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麦子59 我跟司机说去“香格里拉”,司机像看恐怖片似地盯着我。我不相信地又给陈 左打电话,却已经关机了。他为什么不接,莫非他知道我找他是什么事?真奇怪, 他怎么可能会跟阿伯一样消失了呢? 我的眼皮很沉重,全身颤抖。我想睡,但是我知道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不会见 到陈左了。我要让他看看我的模样。 在“香格里拉”门口,我下了车。刚才那个年轻的爱脸红的门卫帮我打开门, 这一回他可忘了朝我微笑,他完全惊呆了。里面那喊喊喳喳的人声笑语似乎在这一 刻霎时停了下来。 我像没穿衣服似的冷得打颤。我走不动了,要倒了。身后有一个人猛地扶住我。 迷蒙中,是导演。这时又有几个穿红制服的人走过来,问,是在拍电影吗?为什么 事先连招呼也不打? 导演哭丧着说,对不起,她在三里屯的一个酒吧被人打了。 为什么不报警? 我看见先前那个小门卫问,是被谁打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们是我自己在墙上撞的,这跟你们没有关系,我只是想 要找一个人,他肯定还在。 说着我往前走。我觉得地不稳,高一块低一块的。这时又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 好像是什么大堂经理,他大声朝导演吼道,还不送医院。 我觉得我真没用,竟然被导演抱着上了一辆车。 麦子60 在医院里,医生对导演说,这孩子肯定流产了,得马上住院,先去交钱吧。 导演把我抱到了挂号厅的长椅子上。我一躺下来,马上跌进了混饨和昏暗的地 方。朦胧中听见导演大声说,为什么不行?你们先抢救,我马上拿钱来,就怎么不 行? 他又跑过来把我的头搂在怀里,他说,麦子,你忍一忍,忍一忍,我最多一个 小时就回来…… 我又要睡过去了,我太困了,但是刚才说话的人我觉得是阿伯,一定是阿伯, 我全身振奋起来,但是我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泪水像决了堤的江水往外涌着。我 看见阿伯还是穿着一件牛仔服,满头的长发盖在脸上,他浑身颤抖地看着我说,麦 子,在那个聚会上,我也是为你而来的。 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风在外面呼呼地吼着, 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飘满了黄沙,树跟打架似的使出全身的力气在摇晃。枕边的 小桌上放着鲜花,鲜红的花插在一个水杯里。有一个人趴在床边酣睡,我一惊,是 导演。他怎么会在这?他竟然在这儿?我想用手拍拍他可是手臂上正输着液。我的 额头上也贴了一大块纱布。 我立即想起了发生的一切。 我心情沉重起来,却又像鸡飞蛋打似的有一种虚脱感。我毫不延迟地拔去针头, 下了床,来到医院门口,打上一辆车,直奔陈左的公司。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来这儿,是跟阿伯一起来的。阿伯说,你怕吗?我说像这样 有钱的大老板我见得多了,我又不是要跟他谈恋爱,也不是跟他来要钱,我怕什么? 阿伯说我怕,我就是来跟他要钱的。那天从公司出来已经很晚了,夜灯闪烁,照着 满地的白雪。他说有一天我冻死了,大雪把我埋了,谁也不知道我,生命的结束就 是这样简单。也许应验了,他真的被雪埋了,谁也不知道。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 我们在复兴门那儿上了地铁,然后去了一个酒吧。阿伯说喝酒就是喝钱,我们还能 喝几天?然后他就抱着我流下眼泪,说,我们前面太没有希望了。我说我们一起死, 一起被雪埋掉。他同意了,他说好。 这个不讲信用的东西。 可是陈左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吗? 麦子61 我一路穿过大厅,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开放型的办公室是多么气派,尤其是当格 子里的人几乎同时向我伸长脖子的时候。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会儿他们 开始谈论。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薄棉纸似的瑟瑟声,有人压低嗓门惊叹。 这时急急地窜进一个人来,是秘书。她问,怎么回事? 她居然问怎么回事。我看也不看她,直接推开陈左的房间,里面却沓无一人。 我问陈左去哪了儿? 秘书的眼睛闪烁着,她说他刚才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说去哪了儿?她说不知道。我说你这个秘书是怎么当的,他去哪里了你都不 知道,等陈左回来就让他撤你的职。 她说,你现在最好还是离开这儿,对公司影响不好。 我说,我不走,他都不怕什么影响,我还怕?我给他打了有一百个电话,他为 什么不接?他为什么要躲我? 这时陈左突然回来了,他远远地从大厅走过来,秘书神色慌张地迎过去。这时 我冲上去推开秘书,径直站在陈左的面前。 他的脸色也有了变化,仿佛没想到我会跑到这里来。他皱起眉头,问,发生什 么事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沈灿要找那些人来打我,所有这些事发生时你 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从此以后不见我? 他说,我不能见你。 那你不是要甩开沈灿吗,你不是说她是条毒蛇吗?你不是说她掐住你的咽喉你 都喘不过气吗?你迟早而且尽快跟她离婚并且要娶我吗?你不是说我是在这个世界 上跟别的女孩都不一样的吗?你不是要把沈灿送到加拿大定居吗?你不是还要带我 在北京看房子吗?你不是说要给我送汽车吗?为什么一夜之间连电话也不接了? 陈左注意到了全体员工的注视。他一手推着我,说,我们到里面去。 我说,不去。 我们到外面去。 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了,为什么还不接我的电话?告诉你我哪也不去,我就 在这儿。沈灿已经把我打成这样,算是训练了一回,我不怕你再打。 陈左突然提高了嗓门,对左右员工说,你们全都用双手把耳朵捂起来。 员工都愣了。 陈左说,我说话你们听见了没有?全都捂。 于是几十个空格的人都戏剧性地抬起手来把耳朵捂起来了。陈左伸出手,我手 一偏,以为他要打我了,只见他把手抬起来往下压,示意员工们把头低下。他们都 顺从地把头低下了。 这时陈左对站在一旁的秘书说,看着他们,你也把耳朵捂上。 陈左冲过去又把她的手拉开,说,你现在盯着他们,哪一个人只要敢把手松开 就立即开除,哪个人敢抬起头来看也把他开除。你看着他们,两个手也把自己的耳 朵捂上了耳朵。 秘书转过身两只手捂上。 陈左喘了几口气,问,你不肯离开这儿? 我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离开。 好吧,那我就说。没有别的,我害怕了。昨天下午你一走,沈灿就给我打电话, 她还说要打我,所以我害怕了。我和沈灿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我知道你找阿伯找得 非常辛苦,看起来我怕沈灿也是应该的,因为你这种女人是一个跳来跳去的女人, 你这个女人我年轻时在契柯夫的小说里面曾经看到过,你对我并不是一心一意,你 不要以为自己是多么无辜,多么委屈…… 我气愤地打断他,我说,我这个人不是个好女人,但是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头 一次看见。阿伯虽然穷,可像阿伯这样的人比你强一千倍。因为他虽然穷,但是他 对我好,除了我们之间在精神上谈话愉快之外,阿伯有一点让我感动,那就是阿伯 挣了十块钱他会把九块钱给我,可是你许了很多愿,在这点你和阿伯也不一样,阿 伯从来不许愿。你说对了,我是在寻找他,可是阿伯从来也没有说过让我嫁给他, 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阿伯说我害怕,我这种男人养活不了你这种女人。但是我知道 阿伯是想娶我的。 陈左这时候笑了,说,你以为阿伯真的比我强吗?开始我以为一个贫穷的读书 人真的是比我这样富有的读书人要强大,开始我以为可能会有个别的例子,开始我 还在思索是什么东西阿伯还吸引着你,使你在我和阿伯之间跳来跳去。其实我现在 觉得思考所有这样的问题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阿伯比我更软弱,除了比我更 软弱或者是跟我一样软弱之外,还比我多一个缺点,那就是贫穷。你知道阿伯为什 么离开你,你为什么找不到阿伯吗? 我屏着呼吸看着陈左的脸和眼睛。 他继续说,我给阿伯十万块钱,让他离开你走得远远的。开始我只打算给他五 万块,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跟我讨价还价,他说要十万,我就答应了十万,他就 走了。看来阿伯还是讲信用的男人,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跟别人不讲信用,比如跟你, 那不要紧,但是如果他跟我不讲信用的话,他知道他自己会倒霉的。 我说,你在撒谎。 好了,你可以留在这儿继续闹,你可以扯破了嗓子喊,也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全 部脱了跳舞,但是我得走了。 我愣在那儿,看着陈左在办公大厅里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身来,说, 那天晚上他不是接到一个电话就走了?你不是还问我是谁给他打电话的吗?是我, 我。我告诉他我已经答应给他十万。 说着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呆立了半晌之后,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办公室里的人还在用手捂着耳 朵并且还低着头。只有秘书跟我一样看见了陈左的离去。她过来扶起我,对我说, 回医院去吧。 麦子62 导演已经在下面等着了,我一看见他像看见一个亲人一样紧紧地把他搂住。这 个小个子的导演一时不知所措,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说我想来想去,估计 你在这儿,走吧,回医院吧。 你告诉我,陈左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导演不看我。我把他的脸转过来,说,你告诉我,陈左没有撒谎,是吗? 导演呢哺着说,你应该理解阿伯,我跟阿伯是一样的人,其实我们都是跟阿伯 一样的人,面对金钱面对生存,我们都是恐惧的,我们一点也不坚强。 我说其实昨天在我到酒吧找你之前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导演握住我的手,歉意的目光盯着我。他说,我、阿伯、大威我们都是一样的。 实际上你和阿伯也是一样的人,你应该理解他,本来,在你全身受着伤的时候,我 不应该对你说这样的话。但是如果我们说到这个问题并且你问到我的话,我就想告 诉你,其实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我突然睁大眼睛以至于用了全身的力量甩开他的手,大声喊,我和阿伯不一样。 我和他完全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一样的。 不一样! 一样的。 我嚎陶大哭。我说,我绝对跟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