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木然随着人群而动,走过阴阴的长路,行至一座石桥,桥上一个老妇人,满 脸褶皱,身边摆着个木桶,她右手用水瓢麻利的从桶里舀一瓢水,倒在左手的青花 磁碗,不多不少,每人一碗。 “下一个。”老妇有些疲倦的把碗递给我。我低头,青花磁碗里,水波盈盈清 可见底,轻轻晃动着,映出我脸庞。 那一瞬间,突然想起明然,想起他熟悉的笑颜,心一痛,手自然而然往外一推。 “不,我不喝。” 碗里的水泼了些许在地上,老妇人闪过一丝诧异,老眼眯起盯着我,我分明瞧 见她眼神里的严厉同怀疑。 “不喝?可由不得你。”老妇人一努嘴,同我身后鬼差示意。两个鬼差过来架 住我手臂,我拼命挣扎,双脚乱踢,老妇人端着磁碗冷笑着,同我靠近,我又惊又 惧,泪流满面,却挣不脱鬼差的束缚…… “不”我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被子已经被我踢到 地上。这是我这星期以来的第三个恶梦,自从决定要用巫术把自己恢复成正常人后, 我接连不断的做着恶梦。我有时会梦到自己被关在小小幽闭的盒子里不得动弹,有 时会梦到长相丑恶的鬼差牵着我一路走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在永恒的生同轮回之间斗争,从前我一直觉得永生就像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但一旦真的让我放弃,面对衰老,死亡,竟然还是有些犹豫,我怕死,也怕下一世 忘了今生一切,怕没有机会同明然相遇。 明然在我面前从不曾提起让我放弃永恒的生命,但是他坚持他的意见,不同我 谈论长生的问题。他说,生命就是如此,一次次的周而复始,经历人生,也是种幸 福。 我再也睡不着,起身到外室的花店,黑暗里我独坐在花丛中发楞,玫瑰的幽甜, 百合的清幽,融在一处,散了满室的香氛,然而却驱不散我满心的烦恼。 “谁?”我敏锐的察觉玫瑰花丛间的暗影,起身开了灯。 花店顿时亮了起来,一个男子脸色有些尴尬的起身,白衬黑裤,很是高大,约 莫三十多岁模样。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干吗鬼鬼祟祟躲在我的花店里?” 男子一脸歉意的走到亮处:“对不住,有人要抓我,实在是情急之下无奈,才 躲在你这里,还请包涵。” 灯光照射下他的身后没有影子,我暗地叹息一声,想起下午,就在花店不远处 发生的那起车祸,我只听到汽车急促的刹车声和重物撞击的声响,听到围观的人群 说着撞死人了,女巫懒懒没有兴趣,这城市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 “原来你就是下午车祸的死者。”我顿时了然。 谁知道那男子竟然激动起来:“死?我还有那许多事没做,怎可轻易死去?” 一个死去的人还这么激动,真是少见,我好奇起来:“你还有哪些事没做?” “我还没把房子贷款还清,我答应过带我妻子去西藏旅行,已经拖了四年,我 的女儿想去海底世界看鲨鱼,已经在我面前说了几个月,我还没有带父亲去医院看 病,我答应过这星期要回家看我妈……”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他的未完成心愿。 “但你以前为什么不做?” 他一怔,隔了半晌才道:“我,我要忙工作,一个男人,事业岂非最重要。” “不不,是你认为自己有大把时间,总有时间去完成那些,谁知道一个意外车 祸,让你完全没有机会去补偿你的家人。”一矢中的,他顿时说不出话。 我们平时会计划自己的人生,会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努力。30岁时,我要如何如 何,40岁时,我会怎样怎样……但人生时常都会出意外,没人知道下一秒自己会怎 样,平时对自己说,这些可以暂时忽略,那些可以暂时放一放,反正人生路还长, 总有机会同时间去弥补。但,上天有时未必会给你机会,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暮年 躺在床上微笑着死去。 男子表情有些悲哀,有些顿悟:“是,你说的对,一切太迟了,是不是?我没 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快。” “如果每个人都能预期自己的死亡,那世界上就没有遗憾一说了。”随着一个 女子的语声,花店里多了个穿白裙的女子,长发,模样秀丽,唇边带着抹讥诮的笑 意。 男子一脸恐惧,面色苍白向我这边退来:“不,我不跟你走。” “你没得选择,那是每个人最后必然的归宿,你既然死了,就只能跟我走,你 始终逃不脱命运的安排。”女子笑盈盈瞧着他。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让我活下去。” 一条细细的银链如闪电飞来,圈住男子的身体,女子手腕轻轻一扯,那男子顿 时被她扯了过去。 她撇撇嘴,眼神里满是得意:“讨价还价么?白无常出马哪有拘不住的魂魄。” 白无常?这纤纤巧巧的女子便是传说中令人望而生畏的白无常?我几乎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同耳朵,在女巫几百年的生命中,因为抛弃了死亡,所以从不曾同白 无常打过交道。 正在我惊讶之际,黑色的斗篷一闪,蓝西的身影随之出现,长镰刀在灯光下闪 着寒光,我的小花店一下子热闹起来,不过片刻时间,白无常同死神竟然同时出现 在我的小店,我瞠目结舌几乎看呆。 “那是我的。”蓝西冷冷的盯着白无常,右手的长镰刀蓄势待发。 白无常可爱的做个鬼脸:“同我抢生意?想都别想。” “那就别怪我的长镰刀不客气。”蓝西灰眸闪过一丝怒意,长镰刀高高举了起 来,一股强烈的寒意立刻充盈了整个屋子。 我见识过蓝西的长镰刀有多厉害,她的长镰刀曾经把整座山劈为两半,把河流 劈成冰川,不禁为纤弱的白无常担起心来。哪知她却不以为意,依旧笑眯眯唤道: “黑无常,你快给我滚出来。若再呆在旁边看热闹,我把你眼珠挖出来。” 呵,这下更是热闹,随着穿黑西装男子的加入,我的小店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黑无常出乎意料的文雅帅气,几乎可以同电视中明星媲美,不,应该说他更胜一筹, 没有一个明星可以有他一般气质。他瞧我一眼,客客气气同我商量:“女巫,你什 么时候厌倦永恒生命,通知我们一声,我们等的已快不耐烦。” 被他这么一说,我都觉不好意思,忙安慰他:“我正在考虑阶段,你且耐心的 再等段时间。” 蓝西有些诧异的望着我,连手中长镰刀都不知不觉放下:“你要放弃永恒生命? 多蠢,你看有些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自己活下去。” 但那些人都不是女巫,女巫已经比许多人活得久多了,我淡淡一笑,不知怎的, 困扰自己多日的难题突然间就这么解开了。人类比起蜉蝣或蜻蜓等一些生物,已经 算是长寿的了,可是是否久就没有遗憾呢?又有多少人是带着满足同笑容离开人世? 也许生命根本的意义并不在于长短,而在于珍惜活着的过程,尽量让自己过得无憾 吧。 “蓝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白无常同黑无常交换个眼色,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或许从来没有人肯舍得 放弃永恒生命,女巫是唯一例外。 “我只想知道怎样可以不喝孟婆汤?”那是我仅有心愿,不想同明然在下一世 的轮回中没有交集,我要保留我得记忆。 白无常望了眼黑无常,露出迟疑神情:“很抱歉,我们不能告诉你。” 我失望的应了声,但黑无常微笑着接口:“我只能告诉你,孟婆已经很老了, 老的有时甚至会端不稳碗。”一点点暗示,但对我已经足够。 “谢谢。” 白无常灿烂的绽放个笑颜,轻轻一扯黑无常的衣袖:“快走,又要误时了。” 他们动作默契又迅捷的在我面前消失,蓝西这才猛然醒觉,一跺脚恨恨道: “又被他们抢了先。”回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轻轻的叹息一声,灰眸里有些失 落。 “女巫,生命是很脆弱的,你保重吧。” 一股暖意涌入心头,我脱口而出:“蓝西,我们永远是朋友。” 我分明瞧见蓝西眼睛有些闪光,但她口中却故意冷冷道:“可别以为这么说, 我以后会不忍心收你。” 蓝西永远是这么嘴硬,但我已经瞧破她内心,蓝西的黑斗篷消失了,但笑意依 旧暖暖的流连在我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