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阳光明媚的住宅小区,与灯盏胡同相比,完全是两个时代了。多了许多现代化, 也少了许多人情乐趣。王满堂、刘婶、周大夫不能抬杠了,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遗憾。 在老宅里抬杠斗嘴,对三位老人来说是一种绝佳的精神按摩,是一种友情的粘合剂, 更是一种即兴而来的机智与幽默。 这一切,随着各家的封闭而消失。三个老人,竟然难得有见面的机会,除非是 彼此有意的相约。那种在小院里的锅勺相碰,那种经意不经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没 有了。 王满堂家三室两厅的宽大房屋完全为现代化陈设所填充。王满堂坐不惯那一陷 半人深的沙发,屁股底下不踏实,不透气,痔疮频犯;看不惯那如同电影屏幕一样 的大彩电,人影晃动,眼晕,血压猛升;听不惯那砰砰的音响,连玻璃杯都能震得 跳跃,更何况是王满堂的心,搬到新楼就增加了早搏症状。但这一切都是按照门墩 的思想来设计的,充分体现了门墩的精神。王满堂认为,离开了灯盏胡同的那一刻 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彻底地败在了门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风,他的权力, 好像都随着那些破家具被那个卡车司机给卖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现代家庭 的参观者,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欢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无法坚持 他自己,正如他无法再和刘婶们抬杠。这种无奈深深地嵌进他的心里,使他更为苍 老,更为固执。在这高楼之上,他推一能不妥协的,就是将大妞的遗像挂在客厅的 墙上。尽管不和谐,尽管一进门就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但王满堂愿意。这是他从灯 盏胡同带来的惟一纪念,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 早晨,王满堂由厕所出来,不高兴地砸门墩卧室的门。门墩受不了老爷子的干 扰,早早地就在家里弄出这些响动。要是在小院里,老爷子砸谁的门也不会砸他的 门。现在,老爷子除了砸他的门不会再砸别的门。门墩睡意朦胧地问有什么事?王 满堂说他拉不出屎来。门墩说拉不出来多坐会儿。王满堂说平时蹲惯了,坐着拉不 出来。门墩说还是不憋,要是蹿稀,在钟楼顶上都能蹿出来。王满堂说他有一礼拜 没拉屎了。 门墩说,不是给您买果导片了嘛,还有蕃泻叶、麻仁丸,您吃啊。 王满堂说不是泻的事。是厕所的事,他让门墩给他把厕所改了,改成蹲坑的。 他蹲了八十多年坑了,他没坐着拉过屎。门墩说没听说过有这么改的,这是进步向 落后的倒退,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反动。王满堂说历史爱怎么动怎么动,但是他 得拉屎。门墩说实在拉不出来可以上下头的公共厕所,那里是蹲坑。王满堂说去是 可以去,但不是长久之计。上一趟公共厕所交两毛,这月还没过半,他八块钱已经 出去了。照这么着,他一个月十五块打不住,一年光上厕所得小二百…… 门墩说,您买月票。 王满堂吼道,买月票?!我让你给我改厕所! 门墩根本不理王满堂。门墩看了一下表,匆匆跑到电视机前扭开电视,电视里 正播报股市行情。 王满堂说,你指望那个就能赚?做梦吧!猜仨攥俩的小伎俩,没意思极了。有 钱还是存银行,保险!谁垮了银行也垮不了。 门墩对王满堂说,您的观念忒落后。人家深圳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炒股愣 炒成了一个亿万富婆。您怎么就不想当个亿万富翁呢。 王满堂说他从来就不做那样的梦。指不定哪一天,亿万富婆就成了一无所有。 据电视报道,门墩买的股跌了。门墩的心情变得很不好,抬头看见母亲的遗像, 就对王满堂说,您把这个像摘了,一进门迎头就是一个死人,晦气。 王满堂说,那不是死人,那是你妈! 门墩说,人家的厅里都供关公,供财神爷,供招财猫,没见供死人相片的。您 要想看我妈,挂您自个屋里去,一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王满堂说,这可是你妈。你妈在几个孩子里头,最疼的就是你。 门墩不再理满堂,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拿橘汁,却见冰箱里全是剩菜。装蔬菜 的格子里塞满了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件皮袄。门墩说,您这是干什么呀?糟蹋冰箱 呢!几根炒疙瘩丝、半碗棒子面粥,一小碟酱瓜。这电钱比您这棒子面粥钱还贵, 也真有您的,把皮袄还塞冰箱里。 王满堂说,这楼上没地方晒,我怕它长虫子。 门墩说,亏您想得出来。屋里冬天有暖气,要皮袄干什么?将来哪儿受灾,捐 了得啦! 王满堂说,捐皮袄?这是上好的滩羊皮,我跟你妈结婚那会儿你姥爷给我买的。 这件皮袄二十块大洋哪,说不要就不要了?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没阔到这地步。我 们临州仁记棺材铺掌柜,是有钱的主儿,他穿的皮袄也不过是二道毛的,比我这个 羔皮差远了。 门墩说,您的生活水平早超过地主老财了。旧社会您要过今天这日子,一解放 就得把您枪毙了。 王满堂说,把你枪毙了。 门墩说,大早晨的我不跟您磨牙,我得上股票交易所。您快点拉您的屎去,拉 回来接着玩您的各种保健器械。 王家大厅的一角搁着不少保健器械:摇摆机、按摩器、频谱仪、血循环机等等, 都是儿女们的孝敬。门墩说,您把这些练完,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王满堂说不想练,腰疼。门墩说腰疼才更应该练。王满堂说他腰疼是睡软床睡 的,门墩得给他换床。 门墩说,您有完没有?我再不走,您得让我给您换儿子。 王满堂说,我还真有这想法。 门墩出门了,扔下话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家里又剩了王满堂一个人。王满堂从 客厅转到阳台,从阳台无聊地往下看,楼底下有几个人在走动,有一个半大小子在 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术不怎么样,只要两只脚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头;不成荫 的小柳树底下有胖女人在迢狗,准确说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绳牵着跟着狗跑;南 面喷水池旁边,有个卖西葫芦的正跟小区管理员争吵。吵的什么,听不见…… 有叮咚门铃声。王满堂兴奋地跑去开门,是刨子和已经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 满堂说,我正门得慌呢,这楼房不是房,是个监狱。把我关进这笼子,我一天也见 不着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们来了好,跟爷爷待一天。 刨子说他们是路过,顺便上来看看。刨子说他在东边大陈庄承包了一套工程, 他们要盖个仿古大礼堂。王满堂说盖礼堂,顶棚跨度大,全凭两边的立柱吃劲,材 料要选好,木头要硬棒。刨子说现在不用木头,全改水泥了。王满堂说要这样钢筋 得吃得住劲。王满堂要跟刨子一块儿去大陈庄看看,刨子说那儿的条件太差,道不 好走。爷爷已经八十四了,万一有个闪失,门墩也不会答应。王满堂说门墩巴不得 他早点弯回去呢,天天折磨他,虐待他,他想向消费者协会投诉这个儿子。 青青听了就乐。青青说,您马上就能看见重孙子了,就该四世同堂了,将来让 重孙子陪着您,比门墩强。 刨子说他刚才带青青到医院查了一下,是男孩。王满堂说头生还是姑娘好。青 青说现在就让生一个,没什么头生末生了。王满堂说,我还是喜欢姑娘,你奶奶她 喜欢男孩。 刨子看了看大妞的遗像、拿出手绢将上面的土擦干净。刨子说,咱们家里,我 奶跟我最好……要是她能见着重孙,不定乐成什么了呢。 王满堂说,要是她还活着,我也不至于闷成这样。哪天你们还是给我把临州的 奶奶接来,跟我做伴,给我做饭。那年让梁子媳妇那么一闹,她再不想来了。 刨子说这事得跟他爸爸商量。说着拿出一沓票据让王满堂替他收着。王满堂拿 出小匣子,小心地将发票装进匣中。 青青说,李晓莉跟梁子叔已经离婚了,她管不着临州奶奶的事了。 王满堂说,现在又缠着要复婚呢。 这两年,梁子已经发展得相当不错了。用老萧的话说是否极泰来,翻过来了。 从他做成第一笔金砖生意算起,他的土特产公司一线直上。下属了几个分公司和仓 库,人员增加到数百,业务做到了全国各地以至日本和东南亚。随着国家商贸进出 口权利的放开,梁子的公司有了自营出口的权利,生意一下就搞活了。梁子不但在 建国门大楼有了自己的办公地点,有了自己的大办公室,也有了自己的轿车和秘书。 今非昔比了。 这天,总经理王国梁在办公室里接待前妻李晓莉。李晓莉来了有些时候了,也 说了不少话,坐在梁子对面不住地抹眼泪。 李晓莉在跟梁子谈复婚的问题。 女秘书小范将第三杯水放在李晓莉跟前,对梁子说,总经理,广州来的客人在 会客室等着呢,是不是让他们改个时间? 梁子说,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说罢站起身对李晓莉说,我还有事。 李晓莉不能再待下去。以她的想法是,那个女秘书和梁子在给她做戏。什么广 东客人?根本就没这回事! 李晓莉最后得出结论,要想这件事办成,还得老爷子出面,单靠她磨不行。 问题是王家老爷子对她没有好印象。 寂寞的王满堂给老石打电话,让老石没事过来聊聊。老石说他得看孙子,他老 伴年初殁了……王满堂又给大摊儿打电话,对方说不认识他。原来是大摊儿的儿媳 妇,儿媳妇说大摊儿瘫了,半身不遂……给刘婶和周大夫打电话,都不在家…… 下午的时候,坠儿和老萧来了,找王满堂说建古建博物馆的事。 坠儿摊开图纸说,爸,您的意思说博物馆的主体要靠东建,萧叔的意见是靠西 建,往西移二百米。 老萧说,西边土好,承重力强。 王满堂说,我们九号就在东边。我师傅说当初建这座院子的时候,师爷是经过 “阳基辨土法”反复验证的。九号底下的土红黄滋润,细而不松,油润而不燥,鲜 明而不暗,是得到地气的好上。 老萧说,西边的土壤结构更好。往西移二百米,就躲开了地下水的水脉,别忘 了在你们院里曾打出了一口甜水井。西边的土五色兼备,是上好吉土。 …… 满堂、老萧争论不休。 两人正在各不相让之际,冲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人来,细一看是刘婶。刘婶头上 插花,腮上抹红,腰系彩绸,着红挂绿,打扮得妖艳又夸张。 老萧倒退几步吸了口冷气,王满堂等人也为刘婶的打扮惊奇。老萧说,你没病 吧? 刘婶说,我好末当央的有什么病?我们这是扭秧歌。 老萧说,不对了,我看这是不对了,得叫救护车。 满堂到电话跟前,找号码,找急救中心,急救中心…… 老萧说,什么急救中心,没用!得往精神病院打,打安定医院! 刘婶一把按住电话问,往哪儿打? 王满堂说安定医院。 刘婶说他们这是老年秧歌队,大伙天天在活动室扭秧歌,既娱乐又锻炼身体, 老哥们儿老姐们儿在一块儿乐着哪。来叫王满堂,让王满堂也参加。王满堂看着刘 婶的大红嘴唇说,我不参加。 刘婶说,这有什么,连周大夫都加入了。老周,老周,你进来。躲什么呀…… 周大夫被刘婶从门外拉进来。大家一看周大夫,打扮得更出色—— 周大夫成了刘媒婆。 门墩带了一只八哥回家,这只八哥是一个月以前在东直门立交桥上买的。据卖 主说,八哥是上好八哥,聪明极了,摹仿力特强。就是不留神,学脏了口,一天到 晚装收废品的。养鸟的主家忌讳这个,便宜处理。门墩正巧从桥上过,就把它买了 下来。买了也不急着拿回家,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调教。让八哥再不要收废品,说些 个吉祥话,博老爷子高兴。门墩的朋友跟门墩是一类人,给八哥教不出什么正经好 话来,只教了一句:我是你爸爸。 门墩拿了这只爸爸八哥,有些哭笑不得。后来一想也好,让八哥替他跟老爷子 作战也省了他很多精神。于是兴冲冲把鸟拿回家来,又买了不少吃食,准备跟爸爸 好好喝一盅。 门墩进了门却听不见王满堂的回应。推开厕所门,没有。推开卧室门,也没有。 推开所有的门,都没有。他不知道这么晚了王满堂会上哪儿去,打了一圈电话,哪 家也没有他的爸爸。看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半。 门墩无力地放下电话,瘫在沙发上。事态很严重——爸爸丢了。 笼里的八哥清脆而响亮地重复: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得到消息最先赶来的是柱子和朱惠芬。柱子问爸什么时候出去的,门墩说不知 道。问爸身上带钱了没有,门墩说不知道。柱子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门墩说,我不能一天什么不干,光看着他!这老爷子一天比一天难伺候,就每 天这泡屎,不把你折腾个贼死不算完。我算是够了!下一步咱们大伙商量商量怎么 办吧,屎盆子不能光让我一人顶着。 朱惠芬说,别说这话了,赶紧找人要紧。 门墩说该找的地方都打电话了,包括失物认领处……柱子狠狠地瞪了门墩一眼。 门墩说,你甭瞪我,万一谁要把咱们老爷子送那儿去了呢? 朱惠芬说这一片大楼都一个模样,老爷子会不会找不着家门在楼之间瞎转悠啊。 柱子说有这种可能,他头两回来在楼底下转了半天,不知道该进哪个门。门墩说这 片小区面积大了,汽车三站路呢,甭说转一宿,两宿也转不出来。柱子说要是这样 就得下去找。他找东片,门墩找西片,朱惠芬在家等电话。 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听就来气,说门墩一天到晚提笼架鸟,没有一点儿正经。门墩说这鸟是 给老爷子买的。柱子说买个什么鸟不成,非弄这么一个讨厌的东西。 八哥说,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区楼群,门墩在楼下喊爸爸。刘婶从窗户探出身来问,还没回来哪? 柱子说没有。刘婶跟周大夫就也下来帮着找。 门墩在楼与楼之间使劲喊爸爸—— 有几个半大小子在阳台上答应,哎。门墩说,你们再应一声我可跟你们急啊! 门墩再喊,爸爸—— 小子们更为响亮地,哎—— 有大人出来,对小子们呵斥,小子们进去了,那人对门墩说,兄弟,对不起啦! 别着急,慢慢找吧。门墩望着阳台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墩气急败坏地喊,王满堂—— 找了半宿,也没有王满堂的影子。刘婶、周大夫、柱子。门墩在楼底下碰头。 周大夫说今天下午跟老萧一块儿说话他还好好儿的呢,也没听他说要出去。门墩说 八成是上公共厕所,出来走丢了。柱子说他明天就得想办法解决厕所的蹲与坐的问 题。 门墩说,你早该解决。 鸭儿在别佳的支持下开了个俄罗斯餐厅。经别佳介绍,又从俄罗斯雇来了一名 大师傅和三名服务小姐,这就使得俄罗斯餐厅真的成了俄罗斯餐厅。 上午,小姐们做着营业前的准备。鸭儿告诉伊娜,她的中国话要加强练习,不 能动不动就说俄语,这样不允许。来吃饭的图的是舒畅,让人感觉到一点儿不方便 都不行。伊娜说她在努力。鸭儿问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伊娜说是俄式炸肉卷。鸭 儿让写出来,摆在门口。 鸭儿看见王满堂到餐厅来了,就问她爸爸昨天上哪儿了,让门墩找了一宿。没 等王满堂回答,她赶紧就给门墩打电话,让别找了,说爸在她这儿呢…… 王满堂说他昨天上灯盏胡同了。王满堂让鸭儿赶快给坠儿打电话,他要立刻见 坠儿,有要紧事。 没一会儿工夫,坠儿就来了。 王满堂对坠儿说他昨天在灯盏胡同蹲了一宿,他赞同师爷的观点,要证明他对, 就必须拿出证据来。他根据赵家传下来的办法,在东西两边各挖了一个一尺二见方, 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来的原土筛细了,再填回到坑里头。过了一夜,要是土拱起 了一层,这就说明了这个地方地气旺。地气旺说明土壤结构好,对建筑的承载力大。 要盖大屋顶,地气是很重要的。 坠儿说,就为这个您在俩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满堂说,谁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脚,我不是前功尽弃了。 坠儿问结果怎么样,王满堂说俩坑都没塌,但实际俩坑是有差异的。他在东边 和西边各取了一寸土,称一称就知道了。 鸭儿拿来称,王满堂从左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西边的土。鸭儿称 了,八两三钱。王满堂从右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东边的土。鸭儿称了, 九两二钱。王满堂说,东边比西边的土重,说明东边比西边的土质好。老辈儿人为 验土质常这么干。重九两以上为吉地,六两以上为中吉,四两以下为凶地。 坠儿说,您说的有道理。中国有个叫郭璞的人,用这种方法定下了温州城。后 来勘探资料也证实了温州城的地质状况优于附近所有城池,才成为“控山带海,利 兼水陆,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土密实性大比重也大,承载力也大;承载力 越大,越适合做地基。您说的四两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们说的含水极高的有机土 了,六两以上的吉土大概相当于砂土或黏土。至于十两以上的大吉土,相当于密实 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后把这两包土做一次细致化验,再下结论。 王满堂说坠儿把大楼主体建在九号的位置上,没错。 柱子、梁子、门墩们接到了鸭儿的电话,纷纷来了。大家都抱怨父亲这种不打 招呼就出门的做法不妥。门墩更是委屈,门墩说趁着大伙都在,他把话说开了,爹 是大家伙的爹。不是他门墩一个人的爹。对爹的照顾也得大家轮着来,不能光让他 一个人摊着。 王满堂说,你够了,我还够了呢!你以为我活得舒服,饥一顿饱一顿,关在那 个笼子里,没人说话,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门墩说,我给您买了太空水饮水器,一年四季那个小灯都亮着,随时给您供应 开水,想喝您一按开关就行了。 王满堂说,我看了说明。你那是纯净水?什么是纯净水,纯净水就是蒸馏水, 是洗澡堂子过滤出来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卖蒸馏水。现在换了 包装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里边的内容没变,我干吗要喝洗澡堂子出来的水? 那水泡出茶来是什么味,闹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来。 门墩说那不是洗澡水。王满堂说,不是洗澡水你怎么不喝?别以为我傻,我观 察过你,打买来这个大瓶子,你就没喝过一回。你不是喝可乐就是喝芬达。 柱子建议,爸爸在几个家轮着住。王满堂说甭玩这花样,这花样不新鲜。上半 月在你那儿,下半月在老二那儿,到了十五号那天你把我搁到墙头上对老二说:那 头接好了啊,咱爸爸过去啦。那头要是没人,我就得在墙上骑着。 梁子说,您说的那是《墙头记》,是戏。您看现实生活中,我们谁不孝顺您哪? 王满堂说,你们谁也不孝顺。 门墩说王满堂这叫不讲理,越老越钻牛角尖。照这样,谁也跟他过不到一块儿 去。王满堂说他们的妈就能跟他过到一块儿去。 门墩说,我倒真盼着我妈能起死回生。现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隆妈。 王满堂让孩子们把临州的柱他娘给他接来。 大家面面相觑。 柱子说他接过娘,娘不来。说在乡下住习惯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顾着,挺好。 王满堂说,你娘不来,是因为我没说话。现在我让她来,她能不来? 门墩说,您又不是皇上,让谁来谁就得来。 王满堂说,我们是两口子! 柱子让他爸别急,他先给霜降打个电话,把这事提一提。他娘今年也八十一了, 到北京来生活能不能自理,这还是个事。王满堂说他能伺候她,让她放心来。 门墩说,一个八十四就够受了,再来个八十一的,说不定哪天半夜我又得满世 界喊妈去。我这是干什么呀我! 梁子说,轮着住跟接大妈来,都是下一步的事。当务之急,应该给咱爸雇个小 保姆,每天洗衣做饭,陪老爷子聊天。 梁子在办公室给秘书小范交代工作……往陕西调三十万临州砖,三月二十二号 运到,延误一天要罚款百分之五;杂面加工设备的调试还不尽如人意,给临州打个 电话,问问原因究竟在哪儿。要是技术问题就让他们派人来培训,要是设备问题就 直接派人到厂交涉。这个工作今天下午要落实……小范边听边记。梁子说,另外, 你给我父亲找个保姆……小范问什么条件。梁子说,会管家务,会做饭,没脾气, 人要老实本分的……不要太漂亮。 小范离开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对梁子说,她也很喜欢诗。梁子问她自己写过没 有,小范说写过。说着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请王总斧正指点。梁子 看那诗写得也还有味儿,不觉朗诵了几遍: 阳光让我迟疑, 生活将我托起。 我不能松手, 命运要我紧紧抓住你。 梁子就对小范有点儿刮目相看。 鸭儿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她要跟别佳结婚的想法,王满堂为这件事特地把周大夫 和刘婶叫到家里来商量。以王满堂的想法,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别佳再好也 是外国人,他没有给洋人当老丈人的思想准备。刘婶说现在开放了,涉外婚姻多了, 也有过得不错的。周大夫说别佳是个好孩子,这孩子心善,没坏毛病,这打小就看 出来了。刘婶说没想到锅炉爆炸还炸出一段姻缘来。王满堂说不是炸锅炉炸出来的, 是开饭馆开出来的。刘婶说鸭儿比别佳大着好几岁呢,别到时候过不了几天就…… 周大夫说大不大不要紧,都这个年龄了,不会感情用事了,他们也一定是经过深思 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所以,作老家儿的不要轻易给以否定。 王满堂说,到时候再给我们家生出一个小二毛子来,我们老王家自此就串了秧, 变了种了。 刘婶说,我们那只黄黄就是配错了种。本来是只土猫,最近下了一窝杂毛,不 长不短,不白不黄,有的眼睛绿,有的眼睛蓝,还有俩瞎眼儿。猫可以给人,要是 人,你说窝心不窝心。 王满堂说,要是这样,赶明儿我抱着外孙子口临州,乡亲们围上来准说,你怎 么抱只卷毛狮子狗回来了? 门墩由自己屋里探出头来说,您几位是吃饱了撑的,杞人忧天。您也不算算我 大姐今年多大了,她还生得出二毛子来吗? 王满堂说鸭儿今年五十七了。 门墩说,五十七甭说生二毛子,就是生三毛子,生土造也是奇迹。门墩说,人 家跟您打个招呼是礼貌,是表示把您这老家儿搁在头里。您倒好,较起真儿来了, 就以为您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之长呢!我说呀,该闭只眼就闭只眼,别什么都门儿清, 那样招人讨厌。 周大夫说门墩说的有道理。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最好是装聋作哑,装傻充愣。 有话说,不聋不哑,难做阿翁。就是这么回事。王满堂说依你们,这事不管?周大 夫说不管,刘婶也说不管。 王满堂说那就不管。 这天,王满堂正在跟那只只会当爸爸的八哥对话,李晓莉提着大包小包来了, 说有事。王满堂说有事找门墩,现在门墩是户主。李晓莉让王满堂做梁子的工作, 跟她复婚。门墩说这事李晓莉弄反了,她是跟王国梁复婚,她得先跟王国梁商量好 了再来给老爷子打报告,没听说先批了报告再商量的。王满堂说是这么个理儿,门 墩也有不糊涂的时候。 李晓莉哭泣着说本来这事还有转机,只是梁子身边多了个年轻的姓范的秘书, 有事没事地在梁子跟前晃悠,还往家跑。明摆着,咪咪要有后妈了。 正说着,小范带着保姆来了。李晓莉悄声对王满堂说,就是这个人。 小范说她是王总的秘书,姓范。王总让她给家里找个保姆,她今天带来了。王 满堂说家没小孩,不用保姆。小范说保姆是专为照顾王满堂的。 小范对保姆说,你都看见了,家里情况比较简单,活不多,但要求高质量。今、 明两天彻底打扫卫生。所有的被套床单必须一礼拜换一次,厕所一天刷两次;房间 要随时保持整洁,窗上桌上不能有灰;饭一天三顿,要少而精,不许给老爷子吃剩 饭,营养要搭配。三天跟老爷子结一次账,实报实销,不许弄虚作假。一礼拜我要 查你一次,合格给奖金二百元,不合格扣工资,三次不合格,辞退。 保姆说她会好好干的。 小范说,你也知道,找这么清闲的人家不容易,你得珍惜这份工作。 保姆说她懂。小范在交代这些的时候,李晓莉有些坐不住,李晓莉说,梁子也 是,干吗雇保姆呀?我已经下岗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每天过来给您干点活不就 是捎带着的事嘛!我明天就过来。 王满堂说,你别来,我用不起俩保姆。 李晓莉说,我不是保姆。 王满堂说,那你是什么? 李晓莉语塞。 保姆就在王家住了下来。多了一个人,王满堂觉得这个家好像变得很拥挤,很 陌生,有种不是自己家的感觉。保姆却有着随遇而安的舒展和到家了的平静。保姆 似乎并不善于收拾房间,不善于料理家务。来了几天,竟没做出一顿正经的饭来。 不会使煤气灶,不会用微波炉。只会看电视,专看爱情片,而且把电视声音开得很 大,致使嗲里嗲气的爱呀爱,永远填塞到王家每一个角落,让你没处躲没处藏。王 满堂已经想好了,下次姓范的秘书来,一定要让她把这个保姆带走,不求别的,求 个消停。 近些日子,门墩又招回了一个姓黄的丫头,称为密斯黄。俩人不分昼夜地混在 一块儿,或拥或抱,净在王满堂眼皮底下干些有伤风化的事,让王满堂心里不痛快。 到早晨了,门墩的房门还紧紧关着,一男一女在里边不知干些什么。王满堂决定不 让这对男女自在,每隔一会儿就敲敲门墩的房门,提示注意影响,提示自己的存在。 门墩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并不与他说什么。在王满堂第五次破过门之后, 门墩打开了门,拥着密斯黄要往外走。 王满堂叫住了这对男女。王满堂说,这姑娘你昨晚上在门墩屋里待了一宿,你 给我说说,你们登记了没有? 密斯黄说,王大爷,这还能当个事吗? 王满堂说,姑娘,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用不着我开导你。当女人呢,凡事得 自爱,得自己把自己当个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 密斯黄听了哈哈大笑。跟门墩说,你爸真有意思,特幽默。 王满堂说,我是为你好,你以为王国强是正经人吗?他虽然是我儿子,但打小 就不走正道。偷鸡摸狗,九岁就开始搞对象,工作换了有一百个,对象换了也有一 百个,没一个能成的。姑娘,将来你要跟他过日子,他根本就靠不住。不怕你笑话, 我的儿女有俩打离婚的了,我们老王家有这个传统,你将来别成为第三个。 密斯黄说,这年代,谁也别指望着靠谁。我要真靠门墩,我就是傻×。甭说将 来,就是现在,我也没打算跟门敏在一块儿过。 王满堂…… 门墩说他爸爸的老皇历这将该翻过去了。王满堂说翻到哪将也得有个谱,不能 胡来。又对姑娘说,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 们家就……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呀。 密斯黄说,您甭跟我妈交代。我都不跟我妈交代,您跟我妈交代什么? 王满堂气得说。你们,你们怎么像一群猫狗一样。 门墩让王满堂甭操这份闲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张臭嘴纠一纠。它不能一天 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门墩与密斯黄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满堂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屁股下面一硌,一 拉是烙饼的铛。王满堂对在一边不知干什么的保姆说,一大早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到现在了有早饭没有? 保姆说,你要吃我下去给你买。 王满堂说,我要不吃呢? 保姆说,就不买。 王满堂说,买早点。亏你也说得出来。“ 保姆说买个煎饼省事。 王满堂说,省事我要你干什么? 保姆说,王大爷,趁这会儿没人,我得跟您说件事。 王满堂让保姆说,保姆说她说了王满堂一定得原谅她。王满堂说不论多大的事, 只要说实话,他都原谅,贩卖毒品除外。保姆说卖毒品,她没有那个胆。王满堂问 保姆到底干什么了,保姆说不好说。王满堂说偷人东西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借 了高利贷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裹到黑社会里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让人强奸 了?保姆还是摇头。王满堂说,你到底怎么了嘛! 保姆说,我怀孕了。 王满堂说,怀孕?怀孕了你上我们家干吗来了?你在我们家挺着个大肚子…… 我得跟我儿子说……让你走。说着,王满堂就抄电话。 保姆拦住王满堂说,王大爷,您先听我说……保姆把缠在腰上的布一扯,一个 巨大的肚子就挺出来了。 王满堂目瞪口呆,王满堂说,你想怎么着? 保姆说,我求您让我在这儿待下来。 王满堂问保姆家在哪儿,保姆说在西边的山里。那儿太落后,她婆婆说了,生 下来要是个儿子就留下,要是个丫头就……就……就闷死。王满堂说什么时代了, 竟然还有这样顽固的婆婆。这老太太大概是没有受过儿子的害,要是把门墩这样的 换给她,她保准是生下儿子就闷死。保姆说她想过,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一 条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所以她就跑出来了,她要生在外头。要是男孩,就抱回去, 要是女孩……就给人,好再生。保姆要求王满堂别把这件事告诉范秘书,因为范秘 书知道就该把她辞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又遇上了王满堂这么个 好心肠的老人,她得珍惜。王满堂说用时髦的话说是抓住了机遇。 保姆说到临产的时候她就走,她不会把孩子生在王家,她会生在医院里。她说 王满堂是个大好人,她打一进这门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萨,说王满堂是她肚里孩 子的大救星。 王满堂说,别说这话,大救星是毛主席,我算什么。你坐着,我给咱们做饭。 王满堂找遍冰箱、厨房,找不到一点吃的,他记得家里还剩下三包方便面,昨 天夜里门墩把三包方便面都吃了。 李晓莉来了。王满堂说来得正好。把屋子打扫打扫,做顿中午饭。问保姆中午 吃什么,保姆说想吃炖肉。笼里的八哥不知怎的也突然来了灵感说,吃炖肉,吃炖 肉。王满堂也同意吃炖肉,就让李晓莉赶紧去买肉。 李晓莉不满地看看歪在沙发上的保姆,又看了看在笼里跳上跳下的八哥,接过 王满堂递过来的钱。王满堂说,念你是下岗工人,我也不白使唤你。你先在我这儿 干,咱们按钟点算钱,我给的价比别处高。 李晓莉弯下身仔细看了看保姆说,这不是昨天来的那个保姆吗?怎么一下变成 这样了?这肚子少说也有八个月了。这么重的身子上王家来,不会是来当保姆的吧? 王满堂说王家的事情钟点工不要搀和。李晓莉说她觉得这事蹊跷。王满堂说干 活拿钱,闲话少说。李晓莉说她上王家来是为王满堂服务的,是来义务的,不要钱。 王满堂说没有白用人的道理。李晓莉说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提钱。王满堂说这话说 的有点儿早。 李晓莉想了想,把手一拍说,我这会儿才闹明白,他王国梁现在堕落得没边了! 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往他爸爸这儿一塞,狡兔三窟,他想得美!表面像个人 似的,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不跟我复婚,不复婚我就把这一切都科出来! 自认为抓到把柄的李晓莉,再不管什么炖肉不炖肉,拉开门就往外走,头也不 回,直奔梁子的公司。 梁子正在办公室接待一个叫作“奔腾”的报告文学作家。梁子想,这人叫奔腾, 跟电脑牌子一样,不知是什么水平。上赶着给企业写报告文学,求得些许赞助,挺 大的岁数了,也是不容易。 奔腾作家很谦卑地跟梁子握手,说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 幸一类的套话。梁子审视着作家,有似曾相识之感。梁子说,我看着你像一个人…… 奔腾说他的模样比较大众化,不少人看着他都眼熟。梁子肯定地说,我在哪儿见过 你,不止一次地见过你。你真的就叫奔腾? 作家说奔腾是笔名,写报告文学也是这几年才涉及,以前他是写……梁子说, 你是写诗的,你叫马伟。马伟,马老师!没错,您是马老师。 马伟说,你怎么会认识我? 梁子说,您忘了,五十年代,您在十二条小学给我们作报告,您还给我的本子 上题了字。后来我还给您写过信,您回了信,我们老师把您的信贴在了墙报上,让 大伙都看。后来,我还听过您的文学讲座。马老师,您比过去可是老多了,比在电 视里办讲座的时候也显老了。 马伟说,顶都秃了,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太多。这几年到处写报告文学,不瞒你 说,就是为混俩钱。 马伟说现在写诗实在没有太大出息,现今这时候大家都比较崇尚实际,谁还读 诗?这诗歌,要么就古,要么就洋。古就古到汉乐府去,洋就洋个后新生代。至于 中间的,就算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在于谁都想有个完美的句号,他还想出一 套他的诗歌集,自费出版……为了诗,他就得挣钱。把自己叫了个奔腾,实在的是 有自嘲和调侃的意味。平心而论,他现在跟个电脑也没什么区别了。成了写作机器, 把企业家往好里吹,往大里吹,吹得越美他们越高兴,越高兴给的钱越多…… 梁子…… 马伟说,现在我除了诗什么都没有。 梁子说,现在我什么都有就是没诗。 两人相对一笑。 马伟看到了梁子桌上小范写的诗: 阳光让我迟疑, 生活将我托起。 我不能松手, 命运要我紧紧抓住你。 …… 马伟摇摇头说书生意气,太浅显、太幼稚。梁子说这首诗很有马伟的风格。马 伟说就是他写的。梁子不信,马伟说一共十首,发在九○年《江南潮》杂志第二期。 梁子说原来是这样,说他一直做梦当个诗人……多少年了,他这个梦一直国不了! 今生怕是无缘了。马伟说还是不圆的好,当什么也别当诗人,这是一个最没出息的 行当。虚的,一切都是虚的。梁子说这是一种精神,马伟说光靠精神进商店连块糖 也拿不出来。 梁子说,马老师,我们公司的报告文学您别写了。 马伟说,我也正思量这件事。 梁子说,我帮您把诗集出了。 马伟说,这……这不合适…… 梁子说,您腾出工夫来,再给我们写点好诗,我们都爱读您的诗。梁子握着马 伟的手说,马老师,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是我精神的家园。 送走诗人,梁子站在窗前对着外面的景致发呆,桌上放着小范让他“修改”的 诗。小范进来说,那位作家说您不让写报告文学了……要不我们换种宣传方式? 梁子让小范帮他找本杂志,小范拿出笔和本。梁子说,1990年第二期《江南潮》…… 小范的笔停住了,没有往本上记。梁子问有困难吗?小范说没有。 小范前脚出门,李晓莉后脚就一头撞进来,李晓莉说,王国梁,我今天才看透 你! 梁子让李晓莉有话好好说,不要无理取闹。李晓莉说,是我取闹还是你胡闹! 你把个大了肚子的姘头偷偷藏在老爷子那儿,假充保姆渡人耳目,以为神不知鬼不 觉。告诉你,没有不透风的墙。 梁子说,你别瞎说。 李晓莉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把咪咪搁你那儿,真担心你把孩子影响坏了。 梁子说,你别嚷好不好? 李晓莉说,敢情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梁子给下边打电话让小范来一下。进来一个男士说小范辞职了。梁子问什么时 候,男士说刚才。梁子走到窗前向下看,见小范从大楼里走出,进了一辆出租车。 李晓莉说甭遗憾了,走了的好。 梁子对男士说,准备车。 男士说,去追? 梁子说,上我爸爸那儿。 柱子给王满堂做了个木架子,让用的时候往便池上一搁,蹲上去跟蹲坑一样。 王满堂说架子用不上了,他昨天坐着拉出来了。柱子说那最好不过,其实坐着省劲, 老人上厕所都是坐的。 保姆挺着大肚子给柱子倒水。柱子问这个人是干吗的,王满堂说是梁子给介绍 的保姆。柱子说这是开玩笑,让保姆马上离开,这儿不是产院。保姆不想走,王满 堂也说让她个重身子上哪儿去。柱子说哪儿来的上哪儿去,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保姆还在哀求,说她要回家她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刘婶来了。刘婶见到保姆说,哈,你又藏到这儿来了,我说这几天怎么找不着 你了呢。 王满堂说,你认识她? 刘婶说,怎么会不认识,她叫牛玉娥。社区治安抓住她有好几回了,她滑得跟 泥鳅一样,几口都从保安手底下溜走了。 王满堂问抓她干什么,刘婶说她是外地来的,没办任何手续,跟着她男人四处 流窜。他男人摊煎饼,她就负责生孩子……刘婶说这是第四个了。 王满堂对保姆说,你说你这人,你怎么骗人呢?我还真以为你…… 柱子说,现在这时候,千万不能随便做好人。 梁子赶到家,那个保姆已经让刘婶给带走了。王满堂批评梁子说,你那个家也 该修理修理了,你们复不复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成天往我这儿跑,我这又不是办事 处。 柱子说梁子跟李晓莉要是没有太大分歧就合到一块儿算了,梁子说合起来他下 半辈子也不得安生。梁子说他现在让女人给整怕了,他看哪个女的都像女特务,都 跟他在玩花活。王满堂说关键是梁子没遇着好女人。柱子让王满堂到他那儿住些日 子。王满堂说他哪儿也不去,他让柱子把山东的娘给他接来。柱子说他怕……给门 墩增加负担。王满堂说,门墩从来就没有过负担。 晚上,王满堂在看电视,电视里在说四川的事情。门墩告诉王满堂,他现在在 搞一项大买卖。王满堂说一定是又在倒腾水库,门墩说比倒腾水库大。 王满堂指着电视说,该不是你把咱们的四川给倒到俄罗斯去了? 门墩说,把四川倒出去不行,四川出去了咱们地图中间就成了一个大窟窿,成 油饼啦,透风。 王满堂说,甭说,四川那形状跟油饼那窟窿还挺像。 门墩说他这回干的买卖,是全球性的。王满堂说那就是把南极的冰倒到北极去, 把白狗熊和黑企鹅来个大调个儿。 门墩说王满堂,也不知跟谁学的,越老越贫,越老越没正经。 王满堂说他头回听这话,敢情门墩也知道什么是没正经,他门墩什么时候又有 过正经?门墩说他这回就很正经,他干的是一桩正儿八经的买卖,搞传销。搞传销 能挣大钱。他传的这种叫“赛日比德”的药能治高血压、心脏病、肺结核、神经衰 弱;疝气、脚气、鼻子不通气;肝癌、胃癌、肺癌、血癌、食道癌;肾病、糖尿病、 艾滋病、精神病;红白痢疾、跌打损伤、男女不孕、习惯流产;还可以美容、减肥、 增加身高、增强记忆力…… 王满堂说这就是大力丸。 门墩说“赛日比德”是外国进口的科研新产品。王满堂说,那就是外国的大力 丸,化开了贴上就成了狗皮膏药。 门墩说,您这一说提醒了我,“赛日比德”的外用效果也应该得到开发和宣传。 王满堂说,卖大力丸的早年就有,你小子少见多怪,不新鲜。 门墩说,我们不是撂地摊,我们是传销。我的上线发展了我,他挣了我的钱, 对我来说这叫投资;我再发展下线,下线再发展下线。这不是一加一的简单算术, 这是几何数字的递增…… 王满堂说,你小学算术从来没考及格过,这会儿又跑我这儿说什么几何来了, 你哄谁呀? 门墩说,这么一算下来,我挣的就多了。发展到一定数量我就可以当三裁,再 发展当二裁,最上边是总裁…… 王满堂说,我听着怎么跟发展一贯道似的,那可是反动会道门。 门墩说,这就把钱挣大了,有的人干了俩礼拜,上边奖励了一套小别墅。三河 县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干了三天就得了一辆本田150的大摩托。 王满堂说,是老太太骑摩托呀,还是摩托骑老太太呀? 门墩说,现在,咱们中国有一半人都卷到传销活动中来了,您就说这市场有多 大吧。门墩说,社会发展进步的标志是买东西不用进商店,靠传销就可以解决一切 问题。老百姓方便了,我们也富了。爸,我今天把您当我的下线,我发展了您,我 就可以挣您五百块呀!咱们坐着说说话的工夫,就净落五百。有人算过,凡是参与 传销的人,以三个小时平均赚六千的速度在致富,您说划得来划不来? 王满堂说,你挣了五百,可我买你的“赛日比德”就得花出去三千。 门墩说,您再发展下线哪,刘婶、周大夫、我哥、我姐,能发展的多了。您一 人挣他们五百,再挣他们的下线每人五百,您想想,您能不发嘛! 王满堂说,小子,你甭骗了,我不上你这个罗圈屁的当。 虽然习惯了坐在抽水马桶上拉屎,但是王满堂还是喜欢上公共厕所大便,这毕 竟也是一条下楼的理由。王满堂没有买菜、逛自由市场的习惯,要是不为了拉屎下 楼,他就没有理由出来了。外面的阳光很诱人,外面的空气跟十层楼上的不一样。 在楼上看汽车像个大茶缸子,在楼下看可比茶缸子大多了。 隐隐传来咚咚呛的锣鼓声,是老年秧歌队在排练,也就是说是刘婶和周大夫们 在那儿“金蛇狂舞”。王满堂爱用“金蛇狂舞”来形容老年秧歌队和一切摇滚乐队。 他喜爱“金蛇狂舞”这个词,这个词是一首很欢快的、很有名的乐曲名称。现在很 少听到了,过去老放,特别是“五一”、“十一”,在天安门广场上狂欢的时候, 这是必放的曲子。你一听就高兴,就由不得想狂舞。现在的狂舞是什么?王满堂认 为现在的狂舞是一阵没有名堂的噪音,一通连破带打的大杂烩,引得一帮疯男疯女 吃了摇头丸般的抽。王满堂反感摇滚乐,连带着也反感秧歌队。他觉得从本质上看, 摇滚乐和秧歌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相对的两个年龄组合。 看厕所的看王满堂过来,赶紧撕了一张纸给预备着。 今天,王满堂井不急着进厕所,而是仔细端详厕所的建筑。 看厕所的说,我猜您老爷子今天是憋得不厉害。 王满堂说,我看这个厕所设计得别扭,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四六不沾,十三 不靠…… 看厕所的说,有坑,隔开男女就行,哪儿那么些讲究。 王满堂说,以前我来了照直往里跑,没好好看过它。这回我一看,毛病大了。 看厕所的说,您要说这厕所毛病大了,您是鸡蛋里挑骨头。咱这厕所是根据小 区风格统一建的,多少还承担着美化景致的作用。比起北京城里那些灰头灰脑的公 共厕所来,咱这称得上是四星级了。 王满堂说,甭说几星级,单说厕所顶上用的是什么,是黄琉璃瓦。过去什么人 用黄琉璃瓦?皇上。连王爷都不许用黄瓦,得用绿的。你再看飞檐上的装饰,几个? 十六个!十六个是什么数?飞檐上的装饰必须是一三五七的单数,太和殿的级别最 高,十一个,其他的都没超过七个的。东直门该算气派了,东直门才五个,咱们这 小小的厕所安了十六个…… 看厕所的说,您不说我还真没留神。 王满堂说,露怯,露大怯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干什么不能一知半解地相来, 让人笑话。拿纸来,我给你重新画个厕所。 看厕所的说,您今天不拉了? 王满堂说,我在家拉完了来的,你还真天天憋着挣我两毛钱哪。 看厕所的说,您那个月票的想法很好。这么着,您甭设计厕所,您给我设计个 厕所月票得了。 王满堂说,我就会画房子,不会画月票。拿纸来。 看厕所的说,我这儿只有手纸。 王满堂说,手纸也凑合了。说着,接过纸,在上面认真地画起来。 有中年男子上厕所,看见王满堂在画的厕所草图,也站在一边看。王满堂画完 了,问看厕所的怎么样。看厕所的说比眼下的这个好点儿。王满堂说岂止是好点儿, 好多了,天壤之别! 中年男子说,老先生,您是搞古建的吧? 看厕所的说,这是咱们北京有名的古建老师傅王满堂啊! 中年男子说,难怪,我从王老在纸上勾出的几笔里,就看出这是位古建的大行 家。 王满堂说不敢,不敢。跟看厕所的开个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说他也是搞建筑的,最近要在西山修个仿古园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 主体建筑。现在正在进行图样设计招标,他邀请王满堂也来参加。 王满堂说,搞设计,我不行,我闺女行;搞施工,我闺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问王满堂的闺女是谁,王满堂说是王国兰,建筑设计院的王国兰。中 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态说,就是那个在世界得奖的女建筑师王国兰? 王满堂不无自豪地说,她是我国女。 中年男子说,哎呀,那我们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儿一块儿设计吧。 王满堂说,这得看我闺女有没有空。 中年男子说,王老,能有您跟王设计师的参与,我们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这 是我的名片,上头有地址。我怎么找您哪? 王满堂说就住对面楼,十层。 王满堂从厕所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秧歌队散场。周大夫穿着小粉坎肩,扎着大 绿绸子和脑袋上戴满了花的刘婶走在他的前面。王满堂没好意思叫他们,他知道, 只要他一张嘴,转过来的那两张脸能把他吓晕过去。 周大夫和刘婶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跟着王满堂,许是秧歌场上的延续,在王满堂 的眼里,那动作就有点“不正常”。比如说,周大夫拍刘婶的肩膀,王满堂就觉得 不对劲。这要换他,他不会拍刘婶的肩膀。 进了楼,周、刘没乘电梯,直接爬楼梯,相约着待会儿一块儿上鼓楼去吃炸灌 肠。王满堂也很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吃灌肠,想了想,还是没说。他知道,自己的牙 不行了,跟着去了也是自去。 总之,他心里不大舒服。 下午,把坠儿叫日来,说了设计老年公寓的事。坠儿让王满堂设计,由她来修 改。王满堂说他要设计就得按老规矩走,按口分设计。坠儿说行。后来王满堂跟坠 儿说起他对刘婶和周大夫的感觉,坠儿说这是大好事,让他父亲千万别搅和。王满 堂说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似的,还拍肩膀,还吃炸灌肠,就不信他们的牙口 就那么好……坠儿说人不论到多大岁数,都需要爱,都需要吃炸灌肠。 王满堂说,他们在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都没有爱,成天拌嘴、抬杠,这会忽然 又爱起来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当局者述,他现在是迷着呢。 坠儿说刘婶有什么不好,刘婶就不是咱们多年的朋友啦?王满堂说反正她配周 大夫不合适。坠儿说,爸,您以后应该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老在屋里关着,我真 怕把您关出病来。您没觉着吗?这半年您的性格变化挺厉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里。轻轻推开房门,咪咪正在灯下做功课,咪咪已经是高 中生了。咪咪叫了一声爸,继续低头做她的功课。梁子知道孩子这学期面临着五门 会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细胳膊说,咱们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说,是啊,考砸了哪一门我高中都毕不了业。 梁子来到卧室,发现床头多了一个镜框。镜框里面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 中当年的梁子与李晓莉在农村破旧的窑洞前,手拉着手,笑着。梁子隔着房门问女 儿,相片是不是她搁的。咪咪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她送给爸爸的礼物。 梁子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咪咪说,还有母亲节呢,我也送妈一张。 梁子倚着床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黑白相片放在床头。 第二天,梁子来到俄罗斯餐厅,找到了别佳,跟童年的伙伴诉说自己的心情。 别佳说,其他什么都不说了,关键是你还爱不爱她。 梁子说,不爱。 别佳说,那你干吗还这么痛苦? 梁子说,为孩子。 别佳说,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们的一生不能全为孩子活, 我们也得有我们自己。你的孩子将来是会明白理解这一切的。 梁子说,那是你们俄国人的观点,中国人不行,中国人孩子是压倒一切的。 别佳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梁子说,我觉得我到现在其实是一事无成,简直让人沮丧极了。 别佳说,你只是家庭不顺利,家庭顺了一切都顺了。 梁子走出餐厅,沿着隆福寺往东走,走到东四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看了场 莫名其妙的电影。电影院里连他在内也没有十个人,梁子想,这个片子肯定是赔本 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到最后,连电影是哪一国的也没搞清。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人影稀落的剧院门口,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女人 在吆喝,兜揽生意。见梁子走出来,卖糖葫芦的说,大哥,蘸一串吧,山里红的, 酸甜酸甜的,脆着呢。 梁子不睬,走过。 卖糖葫芦的继续她的吆喝。 梁子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身去。卖糖葫芦的说,大哥,别犹豫了,就两块五 毛钱的事,您尝尝,还是以前的味儿。梁子说,英子…… 卖糖葫芦的也认出了梁子,说,王国梁!真没想到是你! 梁子说,我也没想到是你呀!梁子问英子现在怎么样,英子说今年下岗了。刚 下来那会儿还真不习惯,后来一想,干什么不是挣钱?凭劳动吃饭,抱着国营的饭 碗不一定就是好。梁子问英子怎么没找他去,他会给老同学帮些忙的。英子说,听 说你当了大经理反而不想找了,我能自食其力干吗要找别人?我现在也挺好,挺自 由的。不看谁的脸。一切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英子给梁子现蘸了一串山植的。梁子尝了一口,说还那么好吃。英子说,梁子, 你还记得咱们背的那篇课文不?, 梁子问哪篇?英子说就那篇《天上没有玉皇》。梁子说怎么不记得,梁子就跟 着英子一块儿背: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梁子帮着英子扛着糖葫芦床子,小英子推着车回家。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夜深 人静的街上。 英子唱起一首歌,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梁子马上接上,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两个人边走边唱,唱了《少年儿童队队歌》,唱了《麦浪滚滚》,唱了《下定 决心》,唱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唱了《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梁子说,英子,你还是小时候那样…… 王满堂在桌前认真搞他西山园林的设计图,老萧在一边看。老萧说,应该从公 寓后边引条水过来,他们选的这块地气运呆滞,有些发死。好地点的选择是先看水 口,次看野势,再看山形,再看土色,再看水理。这叫地理五法。 王满堂问老萧怎么把这块地方了解得这么详细,老萧说他把西山都勘察遍了。 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充满生机的山林应该 是紫气如盖,云蒸霞霭,土香而腻,石润而明。老年公寓地方不错,缺的却是明丽 和润畅。为什么?就是因为血脉不通。 满堂看着图沉思。 老萧说,你也不必把这个向他们说破,只作为装饰从这儿引条清清流水就是了。 这么一来,这一片都活了。 王满堂说老萧的话有些道理。 谈论完山势,老萧告诉了王满堂一件事。老萧说刨子的工程偷工减料,以次充 好。仿古一条街是刨子盖的。有天他上那个县去逛街,刚好下了几天雨,就看见那 粉墙的墙皮一块块往下掉。露出灰浆的地方拿手一抠,能把水泥抠下来。 王满堂说,不至于吧?刨子在我们老王家几个孩子里头是懂事听话的,你要说 这是门墩干的,我信;你要说是刨子干的,我不信。刨子是个本分人,不多言少语, 就知道闷着头干活。 老萧说,蔫驴踢死人。 小区的秧歌队这几天在加紧排练,为的是参加北京市的秧歌大赛。刘婶、周大 夫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排练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这天,秧歌队扭得正热闹时,有个妇女拉着旅行箱走过来,默默地站在一边看。 待到休息时,妇女走到周大夫跟前叫了一声一凡。 周大夫那张抹画得很生动的脸突然但住。面对着妇女愣了半天,语无论次地说, 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打南京来? 妇女点头。 周大夫提前退场,领着他的江南小妹妹回去了。 没了对手,刘婶也练不下去了。她匆匆收拾了,走出了排练场地。刘婶没想到 江南小妹妹还会找来,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结果没有。刘婶的心里很乱,回 到家也不知该干些什么。抱着黄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又拉开大门,往楼道里看。 对面周家的铁门关得紧紧的。 刘婶索性上楼,她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王满堂。 王满堂和老萧还在谈论刨子的工程质量的事情。刘婶说周大夫的那个江南小妹 妹来了。王满堂说来了是好事,两人精神恋爱了一辈子,到老了才走到一块儿,不 容易。老萧也说来就来了,省得周大夫闷得慌了。王满堂和老萧谁对那个江南小妹 妹都没有太大兴趣。刘婶扯不起这个话题,忧心忡忡地走到阳台,望着外面不再言 语。 老萧对刘婶说,明天是刘婶的生日。刘婶说老萧要不提醒她还真忘了。老萧说 明天他来,刘婶说他当然得来。老萧得寸进尺地问给刘婶送什么,蛋糕?玫瑰花? 刘婶说她都要。 晚上,王满堂跟门墩学怎么跟新买来的电脑打麻将,周大夫夹着被子进来了。 周大夫说晚上得在王家混几宿。门墩说周大夫是多此一举,都什么岁数了,还男女 避嫌,就是睡到一块儿了谁能说什么。王满堂说,谁像你呀,猫狗似的,男的女的 动不动就滚一块儿去了。 王满堂点了根烟,问周大夫有什么打算。周大夫说他也不知道。王满堂说相逢 一笑泯恩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别较真儿。都是快人土的人了,何苦互相记恨。 周大夫说彼此除了陌生以外还是陌生…… 王满堂说,我知道你为她死过。“文革”那个时候,有些事情就没法按正常想 法办。那时候大伙儿都出了轨,乱了。 周大夫说,给我根烟。 第二天,刘婶过生日,刘家的人全回来了,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王满堂也被 请了来,夹在刘家的人当中。周大夫没来,周大夫说来了客人,婉言谢绝了。这使 得刘婶心里非常不自在,大喜的日子,心里老像坠了一块石头,怎么也乐不起来。 套儿不在电视剧组干了,自己开了个婚纱影楼。套儿告诉王满堂,影楼很赚钱, 名堂也多。不光有结婚照、还有金婚照、银婚照、钻石婚照,离婚照,跟他爸爸当 年那个小照相馆大不一样了。 老萧喜欢玩新奇的。他抱着一大抱红玫瑰,提着大蛋糕来祝贺生日。因为他的 到来,刘家一阵忙乱,给花找瓶子,给巨大的蛋糕安排地方……王满堂说老萧就爱 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跟门墩一样爱赶新潮。老萧说这表示了一种感情,一种气 氛,一种美好祝愿,一种热切希望。 大家都说老萧的心态越活越年轻了。 坠儿在十楼细读王满堂设计的草图。她知道父亲画的这张图,现在已经没人能 按这个干得出来了。门墩说他早就跟老爷子说过,给个口分就造宫殿。以前行,现 在不行了……坠儿把图纸卷起来说她得按这个样子重新设计,让门墩别把这事告诉 父亲,怕打击他的积极性。 门墩说,现在谁都哄着他,顺着他,他简直比皇上还皇上。 坠儿帮着收拾屋子,将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坠儿说门墩现在除了股 票就是传销,也没见赚了多少。门墩说先赔后赚。坠儿说门墩快四十了,连个媳妇 都没混上。问门墩最近又谈了几个。门墩说三四个,比较固定的就是密斯黄。 刘家生日宴会的人都已散去,只有老萧和王满堂还不想走。年轻人都忙,人家 急着回去干自己的事情。他们没事,他们回去不回去一个样。与其这样,不如就待 着。随时有饭和茶水供应,也挺好。 老萧帮着刘婶收拾厨房,王满堂坐在电视对面看球赛和打瞌睡。 对门有响动,刘婶赶紧出去看。是周大夫拿钥匙开门,江南小妹妹提着不少吃 食在后面站着。见到刘婶,妇女礼貌地点点头。刘婶说要是没吃饭她屋里还有面。 周大夫说吃过了,在都一处吃的烧麦。刘婶说要不过来喝喝茶,老萧和王满堂都在 她的家里。妇女说不了,周大夫说他刚陪着她到过去读书的艺文中学看了看,现在 是二十八中。一切全变了,都不认得了。 妇女说,我们从中学到大学,在一块儿念了十年。 刘婶说,我们在一块儿住街坊,住了五十年了。 …… 王满堂歪在椅子上发出了鼾声。刘婶从楼道进来脸色变得更阴沉。老萧给刘婶 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过来说,你也歇歇,坐这儿咱们好好聊聊天。 刘婶说有什么好聊的?老萧说怎么能没什么好聊的?这么些年了,难道就没一 点儿话说。刘婶不说话,老萧说他回来,为的是有个家……刘婶说,你的小牛跑了、 你又想起我了。你掐掐算算的一辈子,难道就没算出咱们这一步? 老萧说,咱们都七八十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走完人生最后这几步…… 刘婶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咱们谁都不能倒着活。 老萧激动地说,你就不能骗骗我? 刘婶说,我不能。 老萧说,你就假装说你喜欢我,要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 刘婶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老萧说,你对我难道就连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总还是亲戚吧,亲戚! 老萧的喊声将王满堂惊醒。王满堂说,你嚷什么,咱们进球了?还是零比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