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了,六年级一班的同学们静静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新教室 里,这里有刘小冬,技术厂长张亮的女儿张燕和党委书记王贵的女儿王丽华。这两 个女孩原来就在这个班级,她们与刘小冬虽然刚刚认识不到半个小时,但似乎成了 好朋友,现在正互相递着眼神,等待新班主任韩超男的到来。 教室门开了,校长领着一位中等个、胖圆脸、细眼睛、梳着两条又粗又长大辫 子的女教师走了进来。同学们都伸长脖子,看着他们的新班主任。 “这是韩老师,”校长向同学们介绍,“她是师范学校这届毕业生的女状元, 还是师范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我们费了很大劲把她要来,做你们毕业班的老师, 希望同学们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韩老师甩了下大辫子,来了个自我介绍,“我叫韩超男,刚出学校门,是你们 的大姐姐,希望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 “韩老师好!”王丽华带头大声说,于是全班同学都一起鼓掌,一起大声说: “韩老师好!” 校长出去,韩老师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始上课,新学期开始,我们先上班 会课,把班级干部评选出来。” “报告老师,我们班原来有班干部。”王丽华举手发言,“班长是我,学习委 员是张燕,体育委员是孙涛,劳动委员施小鹏。”王丽华快人快语,真不愧是王书 记的女儿,连摸样也极像她的父亲,红红的大脸庞、短发、宽肩膀、高个子,穿一 身他爸爸的旧军装。 “那好,站起来让老师和新同学认识一下。”韩老师说。 “我叫张燕,”瘦小的张燕站起来,声音细小,她的五官和她的本人一样小巧, 梳着刷子辫,穿件碎花小夹袄:“我是学习委员。” “我叫孙涛,是体育委员。”一个细高个子的大男孩站了起来。他可能是全班 个子最高的,坐在最后一排,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学生装,说话有点鼻音,一副憨厚 老成的样子,像是同学们的大哥哥。 “我是施小鹏,劳动委员。”一个女孩儿腔调的小男孩扭扭嗫嗫地站了起来, “我爱好文艺,可不让我当文艺委员,当了劳动委员。” 大家憋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这个五官清秀得像女孩子一样的施小鹏脸呼拉一下 红了,越发像个女孩子。 “好了,大家不要笑了,”韩老师说,“咱们班的文艺委员以前空着,我提议, 让新来的刘小冬当吧,她唱歌跳舞都好,是市少年宫技巧队的。” 大家把头转向了刘小冬,见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她中等 个子,胖瘦适中,穿一件方格外套,带着红领巾。“我叫刘小冬,”她向老师和同 学们微微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然后举起来了右手,给大家行了一个标准 的少先队队礼。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韩老师接着说,咱们开学第一天的班会课,还有一个内容,就是让同学们展示 自己的才艺,也让老师多了解你们。下课后,是全校劳动,打扫卫生,明天正式上 课。 “好,好!”几个同学立刻答应。韩老师看了看大家,“那由哪位同学先开始 呢?” 那几个说好的同学只是东张西望,并不举手,还是班长王丽华举手发了言: “老师,让咱们班的新文艺委员带个头,好不好?” “好,好!”大家都转向了刘小冬,并不约而同地鼓着掌。 刘小冬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拘谨的模样,她用流盼的目光扫着这 些陌生的面孔,微笑着说:“我唱一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行吗?” “行,唱什么都行。”几个同学回答。 刘小冬开始慢慢地唱了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 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歌声悠扬婉转,好似那浩渺深远的银色月光,又好似那涓涓流淌的山间小溪。 这歌声出自一张柔软丰润的嘴唇,在它一张一闭时,两边小小的酒窝时隐时现,这 歌者已完全进入了情节,抬头目视着远方,里面充满了想象和淡淡的忧伤。同学们 对这几乎是专业水准的歌唱看直了眼,他们随着歌声一起荡漾、一起回忆、一起抒 情。当刘小冬回到了现实之中,教室里没有了她绕梁三日的余音,同学们依然鸦雀 无声,用痴痴的目光看着她。她看到了孙涛大哥哥一样赞赏的眼神和施小鹏吃惊的 目光,她的脸红了,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老师,我们想学这支歌,”又是王丽华打破了沉静。 “对,让文艺委员教我们唱。”全班同学都响应。 “那好,刘小冬,你教大家吧!”韩老师点了点头。 刘小冬面对几十双期待的眼睛,微微笑了笑,一句一句教了起来。 下课了,剩下的时间是打扫教室和操场卫生,同学们分小组劳动。王丽华领女 同学打扫教室,孙涛领着男生清扫操场。刘小冬正好和张燕一个小组,趁擦玻璃的 时候,张燕把班级的同学一一介绍给刘小冬。 张燕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她虽不像刘小冬那样端庄大方,但在班级的女生里, 她就像东北早春山上盛开的达子香一样,娇小、可人,说话细声细气、慢条似紊, 像是在背诵课文。 今天,受新同学和新老师的影响,她进一步改正了自己的东北口音,使自己的 语言更加标准。 她介绍了教室里的女生,又介绍窗外劳动的男生。她指着细高个子的孙涛,略 带几分骄傲: “这是我们班的大哥哥,无论你遇到什么难事,到他那都会迎刃而解。他比咱 们大两三岁,因为照顾生病的母亲休了两年学,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是团员,是 咱们班上唯一的团员,当然,咱们不够年龄,等咱们上了中学,也能入团。” 噢,团员,真了不起。刘小冬看着操场上那个高高的身影,他正指挥同学们垫 操场。一会儿撮土,告诉同学们往低处垫;一会儿运土,一人拎两大筐。刘小冬从 戴上红领巾那天起,一直是队干部,是同学们心中的偶像,是老师夸奖的好学生。 可是今天,她有些自惭形秽,她没有像孙涛这样忘我地劳动过,更不知道一个团员 的境界该是什么。也许,团员就该是孙涛,孙涛就该是团员,一种对男同学的敬佩、 信任,第一次在这个一向自以为是的女孩心中萌生。 “你看施小鹏,就是咱班的劳动委员,”张燕指着正在操场另一边踩土的小男 孩说,“老师让他当劳动委员,其实是为了让他热爱劳动。他是独生子,父亲是八 级工匠,妈妈、姐姐都娇惯他。他数学特别好,有时候连我都算不出来的难题,他 都能算出来,只是语文没有我好。” 真有那么聪明吗?刘小冬不太相信。也许在这个小学是这样,可自己是北京小 学里拔尖的学生,肯定比他强,过几天他就会知道他的劲敌来了。刘小冬又仔细打 量了一下这个清秀的男孩,五官端正、白皙、干净,是个标准的小美男,只是太女 孩子气了,不知长大会怎么样。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王丽华、张燕、刘小冬三个女孩子每天一起去上学,一起 回家,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课后,她们一起做作业、玩。有时间她们让刘 小冬教跳舞、唱歌,有时候让王丽华讲她爸爸的战斗故事,有时候也一起畅想长大 以后的远景。王丽华说:“我想参军,或者去生产建设兵团,穿上军装、戴上军帽, 多威风!”刘小冬说:“我没想别的,只想上学,将来考大学,老师和家长都是这 样对我说的。”张燕总是眯着温柔的小眼睛看着她俩,然后说:“我上学,上班都 行,还想有一个幸福的家。”说到这里,三个女孩红着脸哈哈大笑。但张燕对家庭 的渴望,大家是知道的,因为她的母亲,从小就离开了她。听说她和张燕的父亲张 厂长是同学,也在机械厂工作,在张燕四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一天,韩老师突然宣布要举办一次全班的数学和作文竞赛,一来是摸一下同学 们的底,二来是为升入初中报志愿作准备。 数学卷子发下来了,三十道题,要求用一节课来完成,有混合四则计算,有应 用题。 韩老师看着手表说:“开始!”全班同学埋头解答起来。又要认真、又要速度, 脑筋要高度集中,下笔又要绝对地快准。教室里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紧张、 紧张、还是紧张,直到韩老师的一声“停!”惊醒了全班忙碌的梦。同学们长出一 口气,把卷子扣在书桌上,一个个走出教室。 下午的作文比赛比上午的紧张程度稍差一点,题目是“给麦贤德叔叔的一封信”。 前几天学校要求学习解放军叔叔麦贤德的光荣事迹,韩老师也给大家读了报纸,所 以大家都能写出来。走出教室的时候,刘小冬向王丽华、张燕会心地传递着微笑, 同时她也看见,孙涛正放下笔,抬起了眼睛。施小鹏那对俊俏的眼睛正目送她走出 教室。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三个女孩子猜测谁会的第一名。张燕说:“数学嘛,反正 不是我就是施小鹏,作文嘛……” “作文不是你就是孙涛!”王丽华大声抢过了话题。可是她俩谁也不知道刘小 冬在想什么,刘小冬其实什么也不用想,她早就知道,两科的第一都会是自己的。 刚进教室门,墙上的大红纸就闯入了眼帘“数学比赛第一名:刘小冬,作文比 赛第一名:刘小冬。”同学们正围着红纸议论,见她们进来了,目光一起转向刘小 冬。 刘小冬从一年级起就习惯了考第一,这次是新转了学校,新竖了强敌,她仍相 信自己会得第一。但看到这么多惊奇和赞叹的目光对准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特别是孙涛那火一样盯着自己的目光和施小鹏那双有点不服输的眼神,让她红着脸 低下了头。 韩老师踩着铃声进来了,她今天很漂亮,额头上的流海烫出了卷卷,胖圆的脸 上泛着红润,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 “同学们,”她显然有点激动,“我没想到这次竞赛能有这么好的成绩,平均 99。5 分,她就是刘小冬!”她带头鼓起了掌,同学们也跟着鼓起了掌,“刘小冬 同学,上来领奖!” 在同学们的目光和掌声里,刘小冬走到了前面,她接过两张奖状和两本笔记本, 向老师鞠了一躬,又转身向同学们鞠了一躬,低着头,走回了座位。 韩老师举起了两张试卷说:“这就是刘小冬同学的试卷,大家传阅一下,看看 她工整的字迹,看看老师对她的批语。”说着,让同学们分成两组,分别传阅语文 和数学两张卷子。 同学们立即争相传阅,有人说:“哟,都是对勾!”有的说:“老师勾出的都 是好句子,写得真美!”大家的目光再一次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低头不语的刘小冬。 这节课刘小冬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以前老师也读过她 的作文给同学们听,可是像这样还是第一次。还有她觉得,在同学们的议论声里, 没有了张燕尖细的声音,因为回想起从早晨看到自己第一名后,张燕就没有和她说 过话。 终于放学了,王丽华来叫刘小冬。“张燕呢?”刘小冬问。 “一放学就跑出去了,”王丽华拉着刘小冬的手。“别管她。可能她今天回家 得大哭一场,” “为什么?”刘小冬不解地问。 “咳,有人超过她了呗!” 她们拉着手走过操场,看到孙涛、施小鹏和外班的几个男生在打篮球,见她们 经过,他们停下来。只听施小鹏对那几个男生说:“这是我们班的女秀才!”孙涛 立刻制止他:“别乱说,打球吧!” 再说张燕一溜烟似地跑回了家,推开门,看到墙上妈妈的照片,鼻子一酸,哭 了。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她一直是班里的尖子,学习委员。偶尔有一科被人超 过,但在班里稳坐第一把交椅的总是她,老师夸奖她,同学羡慕她,爸爸和大姨都 宠着她。虽然她没有妈妈,可她觉得自己是个完美无缺的小公主。她从来没有输得 这样惨,一个新转来的刘小冬一下子就把她比下去了。她原来就听说刘小冬文艺好, 看她长得比自己漂亮,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到学习也让她拉在了后面,这下 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喜欢她了,自己坐了五年多的交椅要让给她了。她成了同学心中 的偶像,张燕怎么会不难过呢?和刘小冬争吧,显然争不过,数学差了近十分,作 文她有那么多自己没有见过的词,难道她是神童? 她哭了半天,看到墙上的挂钟快六点了,爸爸就要下班了,绝不能让爸爸知道 这件事。她想,如果爸爸问眼睛为什么红,就说肚子疼疼哭了。 张亮厂长下班后急急忙忙回到家。他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身材消瘦,有点 秃顶。他解放前是个流浪儿,是共产党把他送进孤儿院,上了小学、中学和技术学 校,他的名字是孤儿院的老师起的,意思是天亮了。他很聪明,学习优秀,毕业后 和班上一个女同学一起分到机械厂,并结了婚。没想到在女儿四岁的时候,妻子出 了车祸,去世了。从此他又当爹又当妈,还要主抓厂里的技术工作,安排好一切后, 还要去职工夜校讲课。幸亏女儿学习很好,一直不用他操心。 现在,他一进院先去挑了满满一担水,然后进屋,看见女儿躺在小屋的炕上, “燕燕,你怎么不做作业?”他问。 “我肚子疼,”张燕细声细气地说。 “要不要去卫生所?” “不用了,爸爸。” 张亮进了屋,看见女儿红红的眼皮,“不用看病,为什么哭?” “那是刚才,现在已经好了。”张燕破涕为笑,伸手搂住了爸爸的脖子。 “吓了我一跳,这孩子,我以为今天的周末职工舞会我去不成了呢!” “你不总说不愿意去吗,”张燕撒着娇。 “不愿意去也得去,厂领导带头,今天王书记还特别提醒,说晚上要给我介绍 位新同志。” “那我也跟你去。” “好吧,你坐在旁边不要乱跑。” 吃过晚饭,张燕拉着父亲的手来到了工厂俱乐部。一进门,就看见王丽华的爸 爸王书记坐在门口,正和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胖圆脸,两条大辫子,仔细 一看,是韩老师。 “爸爸,我到那边去找同学。”张燕松开手,朝一边走去,张亮刚想叮嘱几句, 王贵书记走了过来。“老张啊,过来认识一下,”他把张亮引到韩超男面前,“这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你女儿的老师,韩超男同志。” 韩老师立刻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说:“张厂长,你好!”然后四下看了看说 :“张燕呢?” “在旁边玩呢。”张亮倒有几分拘谨,因为王书记白天对他说明了此事,替他 和韩老师牵线做媒。 音乐响起来了,王书记说:“老张,请人家跳舞吧,听说你上学的时候就会跳, 我是没办法了,学不会。”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张亮迟疑了一下,然后彬彬有礼地作了一个请的动作,韩超男上前一步,两人 搭肩挽背,轻轻踱步。 “张厂长,”韩超男先开了口,“我听过你在全厂大会的讲话,也听了你在职 工夜校的讲课,王书记又向我介绍了你家里的情况。” “那你肯定不同意,我结过婚,又有孩子。”张亮仔细看了看这位大方的姑娘。 难怪女儿每天都称赞她的韩老师,王书记也说她为人正直,教学认真。举止真是不 卑不亢,落落大方。所以他想听她的表态,绝不勉强于她。 “不,我同意。”韩超男甩了一下大辫子。 这个回答很是出乎张亮预料,他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父母去世的早,哥嫂希望我找一个可靠的男人。你有技术、有事业、又能 当爹,又能当妈,女儿又那么乖巧,说明你教育得好,找你这样的人作丈夫,我觉 得安稳,牢靠。” 张亮没想到韩超男回答得干净利索,又很坚定,不觉仔细看着他面前这位姑娘, 手不由自主地拦紧了她的腰。 张燕坐在墙角的暗处,盯盯地看着爸爸和韩老师。她会不会讲我的坏话呢:不 像,爸爸显得很高兴,而且少有的高兴,那他们在讲什么呢?张燕不解。 过了几天,张燕的大姨来接她了,说是想她了,要她去多住几天,考完了试, 就在她家度寒假。张燕正不想和刘小冬一起上学下学了,大姨家远,可以坐工厂的 通勤车上学,于是她高高兴兴去了大姨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