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晨,大妞在生火。劈柴湿,炉子光冒烟不见火苗,呛得大妞吭吭地咳。对面 正在煮稀饭的刘婶说,早让你用蜂窝煤,你不听,蜂窝煤能封,用不着天天生,看 看你这烟熏火燎的,知道的你是在这笼火,不知道的以为你要驾云上天呢。大妞说, 老祖先千百年都用的是煤球,没人见过蜂窝煤,那带窟窿眼的东西催不上劲。 白新生、福来和套儿走出家门,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朱惠芬和柱子双双推着车朝外走,朱惠芬让大妞记着早上给刨子跟斧子吃鱼肝 油。刨子和斧子是柱子的俩双胞胎儿子,白白净净的俩小小子,也是朱惠芬人家会 收拾,她的两个儿子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连袜子也一样,一般大小一个模样的 两个小孩在院里跑进跑出,给小院里添了无限生机。除了朱惠芬以外,连他们的爸 爸也分不清哪个是刨子哪个是斧子。 朱惠芬说今天刨子有点嗓子疼,让大妞多给刨子喝点水。大妞问哪个是刨子, 朱惠芬朝墙根看了两眼说就是靠墙站着,直打蔫的那个。大妞说待会儿他要是不打 蔫了呢?柱子让他妈甭费神了,俩一块儿灌,一人灌两缸子。大妞说这主意不错。 柱子与朱惠芬走了。 梁子和坠儿也上学走了。这几天梁子在工人体育场参加大型团体操的训练,第 一届全国运动会要在北京召开,梁子是作为团体操的背景而起着“翻页”的作用。 每人发一个里面有各种色彩的大本子,根据需要翻到某一页,数千人排列起来,就 组成了一个个画面。这种工作,一般由中学生来承担,既要有组织性又要有整体意 识,要精神集中。 小院里安静下来,门墩鬼鬼祟祟地溜到门口,踮着脚把奶箱拉开,将里面的牛 奶咚咚猛喝几口。柱子的双胞胎儿子刨子和斧子在他身后焦急地说,三叔,也让我 们喝两口。 门墩回身对侄子们说,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又赶上自然灾害,后天失调, 你们是什么营养,我能跟你们比。 双胞胎眼馋地看着门墩偷奶喝,门墩认为喝得差不多了,对其中一个说,水。 双胞胎之一颤颤巍巍地把一小铁碗水举过来,门墩将水倒进奶里,晃了晃说,稀了 点儿。双胞胎之二说都让三叔喝了。门墩告诫双胞胎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了他就 揍谁。 双胞胎齐声说,我们不说,我们不说。 门墩把手一挥,大将军般的说,走,拽泥去。双胞胎便“拽泥喽!”屁颠屁颠 地跟在门墩后面跑进院里。 门墩在影壁前和了稀泥,领着两个双胞胎用泥拽砖雕上的兔子,看谁拽得准。 很快雕花的影壁便被泥拽得一塌糊涂,那只兔儿也被泥糊住,俩双胞胎也成了泥球 儿。最后双胞胎之一斧子成了被进攻的对象,门墩与刨子的泥像子弹一样向斧子甩 去,稀泥顺着斧子的脸向下流。斧子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不是小兔子…… 我不是小兔子…… 大妞闻声赶来了,训斥门墩,你比他们大,你是他们的叔,是叔得有个叔样。 门墩说,叔就是这样。 大妞一手拽一个泥球样的双胞胎往口走。说,早晨刚穿上的衣裳,又得脱下来 洗,我成什么了,老妈子!又回头对门墩喊,门墩你还不上学啊?都九点了。 门墩说他今天不忙着上学,今天第一节是体育,他不爱上体育。刘婶说怪了, 猴了吧卿的人竟然会不喜欢体育。门墩说他主要是不喜欢体育老师。刘婶问为什么 不喜欢?门墩说老师腿短。刘婶说老师腿短你也不能逃学啊。门墩说再逃学也比你 们家胖套儿强,这会儿,你们家胖套儿正在小短腿手底下单练呢。刘婶问套儿单练 什么?门墩说单练跳绳,说刘家的套儿连着跳不了三下。 刘婶说,这不能怪套儿,我们套儿打小气管就不好,活动量一大就喘。 门墩说是让那身膘压的。 大妞把门墩的书包拎出来,替他背上说,快走吧你,油嘴滑舌的,王家怎么出 了你这么块料? 刘婶说这个门墩跟那个回国的别佳像哥俩。大妞说老马家一走有好几年了,连 个信也没有。 总算打发走了门墩,大妞又给双胞胎换完衣裳,屁股这才有机会挨了一下小板 凳。刚坐下马上又想起来了,还得吃鱼肝油。反身进屋又拿出鱼肝油瓶子,抠出一 粒,对其中一个说,张嘴。 刨子说他吃过了。 大妞说,瞎说,我还没老糊涂哪,我刚拿出来。 刨子说他昨天吃过了。大妞说这是今儿的事。 刨子跑,大妞追。 大妞让刘婶替她拦住一个。刘婶顺手抓住斧子说,逮着一个算一个,你先喂这 个。大妞喂斧子吃鱼肝油,喂完了还得张嘴,看看咽下去没有。斧子张开嘴说没啦。 刨子在树后偷偷观看。大妞回到窗台前取药瓶子,刨子蹿出,站到大妞身后。大妞 一回身看到刨子,让刨子一边去,说该那个了。说着又抓过斧子,斧子说他吃过了。 大妞说,你昨天吃过了。张嘴——一粒药丸又灌下肚。 梁子夹着大本回来了,说是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停止练习了。梁子告诉大妞说 他们为全国运动会排练的这个叫《革命赞歌》的大型团体操,到时候连中央首长也 要来看,所以要求很严,他们组图案的翻本一篇也不能错,顺序也很严格,比如钢 水从炉子里流出来,就得挨着翻,谁也不能提前。大妞不明白为什么钢水还能在画 上流。梁子告诉他妈那是一种动画效果。大妞还是不明白怎么个动画。梁子说就是 你翻完我再翻,画面就动起来了。梁子说,听说毛主席也要来看呢,毛主席也有一 个小本,谁翻错了毛主席一看就知道。 大妞说,那你可得精心,别让毛主席挑出错来。 梁子说,妈,翻到最后的时候别人都是蓝的,白的,就我一人是红的。 大妞问,为什么单你是红的呢? 梁子说,我是和平鸽的眼睛啊。 大妞说,也是不能翻错色儿,你要翻成绿的那就成了别佳的眼睛了。 娘儿两个关于别佳的眼睛还是和平鸽的眼睛的话题还没有说完,老萧和王满堂 走进院来,老萧一进门就要往下倒。大妞一把扶住老萧,直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 么了?刘婶从自己的屋里跑出来,用腿顶住坐在地上老萧的后腰,大声说,别让他 窝住气! 梁子拿来了一碗凉茶,给老萧灌下去,老萧缓了半天,终于像狼嚎一样扯着嗓 子出了哭声。 刘婶说,看样子是出大事了,让他哭,哭出来就好了。大妞让梁子快叫周大夫 来。老萧被众人扶进屋,靠在八仙桌的椅子旁,仍旧抽泣不止。周大夫来了,给老 萧号了脉,摇了摇脑袋说老萧的病不是扎一两针能了的事。大家问老萧究竟哪儿难 受,老萧指着胸口说他胸口疼。大妞说怕不是心脏病?王满堂冷丁冒出一句:拆东 直门! 王满堂的一声“拆东直门”再次勾起了老萧的伤心,他抹着鼻涕眼泪说,心血 啊!祖宗几代的心血啊!拆了它再上哪儿找城门楼子去?中国几千年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城墙。北京没城墙还叫什么北京城?拆了东直门这八臂哪吒城的风水全破 啦! 大妞说,东直门是我们家老祖先盖的,谁拆,他得先来问问我! 王满堂说,你儿子就敢拆。 大妞说,你说柱子? 王满堂说,他是拆城楼子的负责人。 大妞说,这兔崽子,他敢! 周大夫也说拆了怪可惜的,小时候上东直门途蛐蛐,摘酸枣,这回就真成了梦 里的往事了。 大妞说,就没别的办法啦? 老萧说,大铲车都开上了城门楼子啦! 大妞说,这么说就没辙了? 王满堂说,没辙了。 老萧说,说是为了便利交通,为了北京的基本建设。你说,城门楼子几百年都 没碍着谁,到今天它怎么就成了挡道的了呢! 片警大安在院里找门墩,大妞和王满堂赶快迎出去,他们知道这个大安只要上 九号来,准没好事。 原来西口的交警在警察楼子里发现了一个书包,送到了派出所,大安一瞧是门 墩的,就给拿回来了。看样子门墩是逃学了。王满堂本来为拆东直门就窝了一肚子 火,现在又来了个逃学的,气得咬牙切齿地说等门墩回来就打折了他的腿。大安说 门墩回来说说他就行了,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他小时候也逃过学。 大安要走了,周大夫说有件事托你大安反映一下。大安问什么事,周大夫问奶 站归不归派出所管。大安说派出所不管奶站,说周大夫有事尽管说,他能办就帮周 大夫办了。周大夫说他觉着近来这牛奶稀得跟兑了水似的,搞不清楚究竟是牛变了 还是奶变了。大安说他明儿上奶站给周大夫跑一趟。 刨子说,是三叔…… 王满堂警觉地说,你二叔怎么了? 斧子说,三叔不让说。 王满堂大喝一声,说! 刨子说是他三叔偷喝了,三叔说需要营养。王满堂对大妞说都是大妞惯的。 大妞说,怎么是我惯的?他不也在你跟前长起来的嘛。 老萧从王家走出来,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说是要回家。大妞让梁子送送 萧大爷,大安说他去送老萧,顺路。 傍晚,拆东直门的负责人回来了,王满堂自然没有好脸色,不跟儿子在一个饭 桌上吃饭。大妞也少有地坚决站在老头子一边。“负责人”叫了爸,叫了妈,爸与 妈只用嗓子眼儿哼了一声,根本没拿正眼看他。“负责人”只好拿他的两个儿子解 除尴尬,无奈儿子们早已被收编,一个冲他翻白眼,另一个不声不响用小勺舀了一 勺粥,啪的一下泼在“负责人”的脑袋上。 柱子一边擦着脸上的粥一边跟他的爸爸说,您跟我致气有什么用?这是北京市 政府决定的,东直门、西直门、德胜门。崇文门……八座城楼一圈城墙把北京围得 透不过气儿来,交通要发展,城建要改善,北京要腾飞,必须摆脱旧城的束缚。旧 的东西挡道了,就得除掉。 大妞说,你有劲没处使上西直门外头拆火车去,你在城里头较什么劲? 柱子说,北京要向国际型大都市靠拢就不能守住旧的不放,就得有所牺牲。 王满堂说,赶明儿你还要拆故宫呢! 柱子的声音也不低,如果需要也得拆。 朱惠芬赶紧收拢两个双胞胎,哄着劝着,拉回自己屋去睡觉。大妞跟出房门担 心着她的小儿子,想她的小儿子一走走一天,天都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早晨走 的时候就喝了一碗粥。大妞嘱咐孙子,以后三叔犯了错别当着爷爷面说。刨子问为 什么? 大妞说,你爷爷厉害,要打人。 刨子说,我就爱看打人。 斧子说,我也是。 朱惠芬说,走,睡觉去。 儿子到底是儿子,王满堂说是要打折了门墩的腿,真不回来,心里又满是惦记。 看看天已经黑透,王满堂不免来到门口,向着胡同口眺望。柱子拿件衣裳给父亲披 上,让父亲回去歇息,由他来等门墩。王满堂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发展到了夜 不归宿的份儿上。柱子说门墩还小,王满堂说他照门墩这么大的时候都知道帮着娘 上地里刨食了。 王满堂走到影壁前,见到被泥糊严了的兔子,叹了口气,细心地用手将泥拂去。 自言自语地说,老剩儿一晃走了十三年了,修建东直门的时候还是他帮着从练武场 找的砖……要拆了……现在要拆了…… 柱子说,我师兄要在…… 王满堂说,他保准反对你拆东直! 柱子说,那不见得。 门墩垂头丧气溜进大门,蹭着墙想往里钻,没蹭几步就被王满堂喝住。王满堂 问他上哪儿了?门墩说上学了。王满堂让门墩回屋去,说回去以后再好好收拾他。 门墩问柱子,我妈在不在? 王满堂说,你妈在也救不了你。 王满堂押着门墩刚走近屋门口,门墩忽然大嘴一咧,号陶起来,妈吔—— 大妞闻声由屋里飞出,一把将门墩搂在怀里,先问俄不饿,又问渴不渴,最后 又看身上有伤没有。王满堂与柱子对视,柱子苦笑说这也是一招,说毕回自己屋去 了。王满堂推着门墩,将他带到屋里,又指着坠儿的屋子,让大妞那屋待着去。大 妞不干,说你是要把我们母子生生拆散哪! 没了保护,门墩老实了许多,他坦白说今日是上动物园看猴了……哪儿来的钱, 是把王满堂的铜烟袋锅卖了……卖了两毛……是不够,把他妈的铜汤婆子也卖了…… 卖了三块……怎么花的,坐车……买烧鸡、冰棍……照了张相……书包就藏在警察 阁子里…… 王满堂越听越来气说他的四个孩子,哪个也没门墩主意大,数门墩让人费心淘 神。门墩说先不要这样说,说不定王满堂将来就得他的济,靠他养活呢。王满堂说 他得鬼的济,先揍门墩一顿是必要的,说着四处找掸把子,门墩鬼哭狼嚎,将声势 造得很大。 大妞哪里肯去什么坠儿的屋。大妞一直站在屋檐下,听见里面用了刑,流着泪 说,他爸,你拣那肉厚的地方打。 王满堂说,我还没碰着他呢。 门墩“痛苦”的尖叫传遍小院的角角落落,没有人出来劝解,大家都已熟悉门 墩风声大雨点小的伎俩,就是真打,也活该,实在是太不招人待见了。两个双胞胎 缩在床中心,既惊恐又兴奋,有许多事不能说他们不是三叔的同谋,是共犯。朱惠 芬说应该把俩孩子送幼儿园,老这么在家混不是个事。 柱子说,看你送得出去不。 昨天晚上,门墩是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打,王满堂没有找到掸把子,是用鞋底 子打的,效果也很不错,害得门墩趴着睡了一宿。 一大早晨,门墩就趴在大妞的腿上,说屁股疼。大妞撩起儿子的裤子,惊叫着, 瞧瞧给我们打的,屁股都青了,这胳膊,红一条紫一条的,简直惨不忍睹哇!你个 糟老头子,也真下得去手,门墩就不是你亲儿子吗?! 门墩更来了劲说,妈,我的屁股疼,里面疼,大半是有内伤了。 大妞说,真把我儿子打出内伤来,我就跟他没完。 王满堂说,你就惯吧。早晚是你害了他。 坠儿上学,看了门墩的样子说,羞不羞,多大了,还装个吃奶的样。梁子也要 去体育场,对门墩说,昨晚上我一听就是干打雷不下雨,你那套哄谁呀? 问墩说,滚,去翻你的小本吧。 柱子推着车出来,车上坐着俩双胞胎,俩双胞胎衣帽齐整,嘴里喊着,去幼儿 园,去幼儿园。大妞问去什么幼儿园。朱惠芬说,是这样,我们单位幼儿园办得不 错,我领着刨子跟斧子去看看。好了就送进去,不好还回来。 大妞说。幼儿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幼儿园是关孩子的地方。我见过,把孩子关 在小笼子里养着,出来放风也是拿绳拴着,一个套一个在街上走,穿一样的衣裳说 一样的话,分不清谁跟谁,都是切糕似的齐整,哪儿有院里跑进跑出的自由。 刨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母亲昨天给他和斧子做了那么多工作,敢情是要把他关 进小笼子里去。他一边从车子上往下溜一边说,我不进小笼子,我不去幼儿园了! 斧子也说他不去幼儿园了。 朱惠芬说,咱们昨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嘛?不兴变卦的。 刨子说,你只说有滑梯,有转椅,没说有笼子。 朱惠芬说,那是奶奶骗你们哩。 大妞说,我可没骗啊,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孩子,东口幼儿园的孩子睡觉都搁笼 子里。朱惠芬说那不是笼子,是带栏杆的小床,说她小时就睡那样的床。 大妞说,所以,把你睡得跟这个家就糅不到一块儿去。我的孩子们都是睡大炕 滚出来的,随和,贴人。 朱惠芬还要和大妞再说什么,大妞说不管怎么着,她的孙子也不许送幼儿园, 要不她在家闲着,就是浪费人力。柱子说孩子送幼儿园可以受到正规教育,将来懂 道理。大妞说,咱们老王家五个孩子,都没进过幼儿园,包括你在内,哪个不懂道 理了? 柱子说时代变了,人的活法也得跟着变,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学。 大妞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朝代有过幼儿园?哪个皇上 是幼儿园培养出来的? 朱惠芬说把孩子搁家,难免家长娇惯,看看门墩…… 门墩说,别扯我,我不代表王家的教育方针,我的行为我自己负责。 大妞有点变脸了说,这是什么话。你是看着我们王家的儿子争气才嫁给我们的。 老王家就是这么个家教,不搞什么洋务运动。 门墩在一边称赞他妈,连他哥历史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朱惠芬说还是带孩子 们去看看。大妞说看看也不行。说着上去抢孩子。朱惠芬一赌气推车就走。大妞只 抢下一个,夹在腰上冲着车上的那个喊,孙子,见那儿势不好就闹。让他们送你回 家。 朱惠芬两口子推着车无奈地走了。大妞低头问胳肢窝底下的孩子,你是哪个? 孩子说,我是刨子。 大妞说,是刨子好,那边光有斧子也干不了木器活。 门墩说,只能劈劈柴。 大妞说,事儿都是打你这儿闹的,你呀,给我上学去吧。大妞又问王满堂今天 为什么还不上班,王满堂说他身上不舒坦,歇了。大妞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老头子 一宿没睡,心疼他的东直门。 老北京有许多从明清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儿歌,这些儿歌伴着一代又一代北京的 孩子长大,人老去了,而歌却依然年轻,永远的长不大。这些旋律优美的儿歌,只 有用北京话唱起来才会那么活泼动人,才能那么撩拨人的心弦,碰撞到人心里最柔 软的地方。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唱大戏。 接闺女,请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不让他去, 他噔噔地放大屁…… 庭院里,大妞和她的孙子一边“拉大锯”一边唱。刨子说,奶奶,再来。大妞 又唱: 小小子,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刨子说,要媳妇干吗? 点灯说话,吹灯做伴, 明儿早晨起来给我梳小辫儿, …… 王满堂拿了把椅子放在房前晒太阳,难得的轻闲使得他不知如何消受这大好时 光。抬头望望天,天空湛蓝如洗,看看那棵枣树,树上结了细小的青枣。上班的上 学的都走了,院里显出了少有的寂寞,只有大妞和她的孙子在歌唱。大妞给王满堂 沏了壶酽茶,看王满堂那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不就一个东直门嘛,那是我们家盖的, 我都没像你这样,连班都上不了了……王满堂说自打人建筑行,他这是头一次为自 己歇工……身上的筋,都像给抽了似的,浑身发虚发软,脑袋一蹦一蹦地疼。大妞 说她在话匣子里听评书,哪叱抽龙王三太子的筋,三太子当时的感觉可能就跟王满 堂差不多。刨子就让奶奶讲哪吒的故事。大妞一边择韭菜一边讲哪吒。 大妞说不上幼儿园好吧?刨子说好。大妞要在刨子的胳膊上系个红绳,说免得 明儿弄错了。 刨子说,奶奶,错不了,我明天不上幼儿园。 大妞说,保不齐我又把那个扣下呢? 刨子说,我自个儿留下。 大妞说,奶奶就喜欢你。你是谁来着? 刨子说他是刨子。 大妞说,对,刨子。奶奶就喜欢刨子。 王满堂觉得心里乱,不踏实,他最后决定,还是得去趟东直门。 大妞说,东直门拆得稀里哗啦的你干什么去?去给自个儿添堵吗? 王满堂很有些悲枪地说他是给东直门送行,一个建筑不在了,犹如一个老朋友 不在了,他不是以古建工人,他是以一个北京市民,以一个与东直门相濡以沫的朋 友,再看一眼东直门……王满堂说得很动情,大妞听得心里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王满堂拉着孙子出了门,大妞追到门口说,刨子,看着你爷爷点儿。 刨子说,哎。 在日常生活中,大妞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是补袜子。王满堂的木工活好,王家也 就具备了从小到大十几个袜子板。旧时补袜子的程序是先将破袜子套在大小合适的 袜子板上,再剪布,补底,补(革幼)。孩子多,补袜子的量就大,也搭着那时候的 袜子不禁穿,所以谁都很少穿不打补丁的袜子。 刘婶打毛衣,大妞补袜子,在这静下来的小院里,老姐俩做着这种永远做不完 的功课。大妞补着补着袜子突然说,我这儿想呢,我们家鸭儿在昌平前进袜厂织袜 子,成天跟新袜子打交道。我呢,天天补袜子,跟破袜子作战。打七岁的时候我妈 就教我补袜子,补到今天……怎么也补不完。爷儿几个的脚都跟长了牙似的,袜子 穿三天就破,一年就发那几尺布票,全补了袜子了。你稍一疏忽,两天没补袜子, 人家的脚后跟就露出来了,外人看着不说露脚后跟的,说我,这娘们儿,怎么这么 做哪。 刘婶说她上个月给套儿拿新布做了个背心。 大妞说,你当我没看出来,套儿那个背心是拿手绢拼的,前边是小白兔拔萝卜, 后头是山水风景,就仗着你们家新生在商店能买出几块手绢来,连你们家的屉布都 是百鸟朝凤。 两人就笑。 鸭儿抱着大纸箱子进家了,大妞奇怪,又不是礼拜天,不知鸭儿为什么回来。 鸭儿让她妈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妞进屋看了看月份牌说什么日子也不是。鸭儿说 今天是大妞的生日。大妞这才猛地想起什么说,可不,我今年……五十三啦…… 大妞五十三岁生日这天,大女儿给她买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和一件的确良衬衣。 大妞头一次见识的确良,为的确良的色彩和质地而惊奇。鸭儿告诉母亲,的确良是 中国最新最新的新产品,洗了不用熨,老这么平,也不掉色,比平常的衣服结实十 倍。大妞说全胡同也没见谁穿什么的确良,这么高级的衣服,她真是穿不出去。鸭 儿说的确良禁洗,好干,天天穿着它也不碍事,这是她拿奖金买的,给妈过生日的。 大妞说全家只有大闺女还记着她的生日,连她自己也忘了,就撩起衣襟抹眼泪。 王满堂由东直门回来了。大妞问东直门给折腾成了什么模样?王满堂挥挥手, 什么也不想说。刨子说他在东直门看见他爸爸了,他爸爸在城墙上头喊:预备—— 拉!就哗啦啦…… 王满堂从包里掏出几块从东直门城楼上捡来的砖,一边用刀削一边对刨子说, 甭吹了,你爸那是拆,不露脸。 刨子说他爸像大将军。王满堂说狗屁将军。刨子跟大妞说萧爷爷也去了,萧爷 爷躺在城墙上不动窝,后来让我爸抬走了。 刘婶说,这个老萧,怎么又闹到工地上去了? 王满堂说,老萧是英雄,要不是碍着我的队长的名分,我就跟他一块儿躺去了。 刘婶说,亏得你没躺,你躺那儿才让你儿子坐蜡呢。 王满堂说,我要躺,我拉着他儿子一块儿躺! 刨子说他爷爷要躺,他就跟爷爷一块躺,让他爸坐蜡。大妞说,得了甭说了, 你跟你爷爷都是耗子扛枪,窝里横。 王满堂不高兴了说,我是耗子,我这耗子敢上东直门,你倒不是耗子,人家拆 你们家的东直门,你连屁都不敢出去放一个。 大妞说要放也放管用的屁,没用的屁她不放。 刘婶问把这些烂砖捡回来有什么用。刨子说让他爷爷给他雕飞檐上的小狮子、 小鱼儿。刘婶说东直门飞檐上怎会有小鱼?刨子说有。东直门飞橹上有五个,他爷 爷说了,最前边的是仙人,仙人指路,接下来是头龙、二凤、三狮子、四天马。五 海马……末一个是截兽。 刘婶说,海马跟鱼怎么会上房顶呢? 刨子说,镇火呀,鱼上了房顶就着不了火了不是? 刘婶说,噢你个孩子,才几岁呀。还真懂得不少。 王满堂说,这孩子聪明,有股灵气儿。 王满堂将用东直门城砖雕的小兽们送给了周大夫。王满堂给周大夫道歉,说门 墩这孩子少教,净干出格的事,说大家一个院住了几十年了,连个针头线脑的谁家 也没少过。没承想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周大夫说孩子都淘气,几口牛奶, 算不了什么。王满堂说周大夫是不计较,但他不能不管,打小就这样,将来怎么得 了?周大夫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王满堂说就怕他直不了。王满堂指着几个雕出来的 玩艺说,这是真正永乐十四年的砖,在东直门顶上一直看着咱们一辈辈儿的活,看 着咱们一辈辈儿的变。风吹雨打,四五百年了,还这么硬实……风雨沧桑,它见过 的事儿多了。跟它眼里见过的事儿比,咱们无论有多大难,那也不叫难。 周大夫有些激动,接过砖雕说,这是工艺品,也是历史啊! 主满堂说,迷信说法,这物件能避邪;时髦说法。这是个纪念物。往后再想东 直门了,就瞅瞅它。 周大夫说他得把它们好好收存起来。 歌声在北京城上空荡漾: 麦浪滚滚闪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社员人人心欢畅,心欢畅。 …… 歌声也由王家的收音机传出,传出工人体育馆欢快热闹的现场转播。刘婶说没 想到毛主席也去了!大妞喜洋洋地穿着的确良衬衣说,我们梁子也去了,他是和平 鸽的眼睛。刘婶说老王家的孩子都有福气,个个儿都能见着毛主席。大妞说他们家 的孩子都和国家领导人有缘。柱子见过总理,坠儿和梁子见过主席,除了鸭儿…… 说到鸭儿,刘婶说,街道黄主任给鸭儿提了个人,是小学教员。工资不低,党 员,家里三辈儿贫农。到他这儿呢,一个寡妇娘守着这么一个儿。大妞问是教什么 的。刘婶说教体育。大妞说该不是门墩说他腿短的那个?刘婶说门墩狗嘴吐不出象 牙来,不能真信他的。 大妞说,我们鸭儿在这条胡同里是数得着的美人儿。你忘了,福来当初把她的 照片放大,摆在照相馆的橱窗里,招了多少人问这是哪儿请来的电影明星。 刘婶说,漂亮脸蛋不过是三两年的事。几年一过,孩子一生,一脑袋的抬头纹 一出来,谁还管你什么明星不明星的。 大妞说,漂亮是我们鸭儿寻婆家的资本,我们鸭儿……也就这点儿资本了…… 刘婶说,所以我说政治可靠才是一辈子的事。你们鸭儿可是再禁不起折腾了, 怎么说当初锅炉爆炸也是受了处分的,又搅进了一个苏修别佳,到今天说也说不清 楚。 大妞说,别佳什么时候又成了苏修? 刘婶说,苏联不是修正主义是什么?前几年咱们一评二评到九评,评的不就是 苏修嘛!咱们跟苏联的斗争,是两条路线,两个阵营的斗争。 大妞说,老马家跟苏修有什么关连? 刘婶说,没关连他们也是修正主义那边的人。多亏他们早走了,要不在这儿, 咱们一评二评的,他们待着也没意思。这个体育老师姓王,跟你们老王家一个姓, 根红苗又壮,还是教研组的组长,配你们鸭儿足成。 大妞说那……也得问问鸭儿。刘婶说她跟黄主任都约好了,明天礼拜,让王老 师来家,让大妞包点饺子,就以请门墩老师的名义请请人家。王老师家在三河县, 吃顿家常饭不易。 这时套儿被门墩追赶着,哭着由大街门奔进来。刘婶问套儿,门墩为什么这么 欺负人?套儿说因为他当上了班长,门墩没当上,出了校门就打他。刘婶对门墩说,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动不动就打人,我们当班长是大伙拥戴我们,你有气也没用。 门墩说套儿这个班长是短蛤模腿儿的王老师指定的,他不认可。 刘婶说,你不认可,老师认可就行。我们套儿有领导才能,将来是个搞行政工 作的料,我是街道治保委员,孩子他妈是商店主任,孩子当班长也是顺理成章的。 门墩问大妞王家谁是官? 大妞说,咱家……名声都不小,官儿只有你爸一个队长…… 套儿说,队长算什么官? 很快,门墩就有了新的举动。他为自己用报纸折了一项带翅的帽子,怕人不能 理解这是顶官的帽子,就用毛笔在帽子上作了标志,描了大大的“武官”二字。可 惜,“武”字腰上多了一撇,成了错字。 门墩摇头晃脑地在刘家门口转悠,对套儿说,我是武官。 套儿眼馋,让他奶奶也给他弄一顶来。 刘婶揽过孙子说,甭学他,你看他那德性,再添个长舌头,整个儿一个白无常。 周大夫从屋里出来,见了正在院里比比划划的门墩说,嗬,咱们这位武官脑瓜 顶挎刀啦。 鸭儿相亲的日子就定在礼拜天,但是鸭儿的工作却还没有做通,她死活不见那 个王老师。刘婶已经把人约好了,待会儿就到,鸭儿却提起手提包执意要回厂里。 大妞急得说,妈茵香也买了,肉也剁了,面也和了,你哥哥嫂子也把俩闹事的双胞 胎引出去了,大伙儿还不都为了你?乖孩子,你就听妈这一回,也得给人家刘婶一 个台阶下啊! 鸭儿说她就不。 王满堂气愤地说鸭儿,你脾气越来越怪,谁说话办事都得看你那张胜,你以为 你是谁,大小姐吗? 鸭儿一推门跑出去了。 门墩猫一样地追出去。 门墩追到鸭儿屋里,果然鸭儿正坐在床上闹气。门墩说,姐。鸭儿不理。门墩 说,姐,你犯不着。你以为我喜欢那个王老师吗?昨天我们在胡同里踢球,王老师 过来了,也亮了一脚,球纹丝不动,鞋却上了房顶,让宋小明、刘伟上房给他够鞋 去,臭脚简直臭到家了。这样的人要当了我的姐夫,我非得羞得在咱院这棵枣树上 吊死不可。 坠儿说再臭脚也比门墩个臭嘴强。 门墩说,王老师真当了我姐夫咱大妞就惨了。 坠儿问为什么? 门墩说,那小子不但是臭脚还是臭胳肢窝。 坠儿说,你就编吧。留神咱爸再抽你。 门墩说他的大妞也用不着上什么工厂躲心静,就老老实实在这屋待着,他保证 让姓王的进不了王家的门。坠儿有预感地说,这小子又要犯事了。 果然,那个王老师没到王家来,半道上就折回去了。王老师给媒人黄文英留话 说,既然女方有精神病,目前又正在治疗中,这件事就先搁一搁,等女方病好了再 说。大家都明白“搁一搁”的意思,谁要是还指望着这事能重新捡起来,谁就是傻 ×。 坠儿和鸭儿都知道这是门墩干的,偷偷地在屋里捂着嘴乐。 王满堂在院里恼怒得像头狮子,他不能允许外头人这样糟蹋他的闺女,什么精 神病?还在治疗中……他要抓住这个胡说八道的人把他撕烂了…… 刘婶黑沉着脸进来了。刘婶说,你也别撕这个,撕那个了,这话不是别人说的, 就是你们家的宝贝三爷说的。宝贝三爷不但说了鸭儿有精神病,还说是遗传性的, 这谁不怕?十个王老师也给吓回去了。 王满堂说门墩简直闹得没边了。 大妞说,门墩这是什么意思?门墩,门墩! 坠儿说门墩陪梁子到少年宫练诗歌朗诵去了。大妞说梁子干吗要他陪?王满堂 说明摆着是逛景山去了。 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青山点头,河水笑, 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 梁子和门墩两个一唱一和地从胡同口走来,这是梁子在少年宫新排练《花儿朵 朵》节目的内容。坠儿从门里奔出,在梁子耳朵上说什么。梁子回过身看着门墩说, 你今天跟着我去活动敢情是犯了事,怪道溜溜跟了我一天。 门墩嘿嘿地笑。 大妞在屋里听说门墩回来了,赶紧给丈夫做工作。说门墩进来千万别骂他,骂 他就是骂鸭儿呢,鸭儿那孩子要真闹出什么精神病来,瞎话就成了真话。到现在王 满堂已经没有脾气了。王满堂说,骂他我嫌累得慌,我现在都懒得瞧他。一转身进 里屋了。 门墩告诉大妞他跟梁子上少年富了,少年宫的老师说了,他的悟性特别好,让 他也加入写作小组呢。 大妞说,那你就加入呗。 门墩说,我人那个干吗?您以为我将来也跟梁子一样,憋着上什么北大中文系? 姥姥,我才不写什么屁诗!我要跟我爸学,当瓦匠,雕砖花,盖大宫殿。 王满堂兴奋地由里间出来说,好小子!是我儿子。 门墩越发得意,话也收不住了说,我盖的宫殿一座座永世长存,人家一看,问 这是谁盖的呀?我的孙子自豪地说,我爷爷门墩,多好!梁子写的诗呢?非得识字 的人才能看,可天底下,有几个识字儿的呢? 梁子说,诗是艺术。 王满堂说,建筑也是艺术。 大妞说,盖帘上还有今天剩的饺子,我去下。坠儿,摆桌子。 王满堂对门墩说,本来今天这饺子没你的份儿,看你小子还有点雄心大志,让 你上桌。 大妞和她的刨子孙子越来越亲,现在不用系红绳她也能清楚地分清哪个是刨子, 哪个是斧子了。她不是凭长相,她是凭感觉,只有她和刨子才有的感觉。大妞刚拿 出一盆蚕豆,刨子就跑过来,搬小板凳塞在大妞屁股底下,”自己也来帮奶奶剥豆。 斧子在小桌前搭积木,不来参与。 斧子在一边边玩边唱,唱的都是幼儿园学的歌: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 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忙。 幸福的生活哪里来, 要靠劳动来创造。 大妞让刨子也唱一个。刨子就唱: 槐树槐,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我的闺女还不来。 说着说着就来了。 骑着个驴,打着个个, 光着个屁股挽着个寨儿。 斧子挑衅似的又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 刨子自然不甘示弱: 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 大妞说,咱们不上幼儿园也未必比他会得少,他臭显摆什么呀? 刨子说,是呀,臭显摆什么呀? 柱子在单位申请了宿舍楼,新房子钥匙已经拿了,只等着礼拜天就搬过去。为 大儿子的搬出,王满堂老两口心里别提那个别扭,不让儿子媳妇去住新房,这话也 说不出口,可打心里又实在不愿意。大儿子,该着是顶门立户的柱子,柱子要走了, 老两口有种被撤掉支撑一样的感觉。柱子看老两口脸色不太好看,说,爸妈要是实 在不愿意,我们可以去退了。 大妞说,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干吗要走?让你妈知道了说我容不下前窝的儿子。 柱子说,哪儿能够?妈,要不您跟我们住? 大妞说柱子们要走那是柱子们的事,孩子得给她留下一个。柱子说小哥俩分开 就没了伴儿,也没见过谁家把双胞胎拆开养的。大妞说她身边不能没有孩子。柱子 说大妞跟前有门墩。 王满堂说,门墩那也叫孩子?那是畜生。 柱子把双胞胎推到大妞跟前,一咬牙说,那您留哪一个? 大妞毫不犹豫扯出一个说,就要这个。 大妞还真没挑错,她留下的是刨子。晚上,大妞一边给刨子脱鞋,抱他土炕, 一边说,奶奶没挑错吧? 刨子说,没有。您瞧,线儿还在这儿拴着哪。 大妞与刨子亲呢。刨子咯咯笑着,让大妞讲故事。大妞就给孙子讲那个永远讲 不完也永远讲不腻的老马猴子的故事。 刨子说,等等,您等我钻进去再讲。 ……从前哪,王家庄有个大姑娘,长得甭提多水灵了,谁见谁爱。王家庄对面 山上呢,有只老马猴子,住在山洞里,一来二去,老马猴子就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刘婶在鸭儿的婚事上有着积极的参与意识,没跟鸭儿商量,礼拜天就硬是给王 家领来了一个适龄青年。青年人来得很突兀,连大妞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刘婶大 概是接受了上回的教训,采取了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段,以防再有人从中破坏。 男青年坐在八仙桌前很拘谨,在大妞喝茶的招呼下很实诚地灌水。青年的白衬 衣系在灰布裤子里,脚上是一双白球鞋,小分头,一看就是很本分的良家子弟。青 年说他是安徽人,在益民食品厂做调点心馅的工作。又介绍了自己老家父母亲兄弟 的情况。 大妞让刨子看看他大姑在干吗,说这边来了个客人。 刨子过来说他大姑梳头呢,大妞又让年轻人喝茶。青年又喝了一碗。刘婶说这 个小张是青年团员,人老实本分,套儿他妈上食品厂去看货,一眼就看上小张了, 觉着介绍给鸭儿挺合适。刘婶说,咱们找姑爷图什么,不就图个政治可靠,脾气好 吗?能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大妞问青年每月挣多少。青年说三十六。刘婶说这是没算奖金,他们每月还有 八块奖金。大妞说花是够花了,又让刨子看看大姑去,看她磨蹭完了没有。大妞再 请青年喝茶,青年又实实在在灌下一碗水。 刘婶说,小张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吃零食,惟一爱的就是做饭。他烙的 饼,有十几层…… 刨子回来说,奶,大姑屋里没人了。 大妞说,这丫头……这怎么说的…… 鸭儿当然要往外躲,她压根就不想谈什么恋爱,见男朋友,她才没那份心情。 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鸭儿正往外走,正 巧在门口碰见了织袜厂她的师傅苏赞,也是鬼使神差,偏偏苏赞今天就打王家门口 过。鸭儿问她的师傅,怎么到这儿来了。苏赞是南方人,说着一口南方普通话。苏 赞说,他要到前门的上海馆子去吃大馅菜馄饨。往常都是坐车,今天他发现从这条 胡同斜穿出去再坐车可以省三分钱。来回就是六分,多六分钱在食堂里又可以买一 个蛮像样的肉菜。苏赞说完看了看门牌,才知道鸭儿原来就住在这里、离上班的地 方很远。 鸭儿灵机一动,邀请她的师傅进家来坐坐。苏赞说他没有买礼物,第一次上人 家空着手不大好意思,家里总是有老人的。鸭儿说她们家没那么多讲究。苏赞再三 强调说只是进去看看,不过要对鸭儿的父母讲清楚,纯粹是偶然,是顺路,不是专 门拜访。 鸭儿说今天她们家只有她妈在家。 在雕花影壁前,苏赞称赞影壁蛮漂亮的,鸭儿说那是她的姥爷雕的。苏赞听着 姥爷这个词很生疏。鸭儿说就是她母亲的父亲。苏赞说那就是外公了。鸭儿说,我 们叫姥爷。 走到院里,正碰上刘婶和大妞送调点心馅的青年离开,见鸭儿领着苏赞进来, 大家都觉得有点出乎意外。鸭儿给刘婶和妈介绍这是她们厂的苏技术员,大学毕业, 她的师傅。 大妞愣了,刘婶与青年也显得很尴尬。 苏赞很亲切地叫,王家姆妈。大妞没听懂,只听见“姆妈” 鸭儿很大方地说这是她的男朋友,把个苏赞听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刘婶对小张 说,咱们走吧。大妞让再待会,鸭儿这不回来了吗? 刘婶说,还待?不碍眼! 大妞送走小张进屋,却见鸭儿把苏赞冷冷地晾在一边,自己一人抱着本书在看, 全没了刚才的热情。 苏费正无聊地看着座钟运行。 大妞赔出笑脸说,常听我们家国英回来念叨您,早就想请您上家里看看,就是 没逮着机会。 苏赞说,真的呀,国英她常提起我? 鸭儿说,我妈那是客气,您怎么连客气都听不出来。 大妞说,怎么跟师傅说话哪?师傅就是师傅啊,徒弟跟师傅的关系,任谁也比 不了,这个我懂。你爸那些徒弟,哪个跟他不是心贴心哪。 苏赞说王家姆妈说得很好。 大妞说,我这闺女倔,该说您还得说着点儿。 苏赞说,不倔。一点也不倔。 大妞问苏赞怎么称呼。苏赞说他姓苏,苏修的苏,叫赞,赞就是赞美的赞,赞 不绝口的赞,赞比亚的赞。大妞直皱眉说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像苏三。问家住在哪儿, 说是隆坊。问隆坊究竟在哪儿,说是上海的北面,苏州的东面,很富饶的平原上, 产螃蟹的地方。 后院传来周大夫留声机的声音,唱的是《秦琼发配》: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众班头, …… 刘婶冲后院喊,孩子们都大考复习功课呢,你把留声机放这么大声是什么意思? 周大夫说他打听过了,院里最后一个考完的是坠儿,昨天上午考完的。刘婶说 那也不能放这么大声。周大夫问为什么,刘婶说内容不积极。周大夫问怎么不积极。 刘婶说又是太爷,又是街役众班头,解放军在哪儿呢?革命群众在哪儿呢?周大夫 说这是戏,是《秦琼发配》,唐朝时候的事,还没有解放军……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刘婶说,凡事就是得多想一个为什么。 周大夫说,我又不是秦琼,我哪儿知道他干吗非得跟太爷腻腻歪歪的? 刘婶说,所以秦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墩插话说,秦琼是大英雄,还有李元霸、黄天霸、窦尔敦、李逵…… 刘婶说,瞧瞧,这就是影响。他在你这儿就得不到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的 教育,知道的都是行役跟太爷。 周大夫问门墩,知道不知道董存瑞? 门墩说,知道,炸雕堡的。 周大夫问黄继光呢? 门墩说,堵枪眼的。 周大夫说,你瞧,他都知道。 刘婶说,感情不对,炸雕堡的,堵枪眼的,这是对英雄的态度吗? 周大夫说,那你要我们怎么着? 刘婶说,我实话跟你说,你不能腐蚀下一代,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 四代身上,我们无产阶级决不答应。 周大夫说,我吃饱了撑的。 门墩最近很露脸,门墩的期末考试数学得了98分。王满堂看着儿子的成绩单疑 心重重。他不相信平时连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的儿子,数学考试会得98。王满堂问 门墩是不是抄的。门墩说期末考试,东城区统一出题,换老师监考,隔一行一排座, 他抄谁去呀? 王满堂说,我还是怀疑你的分数不真实。 门墩说那他就没办法了。 大妞说,没有你这样的老家儿,老见不得孩子进步。 梁子很不情愿地把成绩册也给父亲递上去,王满堂看了皱眉说,你比门墩差远 了,俄语最差,才42分。 梁子说主要是口语拉的分,那个“p”音他老发不出来。 门墩拉了一长串的“p——”发得利落而干脆。王满堂对梁子说,你跟别佳混了 那么些日子,怎么把俄语混了个不及格? 梁子说他们学的俄语跟别佳说的俄语不一样。王满堂说放屁。 门墩说,真的,爸,我们学的语文跟咱们说的话也不一样。 王满堂说,我觉着你们这书是越念越糊涂了。 为了庆贺门墩考试98,王家特意包了一顿鸡蛋韭菜馅饺子,对此谁也没有异议, 用坠儿的话说是借着由头先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到时候是吐不出来的。 晚上,打着韭菜嗝的门墩躺在他妈的右边,他妈的左边是刨子。门墩觉得很幸 福,大妞也觉得很幸福。大妞说,门墩你这回考试还真给我露脸,要不你爸爸老把 你往瘪了看。 门墩说,我哪回考试没给您露脸? 刨子说,将来我也给您露脸。 大妞说,你们俩,是我心尖上的肉。 门墩说,酱猪心是好吃。 刨子说,爷爷下酒的。 大妞说,门墩,前几个我还做梦,梦见你七门功课六门不及格,我一急,醒了。 门墩说,妈,您做这梦一点儿都不准。实话告诉您吧,我是六门功课五门不及 格。 大妞说,你数学不是考了98吗? 门墩说,哪儿啊,是18,我让那个竖又顶了一个圈儿。 大妞坐起说,你骗人哪! 门墩说,我没骗您不是? 刨子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看门墩,又看看大妞说,那些饺子真的是不能再吐 出来了。 天不亮梁子就起来了,一个人在树底下呱啦呱啦很痛苦地背俄语单词。周大夫 也是早起的人,他要拿奶看信。周大夫看了梁子那样儿说,暑假了还加班加点哪? 梁子说,开学得补考。 周大夫说,得,我不耽误您了。 王家的孩子也并不是净是不及格的事情,比如说坠儿就拿到了清华大学建筑系 的录取通知书。这对王家来说是件大事,这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全院的人都夸 坠儿有出息,纷纷给大妞道喜。 大妞高兴得那张嘴怎么也合不上了。在全院和家里人都沉浸在喜悦中的时候, 门墩想得比较实在,他问妈,今儿吃什么? 大妞说,烙饼!烙葱花饼,摊鸡蛋,摊八个鸡蛋! 一张张油旺旺的葱花饼起钢,大妞在厨房忙碌,心情好,饼也烙得空前绝后的 精彩。王满堂坐在八仙桌前小酌,自己给自己拌了一盘豆腐丝,作为喜庆的添加。 王满堂让坠儿坐上桌,坠儿就坐在父亲旁边,这在王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王满堂说,你是咱们家的大学问,魁星点斗,出了你这么个女状元。你爹干了 一辈子古建,一肚子蝴蝶,就飞不出来,缺什么,缺理论。将来你比爹强,柱子别 看是队长,也不如你。 门墩说,我姐在图上画二尺,您就不敢砌成二尺一寸。 王满堂说那当然。 坠儿说她将来要设计太和殿、天坛那样的大屋顶,她喜欢那样的房子。王满堂 说这就是老王家的人,都跟大屋顶有缘。刨子说他也设计大屋顶。王满堂说他的孙 子也肯定出不了建筑行,给了刨子一口酒,刨子辣得直淌眼泪也不说辣。问香不香, 说香。问还喝不喝,说喝。 苏三来了,苏三是来找王国英。 大妞介绍说,这是鸭儿的……师傅,叫苏三。 王满堂说,苏三……我还是崇公道呢…… 大妞告诉苏三,王国英上街给她妹妹买东西去了,她妹妹考上清华了。苏三说 王国英的妹妹就是那个叫坠儿的小姑娘吧?大妞说就是,又让坠儿叫苏师傅……坠 儿叫了师傅。苏三说,哎呀,怎么好叫我师傅的嘛,我怎么能给大学生当师傅。小 妹妹,送你这支钢笔,希望你在大学好好学习。 坠儿谢过了苏师傅,但苏三并不放下笔。苏三说,这支笔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我 父亲送给我的,真正的派克金笔,值钱得很咧…… 王满堂皱眉。 苏三说,你看笔帽上有“派克”,这边,这里,笔尖上还有“派克”,这说明 它是原装的,地道的美国笔。笔尖是18K金的,大概有三克重…… 王满堂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您还是自己收着吧,让小孩子使糟踏了。 苏三说,我对物质的东西一向都是很藐视的。钱算什么?钱是为人服务的,人 不能做钱的奴隶对吧。 大妞说鸭儿一会儿就回来,苏三要不嫌弃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儿。苏三说他是吃 过饭来的。嘴上是这样说,却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大妞说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烙饼。苏三拎起一张饼说,放了这么多大葱啊,还 有于猪油,我们那里的人习惯吃米饭,不习惯吃这种很干的面食,南方人的嗓子眼 一般比较细。苏三闻了闻饼又说,味道还不让人太反感,我尝一点好啦。 “尝一点”的苏三吃了一张饼,又抓起了第二张。王满堂对大妞说,你给他盛 碗粥,留神别噎着。大妞舀了一碗粥给苏 苏三说,红小豆粥,我很爱喝的,再放些糖和桂花就更好了。 大妞说,桌上有小酱萝卜。 苏三说,我们那里吃炸臭豆腐干。 大妞说,听着这吃法都别扭。 苏三说,很好吃的啦,很下饭,再浇些辣椒末,别有风味……说着抓起第三张 饼。 王满堂和大妞都认为有必要和大女儿谈一次,就这个二百五式的苏三认真地谈 一次。谈话以大妞为主,大妞开诚布公地说她和鸭她爸都不喜欢苏三这个人。 鸭儿看了她妈一眼,没吭声。 大妞说这个苏三嘛,说他哪儿不好也不是,说他哪儿好也找不出来,就是不知 道哪儿别扭着。 鸭儿竟然给她妈冷笑了一声。 大妞说,我看这个就……算了,不行咱们再……另谈一个? 鸭儿说,说行也是你们,说不行也是你们,我还有没有我自个儿? 大妞说,我不反对你谈,可这苏三……她实在是…… 鸭儿问实在是什么? 大妞说,你爸说他,说他,实在是娘娘腔。 鸭儿说,我就爱娘娘腔。 大妞说,我知道,你老跟我别着,好,你的事以后我不问,也不管,随你怎么 着吧! 鸭儿说,谁让你们管啦?你们不管我求之不得。 大妞只有在王满堂跟前掉眼泪,说这个鸭儿怎么这样不知好歹。王满堂说随她 去,她嫁给谁,跟父母都没关系。 大妞说,可那毕竟是咱闺女啊! 王满堂说,你看看苏三,母里母气的,鸭儿竟然看上了他? 大妞说,苏三人倒不丑,就是嘴有点碎。 王满堂说,整个儿一个太监! 大妞说,瞎说,你姑娘才嫁太监呢。 坠儿收拾行装,准备去学校报到。周大夫送了坠儿一把计算尺,说这把尺子曾 经是他妹妹用过的,他妹妹也是搞建筑的,是建筑设计师,台湾的故宫她就是设计 者之一。刘婶警惕地追问,台湾的故宫,你那个妹妹在台湾,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向 组织交代过? 周大夫说,她原来在南京,后来随着家属走了,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刘婶说,没见面不一定没联系。别的搞建筑的都不上台湾,怎么就偏偏她去了? 敢情你每天等信,明着你等江南小妹妹,实际你是等台湾真妹妹。这事作为一个严 重问题,街道有必要成立专案组调查清楚。 周大夫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们上哪儿调查去? 刘婶说,你是台属,台湾蒋介石有什么举动,你必须向街道如实报告。知情不 报,真出了什么事情,就是咱们几十年的老街坊我也保不了你。你的问题,待会儿 上街道去说清楚,我现在不跟你磨牙。坠儿,这是大婶送你的两条毛巾,一条学习 的时候擦脸用,一条劳动的时候擦汗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年轻人不能光走白专道 路,咱们的坠儿得又红又专。 坠儿很尴尬,周叔叔好心好意给了自己一个计算尺,惹出来这一堆麻烦,她觉 着很过意不去。 大妞说她的心里很难受,孩子们大了,一个个都翅膀硬了,朝外飞了……周大 夫宽慰大妞说,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无法抗拒,只有面对现实。刘婶说周大夫 的态度太消极。周大夫让刘婶给他来个积极的。 大妞说,你们俩怎么老说不到一块儿去? 周大夫说,我们俩上辈子是冤家对头,没打完,这辈子又找补来了。 刘婶说,不对,你又宣传迷信思想。什么上辈子,谁有上辈子?亏你还是个大 夫,一点儿也不唯物。你还没有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周大夫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咱们是给坠儿送行来了,不是抬杠来了,都闭 嘴,休战,休战。 王满堂本来要把家里的玉坠儿送给坠儿,但是一问,那个玉坠儿还没找着,只 好作罢。孩子临走,送了一句话: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 坠儿开学面临了新的人生,新的起点;梁子开学是面临了俄语的补考,考来考 去仍是不及格,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愁。大妞看着儿子的模样心疼地说,上学期不 是不及格过了吗,这学期干吗还给咱不及格?这学校也是,好好的中国人,非让学 洋话,成心难为人不是?你爸倒是会两种话,临州话,北京话,也没见他在学问上 有多大出息。 梁子说外语不及格,将来影响他考北大中文系。 大妞说,学写诗不用外语,“小耗子上灯台”的诗都是用中国话说的,他别佳 用俄语就说不了。 梁子觉得他的妈是个大糊涂蛋,跟他妈说话太费劲,索性不理他妈了,这时门 墩高高兴兴跑进来,报告他哥一个好消息:革命了!梁子问谁革命了,门墩说咱们 革命了。梁子问革谁的命,门墩说革文化的命。梁子说文化归文化,他的俄语还是 过不了关。 门墩说,你个傻×。文化一革命,就不用上学了,也不用考俄语了,咱们彻底 解放啦! 梁子说真的呀?门墩说可不是真的,说梁子最向往的北大早就不上课了,连大 字报都贴出来了。梁子说这太好了!拉着门墩就往北大跑,去看那不上课的大字报。 大妞由衷地说,文化革命好,文化革命把我儿子从苦海里救出来了。 刘婶说,这叫砸烂旧的教育制度。 周大夫说,未必就好。 刘婶逼过来说,你站住,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真是革命了。 王满堂和老萧脚下搁着白灰桶无精打采地坐在古建队的台阶上,默默无言。王 满堂的队长被罢免了,有人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行业反动把头的孝子贤孙。斗争会 开了几场,都是徒子徒孙,师兄师弟,既未伤及皮肉也没触及灵魂。 王满堂和老萧在台阶上坐了许久。老萧说,满堂,咱们在一块干了有三十年了。 王满堂说,整二十七年,从民国二十八年—— 老萧说,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把心都给了古建,临了临了,干这个!造孽呀。 老萧说古建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就给刷设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 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往后有他倒霉的时候。 大摊儿戴着红箍和一职工走过来。职工说,姓萧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赶快搬着梯子,干活去。难道还要让那些“四旧”继续向无产阶级耀武扬威吗?老 萧说那都是艺术,大摊儿说是“四旧”,绝对的“四旧”。王满堂问今儿个他们上 哪儿去革命。职工说上成王府,后花园。 王满堂说,那儿倒凉快。 大摊儿说,师傅,好差事。 王满堂说,好差事你怎么不干?往金龙合玺上抹大白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大摊儿将王满堂推到一边小声说,盖住了才能保存下来,老爷子,您这是干好 事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信任您二位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您,您还不 领情。 满堂与老萧面面相觑。 老萧对王满堂说,我看这阵势不大对头。我不能跟你比,我怕得及早给自己找 脱身之计。 王满堂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耍弄你那一套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的玩艺 儿,你老不听,你看现在,谁都拿眼睛瞄着你呢。 老萧说,满堂,咱们几十年,吵归吵,可谁心里都明白谁,我看这场运动我是 在劫难逃,死活难论,有些事不如早做安排。说着老萧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来说, 这个本子别看不起眼,可是我一生的心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 法自然,也不全是迷信,不全是四旧。这里头记录了我从进入“隆记”开始,跟随 我父亲勘察风水的记录。有用也罢,没用也罢,是我一辈子行径的总结。万一我有 三长两短,这个本子你务必替我留着,我想它终归会对建筑行有点用。 王满堂说,听你这话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事情有这么严重? 老萧说,我夜观天象,紫微发暗,煞气北侵,君子当处否塞之时,应退避三舍。 然而煞气直侵,以俭德退缩以避之已不可能,也是我祖上泄露天机太甚。事已至此, 该着有此一劫。 王满堂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以你这思想,不整你整谁?我要 是造反派,我也先拿你开刀。跟你在一块挨斗,我都觉着我冤,你才是货真价实的 牛鬼蛇神,我是冒牌的。 老萧不理会王满堂的玩笑,把本子郑重交给王满堂说,所以,我才托你帮我收 着,它在你那儿比在我这儿安全。 王满堂接过本子说,收着就收着,等事儿一过我就还给你。 老萧说,这本子上的内容就跟咱们每天涂的这些合玺彩画似的,等将来把它们 再清理出来,照旧的金光灿烂。 王满堂认为老萧的小破本子绝不能跟合玺彩画比。老萧说那是王满堂还没认识 它的真谛,老萧建议王满堂也趁早把家门口的影壁糊了,免得找麻烦。 王满堂认为老萧说得很有道理,回到家什么也不干,当下就指挥门墩和刨子和 泥糊影壁。 王满堂说,泥要和到火候,托住,使劲儿往墙上拽。 门墩和刨子如法炮制,稀泥顺影壁流。 王满堂说,腕子使劲儿。 泥啪啪地将精美砖雕糊住。 王满堂说,用麻刀挂墙面。 和了麻刀的灰泥将影壁抹平。 王满堂说,小抹子抹光。 三把小抹子将墙抹成溜溜光的白墙。 周大夫下班进门,一眼就看见白墙,说是进门撞白墙太扫兴,问那些砖花哪儿 去了。王满堂说那是“四旧”。周大夫一个劲儿地说可惜。王满堂悄声告诉他,都 在底下藏着呢。 刘婶看见白影壁说,这回看着顺眼啦,一幅白墙,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 最新最美的画图。 王满堂说,留出白墙就是让人写字儿的。 周大夫说明儿个叫片警大安来写条语录,大安的美术字儿写得好,这条胡同墙 上的语录都是他写的。刘婶说写语录不如画个红太阳。 周大夫说,那成日本国旗了。 刘婶用异样眼光冷峻地注视着周大夫说,就你想得怪。 梁子当了红卫兵,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退了色的旧军服,整天穿在身上,连 睡觉也舍不得脱。与旧军服配套的是灯芯绒懒汉鞋,一种不用系带的很别致的布鞋, 男的女的都穿,三块五一双。当然,梁子这身打扮是极一般的红卫兵,是属于边缘 组织的那类。还有中心组织的,那就是干部子弟了。子弟们有将校呢的大衣,有一 作半宽的绸子袖标,袖标不带着,垂在前臂上,大皮鞋咋咋的,眼睛老是傲视环球 般的细眯着,让人一看见就想到了狼,就想躲。 王满堂见不得梁子这身装扮,即便是边缘的,王满堂也看不惯。王满堂说,学 生就是学生,兵就是兵,怎么弄得这不伦不类。小小的人儿,扮得像国民党队伍里 的老兵油子,这是干什么呢?学生就非得装成兵,他怎么不装成工人呢?梁子说他 爸爸这是立场问题,严重的立场问题,这样的话要是让对门的刘婶听见,反映到古 建队去,够他爸爸坐两回喷气式的。 门墩似乎没有他的哥哥那样追求时尚,门墩穿着梁子退役下来的大补丁蓝裤子, 穿着他姐鸭儿扔在家里的紫红绒衣,趿拉着他爸爸那双没了形的山东大(革及)鞋, 游游逛逛,走东家串西家,轻松而自在。 这天,穿着红卫服,戴着红袖章的梁子用衣服裹着一件东西,由大门跑进,穿 过小院向后院奔去。门墩一见,喊了声,有宝!一步不落地追赶过去。院子里的散 淡游民刨子和妻儿正在寂寞难耐之中,也呼啦啦跟过来。梁子跑到后院墙根,打开 衣服,取出一黄琉璃瓦的凤凰来。 套儿问这是什么?刨子说是飞檐上的吉祥物。套儿说跟烧鸡差不多。刨子说这 是凤凰,头龙二风,它就是那个二凤。黄琉璃瓦,级别不低,皇上用的物件。 周大夫听外头孩子们叽叽喳喳,也出来看热闹,问他们得了什么宝贝。梁子说 是集福寺飞檐上的凤凰,他们去破“四旧”,把飞檐上的小玩艺儿都敲下来了,他 看着好看,就抱回来了。 周大夫说,集福寺是康熙给他妈建的家庙,精巧细致,无与伦比,连房顶上的 东西都叫你们给拆了,你们也不怕摔折了腿! 梁子说革命需要,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周大夫问梁子,把这个凤凰抱后院来 干吗? 梁子说,搁后院给您站岗。 周大夫说,我可消受不起。我跟皇上他妈还差着好几级呢。 门墩问梁子怎不把集福寺门口那对狮子弄回来。梁子说就这个小物件,在房上 看着小,弄下来挺大,累得他直喘。门墩说梁子傻,要是他就找辆小卡车,连狮子 带龙都拉回来。 周大夫说,要这样咱们这院得遭殃。 套儿问为什么? 周大夫说,成庙了。 王满堂突然接受了一个很神秘的工程任务,对外统称013工程。这个工程将古建 队有经验的老工人几乎全部调去,集中吃住,不让回家。大妞问柱子,013是怎么回 事。柱子让他妈别问了,说这是上边给的政治任务,保密,连他都不知道去干什么。 梁子认为他爸干的这个“013”一定跟国防有关系,就缠磨他爸爸,回来时给他 捎个国防绿的帽子来。梁子跟他爸爸说,您瞧我这身,就缺一顶国防绿,有了它就 全齐了。 王满堂一边收拾洗漱用具一边说,是兵没衔,是民犯膘,还弄什么绿帽子! 大妞说,孩子要,你就给他弄一顶。 王满堂说,你知道我上哪儿? 大妞说,你不是013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