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到了八月里秋风一刮 人人都嚷凉, 咋得了?一场白露严霜一场。 小严霜单打那独根草, 瓜哒蝙要甩籽就在荞麦 的梗儿上。 …… 清脆圆润的梅花大鼓唱腔在茶馆内徘徊萦绕,演唱者是才由天津挪到北京没两 个月的筱粉蝶。筱粉蝶长得水灵,身段苗条,嗓子也不错。据说在天津三友轩落子 馆眼看着就要混出点名堂,也有了三两个真心实意相捧的有钱爷们儿。谁料想,解 放军一进天津,那些爷们儿就都有些往回缩,三五天不露面是常事。就是来了也是 形迹匆匆,全没了往日的缠绵,没了往日的热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这很让筱 粉蝶失落,卖唱的没了人捧,那是件很失脸面的事,更何况是在筱粉蝶艺术道路很 关键的火候上。筱粉蝶毕竟年轻,人世不深,她想不通一贯爱玩艺儿的津门爷们儿 怎么了,难道天下还有比泡茶馆所大鼓的事儿还大吗?直到有一天弹弦的瞎子老刘 告诉她,白楼的冯三爷在家里抹了脖子,筱粉蝶还不明白冯三抹脖子跟她有什么关 系。 老刘说,冯三爷是谁?冯三爷是码头上人人惧怕的一霸!你的衣裳首饰,吃喝 用项,哪一样不是冯三爷供着的?冯三爷跟共产党不对付,有血债,畏罪自杀,你 能跑得了干系? 筱粉蝶说,冯三是冯三,我是我,他们听的是唱,为嘛躲着我? 老刘说,你是冯三爷养大的,谁都知道他是你干爹…… 筱粉蝶说,那不是干爹,是禽兽!他在我身上干的事是爹干的吗? 老刘说,他干什么也是你干爹。不管怎么着,你还是得走。 筱粉蝶说,您让我上哪儿啊? 老刘说,上北京。 筱粉蝶说,上北京我举目无亲。 老刘说,我的小姑奶奶,您以为在天津您就有亲吗? 让老刘这么一说,筱粉蝶的眼圈就红了。她五岁被卖给冯家,长到二十大几, 受尽了凌辱,除了师傅老刘也实在寻不出任何亲人了。她问老刘,您走不走?老刘 说,我怎么能走?六个孩子,拖家带口的。 筱粉蝶说,我养活您。 老刘说,先养活你自个儿吧。北京地方大,好活人,你这一走不一定是坏事, 说不定能红。我兄弟在安定门“陶壶居”茶馆当账房,人实诚,也热心。你去找他, 兴许能给你安插个吃饭的地方。 就这么着,筱粉蝶只身一人从天津来到了北京,在“陶壶居”落了脚。 “陶壶居”坐落在北京安定门里,成贤街西口斜对面,坐西朝东,三间门面, 里面进深不小。据说道光时候就存在了。许是成贤街国子监哪位有雅兴的大学问心 血来潮,踢开裕顺、天全、广泰大茶馆不论,单给这个并不高级的二荤铺茶馆取了 这么个很别致的名字,很有“江南茶社”的派头。 其实并无江南茶社的内容。“陶壶居”是个坤书馆,所谓的坤书就是有一帮女 演员,固定在茶馆里,为客人演唱大鼓、时调、曲子什么的。这些人通常被称为 “大姐儿”或“姑娘”。“姐儿们”在半尺高的砖台子上挨着长板凳坐了一排,轮 着上场。也有客人专门点的,每唱一曲打钱一回,由唱的亲自下台。喝茶的人愿给 就给,不愿给就不给。不给钱,打钱的不能恼,得赔着笑脸一样热情,这是规矩。 因为这是茶馆。人家是冲着茶来的,你的唱只不过是个捎带。当然,有意捧角的就 得多给钱,点名要某某的也得多给钱。这也是规矩。 光顾“陶壶居”的客人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借大厅堂里,有潦倒文人,也 有弓!车卖浆者流。还有拉房纤的,放印子的,倒腾人口的。乱哄哄中各有各的范 围,互不干扰。茶馆的柜上有盐水问炉儿,蜂糕、肉馒头出售,也有糖豆和瓜子儿。 盐水闷炉儿是一种京城常见的比较粗劣的芝麻点心,跟烧饼不同,不禁饿,当不了 饭,是吃着玩的,下苦力的对这些品种一般不予问津。他们常常是自带了吃食,烙 饼、窝头、火烧一类,瓦壶粗碗,就着下等大叶茶,吸溜吸溜,竟也能吃得满脸放 光,满头冒汗。 茶馆里,靠西两张桌子永远被几个黑红脸膛的壮爷们儿把持着。不明真相的以 为他们是镖局的人,其实那是“隆记”营造场的大小把式。营造场用现在的话来说 就是搞土木建筑的,往大里说是建筑公司,往小里说就是个施工队。按老北京的规 矩,建筑行在没有活计的时候要到固定的茶馆里喝茶等活。这本是针对打零工的小 工而言,像“隆记”这样在九城都很有声誉的营造场绝不会到茶馆来。但现在由于 战乱,由于国民党的大撤退,他们不得已,也“泡”了茶馆。在早先,“隆记”一 直是做官活的,也就是说是给皇宫当差的。“隆记”老掌柜的赵万和是宫里带顶子 的走工,手艺精细讲究,没人能比。赵家是建筑世家,都说一打建北京就有他们家 的份儿。老先祖赵祥是南京人,少年时候就参与过南京端门的修建。永乐十五年, 随大批南方工匠迁到北京,承担紫禁城的建造施工,是个聪明过人的人,被任命为 “营缮所右丞”,人称赵鲁班。从赵祥到这会儿,已经是第十九代了。十九代,北 京的五坛八庙加紫禁城,哪件都有赵家的心血在里头;哪件赵家的人都能对它说出 个子丑寅卯来。 王满堂是赵家的第十九代传人。严格说他不是赵姓的直系子孙,他是赵家的姑 爷。老爷子赵万和没有儿子,民国三十二年临去世的时候就把闺女赵大妞和一把手 艺都留给了他,留给了他这个从山东流落到北京的徒弟。王满堂三十六七岁,有着 山东人的挺拔与耿直,言语不多却说话掷地有声。黑红脸膛高鼻梁,浓眉下衬着一 双单眼皮的眼,透出了他的干练和果断,也透出了他的男人风度。不止一回,街坊 刘婶悄悄对他的妻子赵大妞说,我怎么看你们家鸭儿她爸怎么像关云长,越来越像。 赵大妞不说话,只是乐,人家说她的丈夫像关公总不是坏事。 现在,像关云长的王满堂和他的同伴们在“陶壶居”等活。近半个月了,没等 到任何活计。没有活计就没有进项,“隆记”底下几十户人家,有的家里已经揭不 开锅了。 吃饭的问题让王满堂心焦。 筱粉蝶在砖台子上仍旧一板一眼地唱她的《王二姐思夫》: …… 想二哥一天吃不下去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去一碗汤。 什么叫做饭?哪个叫做汤? 饿得奴前心贴在后腔。 …… 坐在桌角一个叫老剩儿的小伙朝台子上扔过去一嗓子:吃不下去给我哎,爷们 儿这儿也正前心贴后腔哪! 王满堂瞪了老剩儿一眼,老剩儿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坐在老剩儿对面的风水先生萧益土也嫌老剩儿轻狂,不满地嗔怪道,瞎搅和什 么?你给我好好儿听唱!听听人家筱粉蝶那嗓,脆得跟小水萝卜似的。 老剩儿说,萧先生,我要像您,早晨肚子里有一碗炒肝俩薄脆垫底,我也能坐 这儿细细地品王二姐。 老萧说,就是让你吃饱了你也听不出滋味来,你就没这根弦。 老剩儿反驳说,那不见得!我从小就听我妈唱“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我 不是听不出好来。 老剩儿姓史,家住西郊。有个寡妇妈,家里孩子不少,他是老小,所以才叫了 “老剩儿”。也是命,史家的孩子多虽多,却落不住,小小年纪便一个个急匆匆地 奔了黄泉之路,只剩下这个“剩儿”,跟着老母亲相依为命。用现在的话说是老剩 儿的恋母情结很重,动辄就是“我妈怎的怎的”,把妈老挂在嘴上。史家穷,孩子 却养得娇,老剩儿十三进“隆记”的时候,脑袋后头还拴着一根小辫,扎着红绳, 完全是个大孩子。 王满堂没理会老萧和老剩儿的争辩。他喝了一口茶说,今天锣鼓巷李先生家要 修房,挑顶换椽子,顶是单檐歇山顶。老剩儿你叫上三个壮工把这个活干了。 老剩儿不想去,他说歇山顶他干不了。 老萧也说,老剩儿的活儿软,戳不起来…… 王满堂说,怎么叫戳不起来呢?当初修成王府卷棚的时候我也觉着自个不行呢, 还不是摸着干着,就把活干出来了?不能什么都指着师傅,靠着师傅,有话说,师 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早晚都有单独挑大梁的时候。 老剩儿还是有些犯憷。 王满堂对老剩儿说,修歇山顶是古建里最常见的活,你跟着我也修了不少了, 去年修故宫神午门的东大房你还记得不?就照那个干。 老剩儿说,师傅您不去呀? 王满堂说,一个小院挤得下那么多人?说不定待会儿还有大活,我得在这儿候 着。一又嘱咐说锣鼓巷李家是个大宅门,上大宅门干活得懂规矩,进门记着穿长衫, 干活时脱了,上房前言语一声,让人家茅房里的人提早回避。干自己的活,别东张 西望。无论活干完没有,走的时候都把院子给人打扫干净…… 老剩儿点头称是,准备招呼人上锣鼓巷。 王满堂要来三个肉馒头,让老剩儿趁热吃了。老剩儿有些不好意思。王满堂说, 你别推了,吃饱了快走,还能抢出半天的活来。 老萧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先别急,容我算算。今天是十月初四,忌土瘟土府 土,忌天贼月建,天地转杀九土,怕是动土不宜啊! 众人看着王满堂。 老剩儿也有些犹豫说,师傅……要不就等明天…… 王满堂对老萧说,老剩儿他妈病着,他挣一口是—口,你没看见他都急成什么 了?老萧,你那老皇历该收也得收收,不能不管不顾,什么时候都往外晾。 老萧没有说话,把脸转向台上的筱粉蝶。 王满堂没理会老萧的态度,对老剩儿说,你走吧,活干细点儿。 老剩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有人进来说,锣鼓巷的房主李先生刚才捎话来, 说下礼拜再开工,主要是这几天手头钱不凑巧。 老剩儿看着王满堂不知如何是好。“ 王满堂说,那就先别去了。这年月,白干拿不着钱的事多了,北京城跑了多少 大官啊! 老萧脸看着台上说,人家李先生就不会跑,这个李先生要跑就不会修房,还是 挑顶大修。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人要是跟天硬掰着,不行。 老剩儿说,咱们快半个月没活了…… 王满堂安慰他说,咱们有手艺,不愁没饭吃,我让大摊儿出去找活了。你放心, 有大活咱们全上,有小活就是你一个人的。 老剩儿说,咱们见天在茶馆里死等怕不是个办法。 王满堂叹了一口气,很是有些一筹莫展。 老萧望着台上赞道,这丫头越唱越有味了。 旁边一个喝茶的问,萧先生,您说这筱粉蝶来北京,也是应着数数? 老萧得意地说,那当然。筱姑娘是属牛的,往西来是顺,如今又站在艮位上, 照这样,不出一年,准是大红大紫。 另一喝茶的说,萧先生,现在解放了、您这“隆记”养的风水先生怕也该歇了, 共产党好像不信迷信。 老萧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地说,谁说这是迷信?这是科学!大科学,一辈子也钻 不透的大科学!天地未形,曰太始,太始生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 有涯垠,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是盖房就得讲风水,讲风水就得有风水先生。共产 党也得服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经验。坐北朝南的大瓦房谁不爱住?没风水先生盖得 出坐北朝南…… 王满堂说,你行了吧,少说两句,下一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老萧说,担心我干什么?大可不必,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土木行,顺于道德而 理于义。下步棋我算过了,咱们要启大运…… 老萧正说着,满头汗水的大摊儿领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找王满堂。 王满堂赶紧让座,让泡好茶。众人见来了官面上的人,都觉着新鲜,呼啦啦围 过来好几个,为的是听听干部说些什么。大摊儿介绍说那干部姓张,正在茶馆外头 四处打听师傅呢,刚好让他碰上。又对干部老张说。这就是我师傅王满堂,瓦。木、 扎、石、土、油漆、彩画、糊都是行家。 张干部就跟王满堂握手,亲亲热热地叫王师傅,没有一点架子。大家都认为张 干部是来找大伙干活的,由官方出面,这活小不了,至少两三个月的嚼谷有了。张 干部很客气,一口一个工师傅地叫。说他是建筑部门的,知道“隆记”是藏龙卧虎 之地,有一批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就想跟大伙商量商量,成立古建队,抢救修复北 京一些濒危的古旧建筑。张干部说,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首要的就是古建 行,北京毕竟是一座古城。 王满堂有些沉吟。成立古建队,这关系到“隆记”老的小的,几十口子人的前 程。他得细细掂量掂量,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干或者不干。 年轻人则有些急切,他们问古建队拿不拿国家工资,算不算国家的人。 张干部说,算。 大家就都看着王满堂,眼神迫切,希望他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而王满堂却还 在犹豫。这时,老萧挡开众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隆记”营 造场的,按说也都是国家的人。“隆记”营造场不是一般的营造场,那是给宫里伺 候差事的,技术都是一顶一的棒。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的老掌柜赵万和吧,西太后 时代是戴红帽子的,珊瑚顶哪,派头大了,在土木行,谁提起来谁坚大拇指!宣统 时候,我们修过水晶官。御花院甬路的砖雕故事,就是王满堂和他师傅码的;”袁 世凯时候我们修过中南海;段琪瑞时候我们修过铁狮子总理府。也就是到了日伪以 后,我们才接些外边的零散活计。 张干部说。我知道,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我们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就是 要把你们这些能耐人收拢起来。“ 王满堂问张干部是不是要收买他们。张干部说不是收买,是要把大伙组织起来, 一块儿建设新中国。还说了些革命的话。 王满堂向张干部提出,既然要组织起来给公家干,那么“隆记”的老少爷们儿 就—个不落,都进建筑队,其中也包括老萧。张干部问老萧在“隆记”是干什么的。 王满堂说老萧是看风水的。说萧家几辈儿都在“隆记”、是土木行离不了的人。 老萧很自得地介绍自己是设计师的先行官,一说没有他的建议,再有本事的设 计师也画不出第一条线。 张干部说,行,老萧来我们也欢迎。要是大伙没意见,就请老萧给造个花名册。 大伙下礼拜来单位办手续,领工作服,上班。 老萧说干吗要等下礼拜,明天就很好,是大好的日子。张干部说明天就明天。 老剩儿问一个月给多少薪水。 张干部说先自己根据技术评定,再按国家规定发给,总之,不会亏待了大伙。 老剩儿问,往后就按月给薪水了? 张干部说,不但薪水按月给,干得好还有奖金,得了病国家全包。 老剩儿说,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老萧,您祖上给皇上干的时候也没拔到这 份上吧? 张干部说,解放了,整个国家都是咱们自个的了,咱们盖房建楼全是给咱们自 己盖,不是给什么皇上干了。工人是国家的栋梁,中国这座大厦,全靠大伙支撑着。 王满堂说,要说栋梁,这可是我们土木的老本行,我们知道它的分量。 大伙跟张干部又聊了些别的,张干部就走了。 大伙都很高兴,老剩儿冲着台上喊,粉蝶姑娘,别老思夫啦,给咱们唱个好听 的。 筱粉蝶说,我给大伙唱段《风雨归舟》助助兴? 大家都说要热闹的,不要凄凄惨惨的。 筱粉蝶就抖起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冷嗖嗖, 堪堪的大雨临了头。 望江天电掣雷鸣一阵阵风云骤, 获金鳞鱼翁摆架荡归舟。 …… 众人喝彩。 王满堂对掌柜的说今天大家高兴,茶钱全由他包了。老剩儿听见了,就要换新 茶叶可着量喝。老萧拍着他的后脖子让他留神晚上别尿炕。 掌柜的说,王师傅,您高兴我可不高兴,打明儿开始,再没人来喝茶等活了。 您诸位倒是拿了国家工资了,我还得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挣。 大摊儿让掌柜的改行,也当工人,说工人吃香。掌柜的说要不行真得改辙了。 大伙都乐,老萧更是高兴,卖乖地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今天咱们要启大运, 怎么着,没瞎说吧?众人都赶紧应和。没啥说,没瞎说。 王满堂说,老萧,我虽然把你保下来了,心里却是没底,不知道你到了建筑队 能干什么。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就耍这一片嘴,在“隆记”营造场你是个宝,在 共产党的建筑队里怕不行。 老萧说,我萧益上凭本事吃饭,“不用你替我操心。 大家谈论着明天的事情,从门口进来了一个梳着分头的清秀青年,筱粉蝶的声 音立即变得分外响亮: …… 哎我猛回头。 筱粉蝶炽热的目光与青年相对,接下来柔声唱道: 见一个贪午睡的小牧童儿, 他在那两地里啼哭哇, 看那光景是去找牛。 筏粉蝶与那年轻人彼此会心一笑,年轻人就着台口找了个座坐下了。 筱粉蝶一曲唱罢,拿着笸箩下来敛钱。走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给了一张大票。 筱粉蝶说,王大哥您老这么疼我,谢谢您啦。 王满堂说,不是我疼你,是你的玩艺儿好。 筱粉蝶嘴甜,告诉王满堂下回给他唱段新学的《五末寅初》,说那个段子词雅, 曲子也配得好。 老萧掏了两张大票,有与王满堂争高低之意。 筱粉蝶说,恭喜您有高就了。 老萧说,是我的运走到了这一步。闺女,你的运也开了,往后瞧好儿吧。 筱粉蝶给老萧道了谢,走到前面去了。筱粉蝶来到青年跟前,青年掏了张大票, 被筱粉蝶悄悄挡了回去。 老萧意犹未尽,还想跟筱粉蝶说点什么。扭头一看王满堂正注视着他,便说王 满堂的印堂发亮,人中光润,眉间带喜,今天准有好事。 王满堂说老萧是没话找话。说明天都有单位了,这就是大好事。老萧说不是, 说明天的好事是大家的好事。他说的这好事是单属王满堂一人的好事,说王满堂的 右眼眼角发湿,这就是说,老王的好事出自于内宅。 老剩儿仔细地将王满堂打量了半天,说他怎么也看不出来“人中光润”,“眼 角发湿”。 老萧说,你要看得出来你就不是史老剩儿了。 两人正在抬杠,王满堂的二女儿坠儿从人群里钻过来,惶惶地说,爸,我妈完 了! 众人一下静下来。 王满堂问怎么个完了。坠儿说已经死了。 王满堂一听脸有些变色,站起身抱上坠儿就走。大摊儿。老剩儿等人也一溜儿 地跟出来。他们的师傅家里出了大事,作为徒弟,他们得帮着料理一把。 老萧喝着茶没动窝,他看着打狼似的涌出去的一群人说,死了,未必是坏事。 你们跟着去起什么哄,添乱! 王满堂领着众徒弟一路踢土壤烟,火烧火燎地拐进灯盏胡同九号,一行人转过 精美的砖雕影壁直奔内室。 王家的小院干净齐整,一棵枣树在西厢房窗下静静地挺立,南房刘家的花门帘 一动不动地垂着。爱咋呼的邻居刘婶竟也能让小院在白天没有响动,这的确是少有。 王家檐下炉子上的水开了,呼呼地冒着蒸气。小院的静溢让王满堂的心一下提到了 嗓子眼。他从炉子上那无人招呼的开壶,切实地感到家里出了事情,而且是大事。 王满堂在房门口放下坠儿,拉开屋门,拉门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手有点微微发颤。 随着房门的拉开,一声响亮的响声从里间传出。 王满堂愣了,来“帮忙”的徒弟们也愣了,大家一时回不过神来。 随着婴儿的哭声里间旋出了刘婶。没等王满堂张嘴,刘婶很利落地给满堂请了 个安说,我给王大哥道喜了,您添了个大儿子,母子平安。 王满堂张着嘴啊了几声,半天才说,不是……还……还不到日子…… 刘婶说,不到日子架不住这小子性急,非得这会儿出来,差点儿没要了大人的 命!鸭儿她妈死过去两回,血流了一脸盆…… 王满堂问现在怎么样。 刘婶说命保住了,人还是虚,得慢慢补。 徒弟们听了就往里屋推师傅,弄得王满堂很不好意思,有的人吵嚷着要让王满 堂请酒。外间屋正喜气洋洋地闹腾时,不提防从里间屋飞出一碗小米粥,啪的一声 在堂屋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粥撒了一地,溅在大家的脚上、裤腿上,将热闹的气 氛凝住了。 外屋一时鸦雀无声。 刘婶搭讪着说,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我们福来该下班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去。 说着侧身闪出门去,小跑着奔向自家的南屋。 王满堂和徒弟们战兢兢地进到里屋,看见大妞头上蒙着手巾,脸上满是愠怒, 眼睛哭得红肿,坐在炕上老虎一样盯着师徒们。 气氛有点僵。 王满堂设话找话地说,生了? 大妞没有理睬他。 王满堂装着很有兴趣地凑到床前去看儿子。大妞一把把王满堂推了个趔趄,吼 道,别碰我儿子! 王满堂说,你这是干吗?早晨还好好儿的,哪儿来的这么大气。 大摊儿给师傅打圆场说,师傅,师母这么重的身子,您就不该再上茶馆去。这 可真是您的不对了,这事搁谁,谁心里也不忿。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生孩子,我在跟前顶什么用?这又不是上房梁,人越多越 热闹。 大摊儿暗中示意王满堂别说。 老剩儿说,师母气也罢,恼也罢,都是表面,心里头是高兴着呢!老王家得了 大儿子,长门长子,应了老萧的话,好事,大好事! 大妞突然呜呜哭出声来,呜咽着说,再别说什么长门长子的话……在这个家里, 别说孩子,连我都算不上什么! 王满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妞越哭越来气,顺手抄起炕上的东西朝王满堂拽,一边拽一边骂。害得王师 傅的徒弟们一边往后退一边忙不迭地捡东西。炕上的小孩子也凑热闹,哇哇地哭, 屋里乱成了一团。 周大夫出现在门口,给王满堂作了个手势,叫王满堂出来。王满堂来到院里问 有什么事,周大夫说,你到我屋里来一趟。王满堂就随着周大夫来到后院,后院三 间北房周大夫住着,两间东房作为王家堆房空着。 周大夫推开了自家房门,房间里坐着一男一女。看见王满堂,女的有些发愣, 男的站起身毫不拖泥带水,清清爽爽地叫了一声“爹”。 王满堂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他觉得自己在“轰”中感受到一种撕裂,痛彻心 骨的撕裂,将他扯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迸发着浓艳的鲜血,战栗着,飘落着…… 是那颗落在老王家土房上的炸弹。 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王满堂从家里后墙匆匆翻出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 过段工夫俺就回来! 那时候,抓夫的日本人已经到了村口,村里已经鸡飞狗跳墙地乱了。 王满堂一走就没了信儿,他离开时儿子三岁,现如今十七。十四年了,好漫长 的“工夫”。 王满堂走后,麦子曾经领着公公婆婆,“拖着儿子逃了无数目反,后来躲在一 个叫窦庄的小山村。听说老家被日本人炸了,老王家那两间低矮的土房也被炸成了 大坑。那一回,村里的大部分人没跑出来……一 有人指着那个坑说,老王家,绝了。 人们想麦子和她的儿子是死了。 王满堂后来得到消息回了一趟家,见识了那个积满了雨水的大坑。坑里有蜉蝣 在徘徊,坑沿有蛤蟆在跳跃,一地半人高的荒草,半棵烧焦的柿树…… 王满堂在坑边烧了一刀纸,扭头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他不能再回去,不能再见那个让他心碎的坑。他没有家了,在山东临州,他什 么也没有了。 但麦子还有。日本投降后她在坑上又搭起窝棚的时候,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王满 堂。她坚信满堂活着,坚信满堂没有忘了她和孩子。她托人四处打听丈夫的消息, 终于她带着儿子寻到北京来了。 今天,麦子挎着篮,抱着一只鸡,柱子背着包袱,从前门下了火车。一路走一 路问,寻寻觅觅地寻找灯盏胡同九号。对她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乡村妇女来说,在 北京找人,很有点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悲壮。她不识字,没念过书,她也不会说她的 家乡山东临州以外的官话。一句话,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但是乡下女人 并不意味着愚昧,也不意味着退缩。她之所以能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是她对丈夫的 信念,不可动摇的信念。 王满堂是她的男人。 麦子一步步向灯盏胡同靠近的时候,王满堂的续弦赵大妞正拖着沉重的身子和 刘婶在门口挂国旗。 送水的木头水车来送水,停在九号门口。送水的汉子把堵在大木桶上的塞子一 拔,水由洞眼流出,消人下边接水的两个木桶里。水桶满了,送水的的堵上塞子, 用扁担勾起两桶水,颤颤悠悠地走进后院。大妞和刘婶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嫉妒和不 屑。水是给住在后头的周大夫送的。周大夫当过国民党军医,单身一人,没有家眷, 人随和,没脾气,好帮助人。不但在九号,就是在这条胡同里都很有人缘。 刘婶看着送水的背影说,一个国民党……天天让人把水倒到缸里,舒坦的…… 大妞顺着说,我这双身子,谱也没摆到这份上…… 两人正说着,周大夫穿着长袍由院里走出来了。周大夫梳着分头,面容清俊疏 朗,皮肤白皙,一看便很。“国民党”。周大夫跟两个挂旗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 招呼,将手里的空奶瓶子放在奶箱里,又打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刘婶揶揄地说,又盼南边来信哪。光信来不见人来顶什么用? 周大夫冲刘婶笑笑,对正往墙上划道道的送水的说,月底一块儿算。 大妞堆出笑脸说,周大夫,今儿几号啦? 周大夫脱口说三号,又突然想起什么说,王嫂,这月的房钱我待会儿就给您送 过去。 大妞说她没别的意思,说早两天,晚两天没什么,让周大夫不必着急。周大夫 说前段时间,北京城郊炮声不断,人心惶惶的没人有心修房子。往后就好了,日子 一平稳,王大哥不愁没有活干。刘婶听了周大夫的话老大不高兴了。刘婶说周大夫 的话不对,前段时间是国民党反动派人心惶惶,老百姓并没有人心惶惶,不能混杂 到一块儿说。周大夫脸上很尴尬,嘴上不住地重复,是反动派心惶惶,反动派人心 惶惶。…说着转身想走。 刘婶说,你先别忙着走,过来给我看看这国旗哪边是正,哪边是反? 周大夫说旗子挂上去两面都能瞅,不分反正。 刘婶说,怎么能说没反正呢?你瞧,这么看黄五星在左边,翻过来看黄五星就 在右边…… 周大夫说,您要是在西边看它,它就在左边,您要在东边看它不就又过去了嘛。 刘婶转不过弯来,比划着旗子不知怎么办好。大妞从刘婶手里拿过旗子,踮着 脚往高里挂。一神胳膊,忽然觉着不对劲儿,捂着肚子嘴里直吸溜。 刘婶看见大妞扶着门框,皱着眉,额上直冒汗,便问,要生? 大妞不说话。捂着肚子蹲下去。 刘婶说,说不让你伸手,怕神着,你急呀!你看,怎么样? 刘婶拉大妞,拽不动。刘婶说,你顺着我的劲儿来,别跟我别扭着。又四下张 望,见周大夫已经进院,急切地喊,回来!我喊你哪! 周大夫没听见。 刘婶焦急地看看院里,喊,院里有人没有哇? 坠儿骑着根竹棍跑过来。 刘婶说,怎么是你? 坠儿说,这院里就剩我了。我姐上学去了。 刘婶让坠儿叫周大夫来,越快越好。坠儿说她得骑着马去。刘婶说骑炮打灯都 行,只要快! 坠儿骑着竹棍往里跑,刘婶在后面喊,别骑棍,丫头家不兴那样!又低下身拽 大妞说。这阵过去了咱们还是得进去,在当街算怎么档子事。 大妞说她不行了,这肚子不是她的了…… 刘婶说,不是你的是谁的?又不是第一胎,别吓唬人。 刘婶架着大妞艰难地从门口走进院里。大妞已经迈不开步了……血顺着大妞裤 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面。刘婶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枣树下,直起身子喊,来人哪! 那声音已经急得变了调。散了。 周大夫随着坠儿奔到前院。刘婶冲着他就嚷嚷,我叫你别走,叫你别走,你连 头也不回,跑得比兔子还快。看看吧,这儿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刘婶,拉过大妞的手腕数脉。 大妞的手在抽…… 刘婶看着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样子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医院叫大 夫去,你别把人耽误了。 周大夫说,您到隔壁医院叫来的也是我。 刘婶说,我就不信那个医院除了你就没别人。 周大夫说还就没别人,妇产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个。周大夫说产妇这么抽 不是个好征兆……让刘婶把病人扶好了,从兜里取出一包针来,挑出一根就往大妞 手腕子上扎。 坠儿一把拦住,哭着说,不许你扎我妈! 周大夫说,小孩子家别捣乱。上门口玩去。 刘婶也拦住不让扎。她说,孕妇不能挨针,一扎就流产,扎坏了你担得起吗? 周大夫说,孩子都出来一条腿了,还怕流产……扶住,别让她乱扭。 坠儿还在哭,死活不让扎她妈。 刘婶让坠儿去关大街门,别让外人进来。坠儿刚走到门口,正碰上了寻来的麦 子。麦子拖着一副很持的山东土腔问坠儿,这儿是不是灯盏胡同九号老王家。坠儿 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两个土得不能再土的乡下人问,你们是谁? 柱子说,俺是山东临州王家庄的,俺找俺爹。 刘婶说山东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颗炮弹落在房顶上。 柱子大声说,俺还活着!俺来找俺爹,找王满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坠儿急得拽着大妞的衣裳大声 喊妈,她认为她的妈已经死了。 周大夫让麦子搭把手,把病人抬进屋去。麦子看这架势也不便再说什么,抽起 大妞上身帮着周大夫住屋里抬人。刘婶让坠儿快到茶馆喊她爸爸回来。坠儿骑着棍 子在院里迂回着跑了一大圈,才向门口跑去。 刘婶冲着外头喊,跑直线,留神车! 王满堂被周大夫叫到后院半天不见出来,他的徒弟们谁也猜不出家里发生了什 么事。想了想觉着还是走的对,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在师傅家里呆着总不是个事儿。 几个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王家的大女儿王国英下学,王国英小名叫鸭儿,是 方家胡同小学三年级学生。老剩儿们告诉她,她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模样挺俊。 鸭儿一听扔下书包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妈。 鸭儿兴冲冲地跑进里屋,一见屋里零乱的情景闹不清怎么回事,她扑到床前问 她的妈怎么啦。 大妞脸色苍白,闭着眼无力地在床上淌眼泪。 鸭儿说,妈,您说话呀! 坠儿在一边学着麦子的腔调说,“俺找孩儿他爹。 大妞的眼泪扑籁簌往下滚。 坠儿说,姐,山东人来了,在周叔家。爸不要咱们了。 鸭儿眼一瞪说,他敢! 怒火中烧的鸭儿不愧是王家的大闺女,她黑着脸,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地来 到后院。 周大夫为麦子娘儿俩买烧饼去了,屋里只有王满堂和他的山东亲人。麦子告诉 王满堂,家里老娘还在,还在盼望着儿子回去。王满堂听说娘还在,激动得只是满 屋转,恨不得当下就打火车票回山东。 麦子说要走就尽早,她带着回去的盘缠,在家里种地比在北京更踏实。娘年纪 大了,身边也得有儿…… 王满堂也说,回,一定得回!我想娘想得苦。 麦子说既然是这样,不如明天就回。王满堂也认为明天回挺好。话一出口王满 堂又感到有些草率,他想了想说,明天不行,明天还要上班…… 的确,明天是“隆记”进古建队的第一天,那么多人在等着,说好了的事,哪 能说走就走……王满堂告诉麦子还有古建队的事情,他现在是身不由己了。麦子则 不管什么古建队不古建队,咬定了王满堂,让他跟她回山东。 王满堂说,我现在是公家的人了。 麦子更加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俺的人。 王满堂和麦子两个在谈论回不回山东的时候,柱子就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审视着 母亲身边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这是他的父亲;是他祖母和母亲时常念叨的父亲; 是他们王家的主心骨,是给了他生命,并且在血管里与他流动着同一种血液的父亲。 也是将他们抛弃在乡村,十余年没有音信的父亲……父亲在北京又成了家…… 柱子的脸上满是怨恨与冷漠。他不能投入到父母的情感之中,也不能理解一贯 刚强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何似能这样容忍,这样低声下气。来北京之前,母亲反复 地嘱咐他,不能跟爹发脾气,要跟爹亲。只要爹能回家……现在爹不想回家,柱子 觉得母亲的一切心计都是白费。他不耐烦了、挡住母亲的话头说,娘,你甭说了, 他是舍不得那女人。 麦子惊奇地看了半天儿子说,柱,你是咋说话呢?你怎能他、他的,这是你爹! 又转身对王满堂说,俺都看见了。他爹,俺不怪你,怪俺。麦子把拉子推到王满堂 跟前说,柱,给你爹跪下,他不回你就不起。 柱子死活不跪。 王满堂说,你干吗难为孩子…… 柱子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父亲。 鸭儿一脚踹开门,站在门口插着腰,单刀直入地说,这个女的,你什么时候走 哇? 柱子脖子一梗说,俺们不走。俺来找爹。 鸭儿说,找爹,爹是找来的吗?你爹是谁,我不认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别以为到了北京在哪儿都可以认爹。 鸭儿一口利落的京腔当下就噎得柱子没了话,山东小子的嘴没法和北京的丫头 片子对阵。 王满堂刚要喝住女儿。麦子在旁边就把话接上了,麦子说,看你这妮子嘴还挺 厉害,可是说话得站在理上。这是你们家不假,你不能占着地利就欺负人。俺也不 是没来头的,俺是受他奶奶的嘱咐寻来的,来给老太太寻儿。 柱子这会儿又跟他母亲站在了一边,机械地说,俺来找爹。 鸭儿说,告诉你们。这儿是周大夫的家,人家周家既不该着也不欠着你们的, 你们该走就走,甭赖在这儿!说完,不容分说,拽上王满堂就往前院走,一边走一 边说,您不能不管我妈! 麦子在屋里也不示弱,大声说,你不认俺,不能不认娘! 柱子抻了抻麦子的袖口说,娘,咱呆的是人家的屋,我爹他住前头。 麦子说,拿上东西走,咱们上前院。 王满堂被大女儿揪到前院,揪到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大妞跟前。大妞没说什 么,王满堂搓着手,忧心仲忡地看着炕上的媳妇。炕上新落生的男孩还在哭,王满 堂没心思看那个包在小包袱里的猫儿一样的儿子。 大妞淌下泪水说,这个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你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王满堂说是,是儿子。 在大妞的目光下,王满堂笨拙而别扭地抱起了孩子。新生儿用一双亮晶晶的眼 在搜寻着什么,目光停留在王满堂的脸上。王满堂的心一下软了,他亲了亲小婴儿, 婴儿把眼闭了,面孔扭曲成一团。 王满堂对大妞说,这孩子秀气,将来有出息。 大妞说,我也给你生了三个儿女,你无论如何不能留下山东那娘儿俩。 王满堂说那娘儿俩在北京举目无亲,他们没地方可去。大妞说那娘儿俩上哪儿 去她不管,这是她的家,这院房是她爸爸盖的,姓赵…… 周大夫提着烧饼夹肉进了院,却发现麦子和柱子正坐在王家的台阶上。周大夫 问他们怎么坐这儿来了,麦子说不想给周大夫添麻烦。周大夫说也添不了什么麻烦, 就让娘儿俩吃烧饼,说是刚出炉的。柱子接过烧饼大口大口地咬,麦子说不饿,眼 圈里分明有泪在转。刘婶提过来一壶开水,怕临州娘儿俩啃干烧饼噎着。跟周大夫 商计说总得把人安顿下来。周大夫也这么想,就叫出了王满堂,问王满堂有什么办 法没有。王满堂也没有办法,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大夫说,已然这样了…… 王满堂说……一下都乱了套……鸭儿她妈不让留人。 周大夫说不让留人怎么着呢?不行就先到外头找个旅馆,让临州娘儿俩住下, 再说下一步。刘婶则认为周大夫的主意不好。刘婶认为,人家娘儿俩大老远从老家 赶来了,让住旅馆不合适。别说有这层关系,就是没关系的乡亲来了,也不能让住 旅馆。这事她做主了,说后院王家还有两间做堆房的东屋,拾摄一下让娘儿俩先住 下,鸭儿妈的工作由她来做。 刘婶的脑袋是永远够用的,往往在男人们都没了辙的时候她就成了诸葛亮。 周大夫说她这是个没招的招。 刘婶说这是个锦囊妙计,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