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44 他们接连卖出了几十棵“珍品名花”。201公司购去十三株,付款三十二万元。 重型机器厂原说八棵,王胡庆去一圈扰,加了一倍。其它郊区乡下那些开出一亩三 分地“花卉种植园”的主儿,也都一兜子一兜子拎着钱,赶集似地往王胡庆这儿跑。 家里的未动,老舅那边已销去了大半。他想好了,除了“皇冠”,余皆尽可脱手。 “皇冠”不能卖。正好比一个具有驰名商标的名牌不能把商标牌子卖了一样。再者 说,一夜夫妻还百日思呢,“小霓裳”已经香消玉殒,如梦归去,现在他已唯余 “皇冠”,他得留下它,那毕竟是他一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看见它,他会想 起点什么来的…… 让他纳闷的是,购主们提花,开始向他索要单据,过去可没这事儿,他不能不 心生疑虑。 “怕什么,”胡岩想得开,“花价放开了,谁查?提了花上火车上飞机他们拍 屁股走人,税官甭想抓咱,再说现在买花不都是公字号了吗,公家事儿你还不知道? 回去下帐,票票儿什么的总得有一个。” 这些王胡庆都知道,他顾虑的不是这。不过也别无它法,人家要,你不开行么? 这天来了个买主,一下要三棵,点名要“小霓裳”二代三代“小霓裳”已不复 存在,今后不可能再有“小霓裳”直接亲本后代,二代三代自然一下子身价陡增, 因此来人出价慷慨。 生客,一问果然不是本地人。代人购花,经纪人,据客,挣过手钱的。他说买 主是海城一个暴发户。选定花,付过示,他索要收据。 “不是私人么?” “哪怕有个白条儿呢,不然回去红日白牙,怎么证明我没从中昧点什么?再说 人家点名要你王胡庆的花,没你的字,我说了人家信么?” 在情在理,王胡庆只好技出钢笔,这个难缠的人已经让他有点不耐烦了。他签 上了名,似乎为了报复一下,他说:“你也签个字。持款人——好像也该有这一栏 吧。” 那人写了,一个字,“丁”。 王胡庆心里不觉格楞一下。“丁”?他稳住神,不动声色收起钢笔:“噢,你 姓丁。” “不,”那人说,“我不姓丁。买主!” 花装上一辆出租轿子,王胡庆问:“去海城?”回答说是。 他便一闪身坐了过去。那人很明显征愕了一下。王胡庆笑笑:“大主顾,我得 挂上弦儿。” “噢,打算撬我饭碗啊!” “车钱我掏,行吧。” “那倒用不着,左了也不是我出。司机,走吧。” 这是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窗子却很小,又用什么堵着,冷丁进来黑咯咯踉掉 老虎洞里差不多。吆五喝六炕上正在耍钱,炕里靠着大躺柜坐着个人,岁数大概二 十几或是四十几。 穿身西服,头上扣项解放帽。他押了一大叠钱在扑克上。一揭牌,他输了。众 人呜嗷一声抓过钱去。他一点不在乎,一抹身,搁躺柜里又拽出一大叠,数也不数, 押到牌上。这无疑就是买主了。 “拉来了?”那主儿说,“就搁外屋地吧,锅台旮旯有地方。”听口气好像那 不是价值巨万的花,而是几捆柴禾个子之类什么。 王胡庆不觉暗自吃惊,自己如此财大气粗,也没能狂到这份儿上,可这小子分 明一脑袋高粮花子、显然连起码的附庸风雅也不懂,却买下这几棵花来作什么?…… 哦,明白了……心理满足。望着那鄙陋村夫,王胡庆忽然感到一阵懊丧。姓丁, “丁二”或“丁三”,反正他不可能是“丁一”。唉,他后悔颠颠坷坷搭上一天功 夫跑来一趟。不过毕竟也算开了回眼,这世界上他算又见识了一种人物。想到这他 又看了那“人物”一眼,呼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舒顺的通畅感。像这种鸟货尚能人 样地挺胸凸肚行于世上,你还有什么理由栖惶自己呢?所有过去现在乃至将来的心 理失衡感俱皆消逝,他一下子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良好感觉。 “拉来什么好玩艺了?来看看,看看——”这帮耍钱的半吊子货撂下扑克都拥 到外屋地去。王胡庆坐在炕沿上点起一支烟。外屋地吵吵嚷嚷,“叭”他一声问响, 不会错,花盆打碎了。这时他听见了汽车发动声,忙望窗外,只见出租车已趔趔趄 趄调头上路。他心里倏忽有个什么东西一闪,急忙起身奔到外屋。 外屋地,暴发户拍着两手土,刚把摔了盆的那棵花栽进一个尿罐里。 “你姓丁?”他直直盯住暴发户问。 “我干外甥才姓了哪!”暴发户两眼一斜,一伙二流子哄堂大笑。 “你发票上那么写的。”王胡庆逼近一步。 “发票?发什么票?”暴发户无耻地笑着,“我要那干啥? 给我小姨子垫月经带?“ 王胡庆脑袋里嗡地一声旋起一种不祥之感。急忙夺门而出,然而村外土道上, 扬着一团烟尘,汽车已歪了几歪,上了公路…… 45 《美丽的疽痈》,纪实文学清样。嘻笑怒骂,诙谐轻松,除了骨子里的辛辣, 形式上倒也浑似《脚背的过错》。王胡庆不能不承认,王叶的才华的确卓然不群。 “好,不错。”他说,“不过我可算坐屎盆上了,知道吗?” “知道,完全想象得出。不过刊物已交付邮局,很快上市发售了。所以我才来 打个招呼,以便你赶在它前面能做点什么,补救一下。我知道它会使你不快,可我 不能不写,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违拗自己……我不能。”三叶不安地看看王胡庆, “怎么,麻烦会很大吗?” “唉。”王胡庆叹口气,莫非世界上真有所谓“良知”之类玩艺吗?没办法。 “哪家刊物?” 三叶笑了:“很抱歉,一个偶然场合,我听说了一个五万册书的故事……” “行,把我装里你就不管了。你这朋友没白交,这下我有活干了。” 送走王叶,他走进杨杨小屋:“作业还没写完?”他倒不是也像别的人家一样、 按着脑袋非逼迫着给孩子搞什么“学前教育”,他还不至于愚蠢到那一步。他主要 是想找点营生拴住她,让她尽量不要到院外头去乱跑。不知为什么,他对女儿隐隐 的总有一种担心。杨扬却显然坐不住,面对着一年级课本和方格本,支着下额正呆 呆地出神,她大概一定正痴痴地想着外面的大狗,爷爷也许正等着带她领狗出去遛 弯呢。 见女儿一个字没写,他便假装虎下脸,把闹钟往她面前一放:“十个生字,一 样一行,等大针走到6再写不完,看我不把你耳朵揪下来!”他板着脸,等着女儿眯 眼一笑伸过小手“我把你鼻子揪下来!”可是女儿却没有,怯怯地看着他,眼里洇 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畏惧。他心里忽然黯淡下来,低下头,半晌,连一口气也叹不出 来。 出了女儿房间,他听见王慧正在客厅里对着电话在嚷:“……你在哪儿?喔唷, 天!怎么跑那儿去了!大宅怎么不看着点,让你跑出去……”王胡庆走过去,听出 那头是桂荣:“她在哪儿?”“跑市场去了!”王胡庆接过话筒:“我说你疯啦! ……看什么豆芽!没卖够等好了还不有你卖的。在那儿等着! 我骑摩托来接你。“ 王胡庆走了以后,王慧过到杨杨屋里来,一看女儿本上的字,不觉噗啼笑出来。 方格本上,写着一行“耳”,还有一行“头”。“妈呀,你这叫什么字?这个,念 什么?”“耳。”“这个?”“头。”“我的天!”王慧忍不住又笑,“天书啊! 耳不是反了?头少了一横——”说着就拿起橡皮。 “别擦了,别擦了!”女儿却十分焦急地看着闹表,眼色显得很为惶惶。 王慧不觉疑惑:“不擦干吗?留着?……” 女儿忽然委屈地哭了:“到6写不完,我爸回来打我……” 王慧蓦地沉下脸:“你爸!你爸是个驴!”说着伸手把闹表啪地翻过去,“别 怕,妈妈跟你一块写,啊——” 买张车票,送老舅去了黑龙江,那儿他有个远房侄儿。父亲守摊儿,胡岩也留 此照应几天。“珍品花”已卖得差不多,剩几盆火速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家,然后 弄了些“大破烂”过去占占花架。这些王胡庆做得很从容,所谓处变不惊吧。当然 他对事态还是估计得很充分的。 果然,刊物上市,“轰动效应”空前。揭不正之风、剖社会蛔虫,老百姓哪有 不爱看的理?就图痛快也得看。又写的本市的事,市人争相传阅。尤其花业业主们, 奔走相告,这气解的!而无须“对号”也在号上的那一千人,情报自又可想而知。 一时间红着眼上门找茬的、黑着脸兴师问罪的、吼声盈门,不绝于户。胡岩十分同 情地听了他们的申明辩白,十分谦卑地听了他们的教训斥骂,之后,他客客气气赶 狗一样一一把他们扫地出门。老头儿早不在这儿住了,这院套现在姓王了,拣便宜 落儿,两千块钱盘下来的。老头儿哪去了?那可没打听,没这义务,抱歉…… 这漏子惹了很多人,其中不少肯定算就此掰了。但这都是明的,都好补救或是 有补救的可能。坐立不安让王胡庆真正担心的,是冥冥中那一只是悬之手……它指 着他数十张具名单据,随时都会把它们变成炸药包往他后院扔下来。那只手究竟悬 于何处、何时作祟、意图如何这都不得而知,正是这才让人心惊肉跳,因为他无从 防范。当然所有这一切可能(很有可能)完全都是你的多疑,然而无论如何,开那 些单据也不能不说是个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却终于明白,他的直觉是正确的。 来人为首者是税务局一位科长,稽察车停在门外,从他们的神情上,王胡庆什 么都明白了。这回是不会让你点“折子戏”了。聪明点,现在不是你当大爷的时候, 让烟倒茶拿水果,他果然殷勤得像个三孙子。 一个办事员打开大包,把一叠营业额报表和纳税清单亮了出来。 “这是你近来花店营业税缴纳情况。”科长用眼指了指那叠单据。 “是,是。”王胡庆看见一个不大的黑公文包正被科长不动声色技在膝上。看 来那才是真正的炸药包。“我的花店……是据实纳税的。”花店,他没说别的。不 见棺材我是不会落泪的。 “可问题是,你只在花店卖花么?” 到底,尾巴根子攥住我的了。明智点,老实招供,认打认罚,争取宽大处理吧: “……有暗走的,二十三棵,总计金额我可以算算——” “税务”们相互看看,多少都有点意外,显然他们没曾想王胡庆能这么乖顺就 认帐。科长望望众人,亲自出马、手到擒来,他有点不无得意,但马上收敛起来。 唰!打开了公文包拉链。一叠纸条,具名单据:“我掌握的是二十一棵。你看看, 把另外两棵数额加上就行了。” 王胡庆接过手。不错,全部在这儿了,他和胡岩开出的单据。多报两棵是为使 所报数字更可信,目的达到了,科长甚至有点喜之过望。殊不知他实际卖花是三十 九棵,只是开出单据二十一张罢了。不过,虽说他作了最坏的设想,把它们都打进 去了,可是发现它们果然一张不拉都落入了税务局之手,他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惊。 他果真落在一个可怕的巨大陷阱里了一这念头一闪而过。为尽快了结这头,他大约 摸报了个数额。 “嗯。”科长沉吟着记下了。“你看是按‘营业额’算呢,还是按‘个人劳务 所得’算?” “怎么都行,我悉听处置。” “那么好吧,”他的态度看来还让科长满意,“既然不是在花店销售的,我看 还是按‘个人劳务所得’算吧。我说,你算算——”他对另一个女办事员说。 女的掏出个计算器演算得极是熟练。报出个数字。 “税法第十二条规定,匿报偷税的,除追缴税款外,根据情节轻重处以应补税 款五倍以下罚金。你情节不能算轻。”科长说,“五倍吧。多少?——” 女的报出数字。 “当然,这一条里还讲了,情节严重的,由司法部门依法处理,不过看你态度 尚好,下不为例。税法第十一条,税金逾期不缴者,从滞纳之日起,按日加千分之 五滞纳金。日期你单据上都写着。算算——” 这次是几个人分着算的。又问了条子之外两棵的日期,一并加上,报了个总数。 “税法细则第八条,对滞纳税款者,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五百吧,加上。税法细则二十一条,税务机关对纳税人情况进行调查,纳税人 不据实报告、提供有关资料,有所隐瞒的,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我们进行商品登记, 你隐瞒老舅那处秘密花窖不予登记——五百吧。“说完科长望望女办事员,”总计 多少?“ “三十六万三千九百八十五元。”办事员报出数字,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有 点不知所措。 “什么时候能缴上?”科长毕竟持重,不动声色问。 王胡庆面色绯红,那阴毒陷阱让他脑海里紫火窜腾。不过当着税官们他还没有 失态,还不致于丧失理智。没把他送交法院已实属侥幸,识时务者为俊杰,恰好他 面色也许可以被理解为害怕、窘促,他作势倒动了几下脚,显得张惶困顿:“尽量 吧,容我筹措筹措,争取早日交齐。” 稽察车刚一开走,王胡庆掉头便怒冲冲抓起电话,要通了耿大耙子。 “他们来查税了,你为什么不透个风!” “我不知道啊,”耿大耙子语气惊慌,“查了你多少?” “加罚五倍,三十六万!拿个零头给你也够你八辈子花!” “哦呀,真不知道……”耿大耙子语无伦次。 “你他妈知道什么!”王胡庆破口大骂一声,叭地摔了电话。 三十九棵花,至少一半等于替税务局卖了!不行,不能蔫不登就这么让人收拾 了。找着那个人,看我不把他妈的那个玩艺儿割下来!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耿大 耙子可能有点冤枉了,税务局内部复杂,他也有被人隔在外边的时候。便重新拨通 电话,安抚了耿大耙子几句。以后他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事情过去,消停消停坐下来,他才真正感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很显然,让你 王胡庆“破财”并不是这次阴毒谋算的目标,在他们的设计蓝本上,你王胡庆这一 次的结局图式应该是“遭灾”的——被拎进大狱去蹲它几年笆篱子。这样便事实上 等于把你从花业中连根抹掉,你偌大一块地盘子干净净就算彻底给人倒出来了。想 到此他又觉不寒而栗。当然,税务局的宽容一定让为你精心构布陷阱的人大感意外, 他们想不到你会如此侥幸,把钱一交了事,竟能逃脱了法律制裁。他们一定会为法 律的松弛、法制的不健全而深感痛心的。 他不能不绞尽脑汁想一想了,坐在一只巨大的汤锅旁,想把你熬汤化水连浆带 渣喝下去的,到底是谁? 46 一直到站上花店门口,他才忽然觉察到,那种剥皮剔骨的灵魂拷问感今天竟丝 毫没有出现。猝然意识到这个的时候,他暗觉惊讶地位足回望,心里明白了,“灵 魂拷问”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看看那尘嚣中的摊床世界吧,买主们正为一块钱或 是一角钱坚韧不拔地讨价还价,而卖主们正口沫横飞伶牙俐齿把买主们连皮带骨撕 嚼着……没准打算忏悔,没谁感到不安,没有任何“无良”能拷问他们,干吗就你 非自寻烦恼呢?顿然解脱他一下感到轻松无比。便信步步下台阶,朝对面走去。 素兰好像生意还不坏,这让他多少有点惊奇。过去她可是没这份能耐的。也许 小雯两肋插刀、一手替她操持出了今天模样?也许。六枝儿上月已经判了。按说他 是一般抢劫案,但“顶烟儿上”,便加重量刑,判了五年。 看着她打发走了几个顾客,档口前暂时空闲,王胡庆便走过去。素兰看见他, 一怔,不无意外,接着便定定地望住他,目光坦然下来。 “快生了?”他望望她隆起的腹部,没话找活问。 “快了。”她手抚在肚子上。 “没去……看看他?” “去,昨天刚去的。探监时间,每次都去。”她精神已经复原,不再凄楚期艾, 目光明净。 “怎么样?” 她看看他,看出他并无恶意,便说:“挺好。伙食还可以,每天干活,生产肥 皂。喏——”她指指摊床角上摆的一摞肥皂,“他们做的。我专门批发了一点来。 你不来几条?名牌,省优质——” 他看着她,忽然感到很陌生。她变了。这变化不能不让他感到惊异,他不知道 该不该把这看作是他的创造。 “我让他恨得丁儿丁儿的吧?”他说。 “不,”她移开目光,低下头去,像是自语,“谁也不恨,他……彻底垮了, 连见了我也没有话,好像这世界已离他很遥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到这世界上 来,我有点担心。” “用不用我……做点什么”王胡庆好像在斟酌着字句,“比如想法减减刑,只 要使上钱,这个好像不难办到。” “不,不必。”素兰坚决地抬起头,“谢谢你的善心,我们不需要你什么帮助。 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你们的冤仇了了,即使将来出来,他也再不会找你怎么样 了,这点有我。” 王胡庆觉得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她不容他置辩:“他这样挺好,我很高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竭力抑制着涌上眼眶的泪水。“这个时候你千万别做什么,别 去,真想修点德你就远远站开,我不想求你,但你别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转身正要折回花店,忽然觉得感觉里缺少点什么,回头一 着,果然旁边小雯的档口空着,她怎么没来? 在推门走进花店的时候,他去惊讶地看见,小雯正在花店里,安安生生正站在 柜台里面。 “你、你怎么……”他的惊疑是无法掩饰的。 “我跟素兰换了,我档口给她,她这儿空位我顶。”小雯有点顽皮地说,“我 想你再怎么也不会看着我失业吧,所以我就来了。”她看着了,轻松的语调不知怎 么就有点变了,像有什么堵在喉口,使她喘不赢气似的,“当然,也许你不会太欢 迎我。可是,或许我会决定……永远在这儿呆下去。” 他站着,呆若木鸡,甚至连放下皮包的动作也停住了。仿佛有几分钟之久,但 实际上不过几秒钟而已,这时他听见小霎咳嗽着,接着又由咳嗽变成像是极开心的 大笑:“怎么想走吗? 莫非这花店你不要了、从此再不回来?“ 他把皮包放下了:“荒唐,无稽之谈。素兰有她自己的档口,再说,我们不是…… 说过的吗?” “可我现在又想这样说了。”小雯道,他感觉到她搁在柜台上的手在发着抖, “我一直想这样说,今天总算……说了。” 她热辣辣的眼睛不容回避,红铁一样烙在他的眼眸上。并且这时他才发觉,白 脸姑娘不在,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儿支出去了。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小雯 从不任性,事实上她从来都是十分理智的姑娘,今天看来她是决心想告诉你点什么 了。这让他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不过,这事得……容我跟王慧商量一下。”他唔哝着说,说完便后悔了,因 为弄不好这反而会激起她更坚决的情绪。但是他不知道,如果他说的是别的任何一 个女人,小雯大概都会是这样的,然而他说的却是王慧。小雯今天原本就像是在勉 力撑持着某种东西,这一来,这种撑持顷刻间便瓦解了。爱情是自私的,在某些时 候它必然意味着伤害。但王慧……她和王慧虽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可她那慈爱大 姐般的宽厚、以及她善良的心地和极好的修养,都是让人……无法伤害的。小雯垂 下眼睛,不觉为自己感到悲伤。 从花店出来,王胡庆感到心里很乱。他把钥匙插进摩托车锁孔,无意间抬头望 了一眼,可是就这一眼,他却在浮浮漫漫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极眼熟的背影,它电 火般“叭”然一响,吸附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他!“丁”、“丁一”!脑海中爆 闪过那令人眩目的火花后,他立刻振作起来,悄悄尾随上去,觉得思维和脚步都狸 猫般既轻盈又敏捷异常。 他尾随着,穿街过市,一直来到一家西餐厅。那人进去了,而他则在窗外仁步, 看着他走到一个清雅的餐桌前坐下。 心里忽然觉得这会儿自己倒颇像一个密探。是的,我们如果有可以受雇的私家 侦探,他是绝不会贼头贼脑自己来于这“盯梢”之类下作营生的。餐桌上已经有了 一个人,好像事先约定过的。他们一道喝了一杯红葡萄酒,极机密地小声说了一会 儿话,那先前候此者便起身走出来。在一个照面间,王胡庆觉得这个挺面熟,仔细 想了想,好像某次修摩托车打过交道。究竟是不是,他却还是不大有把握。 “丁”姓者还在,看来他打算继续喝完那半瓶酒,并且重新又叫了两个凉盘。 他走进去,在相邻餐桌坐下,叫了杯法国“人头马”酒,一盘土豆沙拉。他看见, “丁一”发现他时,眼球如皮冻儿般缩了一下,十发惊愕。他冲他一笑,微笑微笑 颔首,便端杯呷品着,目光再未离开对面餐桌。“丁一”被他看毛了,酒未喝完终 于坐不住,站起来去到柜台结帐。他朝柜台上一个男服务员说了几句什么,手里拿 出一张百元纸币。那上男服务员在抽屉里翻了一下,找不开零钱,便撩帘走进里边 一间屋去。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丁一”接过找回的钱,强自镇静朝大门走去。 王胡庆刚想起身去付帐。忽然肩膀上按下一只手来。 “啊呀,是你嘛,不多见,不多见——” 他抬头一看,是刘贯章。他直觉深处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们绝不是邂逅相遇。 他迅速瞥一眼餐厅大门,“丁一”已走出大门,消失在入流之中。并且让他惊异的 是,与他相跟着消失的,还有另一个他熟悉的背影,尽管身着便衣,他还是断定了, 那是金强,不错,肯定是他。蓦地一种预感铅饼一样啪地拍在他心上。他不该放过 他们。可刘贯章的出现,却使他明白即使跟上去也一切都无疑白费心机。刘贯章又 叫了双份酒菜。 王胡庆望着这位风度翩翩,罪恶昭彰的黑道儿上人物,掩饰不住自己的恼恨。 “换样酒,喝我这个——”刘贵章斟上酒,送到他面前来,斯斯文文、笑盈盈 与他对视着。“六枝儿那‘血点’,人家鸽主盯着要索赔呢,说了,一定要找到真 正祸主不可……我跟你说什么‘血点’,你不奇怪吧?” “我要不奇怪,那才奇怪。” “哦?”刘贵章惊讶地一挑眉毛,“我还以为……起码我听说有人打算向公安 局建议,找你了解一点内情呢。” “找不着我,这事跟我没关系。再说公安局谁会找我?我倒想听听,谁?” 刘贯章一笑,笑得有点阴阳怪气,“当然不一定非要惊动他们,有些事,啊, 完全可以换个方式解决——”他食指拇指搓动一下,目光朝大门一瞟,“换个方式。” “你说这些不觉得多余么?咱俩好像没什么事要办嘛。再说我这人不大喜欢听 别人告诉我该怎样或不该怎样。” “是么?”刘贯章笑笑,好像并没有不留余地。说着往后一靠,望望桌上王胡 庆一个深棕色小手袋。 “你这家什弄得不错。” “当然,纯虎皮,好价钱。” “不,我说的是部儿——”刘贯章一探手,从包里抽出一支大口径短枪。手指 插在枪机孔里饶有兴味地转了几圈,好像西部抢手。 他竟然知道他这支枪!这是连王慧、杨杨、甚至胡岩也不知道的。原先是一支 单筒猎枪,他经过改造,枪托换成类似手锯的弯把儿,枪筒锯得只剩一节长,藏在 他这只特意定做的厚实的小手袋里,以备防身之用。自从他孤身闯荡进这多桀的世 界,尤其是发现了那为他而布下的凶险的陷阱、并决心与之抗争之后,他便人到哪 包到哪,须臾也未曾让它离过身。 刘贯章熟练地打开枪膛,抽出里面晶黄色的霰弹,掂了掂份量:“不错,铅砂, 杀伤力不会小。只是苗子太短,射程恐怕近了点。” “说的不错,杀伤力我很满意,它曾经把一个萝卜打成了筛子,当然距离只有 五米,”王胡庆往前探探,亲切地打量着刘贯章的面孔,“不过,我跟谁一般都不 在太远的地方打招呼。” “喔,那好,那好。”刘贯章把子弹重新装人枪膛,咔地一合。把枪放回到手 袋上,并且很殷勤地把它摆了摆正。“可是我好像听说过一种罪,叫什么私藏枪支 罪,你没听说么?” “听说过。” 刘贯章一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既然知道,你的胆子倒着实令人钦佩。 监狱那类地方,说老实话,不是太好玩的地方,能不去还是别去的好。我就从来没 有上那儿去转转的打算。我这人胆小,犯法事儿不敢干。” “是么?”王胡庆笑望对方一眼,“不过到需要枪或者刀子的时候,你一样也 不会少,只是不会握在你手里罢了,不是么?” “呵,你太抬举我了。”刘贯章品了口酒,拿起叉子,“那么,关于‘血点’ 的事,你还是一点也想不起什么来吗”“ “我该想起点什么,你给我提醒提醒?对这类事我倒向来很有兴趣呢。” “就像公安局对私藏的黑枪一样?” “黑枪?”王胡庆捉弄人似地眨眨眼,“002356,这数字有点别嘴。”说着把 枪筒朝前推了推。 刘贯章看见,钢冲子打的编号,打在枪筒根部。说明另外一个相同的号码将写 在王胡庆持有的枪证上。他有些讪,悻悻地一口调了杯中酒,然后把杯子拿在眼前 把玩着,从杯沿上射过来的目光,已是有点凶残了。 王胡庆并不理会。将短枪装入手袋,说声:“不陪。”理起身结帐。在服务台 前,他递过一张大票儿去。那男服务员未暇思索,拉开抽屉找钱。王胡庆看见里面 满满半抽屉零钱。接过找头,他说了声:“零钱不少嘛。”便撇下愣征一下并随即 张惶地醒悟到什么的男服务员,径自走了出去。 47 他想起来了,在西餐厅门口打了个照面的那人,他是在红旗街附近一个门面很 小的汽车摩托车修理部见到过的,他在那儿配过一根油管。这就有了。他骑着摩托 车去了,远远地在一个墙拐角后面拔出火花塞电嘴掰断:推车走过去。交了活,并 不见那人的影子。趁那满手油泥的修配工换电嘴,他从修理间后门转出去。却不想, 竟有这样宽敞的一个后院,一大排车库很气派地坐落着,个个大门紧闭。院里空荡 无人,他过去扒门缝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瞅,不由他着实惊愕了一下。车库里一辆 挨一辆,停满着尚未启封的进口豪华轿车。粗略数来,起码不下三十几辆。脑海里 立时闪过一个疑窦,这些车怎么会停在这里?他们藏匿着这么多汽车做什么?猛然 间想起了,他似乎听说过倒车的传闻,一色大宗买卖,人不知鬼不觉,在这城市时 进行。传得很神秘,当然显神秘的还是事情本身。据说车都是从大连口岸上来的, 当然从哪儿上到大连来的、以及上到大连弄过来之后又都上哪儿去了,便就无人知 道了。他看着这些车,灵醒的直觉告诉他,陷他入内的那恢恢陷洪与它们一定不无 某种关联。这无意间的发现让他心头一阵狂跳。 电路已经换完,那工人擦擦手上油泥,试验打火。王胡庆搭讪着问:“后院那 车……卖么?” “什么……车?”那人眼里小蛇一样闪过一丝警觉。 王胡庆很神秘地往前凑凑:“轿子呀。” 那人转了口:“哦,我还当是说那辆破解放呢。轿子都是人家外贸上的。” 不容他兜圈子,王胡庆单刀直入:“我有个熟人,昌平县商业局的,托我打听, 他们想……” “这事咱管不着,这儿只收个停车地皮钱,买车俺可过不上话我。” “噢——”王胡庆点点头。付过钱推车往外走,刚出门却见一个人推辆幸福摩 托往里进。冷丁一眼他没认出来,过去了想起来,那不是金强么?金强却佯作不见 径直进里头去了,穿着便衣,车也是私人牌子。 “咋的,又坏了?”他听见他们极稔熟地打招呼,声音似乎是不必要的大,好 像专门说给旁的什么人听。他不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两人同时都收 回了瞟视他的目光。 借口买零件,他又接连去了几次修理部,却始终未见餐厅见过的那个人的踪影, 看来只好拿那结帐的男服务员开刀了。 只能盯住一个人抠进去,口子撕得小,将来才能封得不留痕迹。他知道他务必 谨慎从事,因为这回的对手不是六枝儿那路孱头一个,而是组织严密、心黑手毒、 效率颇高的一伙黑势力。连刘贯章(还有金强?)尚且牵连在内,可见其规模如何。 他们想必已经察觉到他的举动了,他后悔自己先前的唐突。但事已至此,他只 能这样干下去了。他们黑处一刀放了你三十六万的血,这也许还只是个开头,最后 把你放光,像个臭虫似地碾掉……真他妈的!好吧,既然他们已对你打定主意,那 么与其安安生生等着他们拾掇你,便不如索性咱们谁也别闲着了。 “什么时候我想跟你聊聊。”他伏在冰冷的结帐台面上,低声但含意明确地说。 那人一下子惨白了面色,汗珠的顺着两颊淌下来。王胡庆视若不见。“只同你一个 人,清清静静,明白我意思吧。五点半。东方饭店雅座。你家离那儿不远。”说完 轻轻打个响指,便转身离开了。 出了门踏上人行道,他猝然觉得后腰上重重受到一杵,很沉闷的,砰然一声。 他感觉出来了,是件利器。幸亏他早有防范,里面贴身披了一件硬牛皮马甲。否则 这一刺之下,他大概是很难站着顺头的了。他转过身去,看见了两撇小黑胡。小黑 胡正惊讶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腰部跳了几跳。只是惊讶,没有丝毫想逃掉的 意思,右手蜷在袖筒里,无耻地笑笑,似乎这意想不到的结果让他有点遗憾。 王胡庆手已经伸进小手袋里,打量着对方长满横肉丝的脸。但终于,他手抽出 来,向后一收,一送,朝小黑胡面门上砸去。对方一声未吭,像截树桩仰面直直地 栽倒过去…… 那警告再明确不过了:不要执迷不悟,就此歇手!知道你个小鸡是跟谁扑楞? 小小不然一刀,即可叫你所有报复念头统统残废,老实点,也许会留你一副整装下 水……但是他是谁? 他们把他王胡庆也看得太不地道了。他的血难道稀溜洸汤就一点不噎人么?他 的肉五花三层就那么爽口么?咬一口一点不担心会硌掉一碴门牙什么的? 吃过晚饭,他准备按时赴约。走以前得找于连生交待一下,这几天把耳目放灵 醒些,以免出什么不测。可是楼上楼下找了一圈,他也没见着连生的影儿。姥姥说 连生留话,他去射击场了。 终地明白,于连生是尘缘未了啊!尽管这儿拿着数倍于职业运动员的薪水,但 他与生俱来只该是名射手而不是“枪手”,那一只只划过天空的飞碟,如梦中黑鸟, 一直萦留在他少年游魂之中……王胡庆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他不曾想即令 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天性也会如此钟情。不由地,他想起了那教练怒冲冲的一句话……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射击场。 “对于那样一个孩子,饭碗不是主要的。不错,真是这样。” “……王胡庆!啊哈!”那头一声笑,让王胡庆想象到了那体壮如牛家伙的此 时情态。不过……那柳罐头脑袋竟能一下子想起这句话的来处,却不能不还是让他 十分惊讶。他愈发感觉到了,“人”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我没太耽误连生吧?” “我怎么说的!你连‘耽误’都办不到,他现在成绩好极了!” “服了不行么?我完壁归赵。换一个给我,换谁由你,明天。” “妥!人我现成——咱们说定了。” 撂下电话,四点四十五,得动身了。 出了院门,杨杨正跟一个比她大点的小男孩在马路边玩,像个小尾巴出跶出跶 极羡慕地跟在人家身后,对小男孩那稀泥脏水全不在乎的非凡气度崇拜得不得了, 只是那时进时出的两条鼻涕似让她多少有点不放心,因为她知道,那里面有很多细 菌的。 “杨杨,玩一会行了,回家。”他虽很柔和却不容违拗地推了推女儿,女儿扭 着小身子,一步三回头。关上院门,他下台阶打着摩托。 竟然没来。等到六点,他撇下一桌酒菜出来。妈的,该不该找上门去呢?要依 他脾气,他真想上门把那不顾死活的家伙砸在那地方但他知道不行。那样一弄,你 的所有图谋、所有步骤无疑便都跟画在大街上的广告一样了,同时还得粘上一桩腻 歪人的“故意伤害罪”,那犯不上。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尽量还是别让法院上来 套近乎。刘贯章那杂种说得对。 到家上楼,在楼梯上王慧迎下来,越过他身后往外看:“杨杨呢?” “……杨扬?”他蓦然站定。 王慧霎时脸色变了:“不是你带去了么?” 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向外奔去。 大狗卧着,狗房里空空荡荡,它似乎也觉察到了某种不样变故,不安地站起来。 这时姥姥、于连生,还有胡芝都跑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杨杨!——”王慧又仰 脸朝楼上喊,声音都有点岔了,好像忘了她刚从楼上下来。 小男孩!王胡庆想起了,也许只有他能知道点什么。 敲开邻居家门,开门的恰好是那小男孩。王胡庆竭力保持平静:“吃饭了吗, 小朋友——?”他很惊异自己居然还能笑上一笑。马上想这一笑是不是有点太异样 了?还好,小男孩并没吓着,迟钝地一抽鼻子,鼻涕弹性很好地缩回小黑鼻孔。王 胡庆蹲下,“刚才和你一块玩的小妹妹,知道上哪儿去了吗?” “坐汽车去了。不让我坐,上去又给推下来。” “后来呢?” “我骂他们,操你妈……” 王慧焦急地插上来要说什么,被王胡庆暗劲一扒,推到身后:“后来小妹妹呢?” “唉呀不是说了嘛!”小男孩不耐烦了,使劲一抽,鼻涕过去,再没出来。砰, 关了大门。 他们面面相觑。这一夜,家里人谁也没睡。 王慧一个劲掉泪,好几次站起来要出去。王胡庆耐住性子劝她,既然事情已经 发生了,他们不会让你找到她的。 “谁?‘他们’是谁?”王慧像头雌豹一样盯着他。 王胡庆呐呐难言。他没法向她说清楚。 “你惹的好事!”她明白了,尖声冲他嚷起来,“能惹出来你就能找,去找! 去找!你去找!……” “你行啦!”王胡庆“砰”地砸了下桌子。王慧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妈了X,这些杂种!”王胡庆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 这时,一直静静坐着的胡岩开口了,声音平和:“他们,是谁?——王胡庆语 难出口,因为他知道胡岩是重义气之人,此次竟被隔于事外,说什么他也将很难释 然。他们虽无献血之盟,但胡岩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在所不辞的。他是不愿意 看着胡岩再更紧地被拴到自己的战车上来。并且胡岩有帮人,扫呼一声便会呼啸而 来,两肋插刀、舍身取义,是一帮亡命之交。若让他们卷进来……谁知道呢?事情 也许会旁生枝蔓,那也许对他反而不利。他并不想把事情弄成布阵对抗,好像黑帮 火并什么的。只打算凭智慧和心机,不声不响把对手了结掉,知情人越少越好,只 他一个人当然最好。可是现在,事已至此他再不说,那便只能是对胡岩的戕伤了。 来龙去脉,他简略说了一遍。 “我不该到现在才知道。”胡岩说,眼里盈起了一层泪花。 看来他是至死不能原谅他了,王胡庆黯然低下头去。 “那个人……”胡岩让眼里泪水平一干,“他住哪儿?住址,那结帐员——” “不,”王胡庆坚决地抬起头来,“现在什么也别干!等他们过话儿。会来电 话的……无论提什么条件,我都接受,都接受,一切!只要他们……让她回来。”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下去,两手难过地抱住了头。王慧万分感激地望着他,两眼含泪。 胡岩无话。 “那怎么行!”姥姥站起来,“得报告派出所!政府能管!” 他们一个个着急上火连这都想不起来了,这让她万分焦急,觉得不能不站出来 提醒提醒了。她这一说他们才意识到,姥姥还真得关照一下。 可别!姥姥。“胡岩说,”除了家里人,外人千万谁也不能让知道!“想想, 看来还得把话编圆了,”他们无非为弄几个钱,报告了派出所,绝了他们的想望, 孩子没事也就有事了,胡子道上话,那叫撕肉票。“ 绑票儿呵!姥姥恍然大悟,以为她明白了。 王胡庆一言不发,死定在沙发上,无比仇恨地盯着茶几上的电话机。可是它却 一夜未响。 早饭、中饭、晚饭都没人吃,姥姥显得忧心忡忡。 教练选派的人来了。于连生立时涨红了面孔,冲王胡庆来了:“你干吗?现在 我能走吗?这时候走了,我还叫不叫人! 我……“ 王胡庆无奈,只得看着他叹气。 忽然——电话铃响了。一屋人蓦然噤住了声息,心脏同时都停跳了一瞬。王胡 庆第一个醒转过来,跳起来伸手抓起电话。 是桂荣。她上医院做最后一次全面复查。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 “杨杨呢,我跟杨杨说两句话——” “杨扬……不在家。” “上哪儿了?” “……她,让人拐了。”王胡庆说完就后悔了,不该让桂荣知道。 “啥?”桂荣急了,“谁,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可能谁跟我有仇……” 那头啪地撂了电话。 中间换了一路车,桂荣直接奔王慧家来了。拐过一个路口,她忽然看见王慧家 不远马路边一辆旧轿车急刹车停下,车门砰地打开,一个孩子被从车门里推出来。 她看清了,那是杨杨。没等反应过来,一愣神功夫,又见车里的家伙好像不甘心, 一把又抓住杨杨,随即她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朝杨杨脸上划下去…… “抓坏蛋啊——”她声嘶力竭大叫一声,嗓音都已经喊劈了。拿刀子的手一顿, 接着车里便慌急一探,孩子趔趄出好几步摔倒在地。车门也顾不上关,车便启动了。 桂荣迈着虚弱的步子迎车跑上去,一边大喊着:“抓坏蛋啊!胡庆胡岩——坏蛋在 外头!……” 车子速度加快,左扭右拐躲着她,企图夺路而逃。然而桂荣迎面拦着。当她发 现车子不会停下来、下意识地想往边上闪一下时,汽车也正往这边一扭想躲她。很 沉闷地一声,她一下被撞出两三米远。在她瘫软倒地;车轮醉汉样跟上来之前的一 瞬间,她看见杨杨正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苍白失色,却并未有创口一类划痕——这 是这一世界很欣慰地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视像…… 48 在殡仪馆里与桂荣作最后告别的时候,她正躺在一辆特制的金属平板拖车上, 面容安祥。尽管极力控制,但泪水还是一阵阵涌上王胡庆眼眶。他跟桂荣尽管平时 贫嘴斗舌、贬损无拘,但内心里,对她磊落坦荡的高厚人格他是十分敬重的。她没 心没肺、无羁无束,那却正含容着她独特的人生方式。“插花戴柳我自爱,凭人拍 手笑路旁”——说她乖戾也好、疯张也好,我行我素,她生命里闪烁着反叛中庸的 快乐与明亮。然而现在,明亮却已凝止、却已黯然。她,已和左边那个没牙的老太 太、右边那个也许留了几张份额相等的存折给儿女们的老干部,躺在了构造相同的 铁床上。等待他们的将是同一只焚化炉。无论天才还是庸夫,死亡抹去了一切区别…… 昏昏沉沉、一连数日,大宅躺在床上,魂魄业已坍塌,意志与意识都已从他身 子里涣散消失。 王胡庆夫妻打发了姥姥来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姥姥的善良与耐心,终于把他的 游魂一点点唤了回来,渐渐他耳朵里有了声音,眼睛里有了视像。意识渐渐清晰起 来。然而,这却又把他投入了另外一种更为深切的痛苦之中。小小家屋过去是那样 狭窄,现在却显得这般空寥。景物依然,伊人已去。窗帘、桌布、椅罩、沙发蒙, 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洁净如初,散发着好闻的肥皂味,书架上的小摆设们依然一 丝不苟、栩栩如生地站着,不着一点尘埃。视线所触的每一处,都有生命灵动似的 安静着,凸现着一种亲切的回忆。他痛悔万分地想到,这种凸现过去却正是让他烦 躁不堪的摩擦点,让他觉得自己成了这家庭的殉难者。现在他知道了,他该是个多 么幸运的“殉难者”! 啊,人!为什么有些东西直至要失去它,才会意识到它的可贵和值得珍重呢? 大宅什么也不让动。甚至姥姥掀动一下窗帘。 挪动一下茶几、从酒柜里取出一只茶杯,他都地神经质地高喊一声“别动!” 那突兀的叫声常常吓得姥姥一怔,以至于在那过度敏感的目光监视下,姥姥整日如 履薄冰、不知所措。不能动,什么也不能动!一动便不可能恢复原状……然而,这 却又是不可能的。一日两地三日五日……虽然它们一动未动保持着原样,但经久没 有桂荣那双温润的充满爱意的手的摩擦,它们的灵息也正在渐渐失去。没有了桂荣, 一切都将不再具有意义……当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守护的目光便如残花败絮, 颓然调落……他用被子蒙住头,泪水盈眶…… 有人敲门。姥姥去开。进来的是王胡庆,指挥着卸了一车东西,打发走汽车和 几个帮忙的朋友,无声地进屋在床前坐下。大宅头发乱草一样毫无光泽,两眼深深 怄陷,严偌两盏行将燃尽的灯盏。 “大宅——”王胡庆唤了一声。 大宅不动,目光松散,望着天棚。 “大宅——”王胡庆心里热上来。他没想到大宅会这样重情。可是,没想到么? 唉,大宅,无疑他将永远忘不了桂荣。 牧歌般古老的教化熏陶,决定了他整个情感的基型,那世界是相当恒定的,正 如他的精神追索方面所表现的方式一样——那方式代表着一种回望,一种对天堂的 回望。想起大宅夫妻从前摔摔打打的情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理解错了。性格差异 所引起的心理恼怒,以及由这两者共同导演出来的那些冲冲撞撞的小插曲,在一个 家庭里(起码在大宅和桂荣组成的这个家庭里),该是多么单有声色的生活乐章! 它的表现形式也许会是具体的痛苦,然而在那所有具体的痛苦之上,却扶摇着一个 完满安祥的天使之羽,正如在许多丘丘壑壑、沟沟坎坎之上,张覆着一个括宁而悠 远的天穹一样。而现在,幸福之羽业已殒落,留给丘壑沟坎的,只剩了对天穹的回 忆。他不由又想到了自己,自己与王慧这个有失跌宕之致的、和而不谐的家庭…… 唉,天使之羽,悠远天穹!……怎能让人不生感伤! “大宅,书……我给你拉来了,五万册,一本不少……” 大宅凝固成一坨的眼球动了一下,蓦然转脸向着他,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低声说:“你给我……出去!” “大宅——” “出去!”大宅像困兽一样欲撑身挣起,“你……你还要我扔你出去吗?你……” 姥姥惊惶地跑过来,扎撒着手看着他们不知所措。 王胡庆无言站起,朝门口走去。都是你,以及因你而繁衍出来的那一切,不但 使亲女遭劫,而且桂荣亦为此而罹难丧生。他知道,大宅也许因此将永远不会原谅 他。 走到门口,他停下来:“……书,给你码在门厅了。”‘大宅掀被而起:“你 为什么不烧了?为什么不烧了!都学会养花你就没钱挣了,既然如此还留着它们干 什么?为什么不把它们扔进火堆,就像把一个危害过你的人从新房里扔进监狱去一 样?为什么不?天良发现了?灵魂不安了?良心、灵魂,你有吗?……”他嗓眼里 嘎勾嘎勾响着裂音,双唇颤抖,面色青白。 姥姥灰着脸哀求王胡庆:“……走吧,你走吧,等哪天过了这个劲再来,他这 样受不得的……” 王胡庆默默走出门去,他感到一种窒息,身心魂体恍如被扣在一个石臼中掏着。 大宅的叱骂使他多少感到了一些轻松。 但他却并不能因此而从那灵魂重负中得到解脱。 王慧从女儿衣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 大妈的惨死使杨扬惊吓之下精神受了很大刺激。当然,她并不知道大妈已经死 了,或说是她并不知道“大妈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稍稍平定下来些,她便怯 怯地问:“大妈上哪儿了,她怎么不进来?” 王慧眼圈一红,马上掩饰着:“大妈走了,出远门了…… 大妈以后不来了。“说着她赶快掉过脸站起来走开,若女儿再问下去,她眼中 的热泪将会再也控制不住。 杨杨便不无惊恐地默然了,一动不动坐着,心里有些发毛地想象着,大妈所去 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远门”呢? 女儿的神情使大家都感到不安了。最后,连生跑下楼领来了大狗——这细心不 由让王胡庆夫妻深深地心生感激。大狗偎在腿边,毛茸茸的下颏搭在杨杨膝上,用 类似于人的目光默默望着小主人。杨杨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便小心地开始询问:“想想,汽车里的人……能不能想起模样来?”“……” “那么汽车呢,什么颜色?”“……房子,什么形状的?” 杨扬大眼睛张着,一片茫然。并且渐渐的,似乎又有些恐惧浮现出来了。王胡 庆抱起女儿,贴着她的脸:“算了,咱不管他们……”他们什么也不再问了,知道 问什么也是徒然。那样一场恶梦刚刚过去,就让这样小的一个小女孩承担起回忆的 责任,不能不说也是有点太过分了。亲了亲女儿,安抚得她眼中恐惧重新消失了, 王胡庆便轻声轻语说:“跟妈妈去洗澡,然后睡觉,好么?”孩子点点头。 屋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胡岩说:“饭店那人的住址,说说吧——”他觉得 现在他应该知道它了。 “没用了,肯定都做了防范,他不会坐家里等着你去掏窝,恐怕早躲了。” “那……你说找谁吧。” “我猜测,”王胡庆说,“他们……可能是花业中至今尚一直未曾显山露水的 某个大把头,甚或也许是个地下集团,因为除了花业,他们还干走私业,大宗倒汽 车。在东北,我已经把住了鲜花货源百分之四十份额,被我事实上兼并的鲜花店档, 也已由七十家往八十家上数了。他们无法容忍我如此发展,想扼制我的势头,以便 日后哪一天能将我彻底抿掉,全面接收我的生意地盘。既是这样,我叫他们托个底, 先稳稳他们,让他以为咱真缩脖了。过后消消停停,咱再跟他们过招儿。到时候绕 开花,我抠住他汽车下家伙。政府抓大宗汽车走私最红眼睛,下手也最无情,倒车 的事一犯,他们就得整个翻船。之所以着急忙慌猴急下手,他们也是发觉要害让我 瞄上了,这才下决心一举两得根除祸患要踹我。回头我还就是抠住他这死穴,看谁 给谁送花圈!这回咱们得从容点,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得把他砸那地方。不能再 掉链子了。现在是咱们一身轻,他们管招架。漏税的事一完,我是再没有什么尾巴 了。所以说,明天,”他望望胡岩,“你就扎到大连海关去,他们车都从那儿上, 咱们从根上开始干。” 胡岩明白,自己什么也不须再说了。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