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妞得的病是急火攻心。按中医理论是上焦气实而不运行,下焦气道而不吸纳, 是为气厥。周大夫给扎了针,开了南星、木香、摈榔等几味药;急火猛煎,连续服 下,病情稍有缓和。只是一夜间起了一嘴燎泡,连米汤也喝不下去了。 周大夫私下问大妞,究竟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心急上火,大妞不得已,跟周大夫 说了将给坠儿出书的八千块钱挪用了。如今门墩一拍屁股走人,连临街的门面房都 不顾了,让她一个人抓瞎。周大夫将医院补发的工资让大妞先拿去,说跟谁也别说 这件事。大妞不要……周大夫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个人,无 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 大妞拿了钱只是感激,只是骂门墩不是东西。 刘婶领来了一个被称为“小钱”的中年妇女。这个小钱是刘婶们的婚姻介绍所 推出的一号“产品”,是几个老娘们儿精挑细选,选过了一百八十遍,专门为周大 夫挑出来的“对象”。老娘们儿们做了多方权衡,无论从学识,从经历,从品貌, 小钱与周大夫都是天配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他们没有理由不成。 刘婶无数遍地向小钱介绍,周大夫是好人,解放以前是傅作义所属国民党部队 的军医。傅作义一九四八年起义,算是革命的老干部。周大夫本人有技术,没结过 婚,脾气柔和。你跟他先处一段,要是彼此都觉着合适,也甭拖着,立马就办喜事。 这个岁数了,谁也甭说考验谁的话。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朝夕是 什么意思?朝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说,早晨的事情,晚上解决,具体 说就是早晨谈恋爱,晚上结婚…… 小钱说她有点紧张。 刘婶说,你紧张什么?你都有过一次经历了。人家周大夫还是个童男哪,按说 他应该比你紧张。 小钱说,要不,我回去得了。 刘婶说,回去可不成,你是我们介绍所介绍的第一号,大伙都等着我回去汇报 情况呢。第一号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大家都抱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决心,这 关系到我们介绍所的声誉和下一步工作开展的问题。 小钱说正因为意义太重大了,所以怕胜任不了。刘婶说搞对象这事也得下定决 心,不怕……干扰,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小钱说听这话不像去搞对象,像去修水 库。刘婶说就当是去修水库,拿出修水库的顽强干劲,一准成。 周大夫在给大妞开药方子,见刘婶领了个女的来,就猜是街道婚介所的老娘儿 们在行动了。大妞一看这情景,也明白了八九分,很知趣地出去了。刘婶介绍说, 这就是小钱,钱明英,这位就是周大夫,周一凡。 倒了茶,一通寒暄过后,三人三角而坐,谁也不说话。 刘婶没话找话地说,这是小钱,钱明英。 周大夫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这是周大夫,周一凡。 小钱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是吗?我介绍过了…… 三人谁也不说话,刘婶也没有走的意思。 墙上挂钟猫头鹰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小钱终于憋不住,扑哧一乐。 刘婶说,你乐什么? 小钱又低头坐着。 大妞在窗外低声叫,他刘婶,出来一下。刘婶对两个无语的人说,你们看,我 简直忙得连坐会儿的工夫都没有。 大妞把刘婶叫出来说,你把人领进去就得了,你在里头紧待着干吗? 刘婶说她得看看他们说什么,他们要是没话,她给提个头。大妞说人家搞对象 不用提头。刘婶说那不一定。说着隔着窗户往里看,却见周大夫在摸小钱的手。刘 婶回身对大妞说,有门儿,敢情我刚一出门他就摸她的手了。大妞问谁摸谁的手, 刘婶说男的摸女的手。大妞说这么快就摸手了,真看不出,周大夫还是急碴儿的。 周大夫给小钱号脉,诊断小钱是功能性子宫出血,跟更年期有关,给她开了六 服药,说先吃着,不好再来,好了就不用来了。小钱很感谢,谈到介绍所提的那件 事……周大夫说那个事是扯淡。小钱说扯淡就扯淡。 周大夫将小钱客客气气地送出来,嘱咐一定要小火慢熬,后下阿胶,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毛病。 刘婶问小钱,这么快就谈完了?小钱说谈完了。问感觉怎么样?小钱说周大夫 不错,耐心和气,看问题很准。刘婶说他们婚姻介绍所对每一个被介绍者都是要负 责的,他们的介绍所是正规、负责任的介绍所,不是乌合之众,如果将来这事成了, 刘婶提醒小钱给婚介所送面锦旗。小钱说锦旗是要送的,“华伦再世”也行,“妙 手回春”也行。刘婶问约没约下回什么时候见面,小钱说要是好就不来了。刘婶问 什么意思?小钱说得小火慢熬。大妞说周大夫说得对,是得小火慢熬。 小钱走了半天,刘婶还在琢磨“好就不来了”这句话的意思……周大夫说,你 也别想什么“好就不来”,告诉你,以后你少给我找这些麻烦,我不想搞对象,你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刘婶问周大夫对小钱印象如何,周大夫说小钱是功能性子宫出血。刘婶说谈恋 爱没谈三分钟就谈到子宫上去了,你这是成心拆我们介绍所的台。 周大夫说他还没收诊疗费呢。刘婶说周大夫的做法是一种变态,一种对幸福生 活缺乏追求热情的变态,她非要治治这种变态不可。说了,明儿再给他介绍一个没 有功能性子官出血的来。 门墩穿着高(革幼)皮靴,扎着宽腰带出现在九号院里。他身后跟着一年轻女子, 那女子也穿靴子,着小坎肩,攥着皮鞭子,似马戏团的驯兽师。 大妞看了打扮很独特的儿子问他这些天上哪儿去了,差点儿把妈给急死了。 门墩说,我不是告诉您找马去了吗? 大妞说,你找什么马呀?你先把ROSE的那些马给我处理了再说吧。那些衣服压 在那儿,你看着不堵心? 门墩说ROS那些衣服他早处理给套儿了,那些搞电影的什么都能穿,什么都敢穿。 就是给他们一块兜裆布他也敢穿着上台跳华尔兹。刘婶问门墩什么时候跟套儿还有 这笔交易,门墩说在找马之前,五块钱一件,衣服让套儿全抱走了。 大妞说,你个败家子啊,你把钱就这么不当钱,我还指望着你……还骗我说什 么骑马找马,我看马把你找着了。你还以为是短耳朵驴呢。 门墩说,妈您别这么说,我还真把马给找着了。现在十几匹精壮蒙古马正沿着 张家口的公路,马不停蹄,向着北京城进发呢。 大妞的气又喘不上来了。刘婶问周大夫要扎针不?周大夫说,甭扎了,咱们得 赶紧投亲靠友去。听见没有,十几匹马哪,咱们这前后院得改马圈。 刘婶说,门墩,你真要把十几匹马赶进北京? 门墩说,我蒙您干吗?内蒙古有好马,咱们京郊农场需要好马,我从中这么一 捏鼓,当了个运输队长,净赚小两万。 刘婶说北京城里好像不让跑马。门墩说大街上,限制各种车辆标志都有,就是 没有限制马的。周大夫说有限制马车的。门墩说他的马没拉车。周大夫说天安门广 场群马奔腾,北京一景,绝了。门墩说这才真是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哪。刘婶 说那马大概不认得红、绿灯,也不怕警察…… 大妞说,我的祖宗、你那些马什么时候到家? 门墩说,不是告诉您了吗?现在还没到张家口,走到北京还得两天。 大妞说,你不跟着你的马走,你回来干什么? 门墩说,我跟桂英先来打前站。你们放心,那些马不进北京城区,从西山那儿 往北拐,一直就赶进农场了。 大妞说,你这回别又跟那些衣服似的,五块钱一匹处理了。 门墩说,哪儿能够,那些马就是都死了,我卖马肉,也能净把本赚回来。您放 心,这一切都是经过我和桂英精心算计好了的,人家桂英是正规贸易学校出来的, 错不了。 大妞说,桂英?敢情又不是二丫头贾美丽了,才几天你又换了一个? 门墩说,她叫傅桂英,就住南边九条。 大妞说,她是穆桂英,你还杨宗保呢!你就折腾吧,早晚得让你爸爸唱一出 《辕门斩子》。 门墩说,斩子没斩成是让老太君给救了,那招亲可是成了既定事实。 刘婶说,这倒省事,用不着我们婚姻介绍所。 门墩说,现在自由恋爱还爱不过来呢,谁还用得着您那个脱裤子放屁的介绍所? 您那五十年代拉郎配的介绍方式趁早收摊儿吧。 周大夫说,这话说得对。 刘婶说,我们这可是八十年代的新生事物,你问问你妈,五十年代她见过婚姻 介绍所吗? 门墩:得了,不跟您老太太辩。妈,我们还没吃饭哪。 大妞就赶快给儿子去做饭。 饭得了,门墩和傅桂英也不客气,排山倒海地吃着炸酱面。傅桂英人长得秀气 吃相却不雅,满不吝地咬着大头蒜,喳喳地啃整根黄瓜,一碗面尚未拌匀,半碗已 吞进肚里。 大妞说真是个穆桂英。 傅桂英吃了两大碗面,喝了一碗面汤,又饶了半截黄瓜脑袋,这才放下碗掏出 烟,啪的用打火机点了,悠然地吐了一口烟说,还是家里舒服啊。 大妞说,不是家里舒服,是有人伺候着舒服。 大妞对门墩说,你爸爸估摸也快回来了,他回来你得把八千块钱的事跟他说清 楚,我是不想给你兜着了。 门墩一听他爸爸要回来,抬屁股对傅桂英说,快撤! 傅桂英说,你爸是老虎吗? 门墩说,比老虎还老虎哪,快走吧!门墩扯着傅桂英出门,大妞追出来问晚饭 回来吃不,门墩说他跟马一块儿吃。 刨子指挥着两个小工抬回一个大纸箱子,打开纸箱,是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大彩 电。刨子说这是他给奶奶买的,奶奶老看贴了彩片的电视,把眼睛都看坏了。大妞 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刨子说他承包改建厕所挣的。全北京,哪个胡同里没厕所? 够他们干的呢。他让奶奶放心,虽说是盖厕所的钱却是干净钱,是他认认真真挣来 的。大妞说她让门墩给整怕了,一提到钱就想起奇装异服,就想起奔驰的大马。刨 子说他三叔脑子活,主意多,就是脚踏不到实地上。 刨子说着将电视安装好,一开,彩色图像清晰地显现出来,演的是江南细雨中 的山水。大妞说是比黑白的透亮多了,就跟真的似的。梁子听到声响,跑过来赞道, 好大的电视,日本松下,还带遥控呢!妈,您是鸟枪换炮,一步登天了。 大妞说,妈是得了孙子的济,你们几个,谁也没有刨子孝顺。 梁子拿遥控器频频换台,有小孩在跳舞,有唐僧去取经,有人在唱爱情忘了的 角落,有领导在接见外宾,有马伟在进行诗歌讲座。 马伟!梁子一片惊喜。 马伟在侃侃而谈,诗歌是时代的一面旗帜,是千百万人精神的凝结,是心与心 碰撞的火花……楚辞和国风,建安文学和两汉乐府,唐代诗歌和六朝歌谣……诗歌 无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 大妞说这就是梁子崇拜的那个诗人,怎么脑瓜顶上一根头发也不长啊?梁子说 那是睿智的象征。刨子把电视一关让梁子上自个儿屋跟马伟切磋去,他得帮奶奶给 电视找个地方。 梁子二话不说,赶快往自己屋里跑,进屋就直奔电视,拿手指头点频道,嘴里 念叨着,马伟,马伟,可别完了啊。 李晓莉看他那着急的样子说,至于吗? 梁子一边找马伟一边说刨子给他妈买了个大彩电,日本原装,能把这一条胡同 都盖了。李晓莉把抹布往桌上一拽说,那个双胞胎的刨子是成心跟我斗法呢!阴损 奸坏,能成个双胞胎就能比别人多仨心眼儿。 梁子全神贯注在听马伟讲诗: ……这就存在着一个诗学的理论构架和批评术语的界定问题,在艺术创作方法 上,我们不要太过,也不要不及,过与不及皆罪也,与生活一样,一切贵在分寸的 拿捏上…… 李晓莉过来啪地关了电视。 梁子说他刚听到节骨眼上。梁子开电视,李晓莉关电视。梁子说在他家连看电 视的权利都没有了,这样的生活真没什么意思。 李晓莉说,你就看着你们家的人这么欺负我? 梁子问谁欺负她了,李晓莉说刨子。梁子说,刨子给他奶奶买了一台彩电,怎 么就是欺负你了。李晓莉说,刨子怎么早不买,晚不买,偏偏在咱们要搬家的时候 买? 梁子说,你把你那小心眼儿也放放,成天攥仨猜俩的,你累不累呀? 李晓莉说,你个傻帽,什么时候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点钱呢! 刨子把电视安在里屋与床相对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谁要看谁就看外屋那个黑白 的,这个带色的是专给他奶奶看的。他告诉大妞,靠在床上,攥着小板儿,手这么 一按,可开,可关,还能随便换台,连被窝都甭出。大妞试了试,还真的挺听话。 大妞说,我在被窝里坐着,手指头就这么一动,那头就给我变了,你说它怎么就跟 我的心似的呢! 刨子说,科学发展到这一步了,您老就睛享福吧,以后新鲜事还多着呢。又对 大妞说李晓莉要把那台旧的给您,您可千万别要。他紧着赶着买就是要走在李晓莉 的前头。大妞问那为什么?刨子说,她把旧电视给您,您不得知她的情?她马上就 要搬家了,她想让我给她的新家铺地砖,贴瓷片,封阳台,这些都是借这台旧彩电 的光,白干!这一套活算下来,十台旧彩电也打不住。 大妞说,她的小算盘怎么打得那么精呢? 刨子让大妞装糊涂。大妞说,我还用装,我够糊涂的啦。 白新生和福来在紧张地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刘婶一点也不帮忙,好像儿子搬不 搬跟她没有一点关系。福来还抱了一线希望,动员他妈一块住楼房去,但是遭到了 刘婶的严厉拒绝。刘婶说她身边还有套儿,套儿明年就毕业了,套儿毕了业就跟着 她……眼下,刘婶的心全在婚姻介绍所上,介绍所自成立以来一共介绍了三对,没 有一对成功的,当前面临着信誉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婶更不能离开了。 面对着桌上有数的几张表格和相片,刘婶不死心,刘婶还在给周大夫配对。挑 出来一个叫张安仪的,五十九岁,血型O,小学教师……让福来两口子参谋。两口子 都还没说话,刘婶就已经定了,说就是她了,明天就把她领来,这回得跟姓周的打 好招呼:不许说子宫。 第二天,刘婶就领着张老师来了。刘婶向张老师介绍,周大夫是好人,解放前 是傅作义所属部队国民党军医,傅作义一九四八年起义,算是革命老干部。周大夫 本人有技术,没结过婚,脾气柔和。两人先处一段,要是彼此觉着都合适,也甭拖 着,立马就办喜事。这个岁数了,谁也甭说考验谁的话。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 只争朝夕。朝夕是什么意思?朝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说,早晨的事情, 晚上解决,具体说就是早晨谈恋爱,晚上结婚…… 张老师说她有点紧张。 刘婶说,别紧张,你紧张什么?你都有过一次经历了,人家周大夫还是个童男 哪,按说他应该比你紧张。 刘婶的声音刚传到后院,周大夫就赶紧从屋里迎出来了。周大夫问有什么事, 刘婶说,没事还不能上你屋里来坐会儿?周大夫堵住门说他屋里乱,下不去脚。刘 婶说单身汉哪儿有不乱的,正因为乱,才更需要谈恋爱呢。周大夫说他连被子还没 叠呢。刘婶说没叠也没关系,不顾周大夫的堵截,终于拉着张老师进了门。 刘婶给双方做了介绍,三人三角而坐,谁也不说话。 刘婶没话找话地说,这是张老师,张安仪。 周大夫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这是周大夫,周一凡。 张老师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是吗?我介绍过了…… 三人谁也不说话,刘婶也没有走的意思。 墙上挂钟猫头鹰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张老师终于憋不住了,扑哧一乐。 刘婶说,你乐什么? 张老师又低头坐着。 前几日来相过亲的小钱提着大包小包礼品,领了另一名妇女,来看望周大夫了。 周大夫如遇救星般将小钱们让进屋,周大夫说想着她就该来了。小钱说她真得感谢 街道的婚姻介绍所,要不然怎么能认识周大夫哪。 刘婶不解地看着周大夫和小钱说,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小钱说,上周大夫这儿,谁敢夸海口说不来了呢?跟着小钱来的女性是她的表 姐,也来看看周大夫。 刘婶问那表姐说是不是高参。小钱说是高珊,珊瑚的珊。 张老师看这情况,主动提出告辞。出了门刘婶还在埋怨,看这事闹的,他明明 说跟那个女的不成,谁想还藕断丝连地连着哪,都怪我,怪我调查不周。张老师表 示这没什么。 周家,周大夫取出了脉枕,对小钱的表姐说,把手搁上来,伸出舌头…… 傅桂英英姿飒爽地冲进九号,手里挥着马鞭子,双腿叉开,站在院子当中高声 叫板:王国强,你他妈出来!两个同来的马弁样人物也在一边助威:出来! 傅桂英说,王国强,你别装熊,你躲什么躲?有种你就出来跟姑奶奶对阵!说 着鞭子啪的一甩,如炮仗般在院里响了个脆。 大妞、王满堂由屋里出来,王满堂说谁在这儿叫阵?大妞说穆桂英。王满堂说 她不在穆柯寨守着降龙木,跑北京来干什么?傅桂英说,我来找你们家门墩!大妞 说门墩自打那天跟傅桂英走了就一直没回来。傅桂英说门墩回来了,就在家里。大 妞就让穆桂英搜。王满堂说门墩不在家,有事可以找他,他是门墩的家长。傅桂英 说,有人承认是家长就好办,跟你家长说吧,你儿子做的马生意,赔了! 大妞说,那些马不是正向着北京前进吗?那天还说马跑得好好儿的呢,它要完 也得有个过程不是,总不能集体犯心肌梗死,哗啦都躺下了。 王满堂问赔了多少。傅桂英说十八匹马,你说是多少?王满堂说十八匹他赔不 起。傅桂英说您说了,您是门墩的家长,您就替门墩掏钱吧。王满堂说就是一匹马 的钱他也掏不起,更别提十八匹。 大妞说,这是什么事啊?解放前有马车的时候咱们都没买马,到如今,街上跑 无轨,跑出租,咱们倒想起买马来了。 王满堂说这事还是找门墩说去,他做的事,他自己了。傅桂英说刚才你们说你 们是门墩的家长,家长不能不管。大妞说刚才是,现在不是了。 傅桂英说也不用扯闲篇儿,拿钱来吧。大妞间拿多少,傅桂英说五万,这是一 半,另一半她担着,既然是两个人一块做买卖,是赔是赚就得各自担着。赚了,大 家高兴,赔了,也得赔得起,躲起来了算怎么档子事? 大妞说,我们上哪儿找五万去呀?当一个万元户都不容易,这还要五个万元户, 这不是要人命吗?! 王满堂说没钱,傅桂英说没钱就拿东西抵。让两个小伙子看看屋里有什么值钱 的,一概搬走,平板车就在门口等着呢。王满堂说这样做是犯法。傅桂英说她拿了 东西再跟门墩上法庭,中国有说话的地方。 小伙子们将彩电抬出,说值钱的就这一件。大妞不让他们动,说那是才买的。 傅桂英说才买的更好。 刨子从屋里出来,威喝一声,放下! 傅桂英说,你是谁? 刨子说,我是谁与你无关,你不能搬我的电视。 傅桂英说,哪儿写着是你的? 刨子掏出发票说,这有我买电视的发票,你看,这是日期,这是型号,这是我 的名字。 傅桂英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对两个小伙说,搁下,先搁下。 刨子说傅桂英和门墩之间有什么事,是他们之间的事,别人的东西不能动,动 了就是犯法。傅桂英说,他们说他们是门墩的家长。 刨子说,门墩多大了?门墩二十五了,你听说过二十五的人还有家长的吗? 傅桂英…… 刨子说,该干吗干吗去!你跟门墩做生意你就找门墩,让别人赔得起首先您自 个儿得赔得起,甭净想找垫背的。 傅桂英说,谁垫谁的背呀?我现在是门墩的垫背的,那些马还在张家口哪。 刨子说,那您就先奔张家口,再上法院。 斧子进门,傅桂英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小伙子有些犯憷。傅桂英说回头再跟 王国强算总账!说完一挥鞭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周大夫揪着门墩的耳朵将他从厕所里拎出来,原来他早回来了,躲在厕所里, 不敢露面。周大夫上厕所,让周大夫撞见了。 王满堂一见门墩,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将门墩踹了个趔趄。门墩说,这能 怪我吗?这得怪马! 王满堂问到底怎么回事? 门墩说,那些从草原出来的马都没钉掌,在公路上跑了没两天就四个蹄儿朝上, 都躺到张家口了。 王满堂说,我把你也扇个四蹄儿朝上! 刨子是个心细的人,为马的事大妞气得起不来炕,刨子就几天没上他的公共厕 所工地,终日陪着,给大妞端茶送饭。大妞说闺女怎么着,闺女也不过如此了。她 苦了一辈子,刨子是老天爷给她送下来的礼。刨子给大妞剥橘子,劝慰大妞说,奶, 您不能生气,您一生气就犯老病,您自己得控制着点儿。 大妞说,我控制得了吗?都是门墩控制着呢。 刨子说,我三叔,欠揍。他不是我儿子,他要是我儿子,我早把他打半死了。 大妞说,你也是这么说说,到你真有了孩子,你就舍不得了。 王满堂还在练他的字,长进不大却越写越上瘾。大妞病了,不能伺候了,他就 抓住了从学校回来的斧子,让斧子给他研墨。斧子哪儿有那份耐心,转两下就算交 了差,这使得王满堂很不满意,说当书童也没有耐心的人,怎么能一砖一瓦地盖得 了大楼。王满堂写了一张字让斧子评价怎么样? 斧子说,不怎么样。 王满堂说,我写的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斧子说,这是《兰亭序》? 王满堂说,是《兰亭序》。你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干…… 一张独具王满堂风格的,七扭八歪的《兰亭序》被王满堂挑起,讲解。王满堂说写 字跟盖房是一个理,横是大梁,竖是立柱,撇是飞檐,捺是斗拱。字的精气神跟建 筑的精气神是一脉相通的…… “书法家”讲得很投入,大学生斧子却不买账。斧子看老萧的本子看得入神。 斧子问什么叫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王满堂说,人活着就得喘气,有这口气就是生, 你奶奶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你奶奶就没气了,那就是死。这就是人活行气,人死气 绝,以此类推,世上万物,天上星辰,地上五谷,包括山川河流,屋宇建筑,无不 与气有关。戈壁滩上为什么有不少死城、废城,那就是城的地气没了,天地不交了。 王满堂看斧子在翻弄老萧的本子,告诉斧子这本子很珍贵、千万别弄坏了。 斧子说,坠儿姑姑的书能出版,这本书也应该能出版。 李晓莉和梁子也在为搬家做准备。两口子往一个个纸箱子里塞东西,纸箱子都 是梁子从商店一趟趟运回来的包装箱。有“上海”牌香皂,有“白猫”洗衣粉,有 “大白兔”牛奶糖,有“船牌”胶水…… 梁子拎着一块褪了色的布说,这些破窗帘你也带走呀? 李晓莉说,又是给你妈留下,什么都给你妈,干脆,把你给你妈留下最好。破 窗帘怎么了,破窗帘带过去就是抹布,有了孩子就是尿布,用途大了。 梁子说,你真会算计。 李晓莉说梁子那些破书烂本别带了,给你妈留下。梁子说在新房子里他得打个 书架子,把他的书都摆上去。 李晓莉说,说到底也是个卖土特产的,要书架子干吗?笨狗扎个狼狗势,装什 么知识分子。 门墩来了,一副热沾皮的模样,进门就说,嫂子,有吃的吗?给一口。 李晓莉说,听听,跟要饭的有什么两样。 门墩说,咱爸今天不给我饭吃,全因为德桂英。老头子整人又想出新招,说是 以后不打了,他打我累得慌,由触及皮肉改为触及肠胃,饿饭三天,以观后效。 李晓莉说这招损了点儿。梁子说对门墩这样的货也就得采取这种损招。 门墩应下搬家的时候给李晓莉弄辆小四轮,再叫上他那帮哥们儿,李晓莉才答 应给门墩下挂面去。门墩提醒说别忘了卧俩鸡子儿。 梁子说,你倒吃得全,还他妈饿饭三天哪! 门墩说哄孙子呢。梁子说他告诉爸。门墩说借你俩胆儿。等饭的时候门墩帮梁 子捆书,被一本法律书吸引,蹲在一边看起来。梁子说这是他们单位发的普法的书, 他从来都没看过,梁子笑话门墩人模狗样地看法律,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门墩说,就是狗看星星他也要看看明的程度,这本书上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刑法第二百六十条,凡是虐待家庭成员的,根据情节依法判处三年以下徒刑,书上 解释说所谓虐待家庭成员是指打骂、罚跪、不给饭吃等等。 门墩高兴极了,门墩说,哥,你这本书我要了。 斧子看上了老萧那个小本子,偷偷摸摸拿到学校去了。王满堂知道了骑着梁子 的车连夜去追,到早晨了还不见回来。大妞让梁子跟刨子一块儿去找,门墩说,不 就是夜不归宿嘛,我常不回来,也没见您这么惦记我。看大妞还着急,又安慰他妈 说,您不是让那二位爷接驾去了吗?您就在家安心等吧。大妞说别的不怕,就怕碰 上劫道的流氓什么的。 门墩说,《水浒传》里有劫道的,在北京城里想找劫道的难。再说了,我爸又 不是美少女,全身上下找不出五毛钱,人家劫他图的是什么呀? 大妞说,我老觉着要出事。 妞妞喊着姥姥,鸟一样飞进来。还没等大妞抱紧妞妞,门墩就说,今天要买吃 的得先给钱啊,不能预支。大妞说,你看看你那德行,怎么说你也是个长辈了。 门墩说,有钱是长辈,没钱是孙子。 宋编辑和坠儿让大妞看着扭妞,他们要到书市去看看。刘婶也委托大妞帮着照 应房门,今天是礼拜,说不定来介绍所的人多,她得早点过去。门墩嬉皮笑脸地让 刘婶也给他介绍一个。刘婶说,你还用介绍?不介绍你都一打一打地往家领呢,要 再介绍咱们九号能成立红色娘子军团。真该帮忙的是你坠儿姐姐,坠儿,有工夫来 我们这儿登个记。 坠儿不好意思地用眼睛瞄了一下宋编辑。大妞明察秋毫的眼神从女儿的神情里 什么都看明白了。 王满堂鼻青脸肿地让梁子搀着走进了家门,刨子扛着前轮变形的自行车残兵败 将般的跟在后头。一问,原来是撞在了马路边的大树上,好在没骨折,只是皮肤擦 伤。大妞埋怨地说,不让你去,你非要去,这多好哇,脸上再擦点红药水、紫药水, 你成窦尔敦了。 王满堂不理大妞,从兜里取出老萧的本子,走到宋编辑跟前说,你是管出书的, 这个本子是我们古建队萧益土几代人的心血,你给看看,要是能把它变成一本书, 或许还能对建筑行有些用处,我的心里也就安稳了,也算是跟老萧没白朋友一场。 宋编辑答应拿回去看看。王满堂很郑重地把本子交给宋编辑,说这是老萧的命根子, 为这个本子,老萧至今下落不明……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刘婶还在忙,不是忙婚姻介绍所,婚姻介绍所已经彻底垮 台了,刘婶是在忙气功。练气功是件强身健体的事儿,刘婶叫上大妞一块儿参加了 气功学习班,俩老太太每天早晨上公园练功听讲座,认真而积极。有时候为练功, 饭也顾不得做,王满堂就乐得在小馆子里吃,一个人也很轻松。他不想过多干预老 娘们儿家的事,练功也就只是练练功罢了,不是打鸡血那会儿,还能折腾出个变异 反应来。更何况,大妞自练功以来精神的确好了不少,气也觉得顺畅了许多,这是 几年来吃药所没能奏效的。但是,王满堂看不惯有些练功人的做派,神神道道的, 王母娘娘下凡一般…… 这天,大妞和刘婶在枣树下练功,用练者的话说,此刻的她们正处于一种虚无、 升腾、飘渺的状态,外人不能打扰。 周大夫扫完地进院,看见呆立在树下的两个人,问正在一边喝茶、抽烟的王满 堂,这练的是哪一出?王满堂说宇宙功。周大夫说宇宙功好,宇宙无所不包,划拉 的倒还挺大。王满堂让周大夫不要喧哗,说,树底下的两位正跟宇宙人对接呢,说 了,要是跟宇宙人接通了,不但可以治所有的疑难杂症,还可以达到天上一日,地 上一年的效果。 周大夫说,疑难杂症都这么治了,要我干什么? 王满堂说,现在我天天上公园看热闹,哭的、笑的,地上打滚的、围着水池子 跑圆场的,拿脑袋撞大树的,什么都有。有一个老娘们儿,抱着电线杆子使劲叫爸 爸,愣说这根电线杆是她爸爸托生的;还有一位傻大爷抡开了大巴掌抽自己嘴巴, 脸都抽肿了,拦也拦不住。这景致,你平时想看也看不着。过了这村设这店,明天 你也不要扫地了,抓工夫去看看,权当开眼呢。 周大夫说,这不是宇宙功,是《宇宙锋(疯)》哪。 树底下,两位练功者缓缓收功。 刘婶嘘了口气说,收—— 大妞嘘了口气说,收—— 收了功和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刘婶说,今儿这功没练好。 大妞说,没练好。 刘婶指着周大夫说,都让你们给揽了,练功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分神,你们 在一边宇宙功、宇宙疯的,让我们的信息线就在宇宙里胡飘,压根找不着宇宙人。 这样最伤人的元气,知道不? 大妞说她一回也没跟宇宙人接上头,没得过功,大概是她的心不诚。刘婶说哪 天把大师请家来,进行个别辅导就好了。大妞说大师是师级的人物,哪能屈尊到平 民百姓的小院里来?刘婶说心诚则灵,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俗话说,阎王 好见,小鬼难缠…… 小钱的表姐领着两个妇女拿着礼品来找周大夫给看病。刘婶拉住周大夫悄悄问 进度如何,到了怎样一个阶段。周大夫说,人家找我看病,跟你们那个完了蛋的婚 姻介绍所没关系。 刘婶说,怎么没关系,最早的头不是我们给你牵的? 王满堂说,要这样你们的婚姻介绍所当初不如叫病人介绍所,名副其实。 刘婶说现在全国哪儿都在反不正之风,老周作为大夫,这么大包小包地收礼不 合适。周大夫说她们要送,他也没办法。刘婶说大凡搞贪污腐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周大夫说,我看病还不要钱呢。 刘婶说,你为人民服务当然不能要钱。 周大夫说他倒搞不清了,他给人看病是为人民服务,人家感谢他是他贪污腐化, 这理怎么理不顺?套儿穿着有一百个口袋的坎肩,蓬着一嘴大胡子在自来水前刷牙, 一胡子一嘴的白沫子,呜噜呜噜地说周大夫缺少经济头脑。 周大夫搞不清怎么个经济头脑。套儿说这点得向他们文艺界的人学习,文艺界 的人可以走穴,走穴就能挣大钱,关键是要守住一个原则,不见钱眼不开,不见鬼 子不挂弦。 周大夫说,我还没经济,你奶奶就已经说我贪污腐化了,我要再走穴,游荡于 江湖之上,卖狗皮膏药什么的,你奶奶还不一天给我准备十个批斗会。 套儿说,我奶奶的话您就甭听,那些老掉牙的理论只能阻挡时代进步,成为前 进路上的绊脚石。 刘婶说,我成为绊脚石?我绊谁的脚啦? 套儿说,您不是退休了吗?您就好好练您的宇宙功吧,上天上找您的宇宙人去 吧。 刘婶说,这是新生事物。 套儿说,什么在您这儿都是新生事物。套儿建议,把前院梁子的两间畅亮西屋 充作周大夫的诊室,挂牌行医,自己有了收益还济世利民。 周大夫说不敢,千万不敢。套儿不理解,有什么千万不敢的?说他要有周大夫 的本事,十万八万的都挣了。 大妞来到梁子搬空的屋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一个个都走了,就跟家雀似 的,长大了,黄嘴丫一退,就都飞走了,把我的心也掏空了。 刘婶说大妞就是爱多愁善感,她和套儿两人不是照样过得挺好?顶要紧的是心 情要舒畅,身子骨要硬朗,要好好练气功。听说府学胡同有个老太太,在炕上瘫了 十五年了,练宇宙功练了不到半个月,愣站起来了,现在能自个儿一个人上街买炒 肝。 大妞说,孙大师还是请不来? 刘婶说,人家大师,能随便上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吗?我跟大师说了,让他有时 间了来咱们这儿,给咱们单独传传功,大师说要求单独传功的弟子太多了,他根本 就分不开身。 大妞说,还是没缘。 门外有河南腔,问刘大娘得是住这儿? 刘婶、大妞从屋里出来一看,原来是孙大师!俩老太太顿时有一种喜出望外, 受宠若惊,得天独厚,地动天摇的感觉。大妞问大师是怎么找来的,大师说,俺就 不用找,感觉就把俺给带来了。两个弟子都希望大师上自己家,大师看了看房子, 选择了王家。 王满堂一乐,说这回有戏看了。 大师落座,大妞献上香茶,刘婶从自家拿来点心请大师品尝。点心是套儿才从 广州带回来的双黄月饼。大师说,不客气,不客气,恁要是客气俺就不好待啦。 王满堂问大师是打哪儿来。大师说打来处来。王满堂知道,下一句如果他再问 到哪儿去,大师准会回答到去处去。索性不问,问大师仙乡何处。大师不知何为仙 乡,王满堂说就是老家。大师说他老家在太乙山。 王满堂问太乙山在哪里。 大师说,太乙山恁有名你怎会不知道? 王满堂说,听过太白山、太行山…… 大师说,太乙山就在平顶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河县西门有个玻璃纤维厂, 厂后门就是太乙山。你不知道,这不怪你,你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内之事。 大妞说,可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满堂说,我知道北。 大师说,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北京这大地界儿,钻进地铁就成了一个混沌 大世界,上了地面就是弯弯绕一样的立交桥,有几个能找着北的?不但找不着北, 好些人连东直门斜街旅社也找不着。大师说,俺在北京办完了事情,刚才已经上了 飞机,飞机刚起飞,俺忽然接到信息,上级让俺到你们这儿来…… 刘婶说什么上级?大师说就是宇宙人。 刘婶说,我以为是特务的地下组织呢。 大师说,既然上级让俺来,俺就不敢不来。俺说,别飞啦,别飞啦,落下吧, 飞机转了一个圈就把俺给放下了,俺就来了。 大妞说,敢情咱们的想法上级都知道。 大师说,你在地下动一个念头,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个惊雷…… 王满堂一听大师越说越离谱,对大师言语间便多有不恭。好在大师不跟小人一 般见识,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里能给他实惠的是眼前的两个女弟子。弟子们委 婉地提出希望大师在适当时候授以功法的要求,大师说这不难,授功的最佳时刻是 晚上,星星出齐的时候。王满堂问要是阴天怎么办,大师说阴天不怕,信息的波段 可以变换,随时调节。大师说他在发功以前必须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刘婶说 这院里有的是空房让大师歇息。大妞问忌口不,大师说不忌。 大妞说,不忌就好办,回头我让孩子给您买只烤鸭来,您难得光临我们这小院。 王满堂说,你不怕他让油给糊着。 大妞说宇宙人就不得病。王满堂说他那儿还有瓶红星二锅头,再买半斤蒜肠就 齐了。大师说如此甚好。王满堂说你好我也好。 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一瓶二锅头见了底,一只鸭子全进了肚,连鸭架汤也 喝了个净光净。酒足饭饱,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于是展被 安枕,请大师在西屋卧了。大妞和刘婶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怕搅了大师的 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在西屋睡,王满堂在北屋睡,鼾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相得益彰。醒后 王满堂说他从来没睡过这么舒服安静的觉,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舒坦!这个 好党全是沾了宇宙功的光。 星星出齐,大师还在酣睡未醒。大妞责备王满堂不该给大师酒喝,王满堂说, 谁让你买鸭子呢? 大妞与刘婶不敢睡觉,怕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王满堂不管,王满堂照旧呼呼 大睡,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白天睡是醉酒,晚上睡是真睡。 王家正屋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三下,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师总算有了 动静。只见大师白裤白褂从西屋走出来,站在树底下,遥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 刘婶和大妞也不敢怠慢,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 向上,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露水下来了,刘婶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 了一眼大师,大师双目微闭,一脸肃穆,身体竟如铁铸的一般。 大妞觉得冷,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后顺着腰往左右扩 散,到两肩,到脖颈……想到这时候旁边应该有炉旺火,身上应该穿件毛衣,想打 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恍惚间觉得是门墩来了,牵了几匹马,那 些马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大妞说,你真的要贩马吗?门墩说他不贩马 就没有饭吃,说王满堂不是他的爸爸,他们俩身上流的血不一样。大妞说门墩胡说。 门墩说,您说我胡说我就让您看看我的血,说着就拿一把刀往胳膊上一划,只见鲜 血直流,那血都是蓝的。大妞抱住门墩说,你不要吓唬我,我已经让你吓过好几回 了。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隐约听见王满堂说 那不是血,是蓝墨水,明白自己又被门墩诓了一回…… 大师收功。 刘婶亦收功。 大师问刘婶有啥感觉?刘婶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冷。大师说,高处不胜寒, 上面比这里还冷,你有冷的感觉就说明你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 你就觉得冷。大妞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刘婶告诉她收功了,大妞 依旧。刘婶问大师,这是怎么了,大师说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 象,只需纠偏就行了。刘婶就让大师快给大妞纠偏,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 她这是咋偏的,谁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人定了。 大妞哭闹加剧,刘婶按捺不住,跑到窗户根底下叫醒了王满堂。王满堂看了大 妞的样子,到后院喊来了周大夫。周大夫匆匆穿上衣服出来的时候,大师也找到偏 的原因了。刘婶问大师,是怎么偏的。大师说大妞没接上正神,跟旁门歪道接上了。 刘婶问旁门歪道是谁,大师说是红梅山下铁板桥前五百年前的黄鼠狼。刘婶说,乖 乖,连五百年前的物件都来了! 大妞直着眼睛说,不是黄鼠狼,是门墩。 大师围着大妞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被周大夫一把推开,周大夫说, 别碍事,等太阳出来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师不听,还是乱转,周大夫让王满堂找根 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派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还能成什么精。大师一听 要拴他,说这院的气场不正,就往门口走。刘婶说,大师,天还没亮呢,您怎么走 了? 大师说,俺是属鸡的,跟黄鼠狼犯忌。 周大夫给大妞扎了针,大妞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王满堂问大妞这症 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大夫说是癔病。王满堂不知道什么是癔病。周大夫说这病有 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王满堂哦了一声,说领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经医院检查,是糖尿病并发心脏心室纤颤,肾脏也有问 题。一查出是糖尿病,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偏偏人们来看望病人爱送点 心,送水果,大妞只能是看着眼馋,全照顾了门墩那小子。大妞遗憾地说,以前是 想吃没有,现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没享福的命啊! 鸭儿从昌平回来,照顾生病的母亲。 鸭儿的织袜厂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当年那些天之骄子般的尼龙袜子,如今全 部积压在仓库里,六毛钱一双也没人买。一度织袜厂改生产领带,针织的领带挂在 脖子上,怎么也摆脱不了袜子的形象。后来尼龙袜子不生产了,领带也不生产了, 除了厂部的干部还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干各的了,织袜厂成了一个 空架子。 鸭儿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无糖藕粉,这种藕粉是苏三特地从他的家乡给寄来的。 鸭儿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母亲这般的虚弱,她觉得这些年,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 作为王家的长女,她实在是不够格,她责备自己的粗心,责备自己对母亲的关切太 晚,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大妞喝着前女婿苏三寄来的无糖藕粉,心里只是感激, 她感念那个只做了半截女婿的苏三,到今天还在想着她这个丈母娘,其善良,细致, 是她的几个孩子都不能比的。 大妞说,要说苏三人不坏,是你鸭儿硬跟人过不到一块儿去……鸭儿说苏三已 经调上海去了。大妞问结婚了?鸭儿说结了。大妞问有孩子了?鸭儿说有两个。大 妞停了半天说,人家都俩孩子了,你还在打独身,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鸭儿说她已经死了这条心了。大妞说正因为鸭儿死了心才更让她着急,她这辈 子都把心操到儿女身上了……说着,大妞从枕下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给坠儿准备 的出书的钱,前几天坠儿说她那本书订数已经能够保本了,可以不用交钱了。这钱 是周大夫的,让鸭儿替她给周大夫还了,说虽然没用上,也要好好谢谢人家。又嘱 咐鸭儿,别让人看见,也别告诉坠儿。 鸭儿去给周大夫还钱,看见周大夫屋内已有三位等待看病的妇女。鸭儿把钱还 了,替她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周大夫说,给你妈钱的时候,我猜就用不上,你没 看当时把你妈急的,满嘴大燎泡。我不把这个给她,她嘴上那泡就下不去。 鸭儿看见周大夫旁边搁了不少毛线,就问周大夫买这么多毛线干什么。周大夫 说不是他买的,都是看病的妇女们送的。一妇女说她们经常请周大夫看病,周大夫 从来不要钱,大家的心里头不落忍,就买点东西,权当一点心意。鸭儿说怎么商量 好了似的,全买毛线。妇女说,听说下月所有商品价格都要放开了,让商人们自己 定价,他们还不胡定?眼下大伙都在买能存的东西,保值。另一妇女说毛线坏不了, 搁三十年以后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新的。 一妇女让鸭儿赶紧也出去给自家划拉点什么存着。鸭儿问有什么可买的,妇女 说,买洗衣粉、肥皂、冰箱、电视、衣服料…… 周大夫说,都是起哄架秧子。 抢购的事刘婶自然不能落空,信息灵通的刘婶正指挥蹬平板车的外地小伙将几 匹白布往家搬。蹬车的说,您老太太买这么多白布干吗呀? 刘婶说,吗也不干,存着。 蹬车的说,也别说,今天我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白布了,跟别人比,您还不是 买得最多的。刘婶说她吃完中午饭还要去买,这些只是第一拨。套儿不让把布往家 搬,让退了去,刘婶说这是她排了一大早晨队才趸来的。套儿说他奶奶盲目抢购, 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也不想想买这些有用没有。 刘婶说,搁着就是保值。 套儿说,什么叫保值,您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市场经济刚一开始,价格还没 放开,您就承受不住了,这只是刚开头,就这么大惊小怪的,往后还活不活了?愚 昧,太愚昧! 刘婶说国家不限制价,那酱油还不十块钱一斤?卖东西的谁想要多少钱就要多 少钱,乱了!套儿说国家不限制市场,经济规律可限制市场呢,十块钱一斤的酱油 要是没人买,它还不得一块钱一斤。刘婶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套儿说他奶奶 是穷怕了。 门墩咬着一块大蛋糕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就是穷怕了,你们家买几十丈白布 倒好处理,赶明儿办丧事孝子贤孙一人一匹就打发了…… 刘婶说门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套儿说,真要按门墩说的也好,就怕到时候一人一匹都没人要,半尺黑布往胳 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刘婶说,我揍你们个小兔崽子! 门墩说刘家买白布比他们家强多了,他让套儿猜,他们家老爷子买了些什么。 套儿猜不出。门墩说,我们家买了两个单缸洗衣机。 王满堂得意地看着两个平行而放的洗衣机。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型号,一样的 颜色,如同他们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依王满堂的想法,这俩洗衣机是给他 两个双胞胎孙子买的,孙子早晚有结婚的时候。到那时,一人一台,谁也别挑别捡, 他们长得一样,他们的洗衣机也长得一样。王满堂一碗水端平。 鸭儿说买洗衣机还不如买毛线呢,王满堂说他比较喜欢机械。问一台多少钱, 说是四百二。鸭儿说两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满堂说那不见得,下个月他这两台 洗衣机就值两千了。鸭儿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也是在这儿闲置着。鸭儿问她 爸爸兜里还剩多少钱,王满堂说没了,还跟刨子要了二百。 鸭儿说,本来您腰包是鼓的,还有六百块撑着,现在呢,瘪了! 王满堂说,可我的屋里有了两台洗衣机啦! 鸭儿说,加上外头咱们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对鸭儿说,别嫌你们家洗衣机多,我们家的毛线都够织一个地毯了。 刘婶说她的白布能缝五十个被套。 并没有出现人们预想的物价大飞涨,相反,北京却在飞速大发展。跟建国初期 一样,建筑行成了最吃香的行业,国家的、集体的、个人的,各种建筑队在北京纷 纷大展身手,到处都搭着架子,到处都在日夜施工,磕头碰脑,走到哪儿都在盖楼, 北京整个成了一个大工地。王满堂深有感触,半个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来的家门。 建筑业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词,新方法,让他茫然得门外汉一般。他觉得自己被土 木行抛弃了,彻底抛弃了,他成了一个大废物,一个只会在家里雕雕砖花的大废物。 灯盏胡同北边,护城河旁边,一座座高楼以一礼拜一层的速度往上长,都三十 层了,还没有封顶的意思,王满堂以行家的眼光看,顶层离塔吊的操作台还差得远, 看样子这楼还得往上长。 楼底下是忙忙碌碌的人流、车流。路上时常堵车,人的脾气也变得很躁,动辄 就骂人,警察也不像大安时候那么和气了,除了罚款的时候敬礼,平时很少给谁敬 礼。 最忙的是小字辈,以刨子和套儿为最。刨子经营着他的建筑施工队,已经不是 当年给北京修厕所的水平了。他有了自己的人员和成套设备,盖护城河边上那样的 大楼绝无问题。应该说,刨子挣了大钱。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刨子搭乘上“改革” 这辆车,越走越顺。套儿是艺术人,拍了多少电视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整天的 不着家,早晨在东四,中午就上了海南岛,还出了外国,一会儿是意大利,一会儿 是日本,甚至撒哈拉也出现过他的身影。给人的感觉是套儿把个地球玩得跟地球仪 似的。 不变的还是九号小院。 院里晾满了整匹的粉布,刘婶还在水管前漂洗新染的布料,累得满头大汗。 社会闲人门墩靠在竹躺椅上晒太阳。他看着满院的粉色心里有点乱,问刘婶弄 这些个粉布做什么,刘婶说做窗帘。 门墩说他以为刘婶是义务为人民大会堂染幕布。 王满堂也没闲着。王满堂将大塑料口袋铺进洗衣机里,将一口袋大米倒了进去。 折腾停当了又将一袋面粉倒进第二个洗衣机。 一身白,一脸白的王满堂很艺术地退后几步,欣赏着他的“粮柜”。接着王满 堂穿过层层粉帘,来到水管旁边洗脸。 刘婶看看四周没人,小声问王满堂,那些洗衣机怎么样? 王满堂同样小声说,全砸了,现在外头双缸的才三百六。刚才我把它们当了粮 柜,挺好,耗子进不去,虫儿飞不出,隔潮、防震。 刘婶跟王满堂商量,她给王满堂一些布,王满堂匀她一台洗衣机。王满堂说他 一台机器是四百二,刘婶说按现在的价算,双缸的才三百六,她按三百六给。 王满堂说,可你给我的是布,不是钱。 刘婶说,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你以为我真想把布给你,我这些布搁十年, 它还是布。你那些洗衣机放半年就落伍了,再放半年就真成了粮食柜子了。现在人 家国外,洗衣机都发展成自动电脑控制了,从机子里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就是叠好 了的,熨平了的,喷好了香水的。 王满堂说他得算算,刘婶的布多少钱一尺。刘婶说七毛二。王满堂就算,一尺 七毛二,十尺七块二,一百尺七十二,五百尺才三百六……王满堂说,我算清楚了, 你把你的布都倒给我,等于便宜买了我一台洗衣机,让我背上洗衣机再加上你的五 百尺布,你怎么那么会算账啊! 刘婶说她给王满堂的不是白布,她给王满堂的是粉窗帘,是缝制好了装上钢环 的粉窗帘。不说别的,就说从商店往家拉的运费,这染,这做,还不都是钱。王满 堂说他的洗衣机也不是打商店飞回来的,也是用车拉来的。刘婶说王满堂甭跟她打 马虎眼,她知道,凡是在商店买的大件电器,人家都是免费送货,那两台洗衣机王 满堂一分钱运费也没花。 王满堂说,你看看你染的布,红一块,白一块,还硬往外推呢,我情愿要白的。 刘婶说,这是艺术。你见过蜡染吗?那种白一块蓝一块的布,外国人最喜欢, 一尺好几十块。我要是按艺术布跟你要价,你一个洗衣机顶多换俩门帘。 王满堂眨着眼算不过账来。 周大夫从布里钻出来说是不是把他那些毛线也算里头。 小院融融的夜色中,所有的房屋的窗帘都变成了粉色。 大妞整理着小山一样的毛线,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大妞 说,这不是一个地方出的,织出来的衣服就跟这窗帘似的,一块一块的。 门墩说,这是抢购风的烙印。 王满堂说,这是艺术。 大妞说,去你的狗届艺术。我这一病,没人管你,你就成了精,挺大岁数了, 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眵眼的凑什么热闹。 门墩说,越是年纪大越抢得欢。时代发展了,经济变革了,脑袋瓜还停在计划 经济的阶段,一句话,跟不上趟了。 大妞说,一千块钱,就换来一台洗衣机,一屋子粉窗帘,一堆杂色毛线。 门墩说,这叫五马换六羊。 王满堂说,我乐意。 柱子两口由国外援建回来探亲。他先回临州老家看了看娘,说娘挺好,指导着 拴驴在乡里办起了金砖厂。老太太是厂长,每天忙得鬼吹火似的,雇了一个大学生 当小秘,还雇了俩勤务员。 王满堂说,你娘比我有出息。我现在整天在家待着,骨头缝里都是痒痒的。 李晓莉看上了朱惠芬身上的外国连衣裙,非得拉扯着朱惠芬跟她换。朱惠芬说 她这件衣服是中国做的,这儿写着MADE IN CAINA,是中国制的出口商品。李晓莉说 是中国制的也要换,有点强行的不讲理了。 大妞看不过眼去。大妞对朱惠芬说,你就跟她换。 鸭儿一人在厨房里忙活,炉子上炖着鸡,电饭堡里堡着饭,盆里泡着虾,鸭儿 在刮鱼鳞,开膛破肚。 坠儿和宋编辑父女也来了。坠儿带来了她新出版的书,封面上王满堂题写的 “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几个拙朴大字烫金印刷,夺人眼目。 大家纷纷赞扬,说这几个字写得很得建筑与书法的奥妙。柱子说这几个字是心 神合一,渗透着古建的韵味,搞古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建筑行家所书。宋编辑说这 个书名比哪个书法家写得都好。宋编辑还说老萧的稿子他们看了,里面虽然有些封 建迷信的东西,但是更多的还是中国建筑的一些理论精华,比如他提到的对古代建 筑环境规划的认识、借鉴以及对古代建筑的修复和保护,都很有独到见解。随着改 革开放,建筑业的蓬勃发展,国家对建筑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就显得非常必要。 老萧笔记本的内容,他们也准备修改以后出版。 王满堂激动地说,我替老萧谢谢你了。九泉之下见到老萧,我也有了交代了。 八仙桌被抬到屋子正中,各种菜肴摆了一桌子,大家团团围坐,准备吃团圆饭。 刨子问主食吃什么,鸭儿说米饭、馒头。刨子说他要吃面,吃打卤面。大家说鸭儿 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不必再改饭了。 刨子坚持要吃面。 门墩想起了什么,对王满堂说,爸,改饭吧……门墩说,今天是五月十六…… 王满堂说,五月十六怎么了?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大妞。 大妞低下头去。 刨子大声宣布,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众人都响应吃面,王满堂高声命令:换面! 大妞泪水籁簌而下。 院里街坊听说大妞过生日,也来给大妞祝寿,套儿和福来争着给大妞照相。福 来说好日子应该照个全家福。套儿说这事非他莫属,他是摄影系毕业的专业摄影师, 在电视剧里不知照了多少全家福。福来说照全家福这样的相片还是得他科班出身的 才行,全家福本身就很传统,所以还是得他来传统。套儿说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时 代气息,有时代气息全家福里的人才能永远是活生生的。 套儿说着啪的按了一张。 福来将众人摆好了,妞妞举着王满堂题字的书,靠在大妞怀里,宋编辑也加入 其中,挨着坠儿站着,柱子夫妇站在王满堂身后,李晓莉和梁子共同抱着他们的女 儿咪咪,俩双胞胎一左一右守在爷爷奶奶两边。 福来很认真地按下快门。 一张规矩齐整的彩色全家福在洗印店被冲洗出来。 又一张王家家庭成员神态各异的全家福在套儿的工作室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