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跋涉 第一赤卫队的日子可真不好过:第一没有上级组织来领导,第二没有武器枪枝, 第三没有行动任务,只有周炳晚上抽空到胡源家里来,给大家上上课,讲讲革命的 道理。那农田的活路,大家倒是慢慢磨练出来,也有点惯熟了。只是谁都不明白, 这所谓试验农场,到底在试验什么东西;所谓科学改良,又在改良什么玩意儿。公 司没有跟大家明说,恐怕是牵涉到什么发明专利之类的问题。大家问庄稼汉出身的 胡树、胡松兄弟,谁知他两兄弟也看不出个究竟。有时大家看见总技师李民天带着 几个技师在田里转来转去,这里拔几棵,那里掐几片,就又躲在化验室里不出来, 过一天、半天,便回广州去了。区细、区卓两兄弟是认得李民天,从小在一块儿玩 的,后来各自长大,见面很少,就生疏了,在农场见着李民天也不跟他打招呼,李 民天也认不得他们。倒是后来有一回,董事长陈文婕和总技师李民天一道来农场, 请了周炳、区细、区卓、胡柳、胡树、胡松六个人过去说话儿,又和胡家几个人认 了亲戚,又请大家吃了一顿饭。但是这试验农场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他们还是没有 说。月过一月,天过一天,区细早已十分不耐烦了,就牢骚满腹地对大家说:“咱 们这算什么赤卫队?我看耕田队倒是真!”丘照又提议道:“要不,咱们把那姓郭 的抓出来,再好好揍那小狗爪子一顿,也消消这股闷气!”马有说:“要是这么着, 咱们来给他们排个班儿:先揍那郭标,再揍周公学堂那华大维小子。他整天撵着胡 柳叫‘黑牡丹’,十分下流,不惩戒不行!”队长陶华也是手痒痒地说:“要干的 话,我倒想先干那公安稽查站的王八蛋梁森。一看见他那青鸡脸,我的眼睛就发红。 可是不管干什么,咱们得先问问政治指导。周公不点头,咱们什么也不干!”王通 也每天催促周炳道:“炳哥,你点头吧!你说先干谁,咱们就干谁。你说往东,咱 们绝不朝西!”周炳自己,也正在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才好。论胃口,他也是想干 一干的。可是这两三年来,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又读了几本社会科学的书,就觉着 那样干,仿佛不大对。不过到底怎样干才对呢,自己却又弄不清楚,因此,他就极 力劝住大家道:“你们说我不想干么?我可想得很呢!可是,咱们无产阶级的全部 力量就在于有一个组织。咱们虽然有了赤卫队,但是还没有跟上级组织接过头,这 还是不行的。我给大家担保:咱们一定可以找到党。我十分相信。一点也不动摇, 一点也不怀疑。大家再忍耐几个月吧!”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觉着惊奇:周炳只有 鼓动人闹事,没有劝说人省事的,这样看来,周炳也是变了。不过不管怎样,大家 还是依了他的话,耐着性子,捏着脖子过下去,一耐就耐了三个月,又到了那一年 的秋天。 那一天的绝早,刮着一阵凉风,下着几点小雨,果然有点秋天的模样。何福荫 堂的管账、二叔公何不周撑着一把又粗大、又笨重的纸伞,迈开肥胖的步伐,上公 安稽查站去找站长梁森。梁森还没起床,叫他吵醒了,浑身不自在地走了出来。何 不周一面喘着气,一面擦着汗,一面告诉那站长:震南试验农场里最近出了一批共 产党,附近的“良民百姓”都管他们叫“十大寇”,这些共产党如何“调戏”良家 妇女,如何“打架闹事”,如何“恃势行凶”,一直说个没有完。梁森听得不耐烦 极了,就用手势挡住他道:“你那些废话就留到清明拜山的时候再讲吧!你现在只 要说清楚,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就行了。”何不周冷笑道:“给你说,就是要你把 他们抓起来,”又用肥厚的手指在脖子上锯着,比划着说:“杀他几个!你们不是 专干这差事的么?”梁森申斥那胖子道:“你说的不管什么话,我根本就不相信。 几时轮到你说谁是共产党、谁不是共产党?可是你也该记住:你是给何家办事的, 他们是给陈家扛活的,你们两边的头顶上如今正对着亲家呢!万一伤了和气,你的 东家护得住你,护不住你?”何不周寻思着说:“他那些工人是招募来的,他也不 敢说那里头就一定没有共产党。”梁森向客人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手指向里勾 动着,说:“那好吧,你一定要做,就给你做。你愿意出多少?你要知道,我是可 以尽义务的,我的兄弟们可不能白白报效。”何不周郑重其事地出了五十块钱的数 目,可是梁森不亢不卑地讨了个一万块钱的价钱。后来再三商议,一个加到二百, 一个减到二千,僵持不下。在送客的时候,梁森对那胖子说:“一百几十的生意, 你去帮衬乡公所吧!”何不周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不干,也只好问问他们看。 难不成只有你会抓共产党,别人都不会?不过要他们干这桩事,有个百儿八十也就 够了。你还替我省俭呢!”说罢,两人才分了手。 也在那一天的绝早,周炳打着雨伞,挽着一个藤箧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震光 小学,朝何勤家里走去。何勤、何龙氏、何娇都在家。两位堂客看见他那神色不定 的样子,知道他将要出远门,站在一旁,不敢做声,只顾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何勤 咳嗽了半天,才抬起头问他道:“你就走么?”周炳爽朗地回答道:“对,我就走。 你打听出什么新消息没有?”何勤知道他是问那个矮矮圆圆,满嘴胡须,一身黑衣 服的姓谭的消息,就说:“有是有一点,不多。震北村有人知道,他除了经常在宝 安、深圳一带走动之外,还经常跑香山、前山一带呢!”周炳只说一声“好,知道 了”,就要起身。何勤拦住他道:“你只知道他姓谭,又不知道他叫谭什么,又没 有个地址,怎么就走?”周炳说,“是倒是。可是不打紧。就是走遍天涯,我也会 把他找出来!”说完,头也不回,迈开雄健的大步,向螺冲那边走去。何勤望着他 的魁梧的身影,替这拗性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又赞美地轻轻摇头。周炳到了胡家, 只有胡柳一个人在家。周炳放下行李,和她打对面坐着,告诉她道: “我走了。我这回出去,一定要先找到姓谭的。然后从姓谭的那里,我就能够 找到金端同志。” 胡柳瞪圆眼睛望着他,觉着他这时候是一个老实、笨钝、固执非常而心地纯善 的傻孩子。只有这样的孩子才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艰难,也不顾危险。只有 这样的孩子才会在干一件大事之前,表现出天真的无知,过分的严酷,不近人情的 淡漠和毫无处世的能耐的样子来。她轻轻叹着气,越往下听,就越发忧愁。她想起 他无亲无故地漂泊在外,不知道多长的日子,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那险诈凶恶的 社会随时都会加害于他,不觉伤心掉泪。周炳又是另外一种心思。他想那个人既是 姓谭的,配上那副相貌,就准是谭槟无疑。他想既然他不在震北村,就一定在宝安, 要不就在香山,他也一定能在宝安,要不就在香山找到他,不会有什么疑问。他又 想,既然只有这一条线索,一条门径,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只要一心朝前走, 就能水落石出。他不明白一个人在走着一条笔直的道路,怎么别人会替他担心发愁。 胡柳哽咽着,低声说道:“这岂不是大海捞针?” 周炳比她更加低声说:“只要有针,我就能从大海里把它捞起来。” 可以听得出来,周炳的声音里有的是坦白、快乐和单纯,跟他平时说话里面所 包含的调子一模一样。他说这么勇敢豪迈的大言壮语,却没有使唤高亢铿锵的声调, 也没有露出慷慨激昂的神色,倒象是一个懦弱、胆怯、迟钝、愚昧的孱子在那里喃 喃絮语的一般。胡柳无可奈何,最后说了一句满不相干的闲话道: “学堂里不是开了学么?没人上课怎么办?” 周炳心平气和地笑着,拿起雨伞和藤箧子,随口答道:“不要紧,我已经请了 假。这学堂没有我,一样办得起来。”说完就走了。胡柳追出巷子外面,望着他的 宽阔的背影出神。他去久了,胡柳又追到螺冲小桥边,躲在一棵香蕉树后面,拿眼 睛送他,一直送到他隐没在蛇冈西面为止。 谁知周炳走后的第七天,震南村里就闹出一件大事儿来。那天晚上,何娇约陶 华在村东小帽冈前面的观音庙会面。这观音庙虽然淡中清还有些人去烧香磕头,但 是没有庙祝,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是个极其清静的去处。陶华跟马明、关杰、胡 树三个人商量,觉得应该去走一遭。马明不放心,就叫马有陪他去。又吩咐马有只 要在庙外等候,留心看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替他把风,一面也是保护他。陶华进得 庙里,借着微明的月色,在观音大士的神象前面,看见了何娇。两个人并排坐在一 个蒲团上面,细细地谈起心来。谈了约莫一个更鼓,越谈事儿越多,越谈头绪越乱。 何娇看见陶华英伟健壮,醇厚热肠,如果这个人肯拉她一把,她就能脱离苦难,终 身有托,谁也不敢再来欺负她;陶华看见何娇苗条细瘦,心地善良,就想如果这个 可怜的女子能够抗住那些浮华子弟的糟蹋,跟自己一起过日子,他就不知道会多么 幸福。正是两个心事,一样相同。后来何娇催促陶华道:“该是怎样,你得有个定 着。郭标那鬼东西时常来罗嗦,我倒不怕他。我爹、娘也不喜欢他。可是二叔公何 不周那肥猪就厉害了。咱家是他的长工,他说怎样就怎样。除非你不吃饭,你敢不 依?这两天,他要咱全家大小都搬到江边的棚寮去,跟其他的长工住在一起。我跟 你离得远了,见面难了。我还怕他这里面会有什么花招呢!”陶华用手轻拍她的脊 背,安慰她道:“不要怕,小姑娘。他要你搬,你就拖着。实在拖不了,你就搬。 同在一个村子,还怕他活活地把你吞下肚子去?至于说到正式办事,那就得钱。你 使了他何不周的银纸,你不还债,他总是拿住你的把柄,说什么他也不会依的!” 何娇将身子更靠紧陶华一些,撒娇地说:“我怕。我怕会出事情。……”陶华捏起 拳头,把骨节捏得历历作响,说:“那除非咱俩一同逃走!可是——”他想说可是 他还有一班兄弟,离开不得。不过他还没说出来,何娇倒抢着先说了。她说:“那 怎么行?我爹、娘只得我一个。爹老了,娘又多病。我一走,他们准活不成!”陶 华叹了一口气道:“这社会真是困死人!既然进退两难,那咱俩就支撑着再说吧!” 他俩越谈越甜蜜,可是越谈越伤心。何娇躺在陶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那眼 泪珠子穿过微明的月色,淅淅沥沥地落在那青年汉子的宽阔多毛的手背上。 在胡源家里,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细、区卓几个 人静悄悄地坐着,等候陶华的消息。看来大家的心情都快活、平静。后来马明和关 杰下棋,邵煜、丘照、王通围着看棋。胡树、胡松也挤在灯下补衣服。胡柳拿一把 剪刀、几张黄纸在原来她兄弟睡的空板床上剪来剪去,区细、区卓也坐在床边看。 大家都没有说话,胡柳忽然放下剪刀,推开面前的碎纸,叹口气道: “妈,也有这些天了,也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胡王氏还没来得及回答,邵煜早从棋盘里抬起头来,笑着插嘴道:“又有哪些 天了?凑起来才不过六、七天。他到了什么地方,会有信来的。”大家听了他的话, 都笑了。王通暗中扯扯他的衣服,意思叫他知趣些,别多管闲事。邵煜也觉着自己 说话不得体,那斯文、灰白的小脸叫小煤油灯映照得通红。区细和胡源差不多同时 开口,区细说,“吉人自有天相;”胡源说,“正所谓行人遇贵人!”就这样说说 笑笑,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时分。胡柳心细,忽然听见远处有人飞跑而来。大家正惊 愕着,只见马有从门外撞了进来,嘴里连声嚷着:“坏了,坏了!”大家忙问什么 事,马有说他正在庙门外把风,忽然有四个团丁来“捉奸”,他立刻通知陶华,叫 陶华跟何娇往西边走,他自己往东边走。谁知那些团丁不来追他,却去追赶陶华, 后来就把陶华、何娇两个带到乡公所去了。胡树听了,很不服气,就沉着脸责备马 有道:“你们有两个人,他们也不过四个,打也打得过的,光顾得跑干什么!”邵 煜也不满道:“你跑了,叫大哥一个人对付四个人。真脓包!”胡柳一听,就哭叫 起来道: “天哪! 可怜的人哪!”王通却不愿听这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明道: “参谋长,下命令吧!如今该怎么办?”马明和关杰对望了一眼,跟着用手把棋盘 一推,对大家说: “全体出动!冲进乡公所去!把陶华、何娇抢回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一阵桌、椅、鞋、屐响动声,十条汉子一齐走出门外,向村 西街市旁边的乡公所快步前进。到了乡公所,既不问讯,也不说话,由迫击炮丘照 做开路先锋,一直冲了进去。 这时候,东沙乡乡公所里也没有什么人,乡长何奀从来很少上乡公所来,乡文 牍王先生早已回槐冲村、他自己的家里睡觉去了,只剩下七、八个团丁在这里上夜。 这些团丁平时鱼肉乡民,倒绰绰有余,如今要他们对付这班生龙活虎的农场工人, 却不是材料。当下这些人看见丘照他们来势汹汹,知道是为陶华跟何娇而来,也没 人敢出头拦阻;只有一两个乖巧的,赶快去乡长何奀家里送信,其余的人就都站在 天井里、大门外,嚷叫恫吓,凭着嗓子壮胆。那乡公所有多大地方,禁不起这十条 大汉一阵翻桌、推椅、踢门、砸窗,早已弄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马明带着胡树、 胡松搜左边,关杰带着区细、区卓搜右边,丘照、王通、邵煜、马有一直闯到后进, 见门就开,见房间就搜。最后,还是丘照这支人马,在厨房后面一个堆放破烂东西 的小房间里,把陶华跟何娇起了出来。大家见人已救回,也不多留,便替他们松了 捆绑,簇拥着走出乡公所,大模大样地回到何勤家里,又从那里浩浩荡荡地走回农 场去。这一仗果然打得有声有色,虽然没有交手,没有伤人,却使得东沙乡的绅耆 父老,大为震动。他们奔走呼号,一致主张严办。乡长何奀去向他的堂兄何不周报 告,还哭了一鼻子,说要辞职不管。何不周再去找公安稽查站的站长梁森,梁森还 是不理,说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管不着。事情还是原封不动地搁着。 又过了十多天,大家看见何福荫堂的账房和东沙乡的乡公所,一直都没有什么 动静,便都笑那些老爷们、大哥们平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也不过虎头蛇尾, 银样蜡枪头,奈他们不何。加上周炳又从宝安县城寄了信来,说经过半个月查访, 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准备从那里经过广州,再绕道下香山县去找。关夫子是印 刷工人出身,文墨深些,就把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给大家念了三遍。 大家想念着周炳,纷纷揣测他旅途如何,身体怎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等,把那 乡公所发生的大事情都忘记掉了。其实这个时候,周炳已经离开宝安县,坐火车回 到了广州。他是半前晌到的。两只脚一踩着广州的泥土,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 爸爸、妈妈、姐姐、胡杏、何守礼这些人。但是第二个念头又想,应该先去芳村市 头后面找他的干妈冼大妈。她是从前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表舅母,又是赤卫队员、 共产党员冼鉴的堂婶子,说不定能知道冼鉴、冯斗、谭槟这些人的消息。她又是靠 收买酒楼茶馆的菜脚下栏度日的,去迟了怕她已经上街,又得耽搁一天工夫。于是 他一面想念爹、妈,一面咬紧牙关,从东堤、长堤走到西堤,每经过前年拿枪跟敌 人对打过的地方,就站下来悄悄凭吊一番,最后又从西堤坐渡船到了芳村。幸喜冼 大妈在家,更可喜的是黄群也在那里。这一位干妈、一位大姐见了周炳,就象隔世 相逢的亲骨肉似的,一边一个搂着他,亲亲切切地哭了一场。周炳知道黄群在顺德 一间厂子里做缫丝女工,从前省港大罢工时在一起的女工章虾,如今也在那间厂子 里干活,都还平安,觉着有些安慰。他也把这两年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 了她俩,特别把自己和麦荣大叔的相见不相亲,把自己和金端同志的合而又离的情 况,说得十分仔细。后来大家谈起大罢工时的朋友,那印刷工人古滔,洋务工人洪 伟,都没有消息。至于冼鉴、冯斗、谭槟等人,就更加不知下落了。 到了中午,冼大妈给他俩做了饭吃了,黄群就回顺德去,周炳把行李放下,单 身回到河北,再进行打探。他先到西来初地何锦成家里去看他的老妈妈何老太。她 都快七十岁了,人还麻利,精神奕奕的。何锦成剩下的孤儿何多多已经四岁,虽是 瘦些,也长得满有志气。其余的六个孤儿也长得不错,有些都六、七岁大了,见了 周炳,都拉着手叫叔叔。周炳拿了些钱给何老太,帮补他们的伙食,又问何老太, 组织上有人来过没有。何老太说有倒有,只是都不留姓名地址,搁下一些伙食钱, 抱抱孩子们,就走了。周炳写下自己的地址,叫何老太交给那些送钱来的人,就告 辞出来。随后他又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的妈妈黄五婶家里,留了自己的地址;最后 又到莲花井程仁的家里去看他的老母亲程大妈,和程仁剩下的孤儿、跟何多多一般 大小的程德玩了一会儿,同样留下了地址,才走出来。谁知道一只脚才跨出莲花井, 还没走到惠爱路,他就十分地想念起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来。这里离他的家很近了, 他只要转一个弯儿,再转一个弯儿,只要十分钟,他就可以挨着他的爸爸,靠着他 的妈妈吃一个酥脆的杏仁饼,或许再加上一个甜甜的薏米饼。可是不成。那到香山 去的轮渡快要开身了。他不能因为要见爹娘一面,却误了这一班船。他必须立刻到 香山县石歧镇去。他必须立即把金端、冼鉴、冯斗、谭槟之中不论哪一个找出来。 第一赤卫队的好弟兄们在等待着呢! 他带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回到芳村,给周铁和周杨氏写了一封信,说目前还不 能回家看他们,要他们一接到二哥周榕的消息,立刻告诉他。寄完信,他就挽着藤 箧,夹着雨伞,告别了冼大妈,踉踉忙忙地搭上了香山轮渡,往石歧镇赶去。这石 歧镇是香山县的县城所在,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满街都是吃的、穿的、玩的、戴 的,海产十分丰富,洋货也堆积如山。周炳进了客栈,就连忙四处打听。旅馆、酒 店、客栈、“咕喱馆”、酒楼、茶室、粉面馆、熟食摊子、轮渡码头、长途车站、 大板车行、转运过傤行,以及药局、钱庄、戏院、神庙,一切医、卜、星、相,人 多聚脚的地方,也不管能问的、不能问的。该问的、不该问的,他都去打问过了。 除了有一间住着无家可归的单身汉子的咕喱馆,说仿佛记得一个多月以前,曾经有 个仿佛叫做谭槟的渔民在那里住过一宿,以后就不知去向以外,其他地方,竟是毫 无踪影。这样子,在石歧、前山这些地方混了半个多月,周炳又带着一颗隐隐作痛 的、抑郁烦闷的心,回到了第一赤卫队的驻地震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