,这是一种驯服的感觉,叶小丫更喜欢男人在她而前驯服得像条狗的样子,具体 说来,就是叶小丫喜欢萧玉文那种在别人面前趾高气扬一见到自己就服服帖帖的样 子。父亲总是在别人面前趾高气扬在她面前也趾高气扬。叶小丫知道,她从来没有 驯服过父亲,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别想让父亲在她面前变得像萧玉文一样服服帖 帖了。 但是,萧玉文有一天却对着她的耳朵说,小丫小丫我准备离婚了。今后,我要 一心一意和你在一起了。我可以给你快乐,也可以给你幸福,总之,我什么都可以 给你,你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那天晚上,叶小丫当着顾红燕和所有在场的人的面, 拼命折磨着萧玉文。她的手使劲在萧玉文身上掐着、扭着,似乎要让这个嗷嗷怪叫 的男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留下她的指纹。她逼着萧玉文喝酒,萧玉文实在喝不下 去的时候,她就一把抢过来,喝给萧玉文看。后来,她就一个人从KTv 包房里悄悄 跑回了银行宿舍,关了手机,关了灯,关了一切萧玉文可以找到她的途径,躺在了 黑暗中。 从此以后,叶小丫就渐渐变得想不开了。一个女人一旦被一个男人贴上了幸福 的标签,那么,这个女人就被彻底俘虏了。从搬进红叶小区的这幢别墅开始,叶小 丫突然变得敏感异常。敏感无处不在,敏感仿佛就是意外注射进叶小丫身体中的类 同醇,使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活跃不止。她开始注意萧玉文的电话,每一个 电话。她叶小丫从前是从来不屑于此的,萧玉文就是连打十个小时的电话对着电话 连说十个小时暖昧肉麻的话她叶小丫也不会插一句嘴问一个字。可现在不同了,一 个女人一旦窥视到了幸福的方向,这个女人就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窥视者。不管什么 时候、什么场合,萧玉文只要一接电话,声音再嘈杂叶小丫也会立刻静下来,侧耳 倾听。人人都看得出来,那种时候,叶小丫巴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变成一台矫捷的雷 达。到了后来,叶小丫甚至随便听几句,就能分辨出萧玉文电话里的人是男是女, 是萧玉文商场里的会计小马,还是商场部经理刘哥,是服装部的那个高傲而又时常 显得手足无措的退役模特,还是食品柜的那个阿香婆。总之,叶小丫每天下班后有 一半的经历,是在分析萧玉文的电话中度过的。萧玉文是在谈生意? 还是在谈工作 ?还是在淡情说爱、打情骂俏?听不清的时候,或者好几天才见到萧玉文的时候,萧 玉文的手机就成了叶小丫爱不释手的玩具。她总是在两个人情投意合的时候当着萧 玉文的面一页一页地翻查着那上面的通话记录,一项一项咬牙切齿地追问着每一个 号码背后的人物、性别、工作单位、找他的目的、最后的结果等等等等。是男人她 就一笑了之,是女人她就面露凶光。一开初的时候,叶小丫也为自己的这种近似下 流的举动痛苦过。每一次心满意足地关上萧玉文的手机,走进卫生间,看到墙上那 面一人多高的镜子里的自己时,她就会在心里喊,叶小丫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怎 么了! 叶小丫你再也不是从前的叶小丫了! 可是,叶小丫就是忍不住。只要一看到 萧玉文打电话,只要一看到萧玉文多看了别的女人几眼,叶小丫就忍不住,心里嫉 妒的火苗就会把她脸上所有的矜持与伪饰烧得灰飞烟灭,烧出一百个、一千个窥视 与翻查的理由。萧玉文你这个坏人! 萧玉文你这个色鬼! 萧玉文你不要以为你有多 少钱就可以有多少女人! 萧玉文你和我在一起就休想再碰别的女人! 包括你老婆! 叶小丫总是这样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伸手抓起萧玉文的手机。 我说叶小丫你怎么对我手机的兴趣比跟我做爱的兴趣还大? 萧玉文后来总是这 样无趣地调侃一句,独自一人远远走开。 这种时候,惆怅和失落总是悄然而至,就像在对面大背投电视里的那张女人的 脸,正娇喘不休地盯着她。叶小丫在这个充满了萧玉文的气味和节奏的空间里,总 是这样漫无边际地想,其实自己从来就没有驯服过谁,其实自己从来就是芸芸众生 中的一员,其实自己比芸芸众生还要芸芸众生。其实,生活就像那些无耻的电话号 码,你把它发射到空中,不管有多远,不管有多高,它终究会“嗵”地一声,结结 实实砸回到地而上。 “嗵”地一声,叶小丫为自己心痛不已。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每天,当叶小丫梳洗停当出门上班的时候,就会这样想。 我是不是对萧玉文太过分了。越接近商业银行那幢晨晖四起的办公大楼,叶小丫就 越发感到心神不宁,对自己头天晚上的行为完全没了底。确实是太过分了! 叶小丫 把一杯温热的咖啡放在自己纤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时,就会这样想。我不是对萧玉文 太过分了,我是对自己太过分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的女人,一个从前自信 得快找不到边的女人,怎么就在萧玉文面前令人吃惊地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叶小丫痛苦地在自己嘴巴里塞满了饼干。萧玉文是谁,那是一个曾经被自己完全驯 服r 的男人,那是一个曾经让自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都可以忽视他折磨他轻取他一 不小心忘了他的男人。他不是半年前跟你说他要离婚了吗? 他不是四个月前给你买 车了吗? 他不是在红叶小区买了别墅送给你你两个月前搬进去了吗? 那么,你这是 怎么了?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4 直到后来,等叶小丫在萧玉文每天熙来攘往的电话号码的迷宫里终于晕头转向 的时候,等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名堂的叶小丫终于只盯住萧玉文老婆的电话号码 不放的时候,叶小丫似乎才为自己的那些不可理喻的行径找到了借口。叶小丫似乎 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在以这样一种孩子气的方式同萧玉文的老婆较着劲。 萧玉文的老婆刘冰不是个好惹的女人。漂亮、独立、会迷人.在一家生产汽车 轮胎上的铝合金圈的外资企业干着一个副部长的职位,跟萧玉文结婚又有一大笔钱。 因此,据萧玉文说,他要是跟她离婚那就是放鱼进水、放虎归山,她要是一离婚身 边肯定会多出一大帮的男人来。萧玉文说起自己的老婆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心有 不甘的口气。你不知道,萧玉文有时候突然说,她在床上是很放得开的。 放得开? 是不是你想放多开她就能放多开? 叶小丫鼻子一哼,满脸的不屑。 叶小丫好像是从搬进红叶小区以后才盯上刘冰的。在搬进红叶小区以前,叶小 丫同顾红燕住在一起,不觉得孤单。更何况,那时一切都还不是定数,叶小丫该怎 样操纵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喜好,该怎样把萧玉文支使得团团转那都是控制在手掌 心里的事情,那个时候,叶小丫说了算。可搬进红叶小区后,萧玉文控制了一切! 萧玉文用一套房子的代价就控制了她! 这是叶小丫除了孤单之外,两个月来最不习 惯的心境。她觉得,虽然她得到了一套房子、一种在别人眼中完全可以是殿堂般繁 丽无边的生活,但是,在这场爱情的制高点的争夺战中,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她 要找回来,她要让自己的生活在红叶小区三十七号别墅的基础上重新回到原来的样 子。换句话说,就是她要重新控制萧玉文。 你不知道,如果控制不住一个最想控制的男人,一个女人的一生就算彻底完了。 最近一段时间,叶小丫常对顾红燕这样说。 要控制萧玉文,最起码的条件,就是让他赶快离婚。让他赶快只属于自己,让 他赶快只对着自己心悦诚服。因此,她才会揪住萧玉文不放,她才会疯了似地查萧 玉文的电话,她才会想方设法折磨他,最后,她才会盯上萧玉文的老婆。 可是,盯着盯着,叶小丫好像才缓过劲来,才隐隐发现好像不是萧玉文想甩了 刘冰而是刘冰想甩了萧玉文。这一发现对叶小丫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让叶小 丫觉得自己整整比刘冰低了一个档次,落后了整整十年。萧玉文和刘冰结婚十年, 她就落后十年。 但是,这种让她心里莫衷一是茫然无措的想法紧接着就会反生出另外一个更加 彻底更加气急败坏的念头,萧玉文是我从你手里抢过来的,萧玉文是从你那座城池 里投降到我这座城池里来的,我要看紧他,我就是要让你再也得不到他,包括现在, 包括在你家的床上。 这种时候,叶小丫生机勃勃。 萧玉文是不常在别墅里过夜的。在叶小丫的记忆中,他总是在晚上十点半以前 准时离开。萧玉文曾经为他的这个雷打不动的时间找了一个借口,他说,他的商场 十点半关门,他就必须在十点半出门,十一点赶回家。叶小丫不等他说完就拧紧了 眉,立刻说,是不是你的商场一关门,就把你所有的胆量都关进去了。要不你干脆 就让你的商场通宵营业算了。 为什么? 萧玉文问。 为了我! 叶小丫说。 萧玉文撇撇嘴,摇摇头,再不吱声。 萧玉文不在别墅过夜还准时离开的习惯,是叫叶小丫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更何 况,他还撇撇嘴,他还摇摇头。这就叫叶小丫在不能容忍的同时,心里彻底没了底。 叶小丫跟他闹,跟他吵,叶小丫把客厅的大理石茶几掀翻过、把又大又舒适的按摩 浴缸砸烂过,叶小丫提着水果刀堵在门口把自己的手臂划伤过,甚至.叶小丫有一 次居然把萧玉文奔驰车的钥匙丢在抽水马桶里冲走过。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叶 小丫的这些雕虫小技根本改变不了萧玉文要去遵守的那个时间。十点半,宁可在这 个时间之前的任何时间里答应叶小丫的任何刁钻古怪的要求,萧玉文宁可在这个时 间之前的任何时间里让自己一直低三下四着,成为叶小丫的奴隶,但他就是不肯越 过这个时间一步。十点半,一到这个时间,萧玉文就成了皇帝,就一言九鼎,言出 必行。他让叶小丫真正尝到了胳膊扭不过大腿的滋味。 既然胳膊扭不过大腿,叶小丫就不做胳膊。在后来的日子中,叶小丫就换了一 种她认为最恶毒的方式。天天缠着萧玉文做爱。疯狂的做爱,疯狂的红色的树林、 蓝色的树林、绿色的树林、黄色的树林…… 她要把萧玉文腾空,她要把萧玉文喂饱,她要让萧玉文的身体在十点半以后没 有一丝留给刘冰的缝隙,同时,她要让萧玉文在嗷嗷叫唤的呻吟中被她彻底地征服。 还好,这种时候,萧玉文总是很配合,甚至,他还让叶小丫心里常常掠过一丝兴高 采烈来者不拒的隐忧。就势,他就被叶小丫引向高潮,他就会趴伏在叶小丫耳边不 停地喊,叶小丫,我爱你! 叶小丫,我爱你! 就势,叶小丫就会盯着他问,你什么 时候才能离开那个女人?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就是很快很快的时候。 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就是很快很快的时候。 还好,叶小丫在这种时候总是变得很满足,很乖,再不往下问。总是看着萧玉 文在十点半的时候穿戴整齐,下楼,出门,然后,自己沉沉睡去。 然而,萧玉文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这种时候,叶小丫就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 底分泌出来的是羞愤还是悲哀。她总是这样光溜溜不着边际地想,叶小丫已经堕落 到了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软绵绵的地步。但她还是得在那时尽量地不动声色,尽量 地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去抚慰他、争取他。每一次,当她面对萧玉文萎缩的身体俯 下身去,或者,当她从他的身上仰起身来,她就会力不从心地去想,这是不是就是 她和他老婆之间的一种挣扎,这是不是就是她一生的羞耻。 但是,萧玉文还是要走。不管她怎样在他身上软磨硬泡,不管她怎样口气舒缓 地对他说,别急,慢慢来。 一到十点半,他总是准时拉开卧室的门。有的时候,萧玉文还这样跟她解释他 力不从心的原因,萧玉文说,没办法,时间太紧,急的。 这种时候,叶小丫疑窦顿生。 她无法不去怀疑萧玉文是装出来的。她甚至想到这一点心里还好受一点,还觉 得自己并不是无用的,并不是真的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想到这儿她就不得不 去想萧玉文一回到家里就生机勃勃的样子,就不得不去想他抱着刘冰身子的样子, 她想到了刘冰的呻吟,想到了萧玉文的叫唤,最后,她还想到了萧玉文趴伏在刘冰 的耳边不停地喊,刘冰,我爱你! 刘冰,我爱你! 刘冰突然就会盯着萧玉文问,你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个女人?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就是很快很快的时候。 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就是很快很快的时候。 这种时候,这种无边无际的想就像夜晚流淌出来的无边无际的黑,叶小丫根本 无法去堵塞。她只能被淹没其中,她只能顺着这些想沉沉浮浮、随波逐流。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快要死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疯了死了, 她打开音响,把她和顾红燕在学校里最喜欢并且排练成舞蹈在晚会上反复跳来跳去 的《梁祝》放到最大的音量,她在那种凄惨的小提琴声中高声尖叫,从D 弦到A 弦, 她的叫声让它们一根根震颤,然后,一根根断裂。 之后,她就会一个电话,拉上余雷他们去那个叫“烫”的迪高厅里狂喝乱舞。 5 最近一段时间,萧玉文力不从心的时候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有 时候就找个借口干脆不来。所以,叶小丫就越来越频繁地出去喝酒。叶小丫喝酒总 喜欢拉上余雷。叶小丫不高兴的时候就想起了余雷。她也不知让余雷陪着自己喝了 多少酒,看着自己疯了多少回。还有顾红燕,还有高辉。余雷是个好男人,而且, 是个有钱的风度翩翩喜欢叶小丫喜欢得不得了的好男人。可是,在叶小丫的眼里。 这个广告公司的经理怎么就老比不上萧玉文,她不知道,她在自己心里问过自己一 千次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余雷太一本正经了,就连笑,也只咧咧嘴,从来听不到声 音。她只知道余雷对自己太小心翼翼了,顺从得让自己经常错把他当成家里的阿毛 随意发落。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掐就掐,需要他解闷的时候就打个电话,不需 要的时候就让他开车回家。 只是,到了昨天晚上,当余雷一连声“好”完挂了电话后,叶小丫似乎终于开 了窍。她想,其实萧玉文哪儿都比不上余雷,但是,萧玉文有股谁都没法比的邪气。 可昨天晚上叶小丫喝酒却不是因为萧玉文的力不从心或准时出门。恰恰相反, 萧玉文在头一天晚上跟她说,今晚我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明天我要去深圳,订货,所以,今天想陪陪你。萧玉文轻 描淡写的口气像一支摇篮曲,很容易,就让叶小丫躺在他修长的臂弯里甜甜睡去。 第二天早晨,叶小丫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弄醒的。 睁开眼,那电活又停了。一看,是萧玉文的手机,叶小丫迷迷糊糊抓在手上。 很快,电话又响了,叶小丫扭头看看旁边空着的床,知道萧玉文在卫生间里出不来, 就顺势一看,是刘冰的号码。 叶小丫丢开了电话。之后,她来到了卧室的另一侧,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瞧 了瞧。她捏捏自己的乳房,又摸摸自己的屁股,站在那儿怔怔地想,我的身体是不 是还是从前迷人的样子? 一种光滑细嫩的冲动在她身上一秒一秒生长出来。穿上睡 衣的时候,叶小丫还在想,刘冰的电话,刘冰这么早就打电话,她又不是不知道萧 玉文爱睡懒觉! 叶小丫一伸手,挽起她一头茂密蓬松的头发。 地下停车场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叶小丫的车停在萧玉文的车旁边,像一堆精巧 但无用的玩具。开车门的时候,叶小丫一闪身上了萧玉文的车。 你怎么? 不开你的车?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懒。叶小丫眨眨眼睛,盯‘着一身 光鲜的萧玉文。 我今天要去深圳。 我知道,昨晚你就告诉我了。 我是说我去出差,没法照顾你,你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体,没事少喝酒。车身轻 轻一闪,萧玉文驶上大街。 叶小丫在银行门口下了车,一转身又上了一辆出租车。跟着前面那辆车。叶小 丫咬牙切齿地对出租司机说。 黑色大奔停在了一条小巷的尽头。紧接着,刘冰蹿了出来,像一只被人追赶的 黑色的猫。“砰”地一声,当黑色大奔的门再一次关闭。 叶小丫感到自己就要死了! 她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天,她整整一天都在做着各种 各样的梦。她梦见她追到了机场,她梦见自己被一群机场训练有素的保安紧紧追赶, 她梦见自己在机场华丽的通道里像只漂亮敏捷的豹子不停跳跃着。然后,拐个弯, 她就掉进了黑暗之中。她梦见她在黑暗中不停地敲门,她敲开一扇,光亮就漏出一 缕,她再敲开一扇,她的心里就是一阵沁透心脾的明亮。敲着敲着,她敲开了机场 的贵宾休息大厅,她一眼看见了刘冰。刘冰一丝不挂,正在萧玉文面前舞动着腰肢。 刘冰的屁股扭来扭去,刘冰的乳房艰难地左右晃荡,脚下,是一滩鲜红的血。 那血慢慢朝四周铺来,淌成一块鲜红的地毯。萧玉文一扭头看见叶小丫,兴奋 地冲她嚷,没办法,她在床上是很放得开的! 叶小丫笑笑,走上前去,一把捏住刘 冰的腰。 刘冰水一样地没了。萧玉文孩子似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喊,叶小丫,我要杀了 你! 叶小丫,我要杀了你! 醒来已是黄昏。黄昏金色的阳光刚好铺展在卧室里,铺 展成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叶小丫感觉自己在一寸一寸往下沉,叶小丫感觉自己变 成了一条鱼,一条暗流和乱礁遍布的海底快要闷死的鱼。 她一个电话,就和余雷、高辉、顾红燕去了那个叫“烫”的迪高厅。 6 林娜的手指好像发现了什么,在眼眶边搜寻了几圈后,就停住,仿佛一个茫然 无措的小女孩。叶小丫睁开眼,正好看见林娜对着自己发呆。就问,怎么啦林娜? 林娜俯身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你眼角有一条鱼尾纹,很细很细,但还是被我看 见了。林娜身上倾泻而出的一股温热恬淡的清香这时正好从叶小丫的鼻尖拂过,它 让叶小丫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刚从泥潭里走出来。 那,怎么办? 叶小丫好像不知道林娜在说什么。 我刚才在想,该给你用什么样的护肤品。 你用就行了,我听你的。 没问题,小丫姐,我会让它好起来的。林娜此时的口气让叶小丫觉得好像自己 和自己的皮肤都是她的。这种久违了的感觉让叶小丫总是在林娜这儿想起了久违的 母亲。叶小丫的眼睛一下变得湿漉漉的,林娜的手指只要一用劲,就会揉出泪来。 只有女人才会心疼女人的皮肉,只有女人才会同女人的肌肤水乳交融、遥相呼 应。其实,林娜的美容厅或者随着林娜柔软的腔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芳香给叶小丫 所有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子宫,她只要一躺进来,就可以喘息、可以偎依、可 以吮吸、可以任意休养、可以胡思乱想。这是基本上对母亲没有什么知觉的叶小丫 想靠近母亲的简单的途径和理由。 母亲在给她断了奶后,就利用父亲给她弄到的出国进修艺术教育的机会去了法 国,从此杳无音信。这是后来父亲对她说的。父亲的意思是母亲心如毒蝎,她丢下 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一个人跑了。她跑到法国去找法国男人去丁,她跑到法国去脱 胎换骨去了。可不知为什么,叶小丫从父亲的口气中,怎么也听不出母亲的歹毒来, 相反,她在第一次听父亲说完这件事后,就一直执拗地猜想着母亲奶水的滋味。甜 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甜呢? 热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热呢? 洁白的。町那又是一 种什么样的洁白呢? 叶小丫甚至觉得,她的童年就是在她那间像奶水一样洁白的小 屋里一天一天这样挨过来的。 有一天,她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画册。翻开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会如此急急忙忙,自己的手为什么会轻轻颤抖,心为什么会“怦怦”直跳。第 八十一页,她看见了塞纳河,她看见了一个小提琴手,她看见塞纳河在一个叫莫奈 的画家的笔触下五彩斑斓地流过,她看见小提琴手涂满油脂的脸上露出的欢愉与忧 伤。她把那一页悄悄撕下来,贴到自己的床头。她用笔在那条河边的一片晚霞上歪 歪扭扭地写上两个字,妈妈。 第二天,怒不可遏的父亲一把把它扯了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小丫哭了起来。 说! 你想什么了,你这小脑袋里到底想些什么? 叶小丫“呜呜”地哭。 说! 你说不说! 你说不说说不说! 叶小丫感觉自己被逼上了绝路,叶小丫感觉 她怎么躲,都躲不过父亲那种要把她一把撕碎的目光,她只好说,我妈妈就住在这 条河上。她又说,是不是? 父亲把那张画撕得粉碎。 塞纳河,一地碎片的塞纳河。从那时起,叶小丫就认定,是父亲把母亲赶出了 家门。 叶小丫冷不丁动弹了一下,像是抽搐,更像是从涩的梦中醒来。睁开眼,看见 林娜的一双大眼睛正盯着她,忙说,噢,我想起来,我要给燕燕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顺红燕的电话,才开始想,我该跟她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 喂。顾 红燕的声音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从无数冰块的缝隙中过滤出来,让叶小丫觉 得既虚弱又冰凉。 喂。叶小丫心里一慌,不知道怎样说,就问,今天星期几? 周六,休息。 那你出来一趟好吗? 叶小丫这样说完,才问自己,我怎么叫人家出来一趟,我 叫人家出来一趟干什么? 有事吗? 是呀是呀是呀,我到底有什么事! 叶小丫这样想 了想,忙说,你陪我回趟家吧。 怎么啦? 我好久没跟我爸爸联系了。 你在明5 儿? 林娜这儿。 我马上到。 直到这时,叶小丫才想起来,她已经快两个星期没有听到父亲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