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翻生区桃 周炳在上海,把广东的熟人一个一个地都想起来了,只是偏偏忘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三家巷里何家的丫头胡杏。这时候,她已经十四岁,确确实实长成一个 逗人欢喜的大姑娘。她经常穿着她家二少爷何守义穿过、不要了的男装旧大襟衫, 破长裤子,拖着一双烂尾木屐,可是这褴褛衣裳却遮不住那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 高高的身材、细细的腰,——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躯干。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 免蓬头垢面,可是这蓬头垢面却遮不住那圆圆的莲子脸儿,尖尖的下巴尖儿,圆圆 的眼睛抱着两个长长的向长弯的眼角儿;——更不用说那一脸娇憨的笑容,和左边 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涡儿,——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相貌了。左邻右里都暗 暗惊奇。有些老大娘一把抓住她,看上半天都不放手。大家都不明白,这西门口一 带地方,有多少翠围珠裹,身娇肉贵的姑娘,却偏偏都没有长好,单单何家一个丫 头,长得这么好,好得出奇。大家都说这叫做: “妹仔长成小姐相,皇帝拣条乞儿命。” 谁讲起来,都不免要惋惜嗟叹一番。甚至那些尖酸刻薄的婆娘们,挖苦起别人 来,都往往带上了胡杏的名字道: “你尽管骚情什么呢?你几时见过人家胡杏穿绫罗绸缎,搽脂荡粉来!” 这一天正是阴历除夕。天黑不久,主家大小在吃团年饭,胡杏一个人溜了出来。 周炳虽然忘记了她,她却一心惦着周炳。出了大门,信步走到周家,周家原本是人 丁兴旺的,这会儿死的死,逃的逃,嫁的嫁,出门的出门,坐牢的坐牢,只剩下周 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过年。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到处可是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大扫除,贴红钱,蒸年糕,炸油角,祭祖,拜神,样样做到。一看见胡杏,她就夸 奖道:“杏儿,你真是长大了。三年前,你才那么一点儿。你看如今,浑身的肉都 长出来了,浑身的劲儿也长出来了!”说着,她拿手去理胡杏前额上的散乱的刘海, 又拿手去把胡杏的全身只管摸,只管捏,捏得胡杏痒得不行,一个劲儿嘻嘻地笑。 那笑声低沉甜蜜,微微有点儿沙哑,十分好听。捏了一会儿之后,周杨氏去舀了一 碗猪肉汤出来,叫胡杏坐下来吃。她一面看着胡杏吃,一面说: “唉,杏儿,坏了,坏了。女孩子家长出个男孩子般的胸膛来了!——那样厚, 只管朝前挺,成什么雅相!不过咱们旧脑筋说话,你也不要在意了,现在时兴,那 就算了。……可也真怪,怎么一看见你,我就心疼。——心里只管发软!怪不得人 家说你是翻生区桃。真是的呢,论身材,论相貌,你两个都不一样。可不知道在什 么地方,有那么一股劲儿,硬是象得十足!——要说都说不出来呢!” 胡杏只管柔顺地听着,痴痴地笑着,那浅棕色的眼睛,好象有千言万语,嘴里 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本来想打听一下周炳的消息,又怕撞着她的心病,带累 她伤心,就没敢开口,只顾低下头喝汤吃肉,吃完了就回身出来。三家巷外面虽然 正是隆冬季候,却一点也不冷。灯光灿烂,树木玲珑,和从前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和周炳手种的那棵白兰树,虽然枝干还细,发叶也不多,却显得茁壮可喜。她坐 在白兰树下那张石头长凳上,和那白兰花就说起话来: “白兰花呀白兰花,区桃姐呀区桃姐,你是聪明能干的,你是有灵有圣的,你 一定要保佑出外的行人平安,你一定要何佑炳哥早点回来,你一定要保佑我脱离灾 难,骨肉团圆!” 白兰树轻轻地摆动着。那叶影儿在她头上、身上、手上轻轻摇晃,好象在抚慰 她。那嘎嘎的细碎声音好象在回答她的祝愿,极有情致。过了一会儿,她又呢呢喃 喃地对白兰花说道: “今年,回家是回不成的了!如今已经是年三十晚了,——什么动静都还没有 呀。不过不要紧,不回就不回!炳哥叫杜发给我捎的话,我就是相信。到死那一天 还相信!炳哥四处奔波,拿起枪来和那些当官的对打,不正是为了我么?——可是, 象古语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这一仗没打赢,下一仗一定会打赢的。你说对么? 有一天,他会骑着马,带着几十个、几百个赤卫队回来,就在这巷子里,当着众人 大声说:‘都走吧,都回家吧!那些卖身契都作废了,都不算数了!’唉,那该有 多好!多好!多好!” 白兰树照样轻轻摆动着。叶影儿照样轻轻地在抚慰她。嘎嘎的细碎声音照样在 回答她。天空上的星星也站在树梢上向她点头。何家、陈家酒席上那些杯盘撞碰的 声响,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胡杏呆呆地对着白兰树望了一会儿,就想起眼前许多 烦恼的事儿来。自从周炳出门之后,时间虽不太久,却出了许多事儿。这里面,有 一些确实叫人担心害怕。 头一件叫她担心害怕的, 是她慢慢发觉,别人都管她叫 “翻生区桃”,这本来不是一件坏事,开头听见,她还有些欢喜。可是后来她觉着, 别人这么说了之后,总拿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要不就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陈万利、何应元这些老爷,陈文雄、何守仁这些少爷,开头还 摆架子,只拿斜眼看她,后来就忘了身份,当着众人也对她评头品足,论短道长起 来。陈万利跟何应元更是倚老卖老,动手动脚,极不规矩。要不是何胡氏寸步不离, 严严看着,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就这样,翻生区桃已经很不好当,偏偏那疯子 少爷何守义,也来凑上一份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只有小疯,地没大疯。除了照 常吞吃照片之外,没闹过什么大乱子。有时好起来,还有一两分清醒,懂点人性。 不过即使在他有一两分清醒的时候,也只有胡杏跟他说话,他能听从几句,别人不 行,连他亲娘胡氏也不行。遇着他狂乱暴躁的时候,更是只有胡杏一个人,才敢走 近他身边,使他稍为安静就范。这么一来,疯子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她,把她缠得 紧紧的,别的谁都不要,真叫她浑身都不自在。这还不算。还有第二件。第二件叫 她担心害怕的,是那疯子少爷何守义的书友罗吉。这个人从前曾经对何守义说,周 炳是共产党,要杀头,他们跟共产党一起照过相,也要杀头,这才把何守义吓疯了 的。如今他却常常来何家找何守义。在何守义稍为懂点人性的时候,他也喜欢跟罗 吉说说笑笑,有时还跟罗吉上街去玩耍。开头还只是上上茶楼、酒馆、影戏场、戏 院子,闹一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后来胆子大了,就赌钱,抽大烟,嫖私娼, 什么都干,——所谓“吃、赌、嫖、吹四淫齐”了。这些事情,家里当然不知。何 胡氏看见何守义老是要钱花,也不问他怎么花法,只要他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就 只管拿钱堆他,唯恐他不肯去胡花,在家里沤出病来。那五短身材,胸凹背驼,两 只眼睛象鬼火一般的罗吉,因此也经常出入何家,何胡氏还把他当贵人看待呢。胡 杏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却闷在心里,不敢对何胡氏说出来。那家伙来往惯了,胆 子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对着胡杏阴森森地狞笑,说些不三不四的昏话,后来一见 面,就说下流话,做下流相,简直动手动脚了。胡杏恨他恨得要死,可是碍着何胡 氏,也对他无可如何。这也不算,还有那第三件。第三件叫她担心害怕的,倒是她 自己的二姑何胡氏。这大奶奶从前只会捞起藤条、棍子打她;后来慢慢改成用手指 拧她,用指甲掐她,这已经比藤条、棍子厉害了;没想到近来打也少了,拧也少了, 掐也少了,只是一味子缩起腮帮,对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直把她笑得六神无主,摸 不着一点头脑。小时候,胡杏听妈妈讲过熊人婆的故事,那熊人婆吃人之前,就是 要痴痴迷迷地笑一顿的。她最害怕大奶奶这个笑。可是大奶奶不光是笑,有时还好 没来由地一味称赞她。 何家小姑娘何守礼有时教她认识几个字, 大奶奶就说她是 “孟丽君”将来要中女状元。有时大奶奶找一样什么东西,翻箱倒柜找不着,胡杏 一口就说出来了,东西果然在,大奶奶就说她真是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一定是 妖怪投胎。最是何守义疯癫狂暴,失去人性的时候,一家人都束手无策,唉声叹气, 只要胡杏一走上前,低声说上一半句话,他登时就驯服安静下来。这不能不叫何胡 氏大为赞叹;认为那只能是命中注定,前世有缘。——胡杏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害 怕,十分害怕。 胡杏正在没边没界,自由自在地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大 圆球,没声没响地滚到了她的身边。她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凝神一看,只见那 黑东西上面有两上小窟窿,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贼贼地往出冒。她叫 了一声“唉呀”,再一看,原来正是罗吉。那罗吉今年才十六岁,正跟何守义同年, 却学得了一身坏本事,奸、淫、邪、盗、偷、讹、拐、骗,样样精通。当下他涎皮 赖脸地说道:“看你这么会偷懒,说不定也会偷吃呢!”胡杏冷冷地说:“谁跟你 说话!”罗吉说:“不跟我说话,算数。那就跟我亲个嘴吧!”胡杏再不开腔,挺 起胸膛,就往家里走。罗吉在后面跟着罗嗦,恰巧何守义吃过团年饭,从里面走出 来,才把罗吉接到大客厅里面去了。胡杏把主人家的残羹剩饭,胡乱吃了一些,就 动手洗全家大小,连阿笑、阿苹、阿贵都算在内的杯、筷、碗、盏,洗完了,又洗 整个厨房的盆、桶、锅、罐,洗完之后,回到大奶奶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大奶奶还在二娘何白氏那边打天九牌,何守义已经和罗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没回 来。胡杏就动手给何胡氏铺床,铺好了,又到里面套间去给何守义铺。原来何胡氏 早先自行睡在套间,外面易可守义睡的,后来何守义得了癫狂病,何胡氏怕有差池, 把他搬到里面套间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胡杏也睡在外间作陪。胡杏铺好了床, 就回到自己的卧床上,拿起灯纸和剪刀来剪纸人儿,预备留到元宵节糊花灯用。这 门手艺,说起来却是胡杏的一手绝技。不止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样样精 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药就是芍药;看她剪起人物来,真是一个人一个样儿, 个个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绝没有半点儿粗鲁,武的绝没有半点儿柔弱,好象 叫他一声,都会答应的一般。除此以外,她还会剪活人象。不论什么人,只要她瞧 过一眼,她就能把那个人的相貌刻在纸上,真是人人惊叹,毫厘不差。不过她不想 张扬,有人叫她剪,她只是推不会,因此三家巷里,知道她这种本事的,除了周炳 的妈妈周杨氏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她信手剪了四个纸人儿,一个花木兰, 一个穆桂英,一个樊梨花,一个刘金定,四个都是女的,而且四个都是武将,个个 都漂亮到了不得,又英雄到了不得,那丰姿神态,却又各不相同。剪完了,正要歇 一歇,那二少爷何守义却从街上回来了。看他神气倒还清醒,只是手里象了一根光 秃秃的桃树枝,一摇一晃地走进来,样子有点不伦不类。胡杏问道: “你上哪儿去了?” 他缩了缩那尖瘦的鼻子,回答道:“跟罗吉逛花市去了,一人买了枝桃花。” 胡杏微微吃惊道:“你手里这就是……” 在胡杏微微吃惊的时候,她的小嘴稍稍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左脸上那个大 酒涡,登时圆将起来,而且好象在那里缓缓地蠕动。她的皴裂的右手不自觉地举起 来,轻轻地碰一碰那一头散乱的黑头发。她这时的相貌,姿态,都十分美妙。幸而 何守义懵懂粗俗,不曾看见。他只是象一位少爷似地点着头说:“是我买的。拿水 把它养在花樽里吧。”胡杏接过来一看,竟完全是些秃枝,花也掉了,蕾也掉了, 只有十个八个极小,极小的白毛骨朵,还侥幸地留在枝上,可是也大半伤残,极少 完好的。原来别人买桃花,都爱挑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即使有开了的,也至多 让它开上三、五朵,好拿回家里插瓶,让它开到元宵过后。唯独这何二少爷却要挑 些盛开了的,开少了的都不要。盛开了的也不打紧,只要好好地举着,拿回家里也 有几天赏玩。唯独何二少爷却一路走,一路跟罗吉要闹,一人一枝桃花,拿在手里, 当做兵器对打。对打几个回合,那花瓣儿就掉得差不多了。这还不算。对打之后, 他俩又一人一枝桃花,骑在胯下,当做马儿,在马路上拖着跑。这样一来,就弄到 这般田地。 胡杏感慨万端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这枝桃花能修到你的手里,也不知苦修了几辈子呢!” 她捧着大红花樽走到井边,往里灌了七、八分井水,又在花枝上喷了些水,才 捧回房间里来。 何守义正在看她剪的纸人儿, 见她回来就问道:“谁教你剪的? “胡杏反问道:“你看怎么样?”何守义说,“叫我说名字可说不出,不过好看极 了!”胡杏说,“这算什么好!你要是看见我大姐剪的,那才真叫做好看呢!”何 守义不大相信地说:“胡柳有那样的本事?那明天叫她到省城来,当面剪几个我瞧 瞧。”胡杏笑着说:“好大的口气!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让你随便叫的。你到震南村 去,跪在我家门口,看看她高兴不高兴。碰对了,她高兴了,兴许赏一两个你见识 见识。”何守义干笑着说:“你敢刁蛮!你当心着!”胡杏就不再做声了。——正 是她这种沉默,正是她这种温柔委婉,正是她这种隐隐的忧愁,使得她这时候十分 动人怜爱。何守义把她全身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就低声对她说道,“阿杏,你过来!” 胡杏离他约莫有三尺远,没有动弹,只是眼睛轻轻眨了几下,闪射出晶亮的金光, 越发好看。何守义再说一遍道:“胡杏,你过来!”胡杏稍为皱了一皱那淡淡的眉 毛,低声说,“我不就在这儿么,你要什么?”何守义浑不知羞,倒大模大样的说: “你过来,让我亲个嘴!你瞧你的木屐都坏了,明天,我送你一双皮鞋。”胡杏仍 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端庄地说:“谁教给你这些坏念头的?”何守义说:“这有 什么不好?这是罗吉说的。他说你一定会答应。”胡杏干脆回绝他道:“不行!” 何守义听她这样说,就抢上前一步,抓住她两只胳膊,准备放蛮。胡杏一面支撑着, 一面后退,看看快要退到何胡氏床边,她灵机一动,高声叫嚷起来道: “照片!照片!神厅外面有一张害人的照片,你收起来了没有?” 这句话果然灵验,何守义一听,腿就发软,颓唐地坐在他娘的床上,发急地追 问道:“什么照片?什么照片?还不快去给我抢回来!”胡杏一下甩脱了何守义的 纠缠,连忙跑到第三进北房三姐何杜氏的房间里躲起来。何杜氏也在二娘何白氏那 边打天九牌,刚打完,带着何守礼回来。胡杏一面给她母女讲刚才的事情,一面那 颗心还在通通地跳。一会儿,大奶奶那边就高声叫唤起来。胡杏回到大奶奶房里, 何胡氏恶狠狠地问她道:“你乱嚼什么牙马骨子,把他吓成这般模样?”胡杏瞅了 何守义一眼,只见他浑身瘫软,脸孔发白,两眼无光,不言不语,竟是疯癫发作的 样子,就说:“他硬逼着人家,要亲嘴。”何胡氏一听,更加生气,拍着桌子道: “哪里来的这么股骚气!他要亲嘴,你叫他亲个够就是了!你卖到何家,你整 个身子都是他的了。他爱怎样就怎样!亲个嘴算得了个屁!还嫌你把他的嘴亲脏了 呢!” 可以看得出来,胡杏正在使唤一种坚韧无比的忍耐力承担着这些话的分量,那 眼泪象湖水一样淹没了她的赤金色的眼珠子。何胡氏看看儿子,又看看丫头,不觉 越看越气。正待发作的时候,使妈阿贵来通知她,这已经是子时了,香、烛都点起 来了,四处都有烧炮仗的了,她也应该接神开年了。她没法,只得顿一顿脚,咬牙 切齿地说道:“大年初一,我又不好揍你!弄脏了我的手,呸!记下来,记下来, 给你好好地记下一笔!”说完了,才摇摆着那干瘪枯槁的身躯,到神厅外面拜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