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人异事 京杭大运河蜿蜒至苏北楚淮地区拐弯北去。楚河县境内有一条支流叫涧河, 曲折东流,穿过一座古镇——丰河桥。镇中有座古石桥,叫正冠桥,相传是古代 文人正冠题咏的地方。那面用来正冠的大铜镜至今仍完好无损地镶嵌在桥头的石 碑上,是受国家保护的文物。桥头有一块空地,几株老榆树撑起一片绿荫。镇上 几位爱好诗词的退休老干部把这里当做晨练、休闲、聚会的场所,还特意竖起了 一块黑板,供研诗论文之用。渐渐地,这里成了全镇文人的聚会宝地。 这天,正冠桥头摆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擂台赛。丰河桥中学“萌芽文学社” 里的应试派与自由派因在校内未分胜负,特地约在此处再度交手。一个书卷气很 浓的青年男子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观看。 “刷刷刷——”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在黑板上笔走龙蛇,一篇短文随手而出, 行文古怪,用语乖张,内容荒诞不稽,写完后环顾左右,神情颇为自得。 八九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围成一圈,正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一个身材瘦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轻蔑地一笑,不急不慢地点评道: “你这篇另类短文,乍看新奇,实则怪异,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所谓‘荒诞笔 法’,我看叫‘荒唐笔法’还差不多。” 男孩涨红了脸,递过粉笔,道:“好好好,就请你这个古典才女展示你的‘ 古风笔法’。” 那女孩却不接,轻轻一甩秀发,曼声吟哦,竟然出口成诗,虽嫌稚嫩,也算 急才。 男孩挑剔道:“你这诗过于艰涩,形式僵化,内容陈旧,一点现代气息都没 有。什么‘古风笔法’,不如叫‘古董笔法’。” “你们‘自由派’招式太散漫,不能适应考试。” “你们‘应试派’套路太僵化,过于束缚思想。” …… 八九个学生立刻分成两派,相持不下。显然,女孩是应试派的领袖,男孩是 自由派的掌门。二人各施绝技,已斗多时。从局面上看,女孩已占上风。 男孩急了,将声音提高八度:“你别瞧不起我这路笔法,去年网上举办‘神 枪手杯名家文风模仿秀’,我表姑就靠这一路笔法,被‘文坛魔女’封为‘银枪 ’。如今被一家文化公司收录旗下,在书市上非常活跃,已经成了有名的畅销书 作家了。” 那青年男子心中一动,就想上前打听。女孩已经问出了口:“哦——你表姑 是哪位大作家啊?” 男孩怒道:“你连‘银枪’丛一凤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她的言情系列 《你不可不知》《你不可不买》《你不可不爱》……” 女孩不屑道:“我既不知,也不买,更不爱!”她的话尾接得妙,引起一阵 笑声。 青年男子心道:原来‘银枪’丛一凤还是出自我们楚河县。 男孩挑衅道:“文坛有句谚语,‘能诗不能文,到老也不成。’你不就会写 两句顺口溜吗?” 女孩反唇相讥:“你怎么忘了后面还有一句,‘能文不能诗,一生难成事。 ’” 男孩被激不过,道:“谁说我能文不能诗?我让你见识见识。”拿起粉笔, 不假思索,“刷刷刷”写了下去。还是那天马行空的笔法,刚写了两句,青年男 子心中就道:“坏了!”微微为他惋惜。 男孩又写了十余行,抬头看了一眼女孩。只见女孩嘴角泛起一丝幸灾乐祸的 笑意,急忙回过头去观看,这才发现起句太满,中间承接散漫,下面又转得太开, 结尾想要收合,已是断线的风筝——离题(地)万里了。众目睽睽之下,势必不 能重新写过。这一急顿时慌了神,傻站着不知所措了。 这当儿,一个秀气得有点女性化的瘦高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像喝多了酒, 醉意朦胧地撞进人群。学生们“哇——”的一声尖叫,像看见怪物一般,四散开 来。只有那正在写诗的男孩胆子大点,没挪动,叫道:“赵老师!” 瘦高个冲他一笑,道:“哟——你这是哪家笔法呀,使歪了吧?”他有点女 人性格,说话之前总要来个长长的发语词“哟——”人称“嗲秀才”。 男孩红了脸,道:“一不留神,跑题了。” “嗲秀才”踉跄着从男孩手中抢过粉笔,道:“哟——我替你把它拉回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青年男子闪在一旁仔细打量姓赵的瘦高个。只见瘦高 个拿起笔朝诗中左一勾、右一圈,这里划一下、那里添一笔,顿时文采斐然,全 诗意境立时高了起来。围观者中有通文墨的,不禁喝彩:“‘嗲秀才’到底是老 师出身!可惜——”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心道:“难得赵北方还记得这套妙诀。瞧他这模样, 不像是精神有毛病呀。” 见“嗲秀才”赵北方并无异状,学生们渐渐围拢了过来。刚才那女孩道: “赵老师,听说你有一手‘考场死文救活九字诀’,能在考场上起死回生,能不 能教一教我们?” 赵北方“嘿嘿”一笑:“哟——这可是当年一位文章高手留给我的秘诀,怎 能轻易传授,现在我可不是你们的老师了。” 学生们嘴甜,纷纷叫道:“赵老师,你永远是我们的好老师!教教我们吧。” 赵北方道:“哟——好吔,可我有一个条件。” 学生们道:“好好好,赵老师,您说!” 赵北方道:“哟——你们每人抽我一记耳光,唾我一口唾沫好不好?” 学生们霎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两只脚又慢慢向外移去。围观的路人“啧 啧”连声,皆叹可惜。那青年男子心中“咯噔”一下,紧张地望着他。 赵北方瞟了一眼人群,忽然神情凝重起来,跨过铜镜的护栏,对镜而立,定 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唾在镜子上。 那青年男子从后面看去,唾沫在镜子里那张白净的脸上慢慢地往下淌,立时 觉得胃中难受,恶心欲呕。 赵北方却神色不变,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对小巧玲珑的不锈钢斧凿,轻轻地在 石碑上磨来荡去,口中低声哼唱,竟是半点娘娘腔的影子也没了。仔细辨听,似 乎是香港电视连续剧《新鸳鸯蝴蝶梦》主题歌的旋律,却又含混不清。 围观的人不觉朝后退了退,骇异地望着赵北方,不知所措。 曲子哼完了,斧头凿子也磨完了,赵北方尖起手指试了试锋口,喃喃道: “不快啊不快。”抬头看了看满脸惶恐的学生们,突然用小斧头向榆树旁那青年 男子一指,笑道:“他就是当年那位传我秘诀的文章高手——文亦凡文大侠。” 文亦凡冷不防吓了一跳,不知赵北方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当年在丰河桥中学 代课时,他发现学生临场作文或解错题意;或因开头有惊人之笔,中间无精彩之 章,文末成续貂狗尾;或因时间不够,来不及按原有构思完稿,成了“死文”。 他总结“死文”救活之道,得九字诀:缩、并、化、推、删、抽、合、转、提, 意即“缩短篇幅、局部合并、长句化短、推陈出新、删宾留主、抽筋拔骨、多项 合一、转换文旨、提炼升华”。譬如武功,一招一式,明白无误,因而很受应届 毕业生的欢迎。有此秘诀,本班的升学率高出别班许多。后来外出闯荡时,就把 这“九字诀”传予了同事赵北方。 文亦凡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年纪,中等身材,四方脸,眉宇之间隐隐有孤傲之 气,一看就知是个文人气很重的清高之士。他前天从上海回来,听姐姐说丰河桥 出了一桩异事: 一位中学教师突然辞去公职,闭门不出。每天早晚饭前要自家女人朝他脸上 唾口水,抽耳光。起初女人以为男人逗自己开心,朝他呸了一口,又在他脸上轻 轻扇了两记。谁知此人大不满意,便对着穿衣镜自唾其面,自抽耳光,嘴里哼哼 唧唧,念念叨叨,似说似唱,十分古怪。日日如此,女人这才发现男人的怪异, 惊恐不已。问他缘由,始终不答。见男人又买来一对精致小巧的不锈钢斧头凿子, 每晚磨之。女人吓坏了,恐其伤害,要把六岁的儿子送回娘家,男人却又不准。 这事就传将出来,越传越奇,有人说他是看武侠小说走火入魔,弃文习武,闭关 练功;有人说他是有了外遇,故意回来糟践,逼女人离婚的……遂成了远近三乡 的奇谈。 文亦凡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人真的是有点娘娘腔的赵北方,便想来探个究竟, 没想到在这里遇着了。 文亦凡正在发愣,赵北方收起斧头凿子,翘着兰花指迎了过来,道:“哟— —老夫子,多年不见了,在外面发大财呀!” 文亦凡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嗲秀才,这是演的哪一出?莫不是入了‘ 斧头帮’了吧?” 人群外有人高声嚷道:“哈哈,如今是大款满街走,小姐到处有。新世纪的 丰河桥不是旧社会的上海滩,哪来的‘斧头帮’!”一个梳着三七小分头的奶油 小生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 赵北方眼睛一亮,喜道:“哟——是‘荤哥儿’关鹏。”急忙迎上前去。 关鹏冲他眨眨眼,低声道:“我把老夫子打发走,不能让他知道。”说罢掏 出一份报纸,径自走到文亦凡面前,低声耳语。 文亦凡接过报纸,刷地变了脸色,恨恨道:“可恶!”迟疑一下又道,“哪 ‘嗲秀才’……” 关鹏“嘻嘻”笑道:“没事,有我呢。你快走,还能赶上现在的班车。” “三亚大奔”在泰州境内的江湾镇抛了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不远 处有一座仿古建筑,看牌子,是该镇的文化站。文亦凡信步走过去。进了大门, 但见曲栏回廊,诗画遍布,不觉流连忘返。忽闻月牙门内有人声: “明年的重阳之约一定是亘古未有的文坛盛会,岂能错过。” “一定去,一定去。如此盛会一定比华山论剑更精彩。” “唐小姐为此天南地北云游,国内国外奔走,文坛当记你一大功。” …… 喧闹声中,一个极美的女声高声吟道: 又风风雨雨闯文坛,天涯任飘游。最天南地北,诗情画意,无限风流。一路 狂歌浪咏,含笑不知羞。走尽天涯路,更复何求…… 文亦凡一愣,这不是我以前填写的《八声甘州》嘛。我既未发表,也未示人, 她却是从何得来? 词未诵完,月牙门内已是一片喝彩声: “唐小姐果然好才情,巾帼不让须眉。” “唐小姐豪迈不亚苏东坡,飘逸不逊李太白。” “再听下阕,再听下阕。” 文亦凡一冲动,脱口而出: 不忍匆匆别去,奈声声召唤,壮志难休。又深情回首,千里望红楼。念前程、 山高水远。久凭栏、无语妒归舟。长吟处、绵绵情意,顿上心头。 月牙门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刚才那女声笑道:“何方才子,请进来一叙!” 文亦凡昂然而入,只见院中一棵大槐树下,五六个人正围桌茶话,这时都转 过头来看他。一位打扮入时的女郎起身让座,笑盈盈地上下打量他。 女郎身穿墨绿套裙,头戴黑色皮帽,鼻梁上架着茶色太阳镜,粉面朱唇,长 发披肩,似曾相识。 “贵姓?”女郎笑问。 “免贵姓文,文章的文。”文亦凡不卑不亢。 旁边一人精瘦矮小,眯着一双小眼,眼皮不时地抽动,永远睡不醒似的。他 有些不屑地哂笑道:“文章的文,那定是文章不凡了?” 文亦凡回敬道:“哪里,在下名叫亦凡——那是文章也很平常的意思。” “文亦凡——你是文亦凡?你真的是文亦凡?”女郎惊喜地叫道,“我找你 好长时间了!” 文亦凡一愣:“你——找我?” 女郎热情地握住他的手,高兴道:“我叫唐娜。你去年应征过网上征文大赛 吧?我在网上找过你,只是不见你应答。” 文亦凡惊奇道:“你就是‘文坛魔女’?我说怎么似曾相识。我看过你的书, 见过你的玉照。”这才明白她是如何看到自己旧作的。 去年夏天,文亦凡上网时,偶然发现一则征文启事,叫“神枪手杯名家文风 模仿秀征文大赛”,主办人自称“文坛魔女”。有趣的是不仅奖额极高,称谓也 很特别:第一名冠之以“神枪手”,二三名并称为“金刀银枪”。 文亦凡常为亲戚朋友当枪手,写过各种文体,模仿过各类文字风格,几达惟 妙惟肖之境,往往一稿成功,就曾有人戏称他为“神枪手”。这些文字在他心中 算不上作品,平时从不示人。因征文说明是“文风模仿秀”,故而觉得名正言顺, 一时心血来潮,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还有上百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小说、 散文、诗歌、戏剧之类乱七八糟的旧作,遗留在里面,没来得及删掉,就一股脑 推到网上去凑趣。一切操作完毕后,才发现活动已经截止了,不禁一阵沮丧。 那次征文大赛热热闹闹了好一阵,文亦凡和许多读者一样,一直关注着这场 文坛趣事。后来时间长了,才把这事淡忘了。 刚才那人酸溜溜道:“好啊,唐小姐,你这一路行来,奇缘不断啊。” 唐娜笑着介绍道:“这位是T 省的朴之乍,‘神枪手杯’征文大赛的金刀得 主。” “幸会幸会。”文亦凡一边和他握手,一边琢磨:T 省出了个文隐朴之惊, 没听说有个朴之乍啊。 当年T 省文坛出了一大批优秀作家,作品一茬接一茬,势头之旺,举国瞩目。 当代著名的“文坛十奇”中,T 省就占了两个:文僧了一、文隐朴之惊。 T 省作家群里,文亦凡最是佩服文隐朴之惊,他的成名作《今夜有雪》被推 为新西部小说的拓荒者。不知这朴之乍与朴之惊有何关联,不禁侧目再三。 唐娜介绍完李站长等人,见文亦凡不时打量朴之乍,便道:“亦凡,这‘金 刀才子’朴之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啊。文坛有句传言‘一惊一乍,不分上下’, 其实文隐朴之惊的好多作品就出自他的笔下,比如《今夜有雪》。”她仿佛与文 亦凡认识多少年似的,亲热而自然地省去了他的姓。 文亦凡吃了一惊,讶然道:“原来,原来文隐朴之惊也是用枪手的?”不由 得上下打量起他来,心中骇然:这金刀才子竟是文隐的替身,不知那‘神枪手’ 更是何方神圣? 朴之乍这才欠动干巴巴的身子,眨巴着小眼“嘿嘿”笑道:“《今夜有雪》 只是我‘夜’字系列之一,还有《今夜有风》《今夜有雨》《今夜有鬼》《今夜 有血》《今夜有怪》都已经出了,可惜只能借《今夜有雪》的东风了。” 文亦凡叹道:“我原以为《今夜有鬼》之类都是盗名之作,没想到欺世的竟 是朴之惊。” 唐娜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嘛,这有什么稀奇。瞧你这风尘仆仆的,从哪 来?” “哎呀,不好。”文亦凡跺脚道,“我要赶车,告辞了。”说完拎起包往外 就走。冲出大门向汽车维修铺一看,哪里还有“三亚大奔”的影子,急得不知怎 么办是好。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唐娜。几个人都跟了出来。 唐娜问:“怎么,车走了?”又道,“你去哪?要不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再 走吧。” 李站长也殷勤挽留。文亦凡苦笑道:“谢谢你们好意。我回上海有急事。不 行,我得拦车。” “去上海?”唐娜略一沉吟,干脆道,“好,我送你。”转头对朴之乍、李 站长等人道,“我索性提前走了,明年重阳节,我就恭候诸位大驾光临了。” 一会儿,唐娜开来一辆红色保时捷。文亦凡惊讶之余,又庆幸不已。 唐娜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拖拉机、三轮车穿梭来往的石子路上左弯右绕, 嘴里还同文亦凡说笑:“这么急着走,赶约会是吗?” 文亦凡道:“哪里。唐小姐取笑了。知道曲菲吗?”从包里拿出报纸,才想 起唐娜开着车。 “‘一稿三投冠文坛,西长袖、东百变。’当年‘文坛四大怪才’之一,如 今依旧大名鼎鼎的‘曲百变’谁不知道。”唐娜怪怪地瞟了文亦凡一眼。 文亦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问:“什么‘西长袖、东百变’?我听着怎 么像江湖人似的。” “文坛本就是个大江湖嘛。”唐娜笑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中兴,名家 辈出,流派纷呈,引得多少人纷纷踏上这条小道。文坛有句俗话,叫‘短文要俏, 长篇要闹,人要出名走偏道’。多少人走捷径,爆冷门,使出怪异招数,倒也自 成一派。老夭一部《我傻我亏》轰动文坛,开创‘傻子文学’一派,以‘文傻’ 之名跻身‘文坛十奇’。老夭之后不久,文坛又出了四位怪才。曲菲就是最末一 位,也叫‘曲百变’。你居然对此一点都不知道?” 文亦凡惭愧道:“那些年我困窘落魄,养家糊口都难,哪里订得起报纸杂志。 只自己悄悄地在废纸上练笔吧。这些事还真没听说过。不过‘文坛十奇’倒是知 道的。” 文亦凡知道“文坛十奇”是因为“文坛百奇奖”。这是当代公认的文学大师 令狐鼎晚年设立的权威文学大奖。当选作家为人为文都必须有独特个性,并以 “文”字冠名。每十年评选一次,每次评出三五名,评足“百奇”之数,奖项即 告终止。该奖因其独特,必会载入史册,而备受海内外瞩目,因而竞争十分激烈。 已经评了三届,产生了九名即:文尼、文狂、文姑、文侠、文僧、文痴、文傻、 文医、文隐,加上公认的文尊,正好是“十奇”。文隐朴之惊即是其中之一。所 以“文坛十奇”之名在国内那是妇孺皆知的。 “这原本也是圈子内的说法,你不知道也是自然的。”唐娜善解人意地笑道。 瞥见他手中的报纸,道,“原来是‘曲百变’病了。你跟她很熟?” 保时捷已经上了高速公路,平稳地向前急驰。 文亦凡道:“我在上海浦江建筑公司地基分公司打工,搞企业宣传。曲菲是 我们系统行业报《建设者》周刊的编辑,也是我在上海最早认识的媒体记者之一。 这人文风百变,很了不起,难怪她叫‘曲百变’。我确是听说她自创了一套‘百 变笔法’,无论是湘军、陕军、川军,还是京派、海派、乡土派……文坛每流行 一种文风,她不仅紧跟其后,更能把这一风格推向极致,很多人都说她是文坛的 一个异数,是下一届‘文坛百奇奖’候选人之一。我常想,去年她若是参加你那 征文大赛,‘神枪手’桂冠一定非她莫属。” “是吗?”唐娜淡淡道。 文亦凡对“文坛四大怪才”感了兴趣,问:“那其余三位又是谁?” “不说也罢。”唐娜却不愿说了,文亦凡也不好勉强。 二人转而拉起了家常。唐娜道:“我祖籍也是丰河桥的,只是我很少去。听 说那里是文人之乡,清末有句民谣叫‘十人桥上走,文人半只手’,十个人中就 有两个半读书人,可不简单哪。” 文亦凡兴奋道:“这么说,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你现在在哪?” “我上海有房子,啥辰光到阿拉屋里来白相。”唐娜回眸一笑,说了半句上 海话。 这一笑让文亦凡心旌摇动,连忙把脸转向窗外。这时正过江阴大桥,极目远 眺,薄暮冥冥,江水迷茫。 唐娜从反光镜里捕捉到文亦凡的窘状,抿嘴一笑,岔开话题,问:“最近有 什么大作么?” 文亦凡不敢再看唐娜,目不斜视道:“包里正好有本长篇小说稿。” 唐娜伸过一只手,道:“能否先睹为快?” “这……”文亦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打印好的书稿递过去,道,“我还 想再润色一下。” 唐娜笑了一笑,道:“耽误不了。”接过书稿,左手潇洒地打着方向盘,右 手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托住书脊,食指弯曲抵住封底,大拇指扳住书口,然后 一页页放过去,一双秀目一边看着前方,一边用余光扫描书稿。 文亦凡的心悬了起来,哪有这样开车的。想提醒她集中注意力,又怕冲撞了 她。好在片刻之功,唐娜就把书稿一页一页放完了。文亦凡刚松了一口气,唐娜 已把书稿递了过来,道:“立意不错,构思也巧,只是文字来不及细细品味。” 文亦凡当做是场面话,不经意道:“请多指教。” 唐娜看了他一看,一边开着车,一边道:“中国社会存在着好多圈子,你要 想有所作为,就必须进入那个圈子,然而进入这个圈子却很难。你的小说写的是 文学青年魏仔一直想进入家乡的文艺圈内,然而出身贫寒,无人引荐,进不了那 个圈子。后为生活所迫外出打工流浪。偶然机会,得进一家企业安身,也想进入 领导的那个圈子,谈何容易。为进入圈子,魏仔用尽手段,甚至不惜设下圈套, 使用美人计,终于进了圈子。那圈子里的头却忽然腐败案发,倒了,圈子自然随 之瓦解,魏仔差点受到牵连。魏仔无奈,落魄回乡,却意外地被迎进了那个原本 进不去的圈子……” 文亦凡惊异地看着唐娜,像是看一个怪物:“你,你,你……你有特异功能 吧?” 夜上海。浦东。 莲花池公寓4 栋404 室。 三室两厅的房子,宽大而气派。室内布置格调高雅,与主人的品位相得益彰。 曲菲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才几 天未见,端庄秀丽的面容竟憔悴成霜打的茄子。 文亦凡惊讶地看着她败如秋叶的脸盘,关切地说:“我回乡了。刚看到报纸, 说你病倒了,赶紧赶回来。” 曲菲扶了扶眼镜,有气无力地敷衍道:“你不是刚回去过吗,怎么又回去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 文亦凡道:“安教授叫我回去见他。噢,你知道的,就是著名作家安靖。他 原来在省师范大学任教,现在退休回老家颐养天年,有时也应邀到全国各地去讲 学。” 曲菲诧异道:“你认识安靖,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文亦凡有些感伤道:“他是我前妻的一个远房舅舅,我一向很崇敬他。自从 离婚后,我已经好几年没去见他了,倒是他经常托人带信给我。” 曲菲道:“我与他神交已久,缘吝一面。能与他齐名,当真是我的造化。只 是近几年很少读到他的作品了。” 文亦凡心中诧异:曲菲一向自视清高,一般文人作家根本不在她眼里,没想 到她竟这么推崇安靖。口中道:“我只知安教授十几年前在文坛很出名,但不知 到什么程度。他能与你相比?”曲菲之名在文坛历久不衰,在他的印象中,安靖 名气远不如曲菲响亮。曲菲既如此说,那当真是了不起。 曲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神往道:“安教授算得上当今的一位文学大 宗师,我读高中时就崇拜他的文章。他为人敬业,惜墨如金,从不轻易为文。传 说他有个怪癖,写作从不用第二稿,挥笔立就,倚马可待,人称‘安一稿’。他 的长篇小说《池塘》蜚声海内外,被翻译成十几个国家的文字,十几年前就被提 名顶级文学奖,评委会要他根据形势做些修改,他坚决不改,因而与大奖失之交 臂。多少人为之惋惜,把他当成一个怪人。当年有好事者评出‘文坛四大怪才’, 他排名第一。”说到这里,曲菲叹道,“倘若换上我,能不能抵挡大奖诱惑也真 难说。” 文亦凡道:“我刚听说‘一稿三投冠文坛,西长袖、东百变’,那这‘三投 ’又是谁?‘长袖’又是谁?” 曲菲道:“你没听说过?‘三投’就是人称杂家的南岭沈万删呀。” 这沈万删之名当真如雷贯耳,号称当今文坛第一自由撰稿人。据说此人勤奋 敬业,十年如一日,日写万言,著作之丰,令人叹为观止,知识之广博,几乎各 个领域无不通晓,所写必比这一行里的专业人士还精。 文亦凡道:“原来是他。报上常说他是高产作家,他也自夸是天下写汉字最 多的人。我时常在各种学科的报纸杂志看到他的文章。” “他与安靖是两个极端。一个泼墨如水,一个惜墨如金。所以人们把他与安 靖相提并论。其实他与安靖根本就不是一个等量级。”曲菲傲然道,“至于我, 是不跟他比数量的。” 文亦凡不解道:“哪他何以叫三投?” 曲菲脸上泛起了笑容:“沈万删未出名时,每写一稿,必定复写三份,分投 三家。这是编辑最恨的,就背地里为他起了个外号叫‘沈三投’。后来他以系列 大散文《余音绕梁》一举成名后,编辑又趋之若鹜,常常是一稿三家来抢。他是 来者不拒,换个题目而已。比如最近出的《人间绝响》就是把《余音绕梁》重新 编辑分类而成的。他的很多书都是如此。” 看着曲菲渐渐地开心起来,文亦凡轻松了许多,继续这个话题:“原来如此。 那么‘西长袖’又是谁?” “这人可牛得很。”曲菲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就是W 省作协副主席欧阳袖 啊。” “欧阳袖啊?”文亦凡心中一动,道,“这人名声不小,只是……只是我从 来没读过他的作品。”他有些惭愧,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文坛大腕,自己连其作 品都没有读过。何况这欧阳袖与他还有一层特殊的渊源。 “怪就怪在这里。”曲菲笑道,“据说他作文、做人最擅长迎合,一层一层 混上去的。早年也写过一两本书,叫什么‘××之歌’、‘××啊××’之类, 发行从未超过一千册。” 文亦凡奇怪道:“哪他凭啥?” “长袖善舞呗,这也是一怪啊。”曲菲想起了什么,道,“噢,据说他最近 要出一本书叫《玩世不恭》,说是花了十多年心血精心打造的。不过我总觉得有 些怪,‘西长袖’居然也会改弦更张,写这种风格的小说了。但愿这本书与他的 盛名相当吧。” 文亦凡急问:“你说他要出什么书?” “《玩世不恭》。” “玩世……不恭——天大笑话……”文亦凡下意识自语道,“难道真是天大 笑话?” 曲菲盯着文亦凡,注意地问:“什么天大笑话?欧阳袖闹什么笑话?” “不是……没什么。”文亦凡歉然道。他不想再提欧阳袖,尤其是不想在与 之齐名的曲菲面前提,淡淡一笑道,“像他这样的人出书真是容易,有的人写了 一辈子,到头来……唉——”心中蓦地闪过父亲临终的那一幕。 “别急,慢慢来。你基本功不错,笔法也有了几分火候,只是机缘未到,坚 持下去,肯定会成功的。”曲菲安慰道,忽然愤激起来,“如今文坛有真才实学 的出不了头,而小偷扒手倒是如鱼得水。以前作者写一部作品,要深入生活,收 集多少素材,沙里淘金,呕心沥血,历时数年才能写出一部像样的东西。现在呢, 东抄西摘东拼西凑再东奔西忙,一本又一本的东西马上就炮制出来了,就像快餐 店里的盒饭。天下文章一大抄,抄来抄去抄出了名气,抄来了地位,弄个作家的 头衔,名利双收,好哉妙哉。这些人好歹还花点心思抄抄改改,现在倒好,干脆 把你的东西拿过去,换上她的名字,冠冕堂皇地出了。简直……简直跟抢一般。” 她拿出刚出版的长篇小说《京腔》《如莲的女人》和自己的书稿《大老爷们 爱吆喝》《湘女如莲》愤怒地摔在茶几上:“三年……三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 流了。”泪水禁不住无声而下。 看着曲菲伤心的样子,文亦凡心里很不好受。看着书上勒口的作者简介,想 起了一个人,试探着问:“这位丛一凤的名字很眼熟,一时倒想不起来。” “谁知她是什么人。我去出版社问过,说是一个书商从他们这里买过一批书 号,搞什么‘天衣文丛’。具体情况出版社也不知道。”曲菲抽出一张餐巾纸轻 轻拭泪。 “天衣……天衣文丛?”文亦凡心中忐忑不安:不会,决不会,世上哪有这 么巧的事? “觉得很熟悉是不是?我也怀疑一个人,但想想也不大可能。”曲菲恢复了 端庄的神态,才想起待客之道,起身边冲咖啡边道,“第三届‘文坛百奇奖’提 名中,有位笔名叫‘九指’的作者,他的作品在复审时被人指认剽窃,却又难以 举证,就有好事者送给他个外号叫‘神改’。结果虽然没能入围,却因此声名大 噪。这部长篇小说的书名就叫《天衣》。” “谢谢!”文亦凡接过咖啡,放在茶几上,道,“《天衣》我看过,的确是 近二十年来少有的上乘之作。只是怪得很,我从没有见到过介绍这位作者生平的 文字,书上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作者简介也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文亦凡心中想的不是这位“九指神改”,但曲菲这一提醒,倒觉得有些 道理,便又道:“他这样神龙见尾不见首,倒也可能跟他有关。” 曲菲苦笑道:“他既被人称为‘神改’,笔下功夫自然是超一流的。就是要 剽窃,也不至于原样不动地公然盗用。” 文亦凡想想倒也是。作者明明白白地在书的勒口上妩媚地笑着,只是朦朦胧 胧地觉得,这位被浓妆艳抹遮去本来面目的姑娘,跟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他不 便在曲菲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疑虑,只是问:“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曲菲叹息了一声,坚决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跟她对簿 公堂。亦凡,你帮我一道找找线索。” 末缘茶社坐落在国定路G 大学边上,是专为大学生们开设的。环境随意,价 格低廉,而且设有“网座”,很受学子们的欢迎。文亦凡赶到时已是下午四点了。 茶社西北角此时笔战正酣。一群青年学生围着打扮得很酷的唐娜,观看她在 笔记本电脑上与对手过招,不时为她鼓劲喝彩。 唐娜今天打扮得酷眉酷眼、酷胸酷臂,无一处不透着“酷”。自从去年在网 上举办“‘神枪手杯’名家文风模仿秀”大赛以后,她在网上的人气急剧飙升, 红极一时,至今不衰。她也拥有了更多的崇拜者。每到网友聚集之所,总会被围 住海聊神侃或上网论战。此时她正与网上的“爱诗祭魔”比试“魔鬼笔法”。但 见对手以《剽》为题,一招飞来,精灵古怪: 把别人的智慧 变成自己的智慧 是最智慧的智慧 围观者齐声喝彩。唐娜微微一笑,纤指飞舞,弹“键”反击: 把战火 从一个国家 复制到另一个国家 战争也变成 抄袭 唐娜一“键”发出,早已满座叫绝。这一招也谈“剽”,却直指国际风云, 戏谑之功,与对手不相上下。这一回合堪称打个平手。 这时对手又发出挑战,条件竟是十分苛刻,众人议论纷纷。便在这时,文亦 凡推门而入。一见这阵势,迟疑着没走过去,就见唐娜起身向门口张望,伸手一 指,笑道:“你们看,即将笑傲江湖的‘神枪手’文亦凡文大侠来了。这下该他 大显身手啦。” 所有人都用新奇的目光看着文亦凡,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大侠气概来。 有人问:“唐老师,去年大赛的‘神枪手’就是他?” 有人疑惑道:“‘神枪手’不是叫‘卿卿小姐’吗?怎么是个男的?” …… 文亦凡心中埋怨唐娜瞎胡闹,第一次约见就让他出洋相。 唐娜却不管,招招手道:“亦凡,过来。” 早有人让开道,文亦凡只得走过去。 唐娜随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嬉笑道:“文大侠,今 天际会风云,这里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来来来,正好网上有人挑战,你给大 家露两手。” 都是一群年轻人,较他们比起来,文亦凡已是老大哥了。唐娜的亲昵举动让 他觉得有些发窘。应付道:“唐……唐小姐跟大家开玩笑,我哪是什么‘神枪手 ’,只是个打工仔。还是请‘文坛魔女’一显神通吧。” 唐娜笑道:“别听他的,他这叫真人不露相。今天不出手大家休要放过他。 亦凡,今天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别扫大家的兴嘛。喏,这位是‘白衣侠士 ’、这位是‘渔舟唱晚’、这位是‘红粉金刚’、这位是‘硬壳虫’……这位是 ——”“嘻嘻,小妹网名‘宵宵有约’。”她随手一一介绍,忘了名字的就自报 家门。 文亦凡道:“诸位可都是‘江湖’上挂了名的,惭愧,我是连名号也没有的。” 唐娜笑道:“这不就有了嘛——‘神枪手’。” “硬壳虫”、“宵宵有约”们鼓掌起哄。 文亦凡身上开始冒汗,心一横,索性道:“好,恭敬不如从命。” 唐娜一击掌,道:“好——这才是男儿本色。来来来,你来看对方下的战书。” 随手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他面前。 液晶显示屏上,一只漫画葫芦从云端里翩然而下,落在波涛之上,沉浮起伏。 “爱诗祭魔”的挑战文书从水底一遍一遍地往上冒:以葫芦为题,十分钟内作诗 三首,一要亦庄亦谐,二要豪放飘逸,三要婉约缠绵。 文亦凡愣愣地看着上下起伏的葫芦,父亲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葫芦对他来 说是个伤心之物。小时候,他经常看到父亲夜深人静时,从箱底拿出一只铜葫芦 在煤油灯下把玩,像看什么宝贝,气氛极为神秘。有一次,趁家中无人,他偷偷 弄开箱子,把它拿出来想看个究竟,不巧被父亲撞见,挨了一顿打,后来再不见 父亲拿出过它。“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红卫兵来抄家,不知从什么地方把它 抄出来,砸了个四分五裂,父亲当场急得昏了过去。文亦凡长大以后才知道,这 只葫芦为青铜所铸,上面刻写的文字艰涩古奥,有些已模糊不清,年代十分久远, 乃是价值极高的文物。父亲传给他时,只剩下几块残缺不全的碎片,也是父亲留 下的唯一遗物。 文亦凡心中翻江倒海,别人哪里知道。“硬壳虫”们不无担心地看着文亦凡, 尤其那个戴眼镜的小圆脸“宵宵有约”。文亦凡收敛心神,微微一笑,口中念念 有词:“一要亦庄亦谐……”默念三遍,夸张地叫道:“有了!”随即十指如飞, 在屏幕上打出第一首诗来: 曾照葫芦学画瓢,既非老虎又非猫。 唐贤重读三百遍,下笔千言意境高。 每打出一句,大家就跟着念一句。打完最后一句,大家哄然叫好: “前两句诙谐幽默,后两句庄重典雅,果然是亦庄亦谐。” “快,快,再来第二首,第二首。” 文亦凡口中又故意念叨:“二要豪放飘逸……”略一停顿,道,“又有了。” 运指如风,光标闪烁间,一首《临江仙》又呈现在众人眼前: 疑是谪仙沽酒物,醉时跌落凡尘。鼾声起处似雷声。奸邪不敢听,君子喜相 闻。我欲放歌三百首,劈开且做酒樽。先从何处学先生?不能千杯饮,也作一瓢 吞。 唐娜得意地看着文亦凡,眼中掠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大家又在惊叹:“果然既豪放,又飘逸。再来第三首,第三首。还有两分钟, 两分钟。” “宵宵有约”兴奋得小圆脸都红了,眼睛直朝文亦凡看,居然一脸的崇拜。 唐娜暗笑。 文亦凡屏住呼吸,神情专注,十指连动,屏幕上飞快地排出几行字,却是一 首【中吕】《朝天子》曲子: 那字儿谁抄?那画儿谁描?整日价为伊细推敲。按下葫芦起来瓢,真和假总 难瞧。夜也惆怅,昼也烦恼,直把人都累倒。欲待与君说,又怕惹人笑,这心思 怎舍得让人晓。 “好一个‘直把人都累倒’,真的是婉约缠绵。” “文大侠原来也是多情人。” …… 大家鼓掌称绝。文亦凡鼠标一点,三招齐发,一看时间,刚好到点。 唐娜品味着曲儿,送去一个秋波,笑道:“亦凡,你可是给文坛留下一段佳 话了。” “唐娜,你以后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好不好?”换了个地方,在黄浦江畔梦 之露咖啡屋坐定后,文亦凡埋怨唐娜。 唐娜幸灾乐祸道:“谁叫你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是想逼逼你。只是没想 到你不但有才,还是急才。我现在总算相信真的有人能出口成章了。” 文亦凡老实交代:“世上哪有什么出口成章,那是传说,民间传说。否则古 人怎么会慨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又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 我今天不过是把以前的旧作翻出来稍作改动而已,你以为我真的能出口成诗啊。” 唐娜奇道:“那么巧,就正好切题?” 文亦凡道:“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诗我写过不下数千首,对方这战书就是 下得再偏一些也不见得难住我。”叹了一口气,又道,“只是都没有发表的,算 不上作品。你不也是急才,那种时尚的歪诗亏你也能当场说得出。” 唐娜瞄了四周一眼,偷偷一笑道:“我那是网上偷来的,你当真是我写的呀 ——不过也真像我的一贯风格呢。” “是啊,你是文坛魔女嘛。”文亦凡笑道。想提曲菲的事,又怕唐突,看着 娇俏的面容,欲言又止。 唐娜心中暗笑,故意秋波暧昧地看定文亦凡,道:“我是文坛魔女,你是古 典诗人。我们相聚在梦之露——浪漫的咖啡屋、迷离的霓虹灯、低沉的萨克斯… …你现在什么感觉?今天你主动约我,我好开心。” 文亦凡心中一颤,哪里敢接这摄魂夺魄的眼光,连忙低下头喝咖啡。 唐娜并不放过,她俯过身,轻轻地抓住文亦凡的手,柔声道:“亦凡,你那 曲儿是不是写给我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文亦凡急忙抽出手,急急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话。” 唐娜咯咯一笑,道:“亦凡,你文章里豪气冲天,我还当你是个敢爱敢恨的 风流才子呢。” 文亦凡苦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哪还有这番奢望。” 唐娜扑哧一笑,一口咖啡险些喷出来:“哎呀,哪来一个古稀老人,历经坎 坷,饱经风霜似的。” 文亦凡受她感染,放松了许多。 唐娜笑定了,道:“怎么样,说说你的故事吧。你这么好的脾气,又这么有 才,她怎么舍得离开你?” 每每想起往事,文亦凡总是郁闷不堪,但今天心情却很轻松,仿佛叙述别人 的故事:“你知道‘酸先生’是什么意思吗?是村里人戏谑干不成脑力事,又做 不得体力活的半料子文人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即使站着喝酒也要穿长衫的现代‘ 孔乙己’。我上高中时成绩特好,原本考个学校什么的也没啥问题,就因为她, 我只能选择落榜了——因为她不让我考,我就不能考。” 唐娜插嘴问:“为什么?” 文亦凡淡淡地摇摇头:“原因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我落榜了。父母让我去复 读,我死活不干,就到乡村中学去代课。一年以后,我就和她结了婚。那时…… 那时我才二十岁呀,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我父亲是民办教师,母亲是赤脚医 生。你知道,这样的家庭当时在农村也算是上等人家,用不着我们下地劳动的。 所以直到现今,我虽然是农民出身,却什么农活儿也不会干。唉,自己想来也觉 可笑。读书时我就是个古典文学迷,大家都叫我古典诗人,一个沉迷于古人的流 风遗韵中不知时尚为何物的人。离群独处时,我喜欢穿一身白色粗布唐装,昂首 远眺,神情肃穆。还喜欢作凝思状,一付忧国忧民的样子,像个隐士。寻常与人 相处,我则温文尔雅,谦恭有礼。遇有官场中人在座,我就神情不屑,俨然一个 恃才傲物的博学鸿儒……” 唐娜不禁笑了:“这成什么了,整个一个古典文学人物嘛。大家不拿你当神 经病才怪。” 文亦凡也笑了:“当时就这样,还自认为特立独行,清高绝俗呢。用现在的 话说叫另类。后来到处碰壁,什么路都走不通,才慢慢改变自己。逼着自己去听 流行音乐,改穿流行服装,学说流行语言……反正什么新潮就努力接受什么,现 在好多了。” “我看啦,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唐娜想了一想,若有所思道,“其实也 不必完全改掉,我倒是挺喜欢你身上的传统味,兴许是我没有吧。后来呢?你们 是怎么分手的?别跑题。” 文亦凡苦笑道:“这就是我碰的最大的‘壁’。就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发家 致富,一门心思想当做家。结果埋头苦写,却老是写不出名堂来。起初她也支持 我,后来看我总换不回花花的票子,就要我投笔从商。” 唐娜道:“这可要了清高文人的命了,文人一向是瞧不起商人的。” 文亦凡道:“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想象不出一个胸怀天下的古典诗人站在 大街上叫卖会是一个多么滑稽可笑的形象,当然放不下这个架子。她就要自己去 经商,我也不同意。” 唐娜插嘴道:“为什么?我知道,一定是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是不是?所以 我也遭你瞧不起——当我是什么女人?” 文亦凡吓一跳,他的确是不喜欢妻子抛头露面的,不是唐娜嘴快,差点就说 出口了。连忙声明:“不是不是。只是要女人家来养活自己,我算什么男子汉?” 唐娜撇撇嘴:“男人的臭架子。” 文亦凡笑了笑,继续道:“我索性不理她,依旧我行我素。你猜怎么着?她 来绝的。” 唐娜道:“女人的拿手好戏——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吧?” 文亦凡道:“哪里。她恨我才不正用,日常便来百般讥讽我。说,你那狗屁 文章能成什么气候,一点创新都没有,还想成名成家?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什么文章千古事,千古文人都是贼。你抄我,我抄你,再来互相吹捧,不知羞耻。 天下文章一大抄,你连抄都不会抄。眼看老婆儿子都养不活,亏你还自我感觉良 好。” 唐娜道:“她是想彻底打消文学在你心中的神圣感。” 文亦凡道:“是的。她还边骂边找论据——我说文人如贼,你还不信。你看 这句话是不是抄自那篇文章,这一段是不是那一段的翻版,这一篇纯粹活剥于某 人某文某章某节。言之凿凿,有根有据。她原本也是文学爱好者,找起茬来更是 内行。每每从我的文章中寻章摘句,挖空心思进行比较。我的文章中偶有一两句 话与人相同或相似,更是大加嘲讽。说,你哪是搞创作的料,只会抄来抄去,抄 都抄不像。以致弄得我每篇文章都要字斟句酌,力避与人雷同。偶有巧合,也如 做贼般赶紧改掉,生怕被她发现嘲弄。她实在找不出,便指责我这篇文章的主题 是模仿哪位名家的大作,那篇文章的结构是抄自某位新秀的美文,弄得我真的对 自己失去了信心。其实,她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初学写作时,我确是模仿过各家 各派的文风,说好听点叫博采众长。经她一点,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搞创作的料。 好长一段时间,心灰意冷,抛笔不写了,顿时又感觉生活没了方向。她那时暗地 里高兴着呢,乘机鼓动我去江南开废品收购站。她有亲戚那几年收废品发了大财。” 唐娜道:“这又要了你的命——堂堂须眉男子当真这一生就是一个收破烂的 料?” 文亦凡道:“一点都不错。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即使是现在,你让我去 靠收破烂发财,我也是宁死不做的。” 唐娜击节道:“有骨气,男儿本色。” 文亦凡望着她,一时弄不清是正话还是反语。 窗外暮色渐浓。唐娜依旧毫无倦怠之意,重新换了一杯咖啡,文亦凡继续着 刚才的话题:“其实我也并非不想发家致富,也曾暗地到县里的报社、文化馆、 广告公司联系过。可你知道,这些单位哪里会让我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人进去。 那时我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那首《高山流水》的古琴曲 录音。” 唐娜点点头,逗趣道:“替古人悲叹,为自己感伤,恨知音难觅,叹伯乐未 遇。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遇到知音了,说不准还有伯乐等着呢。”文亦凡这时当 然不知道,唐娜这句不经意的玩笑话是暗藏深意的。 文亦凡苦笑道:“我忍受不了她成天的唠叨,一气之下,跑到镇中学代课去 了。她那时已对我彻底失望。原来那些条件不如她的女伴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的, 而她本是他们的羡慕对象。”说到这里,他露出愧疚的神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才继续说下去,“眼见裂痕越来越深,她的知心好友就劝她离婚,趁年轻重找一 个。” 唐娜问:“你当初为她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她就这么抛弃了你?何况你不抽 烟不喝酒不赌钱,几乎男人应有的缺点你都没有,她怎么舍得?” 文亦凡道:“男人最大的优点我没有——我不会赚钱。起初她也犹豫不决, 毕竟我们已有了儿子小宇。这样又拖了一两年,我们见面不是争吵,便是冷面相 对,都觉得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后来……后来……”文亦凡的目光有些幽远,伤 感地叹了口气。 唐娜有些不平道:“她就这样离开了你?” 文亦凡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其实,她和我最终分手却是因为我们文氏家 族的一个传说。” “一个传说?” “对,一个传说。” 相传春秋战国时,孔子为儒家,孙子为兵家、老子为道家……诸子百家皆有 传世学说。其实还有一位文章大家叫文子。他是老子的弟弟,特别擅长做文章, 与孔子不相上下。他集百家之长写就一部皇皇巨著,叫《文子》,被当时的文坛 奉为圭臬。人们称他为“文圣”,与“孔儒”齐名。 后来人们发现文子生性好淫,暗地里到处拈花惹草,日子一长,就被人知道 了。大家很不齿他的为人,讥讽地称他为“嫖家”。孔子门下仅弟子三千,而文 子门徒众多,遍布天下,都继承了祖师的衣钵,人们称之为“嫖客”。平心而论, 当时的“嫖家”之名是远胜于“儒家”的。 太史公司马迁作《史记》,写到这段历史时,反复考虑,最终以“嫖家”之 称不雅,更怕影响后世文人,就把文子剔除在诸子百家之外,禁传于世。司马迁 妙笔定论,顺水推舟地把“孔儒文圣”阐述为儒家尊孔子为文圣,文氏一脉就这 样渐渐泯没了。但文子的门下却不甘心,暗地里尊祖师为“文圣公”,徒子徒孙 代代不绝,且陋习不改,就想尽文辞粉饰自己,打扮成多情种子,讳言“嫖客” 二字,想方设法把这个名头转嫁了出去。所以后世文人多流连于青楼,却谓之 “风流才子”,寻常人等出入娼家,就成了“嫖客”了。 很多人都把这段历史当成一个传说,只有访幽探秘的专家学者,拂去历史的 尘埃,考证当年的遗迹,至今仍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找到《文子》一书。 在文氏家族内,还有一个颇为神秘的传说。据说当年文圣公寿终正寝时,曾 留下一卷秘籍,得之者小则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大则出将入相,功名富贵,唾 手可得。 文亦凡小时候就听到过这个传说,中学毕业后娶何素芹为妻,生活极其困窘, 也时常想起这个传说,除了天马行空地幻想一番,心底里从未当真。直到有一天 父亲把他们夫妻招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要他向祖宗行礼时,文亦凡才知道这个传 说竟然是真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暮色里的文家小院,透着一股说不出庄严、神秘。文 亦凡和何素芹被父亲文鸿远从学校里召回来。何素芹正满腹怨气,本不愿回来的, 被文亦凡好说歹说才勉强跟来,打算借机给公婆一些脸色看,谁知一进院门就被 这肃穆气氛慑住了。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客堂里的八仙桌被抬到院当中,桌上供起了猪头三 牲,燃起了红烛,点起了高香。文鸿远穿上只有新春佳节才穿的新衣服正襟危坐, 母亲正在灶间轻手轻脚地忙活,一声不吭。 文亦凡虽不迷信,但乡俗却是要遵的。只是非常纳闷:今天既非烧化纸钱的 鬼节,也非三代亡人的忌日,这算是供哪一门的菩萨? 何素芹知道,这是乡间最神圣的时刻,连邻居村民也要远远避开的。她纵有 天大的不满,也是不敢唐突的。 文鸿远示意儿子儿媳坐下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缓缓道:“素芹来到我 们家已经三年了,亦凡嗜好文墨,不会持家理财,累着你过苦日子。你们过不好, 做父母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今天是决定你们未来命运的日子,你们好好听着。” 文亦凡与何素芹对望了一眼,不知运从何来。蓦然想起,父亲这一年多来时 常去看他们,老想说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的落魄让父母担忧, 文亦凡常常惭愧无言。今天看来,老父亲早就有什么郑重的话要告诉他们了。 文鸿远道:“你们都是读书人,对历史自然非常熟悉了。我们文氏家族在历 史上也是声名显赫的。民族英雄文天祥、风流才子文徵明想必一说你们就知道。 可我们的老祖宗你们就未必知道了。他曾经是有名的文章圣手,不比孔夫子差。” 文鸿远将一个遥远的传说叙述得神圣而又神秘。沉重的鼻音此时听来空灵而 又极富穿透力。文亦凡的眼前幻灭着一个神奇家族千百年的兴衰史。父亲说到文 氏一支迁徙到丰河桥这段时,文亦凡一下子觉得历史是那样的近,近得仿佛就是 昨日。 文氏家族后代分布很广,楚河县这一脉原籍在广东佛山,明末清初丰河桥建 镇时迁来的。那时,楚河县叫淮洲。这里民风喜武,文事不举。文氏族人承继先 人遗风,兴办书院,开启民化,造福桑梓。到了清乾隆年间,这里已是文风鼎盛, 书院广布,私塾如林。读书人没能进入仕途的,大多就挤进这个行当里。要在这 个行当里立足谋生也得有点真才实学才行。加之历来文人相轻,这就引起了竞争。 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州里出现了一个叫“挎花篮”的规矩,就像武 林中人打擂台、踢场子。谁要想在全州出文名,让大家承认你肚里的学问,可以 挎着花篮一家家拜馆,与馆师对对子、赛诗词、比文章,称为“挎花篮先生”。 如果能挎着花篮走遍全州无敌手,即为“文魁”。也有这样的情形:哪个秀才看 中某个馆子,也可以去送花篮,如同下战书,被送的馆师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便 要被人耻笑,那是没有颜面做人的。只有接受挑战,赢者坐馆,输者走人。据说 真正挎着花篮能走过全州的,百余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四大姓中唯有文氏 一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文魁。他排行老四,大家叫他文四爷。 其实文四爷年轻时读书是很不上进的,经常被老族长打板子。与他相好的女 子的爷爷是一个老私塾先生。女子父母双亡,就爷孙俩相依为命,靠教几个学生 勉强度日。有一年,一位落拓秀才挎着花篮上门挑战,老先生推辞不得,只得仓 促上阵。两人对对赛诗,从日出比到黄昏。眼见落拓秀才才高一筹,老先生败局 已定,老先生的孙女就站了出来要文四爷代爷爷应战。按规矩不可以。落拓秀才 便提出一个条件:他输了,从此不再到这个行当里混;他赢了,女子就得嫁给他。 这个馆子是她爷孙俩唯一赖以活命存身的地方。输了,就没法活。女子一咬牙, 答应了下来。当时落拓秀才到底出了些什么样的对子,设下了什么样的圈套,已 没有人记得了。反正文四爷输了,输得很惨。丧魂落魄的文四爷从此发愤读书, 立誓要把花篮挎遍全州。老族长见他浪子回头,就传给他一本秘籍,让他潜修苦 练。他如获至宝,笔下功夫果然突飞猛进。后来终于如愿,成了全州的“文魁”, 也是“四大姓”中唯一的一位文魁。 文鸿远见儿子儿媳听入了迷,慈祥地看着他们,道:“这本秘籍就是文家世 代秘传的文圣公宝典《文氏春秋》。你们知道这位文四爷是谁吗?他就是你们的 爷爷,我的父亲啊。” 文亦凡颤着声音道:“您是说……这本宝典在你手里?” 文鸿远郑重地点点头:“是啊!孩子,这本秘籍就在我手里,为什么一直没 有传给你,这里有一个关节。祖宗传下话来,说这本秘籍既可振兴文坛,也可扰 乱文坛。文氏后人不得轻易修炼。历来不少大文人都曾从中学得高妙笔法。有的 人流芳千古,有的人遗臭万年,有的人贫困窘迫,有的人大富大贵……就看人怎 样用它了。因有祖宗遗训,文氏后人从不轻易翻开它,所以历史上文姓大文人极 少,最著名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爱国诗人文天祥,一个是风流才子文征明。我从 没有打开看过,也不想让你从文,因此一直没告诉你。现在你这样痴迷文学,也 罢,今天就索性传予你。是成芳名还是得臭名、是享富贵还是乐清平全凭你一念 之间。”停了一下,又看着何素芹道,“俗语说,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个了不起 的女人,亦凡走哪条路,全在于你了。你们来——” 文鸿远把文亦凡何素芹引进灶间,母亲已把里面的锅拎出来,灶膛里的草灰 也清得一干二净,连灶底的砖头也起了出来。 见他们进来,母亲直起腰,道:“差不多了。”让开身,文鸿远过去扒开最 后一块砖,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露了出来。 文鸿远小心翼翼地捧到院中的八仙桌上,撬开锁。盒子里是一个布包,裹了 一层又一层。文亦凡何素芹大气不敢喘,凝神地盯着父亲的手,等待一个改变命 运的奇迹出现。 最后一层布打开了,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本书。封面赫然写着四个篆字。 何素芹不识小篆,文亦凡却皱起了眉头,而文鸿远却大叫一声,目瞪口呆。 “里面的书被人掉了包,是不是?”说到这里,唐娜忍不住插嘴道。 “掉包?”文亦凡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唐娜撇撇嘴,轻飘飘道:“这还用猜吗?文学作品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情节。 快说,里面是什么?” 文亦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里面只是一本杜甫的《杜工部集》。” 其实那里面还有一件东西他没有说,因为他暂时还不想让外人知道。那几块 青铜葫芦碎片,虽然残缺不全,仍是宝物。碎片上的字太古奥,他不认识,就拓 印下来,送到省城请安靖辨认,后来与何素芹离了婚,就一直没有去问过安靖。 这次安靖让他回去,就是告诉他,这些艰涩古奥的字他已经考证出来了,是一篇 古诗文:“……圣器兮,天地孕之……瓢与葫芦……阅微……观花……神可通之 ……透视……三分……先有葫芦……瓢……圣人为瓢兮适之葫芦……”到底是什 么意思,正在作进一步考证。今天咏葫芦,“整日价细推敲,直把人都累倒”, 自是有感而发了。 唐娜道:“后来呢?这个跟你们离婚有什么关系?” 文亦凡伤感道:“我父亲当时就昏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他就再也 不肯说话了。加上另外一件事,让我父亲的病雪上加霜。我父亲本写得一手好文 章,‘文化大革命’期间,怕逢文字狱,不敢动笔。后来费了十年之功写成一部 书稿《天大笑话》,请一位在W 省M 市文化馆当馆长的老友帮忙审读。他就是如 今的W 省作协副主席欧阳袖。当时欧阳袖非常赞赏这部书稿,特地跑来找我父亲 谈,还提了不少意见,说要帮我父亲核对修改,把所有草稿全要去了。我父亲病 了之后,也一直等待他的消息。去信催问了几次,欧阳袖回信说,书稿送到出版 社,被编辑弄丢了,草稿也被老婆搬家时当废纸给扔了。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把 我父亲朝黄泉路上又送了一程。素芹不体贴人,说我们文家既有传世之宝,就不 该看着我们这么长时间受困。是不是宝没关系,这样做就是欺负她了。还认为我 父亲的那句话伤了她,吵着要离婚,说‘免得这辈子你不成功,都因为我不是个 好女人’。我一怒之下,就和她分手了。我父亲禁不住连番打击……去了。” “这何素芹也太不通人情了。”唐娜愤愤不平道,不禁也有些疑惑,问, “哪你父亲为啥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知道秘籍被掉了包?” 文亦凡道:“他们那个年代,正是破四旧、反封建的时候,哪里敢拿出来。 据说‘文化大革命’时,险些被抄走。” 唐娜喝了一口咖啡,又问:“哪你父亲的书稿是啥内容,总该告诉你了?” “我父亲为书稿遗失抱憾终身。他跟我说起过书稿内容。听说欧阳袖呕心沥 血十多年的新作《玩世不恭》要出版了,我听着这书名就有一种感觉。唉……” 文亦凡愤怒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睛有些发红,轻轻道,“丢了家传宝物,我父 亲觉得愧对先人。临终时要我尽力查访,盼望有朝一日能将《文氏春秋》找回来。 咽气前,父亲的表情让我终身难忘。他抓着我的手,猛然坐起来,看着我,大叫 了一声,‘文氏三功,无师自通。不拜圣公,难成奇功。’就这样睁着眼睛去了。” 唐娜看着他,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沉吟半晌,温言安慰道:“已经过去了。 以后有机会,我也帮你慢慢查访吧。你也应该重新成个家了。” “一个人如果有了两次婚姻,人生就是残缺的。”文亦凡伤感道,“我一直 追求一个完美的人生,最终还是不能够。” 唐娜真诚道:“没有爱情的婚姻又谈何完美?还是正视现实吧。” 文亦凡苦笑道:“这两年我虽然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但我依然发不了财。 为父亲看病欠下大笔债务至今尚未还清,我不想再累人累己,自寻烦恼了。” 唐娜问:“她呢,她现在怎么样?” 文亦凡道:“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九岁,文化程度低,却很会做生意的个体 老板,日子过得正红火。但最近遇到点儿麻烦,他们经营的饭店营业执照被吊销 了,据说是得罪了镇上的什么干部。我托了好几个人找关系疏通。” 唐娜道:“她还好意思找你帮忙?” 文亦凡道:“她不知道,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只希望她过得好。” 唐娜感动道:“她是错过了一生最好的男人。”心里莫名其妙地酸起来。 文亦凡摇摇头,不以为然。只是道:“其实也不怪她。现在想来,我还挺感 激她呢。那几年她讥讽嘲笑天下文章一大抄,弄得我畏之如虎,不得不字斟句酌, 谋篇布局挖空心思要独辟蹊径——这几年文章的进步还多亏了她逼上梁山呢。” 唐娜道:“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有一项专门训练课程,就是让学生每天从报刊 上找十个病句,弄得学生后来都觉得报刊上没一句话没毛病。她对你的讥讽歪打 正着,你就像金庸小说里的主人公,因祸得福,练成了一身好武功。”这句话算 是说到文亦凡的心里去了。 说话间,夜幕已经降临了。窗外街灯初亮,咖啡馆里也愈加充满了浪漫的情 调。文亦凡体贴地问唐娜饿了吗,吃点儿什么吧。依着唐娜的喜好,叫了两份新 加坡炒饭外加台湾风味汤。 唐娜一边吃,一边看着文亦凡,心中那丝酸酸的滋味又泛了上来。起初文亦 凡约她来,欲言又止的神态,还以为他对自己有那意思呢。觉得好笑,就故意逗 他玩,谁知竟是自作多情,不禁有些懊恼。见文亦凡依旧有些伤感,想了一想, 忽然道: “如果我把你父亲的书稿夺回来,你怎么谢我?” 文亦凡看着她忽闪忽闪地大眼睛,失笑道:“怎么谢你?要是我们换个身份, 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就……”顿觉不妥,自己怎会开起这种玩笑。赶紧把 “以身相许”四个字咽了回去。 唐娜却不介意,豪爽地笑道:“那你也可以以身相许啊。” 这一句声音大了些,周围的客人都转过头看他们。文亦凡连忙低下了头,唐 娜却无所谓,朝众人笑了笑,算是歉意。 他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坐在唐娜的红色保时捷里,文亦凡才想起今天约她来的目的。正不知怎么开 口,唐娜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亦凡,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吧?不像是 跟我约会嘛。” 文亦凡这才道出曲菲的事,问:“我想起来,那丛一凤好像是你那次大赛的 银枪得主吧?” “是啊?”唐娜问,“是曲菲让你找我调停的?” “不是。我吃不准,没跟她说。”文亦凡笑道,“我不先跟你说好了,哪敢 跟她说。要是你不答应,我怎么下台?” “这么说,我是非答应不可了?”唐娜也笑了,“曲菲是国内驰名的‘百变 女作家’,我只是一个不上正台的‘文坛魔女’,恐怕她见了我转身就走了。” 保时捷轻捷地穿过霓虹闪烁的大道,拐进一条清冷的街巷,就到了文亦凡单 位的大门口。文亦凡下了车,唐娜在灯影里回眸一笑,轻轻一碰油门,一抹红艳 无声地掠向幽暗的街巷深处,远远地转过一个弯,不见了。文亦凡站在门口,竟 看得呆了。 文亦凡有一个怪癖,小时候就养成了。每晚归来,不做这件事就横竖无法入 眠。没有人知道他这怪癖究竟是什么,那是他的绝对隐私,即使是与他朝夕相处 三四年的前妻何素芹也毫不知情。今晚做完这件事后,已是零点时分了。正是大 虾、菜青虫们在网上最活跃的时候。文亦凡接通网络,满世界寻找“文坛魔女” 的芳踪,因不知其网址、QQ号之类信息,一时艳影难觅。信手乱点鼠标,不经意 就闯进了新浪聊天室。 聊天室里到处都是“夜半酒吧”、“情感空间”、“性福之家”之类,挤满 了千奇百怪的“绝种好男人”和“美丽坏女人”们。文亦凡徘徊片刻,施施然进 入“个性天地”寻找文学同好。进去之后,方知这里也是“疯狂牛仔”、“野蛮 女友”们的世界,便以一个“过客”的身份随手点击另一个“过客”,进入“私 聊”,发出邀请。一会儿对方传来这样几行文字: 一张旧桌、一把破椅、一盏煤油灯。 一支笔、一叠稿纸、一地凌乱的旧报刊。 一个落魄的书生在凄风苦雨的寒夜孤独地奋笔疾书。 呵,碰到古龙传人了。幸运。一向对古龙笔法情有独钟的文亦凡不觉精神一 振。显示屏上又跳出两行字来: ——这是不是有点像台湾武侠小说家古龙笔下的人物?是的,这就是当年的 我。 ——我是一个贼,文贼。专门靠偷文章发财的贼。 “偷文章也能发财?”文亦凡吃惊地问。一句出“手”,才觉得自己有点唐 突。 “当然可以,我就是靠偷文章发财的,人家都叫我‘文贼’。”那边坦荡如 君子,似乎做贼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你很坦率,也很有勇气。”文亦凡放下心来,表示佩服。 “窃书不为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剽窃也不是贼……剽窃, 写作人的事,能算贼么?”文亦凡想象着文贼肯定在为自己顺手从鲁迅那里偷来 的幽默窃喜。那边的口气更加理直气壮,“我是为了生存。如今是市场经济、商 品社会,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是孙子。我担一个‘贼’名怕什么?何况是一个 ‘文贼’的雅称。何况‘文贼’自有特殊的社会地位。能吃‘笔头饭’的在人们 的眼里总是很了不起的。在文人圈内也许为方家所不齿,但在圈外却备受尊敬。 记得当年高卧茅庐,可比乡村干部更受敬重,因为人们既不用怀疑我贪污受贿, 又不用担心我欺行霸市。身边的乡党村民,你知道他们呼我为‘文贼’时,那是 何等的钦佩和羡慕吗?如今老朽已拥有亿万财富,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人人敬仰 的大文豪了。” “了不起,偷文章偷成亿万富翁倒是前无古人。”文亦凡心道:你就吹吧, 反正吹牛不上税。生怕用语不慎,对方拂袖而去,继续小心翼翼地调侃道,“难 道你就甘心这么‘任’贼做‘富’吗?” “自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从来都说穷文富武,虽然美国的比尔盖茨为天 下读书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气,可他不是靠写文章成为世界首富的。我辈也玩不来 高科技,只会弄弄笔杆子。难道写文章的人就活该受穷?”那边义愤填膺,仿佛 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如今写书的不如卖书的,谱曲的不如唱歌的,编剧的不如 演戏的……卖书的、唱歌的、演戏的难道不是在偷?我穷,我要生活。我别无长 技,只会写文章。然而绞尽脑汁,能得几文?不如抄抄摘摘,修修改改,剪剪裁 裁,既为他人提供稿源,又可得源源稿酬。” 文亦凡想起安靖的话:真正的写作是心灵的独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利色彩。 当写作成为一种职业时,它就难免要受利益驱动。不由得“信手”道:“你把剽 窃当成一种职业,只要钱不要良知了?人要有点社会责任感,尤其是写作人。” 文贼振振有词道:“谁说我没有社会责任感?我抄文章有原则——文艺作品 健康有益,科普文章及时实用。如此利人利己,利国利民,何乐而不为?报刊既 用此稿,说明它需要此稿,说明读者需要此稿,是不是原创无关紧要,至少说明 该刊未曾重复刊载,何况我又为原创者扩大了读者面,让更多的人了解其作品。 我丰‘富’了自己,方便了编辑,娱乐了读者,还宣传了原创者的作品,抄一抄 又有何妨?即便是改编些文章,编造些故事,只要主题积极,给人启迪,那更是 有功于社会,无愧于良心。古人不也有过精辟论述么——‘天下文章一大抄’真 是至理名言。” 文亦凡觉得这番论调简直匪夷所思,又似乎确实有些道理。 文贼还在网络的那一端找例证:“其实你看从古到今那些所谓的名家名作, 总是可以看出相互抄袭的影子。古人作诗,先读对韵。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 不会吟诗也会诌’。说穿了,你读得多,自然就会照葫芦画瓢。画瓢其实就是在 偷,从葫芦身上偷。大诗人王安石有诗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 不就偷自陆龟蒙‘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春’嘛。脍炙人口的名句‘疏 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也是林逋偷自江为诗的‘竹影横斜水清浅, 桂香浮动月黄昏’吗?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一偷,便成了千古绝唱。” 安靖说过:“创作源于生活。只有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感悟生活,你才能 写出好作品。”文亦凡一直当做座右铭。而文贼似乎在告诉他写作另有一条终南 捷径,不禁微微一笑:“原来写文章这么容易,我也要去当做家了。” 网络那一头传来断然决然的口气:“错了。如果你以为文贼那么好当,你就 大错特错了。好多人看我日进斗金,心痒难耐,也蠢蠢欲‘偷’,搬来一堆旧报 刊,埋头当起文抄公来,可他们抄来抄去,连口饭也混不上。” “为什么?”文亦凡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隐痛,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 苦。真想马上退出,又不甘心,心中闪过何素芹讥讽的俏脸。 “‘天下文章一大抄’固然是千古名言,但千万不要忘记后面还有一条重要 的尾巴——‘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所谓‘盗也有道’,你不妨将这个‘道’理 解为技巧、方法。就是说偷文章也有偷文章的窍门,不是哪个人都可以偷的。” 文贼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仿佛师父在训斥一个学不上进的徒弟。 “盗既有道有何‘道’?敢请指教。”文亦凡心中有些恼火,又有些新奇。 “侠圣精通‘独孤九剑’,打遍江湖无敌手,当年我不揣浅陋,自创‘剽窃 六招’,也是每战必胜,所向披靡。”文贼得意洋洋,卖弄之情溢于言表。 “前辈莫不是大言欺人吧?”文亦凡似有不信。 “剽窃六招分为小三招和大三招。小三招曰‘抄添裁’、‘隐身法’、‘易 容术’;大三招曰‘拓简为繁’、‘输血生肌’、‘脱胎换骨’。得小三招者可 养家糊口,得大三招者可成名成家。”文贼俨然一派武林宗师。 “剽窃六招,前无古人,独步文坛,天下至尊。”文亦凡知道今天碰到高人 了,索性送他一顶硕大无朋的高帽。 “哈哈,这算什么?这是我择徒授艺的入门功夫而已。我真正独步文坛的功 夫是‘七似笔法’,这路笔法一旦施展,如轻纱笼月,雾里看花;又如梦中幻影, 真假难辨。尤其最后一招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似是而非是而非。” “前辈既有如此神通,敢问是哪位高人,能以真面目示人否?” 一阵沉默。好一阵沉默。 文亦凡紧张地盯着荧屏,深信对方仍在线上。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 看到对方在犹豫、思考的神态。 过了良久,对话框里缓缓地弹出四句偈语: 碧波万顷,白发千重。妙手有缺,天衣无缝。 “九指神改?”文亦凡差点叫出声来。想了一想,不敢贸然指认,顺着刚才 的话茬往下接:“前辈神功盖世,能否传授一二?” “对不起,本门秘技,恕不外传。偶来小憩,有缘再会。拜拜!”对方居然 说走就走。临行时“哈哈哈”大笑三声,又扔下一行让文亦凡惊心动魄的文字: 文坛三功,无师自通。不拜圣公,难成奇功。 文亦凡急忙挽留,但聊天室再也不见“文贼”的踪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倏 然跳出一份电邮来: 你经常独自一人到曲菲家里干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