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郭金平却在死死盯着叶小丫。确切地说,郭金平是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下死死盯 着叶小丫的窗口。叶小丫推开窗口,叶小丫探出头来,叶小丫伸长脖子使劲朝下看, 接着,叶小丫又缩进了窗口,拉上了窗帘。 窗帘是“刷”地一下拉上的,那急速晃动的情景让郭金平的心也跟着晃动了起 来。他想,这个骚女人。他想,这个顾红燕。他想,他又碰上这个骚女人顾红燕了 !已经是暮色四起的时候了。郭金平拿眼睛在大街上瞅瞅,到处都挤满了行色匆匆的 人和行色匆匆的车。似乎只有他和快要落山的夕阳映出的满天金色是不动的,似乎 这座城市只有他一个人不行色匆匆。 ‘ 郭金平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树,那棵树繁茂的枝叶聚集在他的头顶,像一 只巨大的手,在他心里画出了一块巨大的黑。他觉得他被这块黑狠狠压着,他觉得 他的心被这块黑狠狠搅动着,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娘的! 郭金平狠狠朝那棵树骂了一声,拔脚朝城外走去。 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的心里,这声音像狗一样缠着他。我杀死了你的 一条狗! 郭金平在横过一个路口时突然想起来,其实,这声音从他说出来的那一刻 起,就狗一样在他身上转来转去了。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现在,这声音使他加大 了脚步,仿佛只有城外,才能把它甩脱。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让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家里, 他应该端起碗,扒两口饭,然后,赵美美就朝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本来,他已经从 金大虾那个四星级宾馆的工地回到家了,他拉开门,刚要换衣服,电话就响了。本 来,赵美美接完了电话是让他别去的,赵美美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咱们不在乎那 几个钱。可他对赵美美说,钱就是钱,哪有摆在面前让它跑了的。他还说,饭嘛, 可以放一放,回来冷了,热热再吃,可钱你不能放,你一放,它就跑了。他说完这 句话的时候已经提起了钳子,没等赵美美吭声就出来了。赵美美还追着出来说,干 完活就赶快回,我等你吃饭! 赵美美还在门口竖着耳朵等郭金平结结实实应了一声, 才罢了。可这就遇上了这个女人了,这就说出了那句话了,像是老天早就安排好了 似的。这样,他就不能回家了,他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了。他想,他现在就 是回了家也没有用,他现在就是回了家也得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他想好好想想,他想从头到尾好好想想。这到底是回啥球事呀! 怎么自己提着 钳子出了门,怎么自己拐过几个街口上到四楼敲开另一道门,这个顾红燕就站在门 口了? 这个顾红燕披头散发,挽着袖子和裤腿,穿着一双男人的拖鞋,浑身湿淋淋 地就站在门口了。她不住红叶小区了? 她不屁股一扭一扭地让男人开着车把她送进 那幢大房子了? 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怎么一点也不妖精了? 他还想起了他站在她门 口的情形。他想起了他捏在手里的钳子动了动,接着,他的心动了动,他的手臂也 动了动。他想,如果那时要是她不吼着叫着让他进门,如果那时要是她不吼着叫着 让他修水龙头,说不定他真的就忘了水龙头的事了,真的就忘了赵美美等他吃饭的 事了。说不定,他真的就会一钳子上去,把这个女人的脖子像那条小狗一样扭断了, 让这个女人的身子变得像那条小狗的身子一样软绵绵的了。 可是,他还是想起了赵美美,他还是去扭水龙头了。他甚至觉得,他扭这个水 龙头比他扭过的任何一个都扭得好,扭得结实。那个新换上去的水龙头被他扭得高 抬着头,精神抖擞的模样,像是随时可以从里面流出金子来。 狗日的水龙头! 郭金平骂了一声,一阵风便朝他卷过来,卷得他心底一阵清凉, 清凉得什么都没有了,清凉得只剩下心里的那块黑了。 他来到河边。城外的这条河在城里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黑。 他想起了妹妹死时黑漆漆的样子。这是他不能想的事,这是他从来就不敢想的 事。他想起了那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他想起了他站在车兜上那一路的冷。 那时,他觉得那车根本不是拉水泥的,那车除了他之外,就是拉着一车兜的冷。 冷,冰冷,像刀刮一样的冷,冷到了脖子根的冷,冷到了心底的冷。 卡车司机心好,帮他找到了设计院。设计院的领导听说是他来了,当晚就让工 会的人陪着,去了妹妹家。来到楼下的时候,就走不动了,城里的人睡得晚,妹妹 摔下来的围墙下,还围着一大群人。工会主席在车里指了指那群人,像是找到了证 据似的对郭金平说,这不,那就是你妹妹摔下去的地方! 郭金平拉开车门就跳了下 去。他觉得一步就跳到了人群中,他觉得一把就拨开了无数的后背,来到里圈时, 他只看见了一圈黄带子围住的一块地方,那块地方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在地上用粉 笔画出了一个趴着的人影,那人影的上方,还有一摊黑漆漆的东西。 没有看见妹妹,郭金平心里一宽,就转身对跟着挤进来的工会主席笑了笑,说, 这只是个人影,不是我妹妹! 工会主席睁大眼睛对着他吼,说,什么? 你看清楚了, 这就是你妹妹的人影! 郭金平忙朝那人影走过去,蹲在一旁,又仔细瞅瞅,笑起来, 说,不可能,我妹妹没那么小! 工会主席还想吼,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就住了 嘴。旁边的人忍不住,一个染着黄头发戴着口罩的小伙子吼了起来,喂,那头那儿 一大摊血你看不见吗? 血都出来了你还看不见,你有病吧! 郭金平就忙朝那人影的 头望了望,凑过去,找了半天,才指着那黑漆漆的一摊问,你说这是血吗? “轰” 的一声,很多人笑了起来。 郭金平看见别人在笑自己了,才不敢吭声,忙着抓起一把土,凑到眼前看看, 又凑到鼻子前闻闻。好像真的闻到一股血腥味了,才心里一紧,站起来,奔到工会 主席跟前,问,我妹妹呢? 你妹妹在殡仪馆里。工会主席皱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说。 啥是殡仪馆? 郭金平问。 殡仪馆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工会主席又退了一步。 我要去见她。听见尸体这两个字,郭金平才像是听懂了。他望了望手心里捏着 的那把土,说,我要去见她! 这么晚了! 明天吧,你今天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 工会主席说。 休息啥! 我进城来就是为了见我妹妹的,我见不到我妹妹我休息啥,我算进啥 城了! 郭金平那时觉得,这是他说得最占理的一句话,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找谁去 论,他说的这句话都是最有道理的。 就去见妹妹了。妹妹被一个胖得连眼睛都看不见的男人从一个大柜子中“刷啦” 一声拉了出来,郭金平伸手就去接,可郭金平接到的似乎不是妹妹,郭金平接到的 是妹妹黑漆漆的脸和妹妹一身的冰冷。 妹妹的脸是黑的。妹妹的脸比他刚刚见到的那摊黑漆漆的土还黑。可妹妹的脸 怎么可能是黑的呢? 妹妹的脸从来都是白嫩嫩的,妹妹的脸从来都是村里人夸人长 得好的那种白。郭金平忙用手去擦,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袖子去擦。可是,再 怎么擦妹妹的脸都是黑的,再怎么擦妹妹都不理他,好像妹妹就愿意这样一直黑下 去了。 还有手。妹妹的手是硬邦邦的,扳不弯也扯不直。郭金平伸手握住,一股冷气 直往他手心里钻,冷得让郭金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天寒地冻的。 他回过头,对站在他身后的人说,你们都走吧,今晚我就在这儿了,我好长时 间没见到我妹妹了,又冷,我要焐焐她。 那天晚上,所有的黑都从所有看不见的地方涌来,那天晚上,所有的冷都从心 底最冷的地方翻上来。郭金平一把抱起妹妹的身子,脸贴着妹妹的脸,手抓着妹妹 的手。他在心里跟妹妹讲他盖房子的事,一块砖一块砖地讲,之后,他又在心里带 着妹妹去看他盖好的房子,一块砖一块砖地指。天亮的时候,郭金平发现,妹妹的 脸慢慢变白了,妹妹的手慢慢变暖了。最让他高兴的是,妹妹好像笑了,妹妹翘起 嘴角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来,一点一点,勾出了妹妹的鼻梁。 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使劲吸了吸鼻子,使劲揪起河边的一把草,放在 嘴里使劲咬着。他觉得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觉得他能把这些想都不能想的事又拿 出来想一遍已经是活够了,活到顶了,已经可以顺着这河跳下去就别再起来了。我 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郭金平轻轻说了一声,对! 郭金平又说,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对!郭金平觉得,他想了那么多想到这儿了就必须这样说,要不然,他就要被憋死, 要不然,他就不痛快。 对! 痛快! 他突然想起来了,他今天见到那个骚女人的时候突然这样说就是为 了痛快! 痛快! 痛他娘的快! 痛快! 他说。他一口把嘴里的草吐干净,拍拍屁股站 了起来,望着河,望着那些根本望不到尽头的黑,说,我杀死了你的一条狗! 2 听见门响,赵美美忙扔开身边一个趴在灯下写字的小男孩,迎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 怎么这么晚? 活不顺吧? 赵美美接过郭金平递过来的钳子,伸手 去接郭金平的衣服时,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小男孩。 郭金平也就不脱,走了进来,抬下巴朝小男孩伸了伸,问,明明吧? 赵美美点 点头,说,他雯雯姐姐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回去两天。再说,我想他也该回来见见 你了,老在店里住着也不是办法。 那是。郭金平嘴上应着,望着小男孩,脚却不知往哪儿放了。 赵美美忙冲小男孩喊,明明,快叫叔! 明明不抬头,眼睛只盯着作业本,说, 没空! 赵美美急了,朝明明跨两步,说,你别跟我耍嘴皮子,我接你回来的时候是 怎么教你的,这是你叔.快叫! 他不是我叔! 明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 你说啥? 赵美美又朝明明跨了两步。 明明“叭”一声把铅笔丢在桌上,这才抬起头,斜着眼,说,我说他不是我叔 !他这么脏你没看贝吗?我看他像是来帮我家修水管的农民我才不叫傩呢! 赵美美慌 起来,看郭金平一眼,转身一巴掌甩在明明头上,说,你说! 我让你这样说! 明明 捂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郭金平一把拽住赵美美,说,你别打孩子呀你怎么打孩子,孩子小,小孩子说 啥跟玩一样你别打他呀! 赵美美愣了愣,又看看郭金平,这才想起了温在锅里的饭, 忙说,饿了吧,我端饭去。 这是第一次,赵美美朝厨房走去的身影让郭金平感到了不踏实,一种隐约的局 促和不安使他不敢看那个还在抽泣的小男孩,他一头拐进卫生间来,扭开了水龙头, 让水“哗哗”地冲在手上。似乎只有这水的声响,才能把他的这种不明不白的心思 悉数冲走。 到明明睡觉的时候,赵美美凑到郭金平跟前,说,明明非要跟我睡。 那就跟你睡吧。郭金平看着等在卧室门口的明明笑笑,说。 那你还是睡大床,我跟明明去小卧室挤挤,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要我哄,没办 法,只怪我太惯实他了。赵美美叹口气,说。 哪里话! 你们娘俩睡大床去! 我睡小床! 郭金平在沙发上挪挪屁股,说,我你 又不是不知道,哪儿都可以睡,别难为了孩子。 郭金平就睡在了小卧室里。挨到床的时候,他还想想点什么,他还想翻个身, 再想想顾红燕,想想他是怎么就撞见她的,或者,再想想妹妹,想想他在那条黑漆 漆的河边是怎么想妹妹的。他直到躺下来想起妹妹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他好像已 经好久没有想妹妹了,他好像已经快要忘了妹妹了。或者,再想想明明,想想为什 么自己一见到明明这个孩子就觉得赵美美这里一切都变了,都不习惯了。他真想想 想这种不习惯,想想明明睡在大床上的样子和自己睡在小床上的架势。 可是,郭金平翻了个身就睡着了。他太累了,他才翻了个身他的骨头就像散了 架样的散在了床上,他才翻了个身瞌睡就“嗡嗡”叫着,蜜蜂一样把他包围了。怎 么这城里这么累人呵,怎么在这城里干一天活比在村里干十天还累呵。快睡着的时 候,他还挣着这样想了想。 是赵美美把郭金平弄醒的。赵美美一钻进郭金平的被窝里,赵美美的身子一挨 上郭金平的身子,郭金平就醒了。郭金平睁开眼,看见赵美美正拿着自己瞧,便 “噌”一下蹿起来,背脊贴在墙角,说,你怎么过来了? 明明要你跟他睡。 赵美美轻轻笑起来,说,傻! 你慌啥慌! 明明又不是老虎。你慌啥慌! 我把他 哄睡了才过来的。 郭金平这才缓了一口气,像是才醒过来,身子一下舒展开来,说,我说呢。想 了想,又说,你还是过去吧,明明要是醒过来,不高兴了。 不! 赵美美一把抱住了郭金平,说,我想你! 干嘛? 郭金平也伸手抱住了赵美 美。 我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我接电话的时候听着是个女的, 你莫不是被妖精勾去了。赵美美的头在郭金平的肩上使劲蹭。 郭金平只笑笑,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郭金平才又碰碰赵美美,问,你说我 脏么? 去! 赵美美一拳打在郭金平胸口上,说,小孩子说的话你也信,你还像个当 爹的不像? 你不是跟我说小孩说话跟玩一样吗? 郭金平又笑笑,便不吭声了。 赵美美突然慌了,她一把箍住郭金平的腰,一头顶住郭金平的脖子,说,你这 是干啥了你这是干啥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带个孩子了! 郭金平 摇摇头,说,不! 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嫌弃你的! 那个时候,月光刚好水一样从郭金 平脸上流过,那个时候,鬼使神差地,赵美美的心悬了起来。 3 郭金平第二天要出门的时候找不到自己工地上穿的那双翻毛皮鞋了。 他蹲在卫生间的墙角,抓抓头,又四处瞄瞄,还是没有,只好折出来,顺着客 厅撅着屁股一处一处找。 这双鞋是赵美美前几天给他买的。三十块钱,赵美美说让他穿着上工地干活, 把郭金平心疼得直叫唤。赵美美说,你叫唤啥,这鞋又便宜又好,穿着上工地神气, 稳当,踩在哪儿都踏实! 郭金平就说,我从来没有穿着皮鞋干过活。 赵美美就笑郭金平没见过世面,说,这算啥皮鞋,这鞋如今只在工地上穿了, 回到家,你必须把它脱了放在卫生间里,要不然,显眼。 郭金平就照着赵美美的话做了。每次回家,他不仅把那双鞋脱了放在卫生间, 还让赵美美帮着瞧着,在卫生间的墙上钉了两颗钉子,把工地上穿的衣服也挂上去。 这样,郭金平每天都要换两套衣服,出去一套,回家一套。工地上一块于活的同乡 郭金柱就笑他,见了他就说,穷讲究! 郭金平美滋滋地回一句,你懂啥,这才叫活 明白了。 可郭金平现在找不到那双鞋了。三十块! 才穿了几天! 自己昨晚明明是放在卫 生间里的,怎么就会飞? 三十块,自己要扭一个水龙头才挣三十块,自己一年可以 扭几个水龙头啊? 郭金平弄出的响动把赵美美从厨房里引出来。啥事? 赵美美捏着 一双筷子,问。 鞋没了。 啥鞋? 咱上工地穿的。 不是在卫生间里么。 没在。 这就奇怪。赵美美把筷子咬在嘴里,四处瞧。就瞧见儿子缩在沙发里系鞋带的 样子。她一步追过去,扯起他的胳膊,问,明明,叔的鞋呢? 什么鞋? 我怎么知道 ?放在卫生间里的,你看没看见?噢,那臭皮鞋呀,我把它扔了! 那么脏,我一看见 就恶心。 你把它扔了? 你扔了! 赵美美忙着看看郭金平,愣了愣,一巴掌打在明明的屁 股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呀! 你怎么这么淘人呀! 那是叔的鞋你知道吗? 那是叔要 穿着去工地上干活的鞋你知道吗? 明明又哭了,只是,这一次,他只流泪,不出声, 眼睛却恶狠狠盯着赵美美。 郭金平忙出声去挡。别打别打! 没事没事! 我出去找找。说完就拉开门,伸头 往外瞧。 还好,鞋被明明扔在楼道里,一只在台阶上,歪斜着,一只在楼梯口,横睡着。 郭金平忙跑出去,捡回来,套在脚上。 真脏! 明明皱皱他的小眉毛,起身背起了书包。 赵美美又一巴掌打过去,这一回,明明只偏了偏头,没有哭。 一阵别扭就在这时从郭金平的心里冒出来。出门来到街上,这阵别扭就如同街 上左奔右跑的车,一直在他的心里左奔右跑,好像要陪着他一直跑到工地上去。 工地其实就是一家四星级宾馆的大堂。那是金大虾的工地,确切地说,那是金 大虾一半的工地。这家宾馆的大堂要重新装修,金大虾只负责前面的土建部分,说 土建是好听的话,其实金大虾就负责搭上脚手架,把大堂的旧墙敲了拆了,把新墙 砌起来。后面的活才是装修,后面的活是别人干的。用金大虾的话来说,就是装修 老子可干不了,到装修就让别人来换防了,老子砌好墙就带兄弟们撤,装修可不是 人人都可以干的,那叫艺术! 因此,金大虾的工程其实又是一个小工程。可金大虾 却对工地上的人说,小工程怕什么? 别瞧不起小工程,老子这辈子就是靠小工程养 着了,老子这辈子就跟这小工程成亲戚了,这年头,能找到这小工程干的就算本事 了,就算跟钱亲上加亲了! 金大虾的话让郭金平听得直点头。他只是觉得这是金大 虾给自己找来的活,他要好好干。他只是觉得,他好好干了,就对得起金大虾对自 己的照顾了,今后,就可以跟着金大虾大把大把地挣钱了。 只是,这两天的活却不容他好好干。这两天的活才开始,正在用一根一根胳膊 粗的钢管搭脚手架。脚手架这东西可马虎不得,那是他们干活时脚底下的帮衬。搭 好了脚手架,往上铺上木板,再按人家管理单位的要求,在上面套上一层绿幽幽的 安全网,那简直就是他们的家了。除了干活,累了,在上面拉撑展打个盹,饿了, 在上面打开饭盒就吃。可以说,没有哪个盖房的,不对这脚手架牵肠挂肚的。可这 两天金大虾的这脚手架却不好搭,套在钢管上的那些连接钢管的接头大部分都损了, 有的锈了,有的裂了,拧一颗螺丝,要费好半天的劲,一不小心,拧过了,就滑丝 了。 郭金平拧着拧着就不想拧了,他扔了钢管,拍拍手套,把安全帽摘了,提在手 上,转身去找金大虾。 金大虾的工地临时指挥部设在酒店大堂的卫生间旁,窄窄的一间,像是卫生间 的另一半。郭金平进去的时候,金大虾正在一个人兴奋地玩手机,见到郭金平,他 一把拉过来,指着手机屏幕,对郭金平说,你瞧瞧你瞧瞧你帮我瞧瞧,这短信说我 得了八万块的奖金,你说老子是不是撞上财神爷了,坐在屋里这钱都会砸在老子头 顶上! 昨晚上的麻将老子就一个人把着和,赢得老子都厌烦了,直打瞌睡。你说老 子牛不牛! 你说老子这两天到底牛不牛! 郭金平笑笑,点点头,像生怕他再讲什么, 抢上一步,说,接头太损了。 损个屁! 金大虾的笑还在脸上挂着,他合上手机,放在桌上,才问,你说什么 ?,接头太损了,锈,螺丝也锈,是不是换一批。要不,我怕脚手架不牢靠。郭金平 说。 放心! 金大虾挥挥手,说,干你的活去,老子这批东西再用十年也是牢靠的! 放心! 郭金平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就出来了。 只是,他的心里,又一阵别扭冒了出来。他明白,这一阵别扭跟早上出门时的 那一阵别扭不同,这一阵别扭他是摸得着的,摸得着的他就不怕了,要么,他就摸 着了把它再别扭过来,要么,他就摸着了,然后。 把它扔了。可是,别扭就是别扭,不管它是摸得着的还是摸不着的,它们总是 这样在郭金平的心里别扭着,这一天,快要让他的心别扭得拧出水来。 天色就要慢慢暗下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一片火红的光便从远处的山尖上瀑 布般飞溅下来,郭金平知道,这是到回家的时候了,郭金平知道,只要他这时候一 站在家门口,就可以听见赵美美在餐桌上摆弄碗筷的声音了。 可是,郭金平今天却不回家。一出工地,就顺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又 停下来,问自己。不回家啦? 问完了他又接着朝前走。他知道,他今天不回家,他 知道,他没有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里装满了慌乱与不安。 等他走上了那条街,等他又站在了那棵枝叶繁茂的树下,等他抬头朝对面的四 楼望去时,他才明白,他不是不想回家,他是不能在这时候回家了。这时候,他要 抽空来看看,既然这个顾红燕又出现了,既然他还专门提着钳子敲开门给她换了一 个水龙头.既然,他换完水龙头后又想起了妹妹,又想起了她黑漆漆的脸和黑漆漆 的血,那么,这就是命了。他命中注定就该来这树下这样站着的,他命中注定他这 样站着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一点的,甚至,能让他把这一天从早到晚的别扭都忘了, 能让他把赵美美打了明明两巴掌的事和金大虾这个狗日的锈迹斑斑的脚手架都忘了。 4 之后,郭金平天天都要在叶小丫的对面站一阵了。一棵树,一扇窗,一条车轮 滚滚的大街,满眼妖艳飘荡的灯火。这一切让郭金平的心里混乱不堪,他就像一不 小心碰上了一块从没薅过的菜地,杂草和菜花一齐在他的眼里疯长着,他不知道是 先割草还是先割菜,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菜重要还是草重要。 四楼的那个窗口永远是亮着灯的,这说明顾红燕这个娘们这几天都没有出门。 一片织白总是在夜色浮动的时候从那个窗口倾泻而出,这让郭金平经常有一种想冲 进去的欲望。他知道,这一回,他只要冲进去,就会有个结果了。他知道,这一回, 他只要冲进去,就再也不是修水龙头了,他要下手了。 他等不及了。他等不及的原因是因为赵美美在饭桌边等着他,或者,是因为赵 美美要等着他回来才肯吃饭。所以,他等不及了,他每天回到自己家的楼下,看见 自己家的灯光照样从一扇窗口倾泻而出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赵美美,他就仿佛看见 赵美美的长发也从自己家的窗口倾泻而出。他就恨,恨顾红燕这个骚娘们,恨顾红 燕这个骚娘们让他又多站了一夜,让赵美美又多等了一晚。 他就想,这一回,他是真的要下手了。他一刀结果了这个骚娘们,他就可以回 家了,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同赵美美围在饭桌边了。 可是,郭金平又不傻。他知道要是他真的一刀结果了她,他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再也摸不着赵美美的饭桌了。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惧,恐惧越是在他要下手的时候就 越是来纠缠着他,恐惧就像面前大街上一辆一辆飞奔而来的车,郭金平一眼望去, 它们都晃着蛇一般弯弯曲曲的光。 郭金平心里就渐渐生出了烦。他又折回来这样想,要是没有赵美美该多好啊, 要是赵美美不在饭桌边等着他该多好啊,要是赵美美不这样一门心思对他好而是对 他坏该多好啊。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怕了,冲进去,就是 一刀! 郭金平想到这儿,又抬眼瞅了瞅那个窗口。可.是,窗口还是窗口,灯光还 是灯光,织白还是织白,倾泻还是倾泻。没有办法,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叹 口气,又轻轻拍拍旁边的那棵树,说,没办法,咱们今天就只能到这儿了,明天我 再来吧。 郭金平抬脚就朝家走去,家的方向,是一片火红的光。他知道,明天他还会来, 只是,他不知道,他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怎么干? 他到底还要在这条大街上等多 久? 走过两条大街,往左再穿过一条小巷,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家了。家的窗口倾 泻而出的光总是香喷喷的,家的窗口倾泻而出的光总是会把郭金平浑身上下憋着的 那股邪劲立刻冲刷得无影无踪,这样,等郭金平推开门时,浑身上下又憋满了另一 股劲。刚好,同赵美美朝他迎过来的那股劲,合在了一起。 赵美美从后边一把拉住了他。郭金平吓了一跳,一看是赵美美,就问,你没在 家待着? 我出来迎你。赵美美笑着,风刚好吹过来,她的头发一飘一飘的。 你迎我干啥! 你不在家好好和明明呆着你迎我干啥! 你天天这么晚回来,我不 放心,我想出来看看你的魂是不是被哪个妖精勾走了! 赵美美一个劲地笑。 郭金平心一慌,就问,你跟着我? 没有。 郭金平又看看她身后的一棵树,问,你藏在这树后? 赵美美点点头。 刚走了几步,碰上了大老李。大老李正躺在他家新修的院墙下的躺椅上,冲他 们笑。郭金平只好甩开赵美美的手,冲大老李笑。 大老李说,嚯,还出去散散步! 郭金平就说,没有没有,啥叫散步,咱还没那 福气呢。 本来说到这儿,就该走了,赵美美也在后边扯了扯郭金平。可郭金平今天怪, 像是扯不动一样。大老李就只好直起身来,从衣袋掏出烟,朝郭金平扔了一根。 郭金平伸手接住,朝大老李迈了一步,突然问,大哥,你说的那个信访办副主 任他真的退休了? 大老李一愣,脸好像还热了热,点点头,说,是呀。 郭金平就待在那儿,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又使劲想了想,才蹲下来,对大老李 说,那他是不是还在这儿? 你能帮我打听打听,他是不是还在这儿? 他要是还在, 就好了。 赵美美拉上郭金平就走,边走边对大老李说,真是谢谢你了,你就帮他去问问, 说不定,这几天人家在山东呆烦了正好开始在这儿呆了,也说不定人家正好呆在这 儿刚刚到了要烦没烦的时候,不就成了。 大老李一呆,随即,哈哈笑起。 赵美美却笑不出来,赵美美不仅笑不出来赵美美甚至回到家后连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她看着郭金平换鞋换衣服,她看着郭金平洗脸洗脚,她看着郭金平洗完脸和 脚后又仔细地搓手,直到搓出一盆黑水后才起身倒了,甩着白手坐到了饭桌边。赵 美美刚想张嘴,又忍住,看着郭金平吃。 明明呢? 郭金平边吃边问。 睡了。 他吃了吗? 吃了。等不了你了。 你吃了吗? 没吃。 那还不快吃! 不想吃。 为啥? 为你。 为我啥? 郭金平停下来,打个饱嗝,看着赵美美。 你去哪儿了? 赵美美撇撇嘴,要哭的样子,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我不是说 了嘛,工地忙。郭金平心一慌,低下头去。 你骗人! 我今天去工地看了,鬼都没有! 赵美美眼睛也红了起来。 郭金平就愣住了,抬起头来望向赵美美时,嘴边的一颗饭粒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忙伸手去捡,又碰翻了筷子,饭洒了一地。 赵美美伸手拦住了他,说,你别瞎忙乎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去忙你妹妹的 事r?郭金平就没有话了,只得弯下身去,把筷子捡起来。 赵美美直到这时才急了起来,一把抓住郭金平的肩,使劲摇。她说,金平,你 是不是又遇到谁了,你是不是又去红叶小区了,你是不是又去跟着人家l 『,你得 跟我说呀! 你有什么事你都得跟我说呀! 你说出来咱们才好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你 要是一个人憋着,什么时候憋出一股邪乎劲来,你叫我咋办呀! 我没有! 郭金平的 声音突然大起来,手一挥,甩开了赵美美。 金平! 赵美美喊了一声。金平! 可是,卧室的门却在这时突然开了。明明使劲 揉着眼睛,说,你们吵什么吵? 把我都吵醒了! 赵美美一见明明,忙奔过去,把他 往床上推。 说,快睡觉去! 大人说话小孩不插嘴! 可你们吵什么吵? 声音也太大丫! 明明 说完,盯着郭金平,说,喂,我告诉你,你可别跟我妈吵架! 要不然,我就把你 “叭”一枪崩了! 明明你说什么呢! 赵美美狠狠推了明明一把,说,不准你这样跟 叔说话。 他不是我叔! 明明叫了起来。 明明! 赵美美跺跺脚,说,他就是你叔! 今后,他还要当你爸呢! 我没有爸爸 !我爸爸早死了!如果他要来当我爸爸,我也不如早死了! 明明! 赵美美的声音突然 间变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就要瘫软在明明的面前。 郭金平的眼睛明显地暗了暗,他不想让赵美美看见,只好低下头,去看地板。 一地板散乱的饭。 5 赵美美一大早就去找林娜。 林娜还没有起床,赵美美不管,丢下来开门的那个高挑清亮的女孩,一头闯到 了林娜的床头,坐下来就哭。 林娜被赵美美的样子吓得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一激灵翻身爬起来,姐,你 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我心慌! 赵美美“呜呜”地哭。 姐,你别哭! 姐,出啥事了? 你跟我说说你跟我好好说说! 林娜抓起两张纸巾 塞进了赵美美手中。 赵美美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轻轻摇着头,一头的秀发披散在肩上,泪水像一 团火,一会儿便把那团纸融化了。 林娜一把抱住赵美美,就要哭,想了想,又忍住,说,姐,你怎么了到底出啥 事了你快跟我说说我知道你什么事都跟我说的,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妹妹帮你 !多大个事!把你愁成这样了! 赵美美摇摇头,抽了一下鼻子,说,这次,我怕我是 过不了这个坎了! 林娜的牙咬了起来,随后,她又把赵美美的肩使劲扳了起来,和 赵美美头对着头,说,姐,我们都是活得不容易的女人,你说是对吗? 我们都是靠 自己养活自己的女人,你说对吗? 我们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坎没过过我 们怕什么呀! 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出来! 姐! 你只要说出来妹妹和你一起闯! 赵美美一下就被林娜说得痴了,痴痴的,点点头,一副听话的样子,好像立刻就要 背上一个大包,随着林娜朝什么地方去了。她又点点头,把手从林娜的手中抽了出 来,抱在膝上,抬起眼睛,把目光从窗口放出去,放得远远的,似乎一直放到了村 里的稻草堆上,然后,她就对林娜说了起来。 她突然就说起了村里那幢新建的卫生院的小楼,说起了小楼里传来的清亮的竹 笛声。林娜看见,赵美美一直幽暗凝涩的眼神,依旧可以随着那根竹笛飘荡的音符 渐渐清亮起来。之后,林娜就感觉自己也被赵美美说得清亮起来。清亮,就是那种 醒来一睁开眼看见的亮,就是那种早晨可以让雾霭在树梢上飘舞的亮。林娜感觉自 己被那种亮引了进去,接着,慢慢飘了起来。一个上午,林娜都感觉自己在这样轻 轻飘着,她感觉真美呵! 那是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到过的美,那是她从来 就没有遇到过的一种清澈,让她从里到外都快要晶莹剔透起来了。真美呵! 她就是 听到赵美美说到郭金平的妹妹死的时候也觉得美,她就是听到赵美美说到郭金平藏 着一把刀的时候也觉得美,美得让她整个人都要碎了,碎成一瓣一瓣的花,就那样 随着一阵一阵的风,飘啊飘,一直飘到赵美美的一声叹上来。 赵美美一声叹,说,林娜我真悔啊! 我悔我怎么那么笨! 我明明知道明明这几 天反感金平,到处找金平的茬,我还去跟他说,说金平今后要当他爸。你说我这不 是在引着明明说瞎话吗! 我要不这样说,明明会说出他爸早死了的话来吗! 我看, 这一回是伤着金平了。 林娜摇摇头,一下笑了起来,说,姐,这算什么! 她顺手抓起一瓶洗面霜在手 里抛起抛落,最后,突然停住,抬头盯着赵美美,问,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一 直在盯着顾红燕? 赵美美一愣,点点头,呆了呆,又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已经 好长时间没想这件事了,可我感觉这几天他又想起来了。 林娜扯起她就往外走。 干啥? 赵美美问。 不干啥,看看他去。林娜说。 来到街上,林娜扯着脖子四处望了一阵,最后,拉着赵美美朝一家饭馆走。 你干啥? 赵美美有点晕。 没啥,快吃午饭了,这一家炖的鸡汤最有名,咱们给郭大哥捎一罐去。林娜没 等赵美美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她们提着那罐鸡汤来到工地上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吃饭的间隙。工人们三三两 两蹲在脚手架上,对着饭盒吃得一片响声。 可是,响声突然就停住了,就像她俩不小心踩到了咀嚼的阀门,人人都只咽了 一半,剩下一半变成了惊讶,塞在嘴里,动弹不得。 郭金柱忙拐拐郭金平,说,你瞧! 你快瞧! 来了两个城里女人! 骚! 郭金平回 头瞟了一眼,立刻回过头来骂,骚你爹! 接着,他猴子一样端着饭盒从脚手架上蹿 了下来,嘿嘿笑着来到她们跟前。 嘿嘿。郭金平的勺不停地搅着饭盒里的饭,说,来了。 赵美美忙把郭金平拉到自己这边,指着林娜说,她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我的小 师傅,咱们今天遇上了,没事,就说来看看你。 我没事。郭金平又嘿嘿笑两声,说,我真的没事,你们回吧,这儿灰大。 谁说你有事了!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林娜说着,扯过郭金平的饭盒,揭开 鸡汤罐的盖,就往里倒。她说,这是我姐一大早想着给你弄来的鸡汤,趁热喝吧。 郭金平忙躬起身子接着,说,这么多,我怎么喝得了。 郭金柱就在架上喊,金平,多接点,还有我呢! 王朝贵也跟着喊,我也要! 朱 三干脆从后边跑过去,伸饭盒接着,说,金平,这就给我匀点,真香! 赵美美这时 脸红得像是在发喜糖,她手一挥,大声说,各位大哥都来尝尝吧! 我们家金平吃不 完的。 听到赵美美这句话,脚手架似乎晃了晃,上面的人都像是被饭噎住,好半天没 了声音。 王朝贵才喊,金平,你狗日真有福气! 嘿嘿。郭金平就冲王朝贵笑。 朱三一伸手勒住郭金平的脖子,转过来对着脚手架喊,就是! 大家说说,金平 这小子是不是该请客! 是! 脚手架像是又晃了晃,人们哄笑开来,露出了一排一排 整齐的牙。 嘿嘿。郭金平又冲赵美美笑笑,说,他们要我请客了! 赵美美跟着就喊,没事 !我这就弄去!各位大哥歇了工可都来呀! 林娜笑嘻嘻看着眼前这一切,在她的眼里, 赵美美的兴奋一直随着她脸上的那块红晕往上蹦。她突然明白了,其实,女人是最 容易满足的,有时候,不经意的一刻就会让一个女人当作一辈子的幸福。她暗自为 自己来这儿的决定庆幸起来,她止不住想,只要她的姐能这样高兴,她愿意天天这 样和她一齐守着她的高兴。 傍晚的时候,郭金平真的带着郭金柱他们来了。 一开门,他就冲赵美美嘿嘿笑着,说,他们说,要来家里瞧瞧。 没事! 快进来快进来! 赵美美一把拉过郭金平,把人往门里让。 除去郭金平,一共来了六个人。王朝贵最老到,一进来就坐在沙发上,不挪窝, 也不出声,一个劲拿着电视瞧,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电视一样。朱三实在,进 门就挽袖子,嚷嚷着要去厨房帮忙,他说,炒菜做饭我不成,可生火劈柴有的是力 气! 郭金柱就笑得吐唾星子到处飞,说,我说你他娘的这叫没事找事! 你老老实实 坐着让人松散点行不行? 你以为这是在工地上搭火呢! 你瞧瞧人家这家,你瞧瞧这 地板,你再瞧瞧这墙,你再瞧瞧这墙上挂的相片,这讲究,哪一样经得住你劈柴的 力道! 人家肯定用的是液化气! 金平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郭金平就望望赵美美, 两个人一齐捂着嘴笑。 吃饭的时候,赵美美给大家摆好碗筷,倒好酒,就带着明明留在厨房里吃,她 跟大家说,你们老爷们闹,我带孩子。 一瓶白酒一眨眼就进了肚,第二瓶倒上来的时候,大家才开始说话。一桌子尽 是些羡慕的话。王朝贵抹抹嘴,抬起碗对郭金平说,金平,我真是羡慕啊,你小子 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我喝一大口,你喝三口。说完,一仰脖 子,酒就干了。 朱三也跟着凑,说,金平哥,我也羡慕你,我要是什么时候也成了你这样,我 死三回给你瞧瞧! 郭金柱就斜起了眼,说,朱三,你小子也不瞧瞧自己生了个啥八 字,你有这个福气吗? 金平哥就是我们村的人我都没这福气你有? 你别说在城里找 这么个漂亮能干的人,你就是在你们乡里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我今天就喝死在这儿 算了! 大家就一阵笑,都说,喝酒! 死远点! 喝到第四瓶的时候,王朝贵已经醉意 逼人,他盯着赵美美把睡着了的明明抱进卧室,又盯着赵美美把冷了的菜拿进厨房 热着,最后,他盯住了郭金平,说,你小子,好福气! 你小子! 罚酒! 郭金平也有 些醉了,问,为啥? 我不跟你一样,喝着。 王朝贵见郭金平不动碗,就自己抬起碗来,说,好,你不喝我喝,不过我喝完 了,可就要说话了。 啥? 郭金平傻着眼,瞪着。 王朝贵一大口喝下肚,夹一块肉放到嘴里嚼着,说,你小子,是叛徒! 所以, 要罚酒! 郭金柱笑起来,说,老王哥你是不是天天晚上在录像厅里呆多了,天天看 叛徒了? 我没看! 王朝贵摆了摆手,说,你小子你别打断我! 那录像厅两块钱一张 门票我吃撑了天天看? 两块钱! 你舍得! 咱们累死累活一天下来二十块,一晚上就 两块! 老子可舍不得! 老子还要留着回去买化肥呢! 哈哈哈。所有的人就笑起来。 笑啥笑? 笑啥笑! 看到大伙在笑自己,王朝贵有点恼,朝郭金平推一把,说, 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叛徒,对,叛徒! 你小子就是个叛徒! 罚酒! 为啥? 郭金平抹 着嘴笑。 为啥! 王朝贵又喝了一口,抹抹嘴,说,你小子,你咋找个城里女人来糟践自 己呢? 咱们谁不是好端端的人,凭啥你找个城里女人就非得捎上个孩子呢? 郭金平 的笑在脸上愣了愣,他伸手一抹,仿佛抹进了肚里,咽了咽,说,她不是城里女人。 不是? 王朝贵说,不是城里女人才怪! 不是城里女人她咋穿着高跟皮鞋呢? 她 咋穿着裙子呢? 她咋穿着裙子还系着个围腰呢? 还有这房子,难道是你小子的? 我 才不相信凭你郭金平买得起这房子! 郭金平想想,觉得对,就点点头,伸手去抓碗。 说,对,罚酒! 等等! 郭金拄起身拦住,问,哪有这喝酒的理! 老王头,你倒 是给我们说清楚,这城里人咋啦? 怎么就要罚啦? 你说清楚了,老子也跟着喝! 你 要是说不出个理来,罚你喝! 这还用说? 王朝贵的脸油亮油亮的,说,我看你们他 娘的都忘本了不是! 你们以为你们来这城里拌两天沙,砌三天墙,你们就是城里人 了! 屁! 这城里人,你只要挨上了他,吃亏的肯定是你! 朱三把下巴凑了过来,说, 是! 老王说得对! 上次老子好端端走在街上,戴红箍的老头非要来查老子的身份证, 老子说没带,在工棚里呢,他们就把老子带进街边的岗亭里,问了我一晚上! 最后 还说要罚我一百! 王朝贵见有人应他的话,立刻来了脾气,一巴掌拍在郭金平的肩 上,说,你这算啥! 他抬手指指另外三个闷头喝酒的人,说,前几天,老子们收工 回去,坐公交车,你说气人不气人,那司机见了我们就不开门,我们问为啥? 又不 是白坐你的,他说老子们脏,会影响别人! 把老子们气得! 老子们不坐你的车还不 行吗! 老子们就走路! 死远点! 郭金柱想想也憋不住了,说,对! 你们这算啥! 老 子前一阵在南边的那个工地上死干活干,推了多少车砂浆呀,等发工钱了,人没了, 跑了,老子白干! 几个人就都说,你这事算啥事,谁没遇着过,罚酒! 郭金柱就看 看郭金平,郭金平也看看郭金柱,抬起碗来,说,没啥说的,喝! 看着郭金平一仰 脖子喝了,王朝贵的脸就更红了,他伸出巴掌使劲在郭金平脸上拍了拍,说,这就 对r!咱们乡下人,到了哪儿都别忘了咱们是乡下人! 你要是忘了,你肯定得吃亏! 吃大亏! 你小子忘了,你小子找了个城里女人,你小子还没结婚呢就弄了个后爹当 着,你小子这亏吃大了! 郭金平瞪着王朝贵,郭金平的笑也瞪着王朝贵。 赵美美再也忍不住,从厨房里一脚跨出来,朝王朝贵一声甩过去,说啥呢! 他 看了看郭金平,又说,金平,你少喝点,这酒又不是不要钱! 怎么? 不服? 王朝贵 斜眼睛瞅一眼赵美美,又对郭金平说,金平,还算不算个爷们! 让她给咱们倒酒! 点烟! 郭金平抬起头来,眼睛被酒烧得红彤彤的,他说,对! 赵美美,你还站着干 啥! 给老子们倒酒! 点烟! 赵美美一下呆了,她就那样站着,什么都忘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