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郭金平一回头,看见了赵美美,还没等他站起身来,赵美美已经冲到了跟前。 金平! 你要干什么? 她不是顾红燕呀! 赵美美一把挣住他,惊恐水一样在脸上 流,走! 咱们回家! 你怎么来了? 郭金平见到赵美美,就笑了笑,像含了一嘴的盐。 走! 咱们回家! 赵美美使劲把他往后拖,你不能跟城里人闯祸! 这时,叶小丫 突然被惊醒了,一看见郭金平,叶小丫一声惨叫,爬起来就跑。 郭金平拖着赵美美追了几步,才站住,骂,跑你娘! 老子不救你,你早被淹死 了! 金平! 看着叶小丫跑得没影了,赵美美挣住郭金平的手才开始颤抖起来,金平 !她不是顾红燕她是叶小丫!你听清了吗? 她不是顾红燕! 你说什么? 郭金平像是从 很远的地方慢慢走了回来,问,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她不是顾红燕! 赵美美在郭金 平面前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一层一层的白过后又是一层一层的红。 那顾红燕呢? 郭金平愣住了,愣得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慌。那顾红燕呢? 他又这 样问。 赵美美紧紧挽住他,说,走,回家! 郭金平甩了甩,站在那儿,不动,神情和 身旁的几片皱巴巴的树皮差不多。 这时,河对岸有一群醉汉唱起歌来,听着那突如其来的喧闹,赵美美的身子抖 了抖,倚住郭金平,说,金平,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呀! 郭金平一把推开了她,说, 怕个球! 老子不怕了! 老子再也不怕了! 走! 回家! 一进家门,郭金平就问,那顾 红燕呢? 那她要不是顾红燕那顾红燕呢? 那她怎么就不是顾红燕了呢? 赵美美靠在 墙上,不说话,她头顶的一盏灯把她的心思照得凌乱不堪。 你不是在哄我吧? 郭金平又问。 她不是顾红燕她是叶小丫! 赵美美迎着郭金平,像是要跟他大吵一架,又像是 在极力证明她刚才说的话。 叶? 叶小丫? 谁是叶小丫? 郭金平看上去越来越呆了。 就是被你推进河里的那个姑娘。 谁推了! 我是远远跟着,看着她直往河里走,我才紧赶几步,把她拉上来的。 我要是推她,她就活不了了。 活不了活不了! 她活得了又怎么着你了活不了又怎么着你了? 是不是她活不了 了你就痛快了你就出息了你这辈子就什么都了不起了! 你别扯! 我想不清。你越扯 我越想不清了! 郭金平一把扯下自己湿透了的衣服,抓在手里使劲拧两把,问,那 顾红燕呢? 怎么房子是她的怎么住在房子里的人就不是她了? 你不是在哄我吧? 谁 哄你了! 顾红燕是叶小丫的朋友,你又不是没见过。赵美美折进卫生间里,拿了一 个盆和一块毛巾,放在郭金平面前。 我见过? 我见过谁了? 郭金平拍拍脑袋,突然说,我想明白了,你是说王副行 长那天伸手指给我看的是另外那个人! 赵美美这时才想起了什么,就愣在那儿,看 着郭金平,不说话。 你说,是不是? 郭金平的眼珠直愣愣的,像是立刻要冒了出来。 我说? 我说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赵美美这时好像才真的慌了神。 你哄我! 你早知道这个人不是顾红燕了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 你哄我! 郭金平 冲赵美美嚎了,起来。 金平! 赵美美使劲喊了一声,身子跟着软了下去,她问,金平! 你是真的不想 我们好好过日子了? 紧接着,赵美美的哭声就像一列火车,朝郭金平隆隆驶来。 2 郭金平在家整整睡了一天。 他在想,怎么顾红燕会变成了叶小丫了呢? 怎么他跟了小半年的一个人一转眼 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 叶小丫是谁? 谁是叶小丫? 可是,你就是弄错了你又有 什么球办法? 郭金平又翻个身,想,这城市就是怪,这城市怪得像会变魔法一样地 怪,这城市怪得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你有什么球办法? 你知道是怎 么变的? 你要知道是怎么变的你还不知道了人家的老底? 你要是知道了人家的老底 那你肯定就是已经重新投了胎找了个娘变成了个城里人了! 看来,你在这城市里就 根本没有办法! 看来,你在这城市里就根本不是对手! 除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 想到这儿,才觉得自己像是掉进河里快要被淹死一样地难受。他感到了自己的笨和 自己的蠢,他甚至感到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笨和蠢,他感到了自己所有的笨和蠢 正像河里暴涨的洪水,他只能看着它们迎头盖过来,他根本摆脱不了那种无穷无尽 的翻腾和波澜。 然而,恨在继续。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恨.谁了,然而,恨在继续,郭 金平知道,恨就像一颗钉子,此时,在他的心里越扎越深。 恨就像他在这座城市里同他一齐站过的每一棵大树,此时,在他的心里轰轰生 长着。他知道,他在这城里只能像那些树一样站在那儿了,他在这城里只有恨了。 他说,要不,你来这城里又吃又喝的干什么? 你来这城里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他想 起了昨天。他想起了昨天恨离他是那样的近。安大泉那一拳实在是打得太狠了,安 大泉那一拳让郭金平整个人飞腾着落在地上。郭金平那时感觉只要有了这一拳,他 就什么都敢做了,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安大泉那一拳像是凭空给了郭金平一万个不 怕的理由。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跑了出来。甚至,他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跑出 来的时候还在想,只要我还有一丝力气,我就会要了你狗娘养的小命! 恨离他是那 样的近,就在街对面四楼的那扇窗口里,亮着灯,那个顾红燕就在里边走来走去, 他的恨就在里边走来走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郭金平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多小 时了,那时,他摸摸自己被打得青黑的脸,看看旁边的那棵树,他犹豫着,他想起 来了,他好像是想再对那棵树说点什么,然后,他就冲进那幢楼去,要了那狗娘养 的小命。说点什么呢?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见那个顾红燕走了出来,他正这样想着, 就看见那个顾红燕像丢了魂一样走进河里去了。 恨离他是那样的近。他一伸手就抓住了。他抓住了那个顾红燕,他抓住了她的 后背,他抓住了,她后背上又湿又滑顺的衣服。那个时候,他只要再往下一用力, 他只要再使出平时砍一小块砖挖一小块土的力,恨就消失了,恨就会沉进水里,恨 就会顺着那条河淌得远远的。可是,他就在那一瞬间鬼上身一样地把她一把抓了起 来,他就在那一瞬间不忍心了,想救人了。你说你他妈怪不怪! 你说你他妈能干成 什么事! 你说你他妈能有啥出息! 可是,恨离他仍然是那样的近。那个顾红燕就躺 在河岸上,那个顾红燕就躺在他的眼前,那个顾红燕就是昏过去了鼻梁也还是那样 漂亮地挺着,一脸的骚样。他想起了那条小狗,他想起了只要他冲她的脖子伸过手 去,轻轻一拧,她的身子就会像那条小狗一样彻底软下来。可是,赵美美突然就冲 出来了。赵美美一冲出来,那个顾红燕就变成叶小丫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赵美美跟他说了,她是等他吃饭 等了一晚上,才忍不住出来遇他的,才走着走着遇上他的。虽然赵美美跟他说了, 顾红燕不是叶小丫,叶小丫也不是顾红燕,或者,顾红燕就是顾红燕,叶小丫就是 叶小丫,可是,他到现在照样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恨 是清楚的。只有恨了! 恨得他心里痒痒的。要是不去修那个水龙头,要是安大泉不 来打他那一拳,要是他不跟到河里,不一把抓住那个顾红燕的背,也许,恨还会埋 得深一些,也许,恨就那样一辈子藏在骨子里了。可是,他见到了这些,他经受了 这些,他见到了这些经受了这些之后,恨就像蚂蚁一样爬出来了。它爬出来了,你 就只有看着它啃你的骨头,它爬出来了,就再也捉不回去了。 恨是一只蚂蚁。你弄死了一只,它会生出成千上万只。你困住了一群,它会冒 出成千上万群。郭金平一拍脑袋,从床上挣了起来,就像挣着去重新恨一个人。他 想,这事其实挺简单的,这事其实一想就该明白的,你只要去恨了,就什么都清楚 了,就什么都不用去管了。管她顾红燕还是叶小丫! 你只要去恨了,你总有一天会 找到她的! 你总有一天会杀了她的! 只是,有一件事情让他应顾不暇,他觉得他恐 怕这辈子都弄不清楚了。那是赵美美。赵美美昨晚哭了,一夜,赵美美今天又在他 的床边转了一天。赵美美一会儿进来摸摸他的脸,问,你的脸怎么了? 是不是昨晚 磕在哪儿了? 一会儿又进来摸摸他的头,问,你昨晚没凉着吧? 更多的时候,是轻 手轻脚走进来,站在床边,看上一阵,悄悄叹口气。等郭金平转过身来的时候,她 又忙问,你想吃点啥? 我去给你弄。 郭金平就摇摇头,说,我没啥,累了,睡会儿,你去你店里忙你的去。 赵美美就摇摇头,说,我不去,我要看着你。 郭金平就笑笑,不说话。 其实,郭金平不是不想说话,郭金平是不敢说话。这一天,他的心全被恨和痒 占满了,他就不能对赵美美再说什么了。他怕他一说出来,就触犯了她,他怕他一 张嘴,蚂蚁就爬出来,招惹了她。 晚上的时候,还是赵美美忍不住,先开口了。 金平,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你是不是成天就想着顾红燕你就不管我了? 赵美美 的脸上,依旧挂着昨晚的惊恐。 郭金平就笑笑,流出了眼泪。 金平,要不咱们回家吧,反正,在哪儿不是个活。赵美美哭了起来,说,金平, 你知道吗? 你不能在这里出啥事的,你不能跟城里人闯祸的。你要是出啥事了,你 叫我怎么活呀! 郭金平呆呆的,不知道他是想起了赵美美说的家,还是想起了顾红 燕留下的恨。 3 第二天一早,郭金平趁着赵美美进厨房煮面条的工夫,悄悄拉开客厅的柜子, 揣上了那把刀。当他把刀放进怀里的时候,他问自己:你要干什么? 郭金平摇摇头, 我不知道。郭金平只是觉得,只有揣上刀,在这个城里,他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 么回事。 赵美美抬着一大碗面条出来的时候,跟他说,金平,你要是觉得身上没劲,就 歇上几天,反正,我不会让你闷着。 郭金平眼睛看着别处,说,不歇了,我有劲了。 这时,明明闹了起来,明明说他不吃面条,要吃牛奶和面包。赵美美立刻分了 心,没再注意郭金平了。 郭金平顺利地出了门。走在去工地的路上,他在想,今天无论如何要找着那个 真的顾红燕了。他在想,他现在是多想见见那个顾红燕呀,陌生的人,熟悉的恨。 他只要一见到她,刀一亮,不愁她不把事情说出来! 他在想,那个真的顾红燕长什 么样他是见过的,好找,可他现在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样子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 她的鼻子和她的嘴巴? 反正,见着了就知道了。反正,见着了,就什么 都明白了。郭金平在大街上“吭哧吭哧”地走着,那把刀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磕碰 着他,就像一下一下地抓着他的痒。 可是,事情到了郭金平砌到第三路砖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件事了。郭金平砍下 一块砖的余头,刚往上抹了一层沙灰,就听见郭金柱仰着头在下面喊,金平哥,你 快下来,家里出大事了! 郭金平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骂,出你爹的事! 你不是又 唤我下去挨顿打吧。他把那块砖对齐了线,严丝合缝按上去,使劲敲了敲,又瞄瞄 缝,用灰刀刮了刮,才慢慢顺着踏脚的地方,从脚手架上爬下来。 什么事? 郭金平抠着手上的泥,问。 家里的水库塌了! 水库塌了! 五个水库全塌了! 郭金柱看上去就要哭。 郭金平一听见郭金柱这样说,跟着就塌了下来。 他问,你说啥? 你再说一遍! 还没等郭金柱再说一遍,郭金平拉着他就朝外走。 走到门口,郭金平才问,水库塌了? 嗯! 五个全塌了! 周围的村子,地,全冲了! 你们家我们家全冲了! 人呢? 郭金平吼。 人没事。我们村在山脚,上面塌的时候,人全跑出来了。你们家我们家都没事。 可是,可是地没了! 粮正要收,也没了! 我就是来找你商量商量,这怎么办? 这可 到底怎么办? 郭金平撇下郭金柱就跑,边跑边说,商量个球,弄钱去! 郭金平跑回 了家。他“吭哧吭哧”上楼的时候,那把刀又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磕碰着他,这一 回,像是把他的疼一点一点地磕出来了。 推开门,赵美美也在,一见郭金平,赵美美站起来就冲他慌叫着,金平! 家里 出事了! 郭金平闭了闭眼睛,才说,我知道了,人呢,你家的人呢? 都出来了。我 们村跟你们村差不多,没伤着人。 可是,房没了,地没了。赵美美看上去又要哭。 郭金平这才松了松,一屁股蹲了下去,捂住脸,骂,这狗日的水库! 他们都知 道村里的水库,因此,他们都知道水库塌了是怎么回事。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工程 了。水库依山而建,一共五个,一个水库挨着一个水库,一个水库在一个水库的上 头。他们的村子也是依山而落,一个村子挨着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在一个村子的上 头。这样,他们的地也是一块地挨着一块地,一块地在一块地的上头。这不扯淡吗 ?郭金顺他爹仗着搞了十几年的工程,前些年这样在村里嚷过一嗓门。郭金顺他爹说, 这不等于在咱们头上悬了一把刀! 这要是上面的水库塌了,那不得跟着一个水库一 个水库地塌! 那时,村里的人还说他是乌鸦嘴,说怎么可能? 这国家花了那么多钱 建的水库都浇地浇了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你说塌就塌了呢? 这乌鸦嘴! 回吧? 郭金 平说。 回啥? 赵美美说,家里现在不缺吃饭的,只缺钱,咱们回去,只又多了一张嘴。 提到钱,郭金平就没有了话,只管低着头,作不得主。 这时,赵美美轻轻叹了一声,说,金平,我想好了,我这里有五千块钱,我再 去找人帮帮忙,凑一点,咱们俩平分了,赶紧寄回去。 不回了? 郭金平问。 我想过了,回去没用。房我听说政府已经管了,这两天都在搭棚子。咱们回去, 除了伙着他们吃,啥用也没有。我想过了,咱们还是赶紧把钱寄回去,先救着急, 然后,咱们再想办法把冬天的口粮钱挣上,等过年了,再回去。你说,行吗? 赵美 美皱着眉,一副要愁出病来的样子。 郭金平“嗖”一下站起来,说,我不用你的钱! 赵美美愣了愣,问,那,那你 怎么办? 我找金大虾去! 我用我的工钱。郭金平说完就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赵美 美追了出来,说,金平,你别去要了,你才干了几天,你的工钱不够! 郭金平停了 停,说,管它呢,先救着急! 郭金平朝工地跑。远远地,他看见工地前的沙子、石 头和水泥像风一样的在飘,他看见有一粒沙子飞起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亮晶晶的 光。他就觉得自己也飞起来了,自己带着亮晶晶的光飞进了那家酒店的大堂。 可是,大堂里的景象又让他变成了一块突遭暗算的石头,重重跌落在地上。不 是他跌落在地上,是满眼睛的脚手架都跌落在地上。脚手架塌了! 脚手架塌了! 就 在郭金平跑进来前一锅烟的工夫,脚手架像山洪暴发一样塌了下来,所有那时站在 脚手架上的人都像洪水冲过后的泥一样敷在了地上。 郭金平看见了一摊一摊的血,郭金平听见了一声一声的呻吟。救护车刚到,一 大群手忙脚乱的保安、医生和警察正忙着往外抬人。郭金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屁 股下,是一根刚刚塌下来的钢管,可此时,郭金平却觉得它软得没有一点筋骨。 我就说,接头损了! 我就说,接头要换了! 郭金平说完了这句话,又一屁股站 了起来,忙着去扒钢管,往外拉人。 他扒着扒着就扒到了王朝贵,王朝贵还被三四根钢管压着,一脸的血和土,看 见郭金平,王朝贵朝外吐了一口,冲他笑笑,说,他娘的摔下来的时候老子以为活 不成了,可他娘的老子只昏过去一钉子眼又活过来了! 值了! 郭金平把王朝贵拖出 来后又碰上了朱三,朱三的腿被一根钢管压着,动不得。朱三也冲他笑笑,指着一 大群人说,我的腿断了,但没啥球事,你快去瞧金柱,他摔下来肚子戳在一根钢钎 上,怕是不行了。 郭金平就忙朝那一大群人跑,他挤进去的时候,郭金柱已被人抬在了担架上, 郭金柱的肚子上真的插着一根两指粗的钢钎,郭金柱还用手扶着,看不见血,只看 见郭金柱的眼睛。郭金柱还睁着眼,对郭金平说了一声,你帮我找金大虾,叫狗日 的把我工钱寄回去。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郭金平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老子叫你去找钱去老子都跑出去了你怎么还留 在这儿! 你留在这儿不是找死吗! 他忙着去找金大虾,那个时候,他觉得他拐一个 弯走到金大虾的那间卫生间旁的工程指挥部要用一辈子,他觉得他拐了一辈子的弯。 可是,金大虾不见了。 4 金大虾从那个时候起就再也不见了。郭金平后来一直觉得,金大虾就是从那满 地的破钢管缝里消失的。随着他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工钱。随后的几天,郭金平一 直在找他,郭金平一直找到连他都快想不起金大虾长什么样子了,可他就是相信他 找得到他,他就是相信他找到金大虾后金大虾会跟他诚心诚意地说一句,兄弟,不 是我金大虾不给你们工钱,我金大虾像那样的人吗? 兄弟,你大哥真的是遭难了, 没有办法了,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了! 兄弟,等你大哥缓过劲来有了办法了你大哥我 不仅要给你们工钱,你大哥我还要带着你们干工程,干他娘好多好多工程! 赚他娘 好多好多工钱! 要是那样,郭金平就会笑着跟他说,我就说,接头损了! 我就说, 接头要换了! 郭金平找着找着金大虾就找乏了,就想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是多想回家呀。他是多想回家去看看呀。他想起了爹和娘,他想 起了他出来的时候娘紧紧拽着他的那双手,还有娘浑黄的眼睛。他想起了他出来的 时候爹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脚步,还有爹一声一声的喊。起码,他想,他可以回家看 看他们被大水冲了后的样子。还有地,他想起了他家的那些青色的大片大片的包谷 地,那些沉默的石头,那些阳光以及阳光下静静散发出来的芳香。还有云,那些低 垂的云层下的那些开满野花或遍布松林的山坡。还有静,还有在静的蓝色或灰色的 天幕中静静站立的目光。起码,他想,他可以回家看看它们被大水冲了后的样子。 可是,他是回不去的。就像赵美美说的,你回去干什么,你回去只又多了一张 嘴。 那么,就只剩下钱了。寄钱。但钱没有了,钱被金大虾的脚手架塌进了地里, 塌进了地上那一摊一摊的血里,钱被金大虾的那些锈了损了的接头损在了大堂那一 阵一阵的疼和一阵一阵的呻吟里。 这个时候,郭金平才彻底感到了自己的无用。 你无用得你自己的钱都找不回来了! 你无用得只会靠女人的钱来过日子了! 你 无用得连一个女人的冤都没法伸了! 你无用得你自家的仇都没法报了! 他在街上走, 他看见了街旁的树,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棵树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张飘飞的 纸片,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张纸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根枯死的草,就对自己 说,你无用得连一根草都不如! 他看见了一段残败的老墙,就对自己说,你无用得 连一堵墙都不如。最后,他跟着对自己说,你无用得连一块砖都不如,你无用得连 一把钳子都不如,你无用得连一把灰刀都不如。 一路上,郭金平走得极为仔细,他像一头贪吃的牛不放过身边的任何一棵草一 样仔细地走着。路过了一个商场,他就想,这是我在这儿等钟秀明的车开过来的地 方。路过了一个路口,他就想,从这儿进去就可以到顾红燕她们停着车吃饭的地方 了。路过了一条小巷,他就想,顺着这条小巷就可以走到顾红燕她们那条小巷了, 顾红燕她们那条小巷有一个烧烤摊、还有四五个卖花的小姑娘,有一条缝,他常在 里面站着,有一段路,他和赵美美在那儿坐过。路过一条笔直的大道,他就想,从 这儿就可以通向市委大楼了。 他就想,再从市委大楼拐个弯,就可以看见赵美美的理发店了,就可以看见理 发店后面的那个小区了,就可以看见这几天他和赵美美一齐住过的那个家了。那么, 再往前面的一个路口走出去是哪儿呢? 再往前面的一个路口走出去,一直顺着那条 大路走出去,就走到从前的那个工地上去了,工地的旁边,有一幢高楼,高楼上的 一个窗口,就是妹妹摔下去的地方。那么,前面的那条路呢? 那条路上是不是有无 数的书店,那条路上的书店里,是不是就放着无数本自己当年挤进去买不到的小画 书…… 郭金平就这样走着,如数家珍。郭金平就这样走着,似乎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头。 这时,一辆卡车在郭金平身旁“吱”一声停了下来,水泥灰也“吱”一声腾起 来,呛得郭金平退了几步。卡车司机摇下车窗,一脸的毛胡子,冲郭金平大喊,兄 弟,在城里混好了吧,瞧你这一身新崭崭的衣服! 瞧你这一双神气的皮鞋! 怎么样 ?还回去吗?三十块,这一回,你不用站车兜里了,驾驶室里没人,舒服着呢! 郭金 平一愣,终于想起了什么,就使劲拿着卡车司机瞧。瞧啊瞧,瞧得卡车司机早就开 着车走了,瞧得卡车屁股后喷出的水泥灰都一团一团在地上落踏实了,他才喃喃地 说,你别笑话我,这衣服是赵美美买的。你别笑话我,我回不去了。 5 叶小丫要走了。 机场是一条巨大的通道,它让每个人的起点和终点都在这儿匆匆闪过。机场是 一扇巨大的门,它让每个人的欣喜和悲哀都在这儿打开和关闭。对于叶小丫来说, 机场已是一块永远拧不干眼泪的手帕,它将在她的每一个起起落落间,擦拭她的眼 睛。 叶小丫走到余雷和高辉的跟前,笑了笑,说,我走了。 余雷就咧咧嘴,说,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阴,有雨.我一想惨了,别今天来送 你,还闹个凄凄切切。 可一早起来,天是晴的,太阳还老辣! 看来,这天气预报也有看花眼的时候。 对。叶小丫说,天再阴,只要自己晴就好。 高辉就眨眨眼睛,说,叶小丫你怎么不剪短发了? 剪什么短发? 你不记得有一 次喝酒,你说,要是你有一天能去法国了,就剪成短发。你说那样子炫。 用不着了。叶小丫低头动了动脚,问,高辉你知道这两天顾红燕在哪儿吗? 不 知道,给她打手机也不接,反正,挺神秘的吧。 你去找找她吧。我知道,她需要人帮助。 是吗? 是的,你一定去找找她,最好,这几天吧。 叶小丫走到在一旁站着的安大泉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那个紫色的旅行箱,放在 地上,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安大泉看着她笑,笑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了低头,动了动脚, 问,机票带好了吗? 叶小丫一下搂住安大泉的脖子,眼泪贴着他的脖子根往下流。 她说,对不起,我要走了。她说,对不起,我爸爸就只有你照顾了。她说,对不起, 我太让人担心了。 说完,她又忙擦干眼泪,放开安大泉,拖起自己的箱子,头也不回朝登机口走 去。 那时,叶小丫的背影怎么走,再也没有走出安大泉的眼睛。 顾红燕没有来,这一天,顾红燕被萧玉文堵在了红叶小区的那幢别墅里。 萧玉文一看见顾红燕,一把抓住她,说,你今天在呀! 老子天天来这儿找你都 找了好几天了! 萧玉文把顾红燕狠狠摔在沙发上,指着就骂开来。 你骗我! 你个臭女人! 我被你骗惨了! 顾红燕被萧玉文摔在沙发上的时候尖叫 了一声,撑起身子甩头就问,什么骗你了? 骗你什么了? 你还装! 萧玉文冲上去一 巴掌就打在顾红燕的脸上。你再装一次给我看看! 你怎么这么傻呀! 你怎么就连我 会给钟秀明打电话都不去想想了! 你怎么这么傻呀! 你傻得连我都不敢相信你这是 在骗我了! 我的贷款呢? 我的贷款呢? 你不是告诉我钟秀明马上就批了吗? 他批个 屑! 你让我白白耗了这么多天! 你是想让我死你知道吗! 我没有! 顾红燕大声叫起 来,我没有! 你没有! 你还没有! 这一回,萧玉文是把手指戳到了顾红燕的鼻尖上, 你大不了就是想要我这房子对不对! 你大不了就是又想要我这房子又想找个好的说 法对不对! 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也是叶小丫! 叶小丫我都敢一脚蹬了我还怕了你 !我告诉你,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听见了吗? 要是在这三天里你不把贷款给 老子弄下来,老子立刻把这房子的事捅开来! 我怕什么! 大不了,老子把商场卖了 !不干了!老子换笔钱养老去了! 我告诉你,老子有钱,老子有钱老子还怕什么! 老 子有钱! 萧玉文! 你真不是人! 顾红燕一巴掌打开萧玉文的手,站了起来。 老子有钱! 老子不做人又怎么了! 你给我滚! 你现在就给我滚! 你给老子赶快 滚出去弄贷款去! 顾红燕就像是被萧玉文扔出去似的站在了红叶小区空无一人的小 径上,她闭了闭眼睛,她又看了看远处的一片白云,接着,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钟秀 明的电话。 钟秀明才在那边“喂”一声后,顾红燕就尖叫起来。钟秀明! 你给我回来! 我 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今天必须见到你! 要不然,老子不活了! 老子立刻把房子的事捅 给王副行长! 我怕什么! 大不了,老子不活了! 这一天,郭金平又走到了工地上。 他是一直都想再来这儿看一看的。他找不到金大虾,他就只有再到这儿来看一 看了。他还想再来这儿想一想,想些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总是觉得他该来这儿 坐一坐,想一想。他想,说不定来这儿想一想,很多事情就想透亮了。 大堂里没有人,那些塌下来的脚手架已被堆到了一边。郭金平知道,这段时间 来这儿住的人,都从另外一个门进出了。郭金平还知道,除了这儿,他们是不准到 酒店的任何一个地方去的。他朝上望望,自己砌的墙还张着一半的口。他又朝下望 望,地上的血已经没有了,但还有一些黑黑的印迹,黑得他心里像是流出了血。他 一屁股坐在那堆冷硬的钢管上,一个一个地数:王朝贵拖出来送到医院就死了,和 他一齐死的,还有一个拌灰浆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脸又黑又皱,可她拌出来的灰浆 却最顺手最合适。王朝贵有一次还夸说,砖一挨着她的灰浆,就像,就像男人挨上 了老婆的床头,那样粘,那样严恰。 郭金平就想,今后,再也没有那样好的灰浆了。 还有郭金柱。他肚子上的钢钎拔出来后倒是活下来了,只不过,医生说,至少 半年不能干活了。还有朱三,朱三表面上看倒是活蹦乱跳的,可医生说,他的一条 腿今后要短一截了。还有那天跟着去他家吃饭的那个小伙子,嘴巴上的毛都没有长 齐,让他喝酒,不敢喝,让他吃菜,也不敢吃。现在好了,还在医院里昏着,什么 也喝不了什么也吃不了了。医生说,怕是醒不过来了。 郭金平正这样一个一个数着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了钟秀明。其实他先是看 见顾红燕的,他看见顾红燕的时候正在想,这女人怎么眼熟? 接着就看见了钟秀明 从这女人身后跟了过来。他突然间明白这女人是谁了,他突然间明白他们是怎么回 事了。 他“噌”一下蹦起来,想,这回,我是真的看见了! 他摸摸揣在怀里的那把刀, 刀在,他这几天出门都带着刀。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总带着刀,是因为工 钱? 还是因为恨? 是因为金大虾? 还是因为顾红燕? 反正,刀在! 他摸着刀就悄悄 跟了出去。 他们在停车场绕了一圈,从一个侧门,上了酒店的楼。郭金平跟在后面,想, 这回,我是真的看见了! 这回,你们谁都怪不得我了! 他们走进三楼的一间大玻璃 门后,郭金平伸脖子朝里面望了望,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顾红燕正在跟钟秀明说 着什么,两个人像是在吵架。 郭金平回头走两步,又回过身来。这时,他看见很多人都在瞪着他看,他看见 那两个站在大玻璃门边的服务员也在瞪着他看。这时,他就对自己喊了一声.上! 郭金平冲了进去,一把揪住钟秀明的时候,脚下一滑,钟秀明一甩,郭金平被摔在 一旁,头重重磕在桌子角上,血流了出来。等郭金平再直起身来,钟秀明已拖着他 的黑皮包,奔出了门。 郭金平抹了一把脸,抽出刀来,一伸手勒紧了顾红燕的脖子。这时,他听见了 周围一片惊叫,这时,他也听见了顾红燕在不停地叫。他就说,你别叫! 你带我去 找他! 郭金平拖着顾红燕朝楼下走,每走过一处,都是一片尖叫。人群先是聚过来, 接着,又被吓得散开去。他挥着刀,人群聚过来的时候,他就喊,走开! 人群散开 来的时候,他就喊,快走! 刚来到街上,郭金平就看见了警车,接着,就看见了警 察。警车和警察像水库决堤的水一样朝他冲了过来,停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眼睛。郭金平什么都不会说了,郭金平什么都不会 想了,他紧紧勒住顾红燕,他把手里的那把刀挥舞得像是一面新砌的墙。 他喊,走开! 他看见一个面目凶险的人,他就喊,走开! 他看见一双不怀好意 的眼睛,他就喊,走开! 走开! 他冲着警察喊。 走开! 他冲着人群喊。 走开! 他冲着大街喊。 走开! 他冲着高楼喊。 走开! 最后,他冲着天空喊。他觉得他把天都要喊下来了,他觉得等他把天喊 下来的时候,他就可以踩上一片云彩,回家了。回家了! 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回家 了! 回到小河的旁边去,回到山和树的旁边去,回到小鸟的旁边去,回到竹篓和鱼 的旁边去,回到泥塘、猪草和菌子的旁边去。回家了! 倾斜的天空像一面山坡,他 放开脚丫在上面跑,跑,跑。 一个警察摊开双手朝他走了过来。郭金平好像认识,好像是那个他曾经去找过 的叫高辉的警察。高辉远远地就开口了,我是警察,你别乱动,我过来跟你谈谈。 郭金平瞪着他,不说话。 高辉走了几步,又说,我认识你,你叫郭金平,你妹妹死了,是不是? 郭金平 感觉到顾红燕一阵颤抖,他紧了紧胳膊,点点头,仍不说话。 高辉又走近几步,说,你别怕,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你妹妹是怎 么死的了。 你哄人哩! 郭金平轻声说。 我不骗你,真的,我们前几天才破的案,你妹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我们已经 抓到了。高辉说完,又朝郭金平走了几步。 真的! 郭金平的胳膊突然松开了顾红燕,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谁? 这时, 高辉冲顾红燕一使眼色,喊,快跑! 顾红燕甩开郭金平便跑。这时,郭金平刚刚想 朝高辉走,郭金平刚刚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听见顾红燕跑,郭金平转身挥刀就追。 他觉得他的那把刀已经追上她了,他觉得他的那把刀已经捅出去了,他觉得他只要 再一发力,就可以捅进她的心窝了。 这时,一声枪响,郭金平鹿一般跃了起来,之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金平! 赵美美从人群中挣了出来。金平! 赵美美在他耳边使劲喊:金平! 你说 过你带我回家的。 和赵美美的喊声一齐出来的,是从街旁高高的楼上跌落下来的一首歌,那首歌 在这样唱:临行临别/才顿咸哀伤的漂亮/原来全是你/令我的思忆漫长/何年何 月/才又可今宵一样/停留凝望里/让眼睛讲彼此立场/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 风声吹乱你构想/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啊 …因你今晚共我唱…… 这个男人的歌声跌落在郭金平的身旁,这个男人的歌声随着郭金平的血一齐慢 慢地流,慢慢地流。 谁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