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曙光与暮色(12) 我闭上了眼睛,有涩涩的东西被夹住了。天啊,继续沉睡吧,遗忘吧,我渴 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寻觅和追逐。我就想在这个人所不知的角落里,告别 那种“发疯般地奔跑”。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来,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来奔走——“发疯般地奔 跑”。我竟有一多半时间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区度过的。我那个时候无法更多地待 在城里的小窝,好像一直要用那种奔跑,驱赶着无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为什么疼痛?哀伤的由来? “我认出了你,因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 请原谅我——不,没有人能够原谅我。我亲手埋下了伤痛的种子,却没法压 制它的生长,它正顶开心膜,越长越高。我没法逃脱,没法躲藏。即便在这个偏 僻的四合院里,我也没法掩藏自己。 “……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 像一条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无转来的希望。” 永无转来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着冥冥中的神灵祷告。 2 还记得那一天,当我居住的那所海边茅屋刚刚迎来晚霞的颜色,就突然听到 了一声奇怪的吆喝声。我看看狂叫的狗,一个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没有多远 ——大约就在茅屋西侧的杂树林子里,一百多米远处,我认出了一个人。 他尽管蓬头垢面,比想象中还要苍老十倍,满脸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脏的 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经变成了泥灰色,但我还是很快将这个人辨认出来。他的 眼睛还泛着光亮,那曾是无比熟悉的机智之光。此刻这双眼睛悲哀、急切,带着 绝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锡壶,仰起头来叫喊一声: “有买锡壶的吗?——” 喊过之后就蹲下来。我刚刚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热切地呼唤一声: “老宁!” 他双手颤抖,可这手终于没有伸出。原来他明白,在我们四周的杂树林子里 就有令人惧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锡壶摇动了一下,举在我的面前。远远看来 就像两个人在谈生意。他这样举着锡壶,小声问: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转了很久……能让我在这儿住几天吗?我又困又饿,被 他们追赶着……” 他就是我的挚友庄周。 几年前他告别了一个暖煦煦的家,告别了妻子,一个人到处奔走,足迹踏遍 大江南北。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流浪汉,我们有时一年里也见不上一面……就在不 久前,他卷入了一场可怕的械斗,命案在身,成为被通缉的对象——我曾经在车 站电线杆上看过他被歪曲了的、印得脏里脏气的照片。可我永远认定他是无辜的。 那会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于了结,有关方面只想尽快逮到庄周。风声 太紧,因为谁都知道我与庄周的关系,所以屋子四周总有一些人晃来晃去。他们 知道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直奔这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