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冠华热爱四合院 51号院真正成为我自己的家是在冠华搬进来之后。冠华是个极爱自然与空间的 人,他对天、地、日、月、树木、花草,都很动感情。他还特别喜爱月亮,尤其是 那一弯新月,简直令他如醉如痴。所以,从报房胡同的三楼单元房搬进我家宽宽大 大的四合院,有了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花草树木,冠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只 要有一点空闲,就会在院子里散步,抚摸着一棵棵的树,端详着一朵朵的花。他喜 欢玫瑰和月季。我们在北屋房前,开出两块土地,种上月季花,西边那一块种了一 枝“山东大白”。那是一种爬藤的大月季,越长越高,爬满了我们搭的架子。春天 来临时,它开的花足有百朵以上。“山东大白”正在冠华的书房外面,形成了一片 花的围帘,遮住书房的玻璃窗,真的是很美。 从初夏到深秋,我们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时间久了,冠华统计出,走一圈 院子是八十步。在银色的月光下,冠华几乎是与白昼里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他没有 了好胜雄辩的气势,脸上常常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我常常想,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 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在他所经历的无数外交场合,他都是那样亢奋,那样充满激 情,那样豪放。他的仰头大笑的照片被认为是他性格的代表作,曾获国际新闻奖。 然而,又有几个人看到过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的乔冠华?!他是那样沉静,那样柔和, 而且那样的忧伤。这时的乔冠华,只有这深深的四合院与我一起陪伴着他,聆听着 他倾吐内心的感叹。 在冠华1982年癌症复发之后,他和我心里都非常清楚死神正一步步逼近。我时 时可以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眷恋和对我们这个家的无限深情。我每次从家里取东西回 病房,他总要问这院中的每一件事的细节。春天时,我把第一批盛开的那几朵月季 花剪下来送到他病床前,他会久久地看着这些花,爱不释手。秋天,我又把我们窗 前的并蒂柿送到他面前…… 1982年底,冠华虽然以其惊人的毅力暂时战胜了死神,但是我和他都清楚那只 是短暂的抑制。这时候,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想到我们应当回到我们的四合院里去。 我们都不说为什么要回去,但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是我们最后一段能够在自己的四 合院中相依相伴的日子。于是,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51号院。冠华在那里 度过了最后一个春天和夏天。除了下雨,我们天天夜晚在院中散步,要把这每一分、 每一秒永恒地刻在我们心上。 冠华一直在我们的四合院中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这年的九月二日,他开始大口 吐血。直到此时,我才陪伴他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十九天后,他带着无限的未了之 情离开了这个世界。 往日重现 现在,我孤零零地坐在北房前宽敞的廊子上,又是初夏时分,又是花开花落的 季节。我的眼前跳动着一幕幕昔日的情景。我又见到瘦削而精神的父亲,孜孜不倦 地伏案写他最后一部巨作;我又见到母亲那矮小玲珑的身影匆匆来去于北屋与厨房 之间;我又见到幼小的妞妞满院子地欢笑奔跑。我当然更看到月光下的冠华,拉着 我的手,对我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丢了官,眼睛又瞎了,你就这样牵着我去 要饭!” 悠悠白云从南屋的顶上轻轻飘过,还像那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前一样。然 而这四合院中昔日的主人却今又何在呢?我轻轻地叹息,大概我也应当离开这四合 院了!它带给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创伤,我的心已难以承受!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