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第二天上午,赵美美径直去找林娜去了。 林娜就是赵美美跟郭金平说过的她的小师傅,外省的小姑娘,她第一次来这座 城市打工的理发店的小老板。在赵美美的眼里,林娜虽然不怎么说话,表面看上去 对人不理不睬的,可这林娜却有颗菩萨样的心,见了人总是笑一笑,点点头,你只 要有什么事,你只要跟她说一声,她就笑一笑,点点头。 赵美美第一次见到林娜时,对林娜这样说,小师傅,我也开过理发店,你就让 我在你这儿干吧。工钱多少都行。 林娜就看看赵美美和赵美美抱在怀里睡着了的孩子,笑一笑,点点头。 过了不久,赵美美对林娜说,小师傅,我没有住处,我跟我儿子睡在店里,可 以吗? 林娜就笑一笑,点点头。 再后来,赵美美对林娜说,小师傅,你要搬走了,你这店能不能趸给我? 林娜 也笑一笑,点点头。 可我没有钱。我能不能先干着,等我赚了钱,再还你? 林娜又笑一笑,点点头。 林娜在赵美美的记忆中就这样笑着,就这样点着头,点得让赵美美觉得她就是 把这辈子都搭上也感激不完她,她就是下辈子变牛变马也感激不完她。怎么办? 赵 美美就常常端着一碗肉、端着一碗鱼,或者,端着一碗炖得黄黄的鸡汤,坐上公交 车,热乎乎往林娜那儿送。只要她尝着味道好的,只要她看着鲜的、嫩的,她都要 端上一碗,送到林娜那儿去,然后,盯着林娜一口一口吃进肚里。 林娜实在吃不下了,就会说,姐,你快要把我喂成小肥猪了。赵美美就说,我 不管! 我就要看着你吃,我最喜欢看着你吃了! 林娜就笑一笑,点点头。 林娜吃着吃着还真吃上了瘾,见到赵美美时,还会说,姐,我还想吃你做的小 炒肉。或者说,姐,我真想吃你做的泡椒鱼。林娜这样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娇生生的, 赵美美总是会在心里一恍,接着,像对自己妹妹似的摸摸她的头,说,你等着,我 去做! 林娜就又笑一笑,点点头。 这样,赵美美是经常往林娜那儿去的,赵美美去林娜那儿就像是去自己的另一 个家似的。坐在公交车上,赵美美还在想,要不是因为郭金平,她这几天早就去了 七八回了。这样,赵美美就在想,是不是她在林娜那儿,见过郭金平说的那个顾红 燕? 肯定是在林娜那儿见过的! 那个顾红燕走进林娜那儿的样子就像她那天夜里走 进小巷的样子,那个顾红燕就是这样走进赵美美的眼睛里的。 林娜那儿不远,四站路。公交车停下来的时候,赵美美才一下想起来,怎么没 想着给林娜带点什么吃的? 下了车,阳光像花儿一样遍地开放。 林娜的美容厅挺大的,有赵美美十几个理发店那么大。赵美美这一次走进来, 看着一面一面锃亮的镜子和一张一张洁净的床,看着一瓶一瓶清柔的洗发水和一个 一个“嗡嗡”叫唤的吹风机、电推剪,随后,看着那些忙进忙出、忙来忙去的人, 她的心里突然就酸酸的,她突然觉得此时晃动在眼前的这一切是自己多么想要的啊 !她想,要是有了这些,再有了郭金平,自己就是死了也是笑着的啊!可是,她突然 又觉得自己就是死了,恐怕也得不到眼前这一切了。 林娜从背后猛地抱住了她,说,姐! 你总算来了! 赵美美浑身一震,转身说, 要死! 吓姐一跳! 林娜轻轻笑一笑,问,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快想死我了! 我 刚才还想,你要是再不来,我晚上就去找你去,我都快馋死了! 快让我看看,今天 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赵美美也笑起来,说,馋丫头! 姐没带,姐姐今天就给你做 去! 姐这两天也没去哪儿,只是这两天有点忙。 有事? 林娜问。 没事。赵美美说。 你肯定有什么事,要不然,你怎么瘦了,人也憔悴了,脸色这么差。林娜说到 这儿,又凑到赵美美的耳边,悄声说,姐,你好像还哭过,眼睛红红的。 傻丫头。赵美美拍拍林娜的肩,说,你快别乱说了,姐怎么能跟你比,你这么 年轻,又漂亮又能干,追你的小伙子都排长队了! 哈哈。林娜轻声一笑,说,谁敢 跟你比呀,你每来我这儿一次,都有人问说,那个人是谁啊? 好漂亮啊! 我说是我 姐姐,人家都不相信,都要上上下下看我好一会儿,才问,你姐姐? 你怎么会有这 么漂亮的一个姐姐? 赵美美被林娜逗得笑弯下腰去,她说,快别拿你这不成器的姐 姐开心了。走,咱们坐坐,姐问你个事。 什么事? 她们坐到了旁边一排供顾客休息的沙发上。 你这儿是不是有个叫顾红燕的,经常来洗脸做美容的? 有啊! 她跟着小丫姐经 常来的。不过,她们有好几天没来了。怎么? 你找她? 要不要我给她打个电话? 林 娜起身就要去拿电话。 不用不用! 赵美美拉住林娜,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要不要等她来的时候我告诉她一声? 不用不用。赵美美犹豫着,想了想,说, 她要是来了,你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到底什么事呀? 林娜看上去有点急了。 没什么事,没事没事。赵美美对林娜笑了笑,说,那我走了,等她来了,你一 定告诉我一声。说完,就站起来,像丢了魂似的朝门口走。 林娜追了出来,说,姐,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嘛! 行,行。赵美美跳上一 辆公交车,对林娜挥了挥手,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林娜站在街边使劲跺跺脚,嘴撅了起来。 赵美美一笑,车动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顾红燕,赵美美的心就慌得不得了。一说到顾红燕,赵美 美就慌着去想郭金平。 郭金平这会儿在干什么? 郭金平是在睡着还是已经起来了? 郭金平是在磨刀还 是已经提着刀出门了? 天哪! 赵美美望着一街的树影和一街的从树影中漏下来的阳 光,想,我怎么这么笨! 我怎么这么傻! 我怎么这么笨这么傻我怎么就敢丢下郭金 平一个人去找林娜了? 他要是又去买一把刀怎么办? 他要是一个人揣着刀出门去找 顾红燕了怎么办? 他要是从此就回不来了怎么办? 天哪! 这时,一街的树影和一街 的从树影中漏下来的阳光朝她拼命挤压过来。 赵美美冲回了家,一打开门,就大喊,金平! 可是,没有人应她。她慌得全身 像是接上了电一样的抖。金平! 她又大喊一声,冲进卧室,没有人。金平! 她冲进 厨房,没有人。金平! 她打开了一扇一扇的门,她把门弄得同她的喊声一样的响, 可是,没有人。金平! 最后,她冲到了客厅的那个柜子前,站住,她知道,那里面, 藏着郭金平的一把刀。她轻轻地拉开来,仿佛轻轻地拉开了捆绑着恐惧的那根绳结, 她看见,刀不见了。金平! 她猛地关紧了门,像是想把恐惧再一次关牢。可是,一 抬眼,她却从门框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嘴唇,自己的嘴唇自得像是撒上了一层厚 厚的盐。 金平! 赵美美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2 郭金平去找金大虾。郭金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想起来要去找金大虾,是 去跟他说一声,就不在他那儿干了,还是去跟他解释解释,说清楚这几天怎么就不 在了,然后,就继续跟着他好好干。好好干到什么程度? 就像郭金平自己跟赵美美 说的,砌墙,挣钱,当包工头,当小老板,挣大钱,然后,再生一大堆孩子,然后, 一大家子人就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然后,一大家子人就像这样热气腾腾又香又甜地 围着一张桌子过上一辈子。 他说,他在临出门的时候望着赵美美的房间望着赵美美在房间里布置的每一个 细微的地方嗅着赵美美在房间里留下的每一种细微的味道,这样对自己说,我是真 想这样过呀,我是真想这样过上一辈子的呀! 可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不全 是这样,好像他只是想去找找金大虾。去找他做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他好像只是 想去找他说说话,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想起来,金大虾好像是这城里他惟一可以 去找找说说的人了。 然而见到金大虾的时候,一切又变得那样简单。 金大虾在工地上杵着腰站着,用眼睛仔细打量着已经砌好的一面面墙,看见郭 金平,就说,你小子,事情办完啦? 回来啦? 没有。郭金平说。 没有就去办,办好了,就回来,我这儿这几天还真缺人手。金大虾撅起屁股, 盯着一条砖缝,说。 我想走了。也不住这儿了。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也行。金大虾直起身来,看看他,拍拍手上的沙灰,说,那等会儿叫小虾领你 去,拿拿你的工钱。 我不要钱。郭金平说。 金大虾眼睛一亮,盯着他看了看,说,你小子,我还真看不出来! 还真算是个 讲义气的! 也行,这钱就存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缺了什么时候来我这儿取。 郭金平点点头,就不跟金大虾说了,转身朝工地的大门走。他来到那个工棚前, 推开了门,重新躺到了床上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滋味才像一匹马一样冲到了他的跟 前。那是他这几天来一直放不下的滋味,那是他和他妹妹一齐养过的惟一的一匹马。 这时,他又重新看到了那块石棉瓦,这时,那块石棉瓦的皱褶里藏着的心事又重新 一点一点爬了出来,这时,他看看那块石棉瓦,他摸摸揣在怀里的刀和同刀偎在一 起的那张写着顾红燕名字的纸,终于觉得有一种力量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是仇恨的力量。仇恨像一匹烈马,此时,在郭金平的心里又一次冲撞开来。 他一翻身爬起来,出门,冲那幢妹妹跌下来的高楼拍拍屁股,冲那块妹妹撞击 过的水泥地拍拍屁股,看都不看一眼,便走上了那条灰扑扑通向城里的路。 原来他来找金大虾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工地的,原来他来看看这个工地就是为了 看看这间工棚的,原来他来看看这间工棚就是为了要来这床上躺一躺的,原来他来 这床上躺一躺就是为了咂摸咂摸那股熟悉的滋味的。 赵美美也有一张床,赵美美不仅有一张床赵美美还天天让你上去躺。你在赵美 美的床上躺过了你才知道这人可以活得像蜜一样甜,你在赵美美的床上躺过了你才 知道她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蜜是怎样甜的才有了那张床。那张床就是你郭金平的! 那 蜜一样的滋味就是你郭金平的! 你郭金平就是再修八辈子也修不来这样的福分! 你 郭金平就是八辈子都做牛做马也做不出这蜜一样的人! 可是,这几天不知为什么, 郭金平一边在这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床上躺着,一边却想着工棚里那张废木板钉 成的床。一边抱着赵美美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身子,一边却想着妹妹僵硬而又血 迹斑斑的神情。不知为什么,他这几天突然又想起了妹妹考取大学时在赵美美家瓜 地里对赵美美说的话,他这几天真想再那样对赵美美说一次——你等我三四年,等 我妹妹把书读了,毕业了,在城里分了工有工作了我再往你家送彩礼。 可是,妹妹已经死了,妹妹已经死了就再也不用读书了再也不用毕业再也不用 在城里分工作再也不用等了。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他没有希望了他就再也 不会去说那样的话了,他没有希望了他跟赵美美描绘起希望来就磕磕绊绊的。好几 天的夜里,他搂着赵美美热乎乎的肩,听着赵美美河水一样清澈而又顺畅的呼吸声, 他就想,也许,你郭金平这辈子就只能顾你妹妹这一头了,也许,你郭金平这辈子 就是没有赵美美的命了。好几天的夜里,他总是在想到这儿的时候眼睛就偷偷湿了, 他总是在想到这儿的时候真想一把把赵美美推醒,然后,对她说,你别等我了,你 还是重新找个人嫁了吧! 可是,他不敢这样说,他好几天的夜里话都到嘴边了又硬 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敢这样说,他不敢这样说的原因很简单,他怕赵美美一听他这 样说就疯了,他怕赵美美·听他这样说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 妹,他再也不能失去赵美美了。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想,他就是妹妹还活着就是再有十个妹妹他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他就是去把他们全村的人都问遍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 么办。 原来,他来找金大虾来看看这个工地来这间工棚的这张床上躺一躺的原因并不 是为了咂咂那种滋味品品那种仇恨的,滋味早就不堪回味,仇恨早就刻在了心里。 原来,他来找金大虾也许是为了问问他该怎么办的,原来,他来这床上躺一躺也许 是为了想想他该怎么办的。可是,他来了,又走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自己那天真的不应该再去理发店里找赵美美了。郭金平走着走着就想, 也许,不遇上赵美美,自己这辈子就心安理得了。 郭金平就去找李青。李青在开会,见到是他,连也在开会的院长都跟着出来了。 你怎么? 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青看看站在身后的院长,不知道该说什么。 院长就问,你是刚从家里来的吧? 怎么,是不是又有什么困难了? 要有什么困 难你就说,不行你先到我办公室坐坐,一会儿散了会,就吃饭,吃完饭下午再去财 务领点钱,然后,我们派车送你回去。 我不吃饭。郭金平搓搓脚,说。 怎么能不吃饭呢? 都快到中午了。院长看看表,说。 我也不要钱。郭金平又搓搓脚。 你不要钱? 那你……院长扶扶眼镜,看了看李青,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只想再问问你们,我妹妹,我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郭金平抬起头来。李青 看见,他满眼睛都是焦渴和疲惫积攒出来的血丝。 你怎么还这样问啊? 你怎么还这样问呢? 院长深深皱起了眉,你妹妹的死因不 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医院的结论,公安局的结论,你来问我,我照样得问他们! 那, 我妹妹是不是真的疯了? 郭金平还想问。 院长一下抬手指着他,说,你这个人! 你这个人! 我看你才是疯了! 院长说完, 转身进了会议室,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 郭金平站在过道里,李青也站在过道里。郭金平看看李青,李青也看看郭金平。 郭金平张口想说点什么,李青忙摇摇手,指指会议室。郭金平又想张口说点什么, 李青又摇摇手。郭金平就点点头,冲李青指指楼梯口,折返身走下楼去。 他听见李青拉开了会议室的门,他听见会议室的门最后被李青轻轻掩上。 你们干脆告诉我呀! 你们干脆告诉我就说我妹妹肯定是疯了不就行了! 你们今 天要是这样说了,也许我今天就真的这样认了,我认了! 我真的认了! 我真的认了 也许我就没什么仇没什么恨了,也许我就可以好好去和赵美美过日子了! 可是,你 们不说,你们啥都不说! 你们就是不说! 那个篮球场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郭金平 伸鼻子嗅嗅,好像还能感觉到妹妹热乎乎的体温,好像嗅着嗅着妹妹也就几大步蹦 到了他的面前,嘴里热乎乎的气扑在他的脸上。郭金平这么一恍神,眼泪就被大滴 大滴恍了出来。 他又来到了银行对面的街上,又站在了那棵梧桐树底下。他看看对面的银行大 楼,又看看旁边的梧桐树。他看看对面的大楼,又看看旁边的树,想了想自己原来 站在这儿的样子,随后,就又笑了起来。他对着那棵树笑,恶狠狠地笑,笑到自己 都感到恶心起来,才对着那棵树说,你真他妈逗,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你怎么还 这么细,连我都长这么胖了你怎么还这么细,你还在这儿站着又还这么细你算是白 活了,你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死了比活着好。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太阳就像一个记忆中遥远的火塘,只要郭金平一 抬头,就看见了妹妹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见了母亲和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脸,就看 见了整个村庄被火光映红的脸。 郭金平拔脚就朝回走,他想,明天! 他想,明天我就要杀了他们! 3 可是,等郭金平推开赵美美的家门时,一切又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赵美美坐在饭桌前,一桌子饭菜的热香正在黄昏的余晖中扑打着她的脸。一听 见门响,赵美美的脸上立刻划过一道火热的光,一看见郭金平走进来,赵美美的脸 上立刻显出了惊惶,随即,便是笑,仿佛一桌子的饭菜立刻就跟着沸腾开来。她朝 郭金平迎上来,仿佛一桌子饭菜的热香都朝郭金平迎了上来。 你去哪了? 我等你一天。快吃饭吧,你肯定一天都没吃了! 赵美美接过郭金平 脱下的衣服,推着他坐到了饭桌前。 我去找金大虾了。郭金平这样顺嘴答了一句,立刻,他就觉得他和进门前的他 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了。就像一个浑身燥热的人一猛子扎进了一潭清凉的水里, 燥热还在,可是,清凉却让他不能自拔。 你去找他干啥? 赵美美在饭桌上摆好了碗,倒好了酒,又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 在郭金平的碗中,问。 我去,我去找他,我去跟他说,说,说我要在他那儿好好砌墙了。郭金平的口 中悬了一口酒,怎么也咽不下去。 真的! 赵美美一慌,筷子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一把抱住郭金平,问, 真的! 你别抱我! 你吃饭你抱我干什么! 郭金平推了赵美美一把。 赵美美被推得歪了歪,但根本不知道似的,又一把抱住郭金平,说,我不管! 我不管什么吃饭不吃饭的,我就要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郭金平看了 看赵美美,似乎又为自己的举动愧了心,只好叹口气,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点点 头,说,真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赵美美忙着又朝郭金平的酒杯里倒满了酒,说,那咱们就可 以朝着挣钱的路上奔了! 你别倒了,我不想喝了。郭金平懒懒地说。 不喝了? 累了吧? 那,那咱们吃饭,吃了饭早点睡,你出去一天了,太阳又烈, 是神仙都该累了。 不吃了。郭金平推开碗,站起来,说,我怕是真的累了,我躺躺,喘口气。郭 金平径直朝卧室走去,身后,是赵美美满眼睛不知所措的光。 又是这张床了。只要他一躺上去,那蜜一样柔软而又香甜的滋味顿时铺盖在身 上。又是这张床了,这张承载了郭金平所有幸福的床,只要他一躺上去,幸福就从 他的心底泉水般汩汩地涌,只要他一躺上去,他就愿意这一辈子都用自己的身体去 丈量赵美美带给他的这种无边无际的幸福了。 可是,妹妹。可是,妹妹死了。可是,妹妹不仅死了还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可 是,妹妹被他们说成是疯了后妹妹的死就再也没有人管了。可是……这个时候,郭 金平心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突然觉得,他身下的这张床就快要被这声音掀翻 了。或者,已经掀翻了,他突然就和床一起掉进了这声音的波涛之中,在这座城市 的大街小巷里疯一样地顺流而下。他碰到了床的脚,床碰到了他的头。他抓不住床, 床挨不上他。他就这样翻卷着,两旁,是林立的高楼和高楼中林立的目光,他突然 觉得,他快要被淹死了。 赵美美的头这时在门框上顿了顿,望着脸色蜡黄的郭金平,叹了口气,接着, 就走进来,在郭金平身旁坐下,问,你怎么了? 饭也不吃,你是不是病了? 郭金平 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吃腻了? 要是吃腻了,我现在给你重新做别的去。挂面、包子还是 馒头? 郭金平又摇摇头。 那你是不是在这城里呆腻了? 要是呆腻了,咱们明天就走,咱们去省城。你还 没去过省城吧? 我也只去过三四回,咱们明天就去,好好地玩几天,对了,省城的 东西又多又好,到时候,咱们好好逛逛,我要好好给你买几样东西。你说呢? 赵美 美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晃郭金平,像是想把他的声音晃出来。 郭金平还是摇摇头,说,我哪能胡乱花你的钱,我一个大男人自己不把钱挣来 给你花我还花你的钱,我还算啥男人呢? 赵美美听了,心里一酸,说,那我的钱不 是你的钱? 郭金平坐起来,瞪着她,瞪了好一阵,才问,美美,你是真的想对我好 ?赵美美就点点头。 你是真的不嫌弃我这又穷又呆的样? 赵美美摇摇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点点 头。 说,只要你不嫌我带着个孩子就行。 可是,可是我真想求你。郭金平一翻身从床上下来,立在了赵美美跟前,说, 我求你不要对我这样,你对我太好了,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好! 行不行? 我求你了 !赵美美就点点头,想想,又马上重重地摇摇头。 摇着摇着,眼泪就摇出来了,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心里。我知道,你就放不 下你妹妹的事。赵美美说,我知道,你要是不把你妹妹的事弄明白了,你的心里, 就装不下我。 郭金平一屁股蹲在了墙角里,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憋着头,像是要把一肚 子的委屈都憋回去,说,可我妹妹她死了! 你说难道就这样让她死了不成? 你说她 就这样死了,你的心里不憋闷吗? 赵美美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可又想了想, 还是一咬牙,接着往下说开来。她说,憋闷! 谁不憋闷! 可你憋屈又有啥用? 咱乡 下人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咱乡下人的命哪比得过他们城里人的命! 咱乡下人的命 贱,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哪来得及去想,活着的人还要忙着奔自己的活路呢!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城里人说你妹妹咋了,你妹妹就咋了,你能有什么办法? 金 平,你要是有办法你来这儿半年多了你怎么也应该想出办法来了,可你也没有办法, 对吧金平? 咱们都没有办法! 那你是说,算了? 郭金平的声音在赵美美听起来,从 来没有这样恍惚过,就像一头村里等待宰杀的牛,眼睛里突然啥都没有了。 赵美美咬咬牙,说,算了! 郭金平像是中枪一样倒在了墙上。 赵美美再也忍不住,扑过去,连头连脚地抱住了他,哭着说,金平,我不想这 样说,真的,我根本就不想这样说,我想帮你! 你要是不信,你就想想这么多年了, 为了你妹妹的事,我说过啥? 就连为了你妹妹的事我去嫁了别人了我也从来没有说 过啥! 可我看着你遭罪你明白吗? 你为了你妹妹的事遭了多大的罪你明白吗? 你就 不能好好活了吗? 你就不能让你自己舒舒坦坦想干啥就干啥地活一回了吗? 还有我 !我还没死呢!你就不能带着我好好活一回了吗? 你是要我死是不是? 你是不是等我 死了你才想跟我好好地过? 告诉你,我早就想死了算了,我是因为想再见见你我才 这样活着,可等我见到你了我怎么又觉得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一次,赵 美美这样放开声气,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郭金平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眼睛里突然有了一层光亮的东西,他长长 地出了口气,抬起头,望着赵美美,说,我听你的,算了! 算球了! 赵美美一听, 忙抹抹眼泪,在他身上狠命捶开来。 4 郭金平病了。一会儿怕冷,一会儿怕热。冷的时候像是掉进了冰河里,像是掉 进了冰河又被北风吹得变成了冰人,还在冷。热的时候像是一团火烧在了身上,像 是烧在身上的一团火又遇上了更大的一团火,到处是火,满眼睛都是火,根本找不 到一处可以躲的地方。郭金平明白,它们是冲着自己的命来的。 赵美美说,这是寒热攻心,要赶紧去医院。 郭金平说,不用,挺挺就过去。 赵美美急得掉下泪来。可是,急也没用,她只好在一旁跟着忙。一会儿在郭金 平身上加两床被子,一会儿又掀开被子,把冰箱里冻好的冰块掰开来,用毛巾扎好, 放在郭金平额头上。还有药,她翻箱倒柜地找,一堆是风寒感冒的,一堆是清热抑 火的,可是,哪一堆她都拿不准,哪一堆她都不敢在郭金平身上试。想想,就一头 扎在郭金平的枕头边,透透哭开来。 郭金平忙伸出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可是,试了几下,实在是没有力气,就只 好推推她,说,没事,别哭,我从来不生病的,挺挺就过去了。 果然,第二天病就被郭金平挺掉了一大半。只是虚,看哪儿都是晃晃悠悠的, 下不了地,只好躺在床上。赵美美见郭金平不怕冷也不怕热了,就笑起来,偎进他 的怀里,说,我这两天被你吓死了! 我这两天是命中注定要被你吓的! 我这两天快 变成你的鬼了! 郭金平咧咧嘴,还没来得及笑,就见赵美美一头睡了过去,很香, 鼻尖上一层薄薄的光亮,一翕一合的。 自己来到这城里转了一大圈到底有啥球意思? 或者说,自己这样一天像丢了魂 样的活着到底有啥球意思? 没啥球意思! 钱钱不挣,日子日子过不好,自己的女人 呢? 自己的女人被自己弄得整天哭天抹泪的,自己的女人被自己弄得嫁出去了一回。 人家照旧对你好,人家照旧把你当个宝样的捧着! 这就不得了了! 这样的女人就是 再嫁一百个男人也是最清秀的女人,你要是再不娶回来藏着哄着含着焐着你活在这 世上就真没啥球意思了! 换句话说,你要是再这样一天像丢了魂样的在她面前晃荡 你就真的不算个男人了! 再换句话说,你要是连这样的女人都可以把她弄丢了你这 人活着就真没啥球意思了! 郭金平想。 可是,妹妹! 郭金平心里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好像 这种声音已经在自己心里响了几十年了,好像这种声音已经在自己心里响了几万遍 了。好像只要自己一想想赵美美,或者,自己只要一想想自己的事,这种声音就会 在一旁不停地响。像是你要是不去管它,它就会让你的心炸裂开样的。像是你要是 不去管它,你整个人就会像上歪了梁的房子样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崩塌了。只不过, 这个时候,等这种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郭金平在心里转了一个弯,郭金平试着这 样去想,可是,妹妹真的丢了! 妹妹真的死了! 妹妹真的丢了死了自己是不是就该 想想别的了,就该断了妹妹这个念头了。一想到这儿,郭金平像是触到了一锅滚烫 的油,一阵钻心的痛。 郭金平闭上眼睛,叹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软绵绵的,像是再也积攒不起 一点精神来。原来,人还会这样,人还会在没了想头和断了念头的时候就病起来, 这是郭金平从来没有见过的。 下午的时候,赵美美见郭金平好多了,自己便也精神起来,提着菜篮出去,买 回了好多菜。郭金平的眼珠一直在那些长长短短的菜和赵美美长长短短的手指间转 来转去,等赵美美的手指和菜叶都不动的时候,他突然问,你说,这日子就这样过 了? 赵美美愣了愣,就顺着郭金平话的意思点点头,说,就这样过呗。 你说,这样过咱们就好了? 郭金平又问。 嗯。赵美美迟疑着,含含糊糊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过吧。郭金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身站在 地板上,说,我妹妹的事就算过去了,我再也不瞎寻思了,我明天就找金大虾去。 那时,赵美美手中的菜叶散了一地,她忙拿着郭金平上上下下瞧,瞧完了,就 “哇”的一声,扑进郭金平怀里,哭得像是要死过去。 5 郭金平的身子跟牛一样不用担心,只要想通了,他的身子几顿饭两三天也就养 起来了。在赵美美的眼睛里,这两三天,郭金平像是被拆散后又重新换了零件重新 上了油重新组装了一回的一把电推剪,渐渐变得顺手、力道十足起来。情不自禁地, 她有时会觉得她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力量,甚至,到处都是这个男人粗壮的呼吸 声。就连这天晚上他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时,赵美美真的感受到了犁头插进田地的 那一声结实的响。 郭金平又去找了金大虾。金大虾一见是他,笑得半天才把嘴里的那颗金牙藏好, 痛痛快快喝口茶,把嘴皮润撑展了,才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只是,怎么那么 快? 我想找个活干。郭金平站在金大虾那张大得跟双人床样的办公桌旁,说,我还 是想跟着你干。 我跟你说。金大虾一大口茶含在嘴里,抬手指着郭金平,咽了半天才又说,我 们俩这叫什么你知道吗? 我们俩这叫瞌睡和枕头你知道吗? 瞌睡遇上枕头! 你说说, 这瞌睡不遇枕头它能叫瞌睡吗? 这枕头不枕瞌睡它能叫枕头吗? 所以,这瞌睡它只 能遇上枕头! 只不过,我现在真的弄不清咱们俩谁是瞌睡谁是枕头? 也许,这瞌睡 有时候就变成了枕头这枕头有时候就变成了瞌睡你说对不对? 郭金平被金大虾说得 呆了,只会跟着一个劲点头。 你点头也没用! 金大虾“叭”一声把茶杯顿在桌上,说,我看你根本就没听懂。 不懂也没关系,一般来说,这绕嘴的东西都深奥得很,是要人搭上小半辈子慢慢才 弄懂的。可等你弄懂了,你又觉得真他妈没意思,就是说,等你弄懂的时候你已经 觉得这个东西对你没有一点屁用了! 你说这人! 就像这瞌睡和枕头,你说它是瞌睡 它就是瞌睡,你说它是枕头它就是枕头,这有时候枕头要对瞌睡拿三拿四的,不让 睡! 这有时候瞌睡要对枕头拿五拿六的,硬撑着!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 这到头来还 不是瞌睡要去找枕头枕头要去找瞌睡! 还不是枕头见了瞌睡就告饶瞌睡见了枕头就 躺倒! 这叫什么? 这就叫退让! 退一步海阔天空知道吗? 海阔天空是什么? 海阔天 空就是说你只要退一步你就再也不像从前一样难受了,懂吗? 郭金平抓抓头,想摇, 又点点,刚点,又摇摇。 最后,干脆就缩了起来,再不寡扯。 金大虾一见郭金平这样子,只好收住嘴,说,算了,我怎么说你都是那个球样, 我干脆这样跟你说得了,我刚签了个工程,四星级大酒店的大堂整修,我正愁人手 呢! 听懂了吗? 郭金平一下笑起来,说,你不早说。 下个星期四开工,正好还有你七八天闲的,你上回在我这儿干的工钱嘛,等这 次你在我这儿干完了,一并付了,行吗? 那最好,那倒是。郭金平说完,就冲金大 虾躬了躬腰,一转身往门外走。 金大虾的声音使劲追着他跑,嗨,我说你是真想通了还是又借我这儿办你妹妹 的事了? 我说你这回可不行了! 这回你可别又三天两头在工地上见不到人影了! 这 可是大工程,四星级呀! 不会了! 郭金平大声应着,就像一匹马上路前痛痛快快打 了个响鼻。 郭金平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金大虾说的瞌睡和枕头的事,可是,怎么想他都无 法弄明白其中的只言片语,只觉得金大虾的声音“嗡嗡”地在耳边叫,他的心里一 阵悲凉。金大虾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仔细一想金大虾又像是自己在胡乱言 语。可为什么金大虾胡乱言语不言语点别的偏偏要说这瞌睡和枕头的事,还说得他 心里酸酸的、凉飕飕的、想哭又哭不出来样的,像是说在了他心坎上。这样看来, 金大虾又不像是在胡乱言语。他要是在胡乱言语,能一下就蹲在一个人心坎上言语 开来吗? 凡是能说在一个人心坎上的话,就不是胡乱言语能言语得出来的。那么, 到底是什么说在了自己的心坎上呢? 是瞌睡? 还是枕头? 好像都不是。这瞌睡和枕 头都是老话了,都是被人说了几千年的话了,自己又不是不会说,自己又不是不知 道。看来,不是瞌睡和枕头的事,是自己的事。是自己看见瞌睡不得不去找枕头了, 是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是自己在听了金大虾的话后忽然觉得自己像 丢了什么样的开始不好受了。 有什么办法? 妹妹死了,可你连一处为她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你还有什么办 法? 金大虾说了,有些东西是要人搭上小半辈子才能弄懂的,可等你弄懂的时候你 才发现原来你当年最想知道最想弄懂的东西现在对你没有一点屁用。金大虾说得真 是太好了,该你弄懂的你早就弄懂了,不该你弄懂的,你永远也弄不懂,你就是弄 懂了你还是永远也不懂。 这是不是就是一个人的命了? 一个人的命是不是就是该你做的你就去做,不该 你做的,你就是做了,也还是永远等于没有做,你就是做了也是白做! 直到看见大 老李的时候,郭金平才不想了。大老李正猫腰围着他家的院墙转来转去,一下冲墙 头踮踮脚,一下冲墙脚伸伸头,一回身看见了郭金平,像是立刻想起了什么,几步 忙到跟前,说,我看你像是会泥瓦匠的活。 你怎么知道? 郭金平问。 你先说是不是? 是。郭金平说。 我就说,我这眼睛! 别人都说我是鬼眼睛哩,看这样子,这人退休了这眼力还 是没退休嘛! 行啊! 大老李的眼睛顿时变得光彩照人的,说。 啥事? 郭金平问。 肯定有事! 要是没事我问你这事干嘛? 大老李搂着郭金平的肩膀,问,这活你 真的会? 会啊。 干了几年了? 几年? 房子都盖了几百了。郭金平说到这儿,就停住,瞪着眼睛 等着大老李。 那就没问题了,那我可算是对得住我这双眼睛了。大老李边说边把郭金平拉到 他家院墙下,说,你看看我这墙,才几年,裂成这样,也不知道当年狗日的是怎么 砌的! 还有,快到雨天了,我想把这墙再弄高一截,搭上石棉瓦,别让我那院子年 年风吹雨淋的。大老李的手在院墙上比画着,像是已经触摸到了他说的景致。 就这事? 郭金平问。 就这事。 这算啥事! 一两天的工夫。 真的? 你真行? 那我就不用找别人了? 大老李拍拍手上的灰,问。 没事。 多少钱? 你看着给。 真的! 那我可真算是找对人了! 大老李一下来了劲,重重在郭金平肩上拍了拍, 说,行行行,反正我理发洗头都是去你老婆那儿,大家这就叫互相照顾了。料钱我 出,你说工钱给三百行吗? 行。 明天就开工? 行。 回到家的时候,赵美美正在厨房里忙。见是郭金平,就顺手抓了一块排骨,塞 进他的嘴里,问,成了么? 郭金平点点头,把大老李的事也顺嘴说了。 赵美美一听便不高兴,说,三百? 他真成铁算盘了! 金平,你怎么能由着他来 呢你怎么也要跟他讲讲价不然你太吃亏了! 不行! 我不让你去! 赵美美嘴一撅,一 副心疼的样子。 郭金平就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说,这算啥事,也就是出在手上的活,在村里, 别人不给钱还不是做了。 不行! 我得跟他另讲去! 村里是村里,这里是这里,你怎么老想着用咱村里来 跟这里比! 你今后要是老想着用咱村里来跟这里比你总是要吃亏的。 郭金平笑了起来,说,也没那么严重,反正我过几天要于大工程了,闲着也是 闲着,还不如练练手。 真的? 你真的跟你老板说好了? 赵美美眼睛一亮,就忘了大老李的事。 嗯。郭金平应着,坐到了沙发上。 赵美美跟着他的屁股坐了下来,又问,真的? 你真的想干活了? 那你,那你妹 妹的事咋办? 你真的不想你妹妹的事了? 郭金平就笑笑,说,不想了,想也白想。 看着赵美美还瞪着眼睛,就叹口气,又说,本来我还在想,可我今天听见金大虾的 话了,真的不想了。 他说啥了? 赵美美忙朝郭金平这边挪了挪。 他说有些事其实你想了也是白想,做了也是白做。你帮我想想,他说的这话有 道理吗? 我一个村里人,来这城里想这些事,做这些事,那不都是白想白做吗? 他 还说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海阔天空你知道吗? 海阔天空就是说你只要退一步你就 再也不像从前一样难受了。 赵美美轻轻摇了摇头,问,金平,你怕不会有事吧? 啥事? 我没事。我要好好 过日子了。我这人,这半辈子了也没好好过过日子,我现在真的想同你好好过日子 了,我要是再不好好过日子,我还算是个人吗! 我对得起谁呀! 赵美美的眼泪一下 滚了出来,只痴痴地说,天哪! 她一把抱住郭金平,又说,天哪! 我是不是真的盼 到这一天啦! 6 大老李家的活郭金平两天就干完了,又快又好,把大老李的嘴巴都笑歪了。你 这不是又给我盖了一间房吗! 大老李惊喜地巡视着郭金平的手艺,说,你这不是又 给我盖了一间房还让管物业的没话说吗! 大老李边说边痛痛快快地数着钱,递到郭 金平手上。又说,行,小伙子,你要照这样干下去,不发财你来找我! 郭金平拿了 钱,从大老李家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这个傍晚踏实得就像挂在他家树梢上的石榴, 火红火红的,只要愿意,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摘下来,装进兜里。 院里的那棵石榴树又该挂满石榴了吧。郭金平抬眼望望远处金灿灿的黄昏,黄 昏就那样金灿灿歇在远处的山尖上,黄昏就那样金灿灿在郭金平的眼前铺展着,汁 液饱满,仿佛只要他轻轻一舔,整个世界就变得石榴一样香甜。 推门进屋的时候,郭金平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张小卡片,顺手抽出来,一看,上 面写着些什么下水道、厕所、水管的事,还有一串电话号码,不懂,就问迎出来的 赵美美,这是啥? 赵美美一看,笑了起来,说,嗨,这是人家的广告。活干完了? 累了吧? 快进来洗洗,吃饭。 广告是啥? 赵美美掩上门,顺手把郭金平的脏衣服扯下来,拿到卫生间里拍打 着,说,广告你也不懂? 就是告诉你,你家的厕所要是堵了水管要是坏了下水道要 是不下水了就可以打上面这个电话,人家来人帮你修。 帮你修? 不要钱? 哪能不要钱! 赚钱! 去年我家厨房的下水管堵住了,我打了 个电话,三十块,没一分钟人家就捅开了。洗脸! 赵美美打好一盆水, “嗵”一 声顿在了郭金平的面前。 这我也会呀! 郭金平的手插进水里,抓起毛巾使劲扭。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郭金平放下碗,满嘴的饭。望着赵美美,说,我想试试。 试啥? 赵美美伸筷夹起一个鱼头,塞进郭金平的碗里.问。 也弄个广告,上面也写上这些事,也三十块帮人修一回。 真的? 赵美美咬住筷子,问,那你不去工地上千了? 去! 能不去么! 这活只是 捎带着干。 那不累着你么? 不成! 赵美美推开碗,放下了筷子。 这活咋能累着我了! 来电话了,就去,也就一根烟的工夫,三十块就挣回来了。 这活咋能累着我了,这是出在手上的活,出在手上的活是不会累着人的。 三十块,这要放在我们那儿,要挣三四天! 赵美美抓起筷子,端起郭金平的碗, 把鱼头朝着他嘴里喂,边喂边说,算你说对了,这城里人的家里呀啥都不缺,就缺 一个修理工,谁家的家什没个坏了的时候,可谁家又会经常遇这事,所以,要是坏 了,就都愿意打电话出钱让人来修。 这不就是钱么! 郭金平接过赵美美手里的碗和筷,从鱼头上撕下一块,想想, 便往赵美美嘴里送。 赵美美一笑,伸嘴咬住,问,你真的有这本事? 你怎么就没告诉过我? 这算啥 本事! 这不是盖房子的人都会的活么? 你以为现在盖房子它就是盖房子了? 现在盖 房子它得边盖就边排水管了,我排过的水管起码得有好几十公里长呢。 那你真的想干? 那咋能不想? 这要是干起来,一年不知道可以赚多少钱呢。 那好吧。赵美美说,要照你这样干下去,咱们这日子可真就要像咱们说的那样, 可以你爹你娘咱爹咱娘都来指望咱们了。我也可以松口气,指望指望你了。 嘿嘿。郭金平笑了两声,说,你早就该好好歇歇了。 好,那我就好好歇歇,歇到什么都不想做,歇到连你挣回来的钱都懒得数。赵 美美仰身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时候,郭金平掏出了那三百元钱,塞到赵美美手心里,说,拿着, 这是大老李的工钱。 赵美美一愣,问,你不拿着? 郭金平笑笑,说,我不拿,男人就只管挣钱,男 人挣钱,就是为了给女人拿着。 赵美美一下又露出要哭的样子,她忙紧紧搂住郭金平,她忙把脸紧紧贴在他的 胸口上,说,金平! 天哪! 我的命真这么好么? 金平,难道我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事 都全占了? 7 突然,郭金平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看窗子,又揉揉眼睛,又看看窗子。这 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他才在窗帘后面那片水一样浸开的晨曦中,想起一件事来。 赵美美也应声醒来,问,怎么不睡了,醒那么早? 电话! 这电话咋办? 郭金平 一脸的沮丧,问。 啥电话? 赵美美没睡醒,整个人像是还虚在梦中。 卡片上的电话呀! 要是没电话,人家咋打电话找你,你咋去给人家修呢? 郭金 平看上去急了,快要没有信心的样子。 赵美美笑了起来,赵美美笑起来后自己就跟着坐了起来,抬手狠狠在郭金平的 肩膀上擂一拳。疯了! 她说,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 你还在想昨晚那事。 想了想,她又笑眯眯地望着他,说,你放心,这些,我早就想好了,你只管干 去就行了。 你早就想好了? 郭金平抓抓头,又问,才昨晚商量的事你怎么早就想好了? 你 是怎么想的? 那电话咋办? 赵美美一下就笑到被子里去,郭金平感觉赵美美在被子 里还拿着他不要命地擂,擂完了,笑得没有力气了,赵美美才大声说,你就瞧我的 吧! 赵美美一大早就出去了,到了下午,她果然拿着一部手机回来了。手机装在一 个漂亮的盒子里,在郭金平面前打开时,他简直就觉得是一只鸟在他面前展开了翅 膀。 天! 这得要多少钱哪! 郭金平惊呆着,手足无措。 不要钱。还是林娜帮我出的主意,用她的座机担保,直接去电信公司领的。你 只要一个月打三十五块的话费就行了。 三十五块,那也贵,也是钱呢。郭金平还在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美美不管他,做成一件事的兴奋还挂在她脸上,她接着说,我找到了印这种 卡片的印刷厂,可我没印卡片,印刷厂的师傅说,印卡片贵,我改印小纸条了。 那要多少钱? 郭金平问。 一百块,我印了一千份,我又加了三十块,人家印刷厂帮四处贴去。 那不更贵了么! 三十五,又加一百三,早知道,我不干了。郭金平心疼起钱来, 不知道把自己的手脚摆哪儿好。 你懂什么? 这叫投资! 赵美美的眼睛跟那部手机银色的光一样亮,她说,舍不 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咱们这个家再加个理发店,没个电话也不行,你要是不做 这事,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下这决心呢。 这电话咱们两个人用,话费不就又便宜了一半? 咱们挣钱干什么? 咱们有时候, 也该享享这钱的福你说对吗? 咱们在这城里挣钱有时候就该像城里人一样地享享福 你说对吗? 那,那这电话你揣着,反正我也不会用,你揣着,有事叫我就行。郭金 平像是被赵美美不知不觉就拉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个敞亮的地方, 一个时时温暖的地方,一个可以把自己卸下来交出去放平稳的地方。 生意第三天上午就来了。生意来的时候,郭金平发现那电话叫得特别欢畅,欢 蹦乱跳的,好听极了。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是同你坐在 一张饭桌上聊天一样。那男人问他换个水龙头要多少钱,他就转过身去想问赵美美 要多少钱,一看,发现赵美美不在,才想起她一大早就去理发店了。就想,赵美美 是该去看看她的理发店了,赵美美为了他,已经快忘记理发是咋回事了。 快说话呀! 你这人怎么搞的,多少钱你还不知道,要想这半天! 你脑袋是不是 有毛病! 电话那头的男人不耐烦,说话开始重起来。 三十! 郭金平说。 那来吧。男人听上去很干脆,好像三十在他那儿就跟三根草样的。 那男人的家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郭金平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三楼,也不 高,郭金平几步就到。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问清楚后把他让进去。男人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 见他来了,还客气地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指指厨房里的水龙头,拉上女人一齐 嗑瓜子看电视去了。 郭金平没几下就把水龙头换好了,扭那小水龙头就跟扭赵美美家的瓜藤样的。 只是,不小心弄了一身水。等他湿淋淋站在客厅里时,他发现那个满嘴瓜子的男人 还被他吓了一跳,忙着从沙发上挺身站起来,冲他说,怎么弄一身水呢,快,我去 找块毛巾来给你擦擦。 不用,不用。郭金平使劲摇手,说,这点水不算啥。 男人一听他说话,就停住脚,问,你是新县的吧? 嗯。郭金平点点头。 我也是新县的。男人说,我在新县的中学里教了十五年书呢。 是吗! 郭金平搓搓手,说,那你是老师了。 是,咋不是! 都教了二十多年书了。快擦擦,快擦擦! 男人找来了毛巾,使劲 往郭金平手里塞。 郭金平推让着,说,不了不了,我手脏,把你毛巾擦脏了。你是老师我不收你 钱了,我走了。 男人一把揪住他,说,那怎么行,我再心疼钱我也不能亏了我老乡! 瞧你还把 身上都弄湿了,不行,我再加你五块。一共三十五,拿着! 郭金平使劲往外推,说, 这不行这不行! 这不行这不行! 可是,他还是推不过那男人,不是推不过那男人, 是嘴说不过那男人,也不是嘴说不过那男人,反正,不知为什么,他装着三十五出 来了。 走在树荫下,他想,人家是老师么,人家就是可以说得你没话说么。等抬起头, 看见一片阳光偎进树荫时,他又想,这可是我和赵美美挣的第一笔钱呢。 他想,这可是一笔不同寻常的钱呢。他想着想着就开始算起来,三十五,这不 就是一个月的电话费了么,那么,这投资就只剩三四个三十五了。那么,就是说, 自己只要再干三四回,这投资就赚回来了,剩下的,就是白赚了! 那天上午,郭金 平的心里塞满了欣喜。郭金平的欣喜如同那一路的树和一路的花,不会消失,不会 停止,他觉得怎么欣喜也欣喜不完,他觉得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来来回回就这样在 大街上反反复复欣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