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桃源仙境 文亦凡站起身,想去抚慰她,又觉不妥,连忙缩回手,轻声道:“唐娜,谢 谢你。” 唐娜莞尔一笑,擦去眼泪,道:“亦凡,别介意,你知道我这人容易情绪化 的。” 重新坐下来,唐娜为文亦凡泡了一杯茶,拿起桌上的钱递给他道:“这下你 该收了吧?” 文亦凡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没有你,我也赚不到这些钱,我们一人一 半吧。”话一出口,顿觉有点坐地分赃的味道,心中竟又浮起芭芭拉夜总会女大 学生的影子,觉得自己这一回真的沦落风尘了。 唐娜道:“亦凡,你怕我没钱吗?我只不过给你们双方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文亦凡知道她不会收,再谦让就有点虚情了,只好道:“好吧。” 唐娜恳切地道:“亦凡,我早劝你寻一条终南捷径,其实这是最适合你的一 条路。你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我也实在不能安心。” “唐娜——”文亦凡心中轻轻叫了一声。此生何幸,他竟会拥有这样一位红 颜知己。可唐娜劝他走的这条路不正是那位网上“文贼”所走的路么? 自己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网上“文贼”?难道自己潜意识里早已有了这个打 算不成? 难道就因为怕唐娜看透自己虚伪的一面,而一直不敢告诉她那回的“网上奇 遇”? 文亦凡打了个寒战,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路。如今为 生活所逼,又与唐娜合伙做了一回大大的“文贼”,就觉得装在口袋里的钱很沉, 压得心口有点儿疼。 唐娜见文亦凡忽然打了个寒战,表情有些怪异,奇怪地问:“亦凡,你怎么 了?” 文亦凡觉得唐娜如此待他,不应该再对她保守这个秘密,便道:“唐娜,有 一件事压在我心里很久,一直没有告诉你。弄不清是创作冲动,还是思想折磨。” “哦?” “你记得我曾两次问过你是否上网与人聊天了吧?” “对啊,我以为你是查问那邮件的,所以也没追问。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那次闷得无聊,我就上网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网客。”文亦凡把那天晚 上和网上“文贼”相遇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唐娜,最后道,“你知道文坛上盛传的 ‘九指神改’其人吗?我怀疑他就是。” 唐娜静静地听着,脸上微微带着笑意。 文亦凡原以为说出这个秘密,唐娜一定会很惊奇,见她平静的样子,有些失 望。马上又释然——以唐娜在文坛上的阅历和她的所作所为,网上“文贼”的妙 论算不上什么稀奇,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并不觉得稀奇?” “稀奇?”唐娜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啊——哈——太稀奇了, 怎么会这样?文亦凡,枉我……费了那么多……心机,原来……你早就和他…… 对过话了。” 文亦凡跳了起来:“你,你,你认识他?他是谁?” 唐娜仍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何止……认识,你知道……我这‘文坛魔女 ’是怎么……出道的吗?啊——哈,他的确是九指神改……也是我的……师…… 师父啊。” 文亦凡惊奇不已:“你是‘九指神改’的弟子?” 唐娜喘定气,笑道:“‘九指神改’是我们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的掌 门人,也是当今剽界宗师——你知道‘剽界’吗?” 文亦凡奇道:“剽——界?文抄公我当然是知道的,但不知‘剽’还有‘界 ’。”他身在文坛,虽是无名之辈,但文学流派还是了然于胸的。文坛自古就有 “主流”和“俗流”之分。千百年来,“双流”一雅一俗,泾渭分明,历史上只 有少数几个顶尖的文学大师能将“双流”融会贯通,达到雅俗共赏的地步,哪里 想到“双流”之外还有一个“剽界”。 “其实我是剽界中人。”唐娜望着窗外渐已低垂的夜幕,缓缓道,“自有文 坛存在以来,剽界就应运而生了,千百年来一直游离于文坛边缘。名门正派对它 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剽界好汉们只能进行地下活动,不便公开露面。你 自命清高,连我也不敢轻易露出身份,何况他人,难怪你一无所知。其实剽界之 大,门派之多,弟子之众,一般人很难想象。加上如今科技昌明,文化发达,社 会自由,剽界已渐成气候,暗中与‘双流’鼎足而三。不夸张地说,当今文坛, 一大半是剽界的天下。”她转脸看着文亦凡道,“其实你认识的好多写作人都是 剽界俊贤。” 文亦凡愣了愣,道:“你是说赵北方、关鹏他们……” 唐娜不屑地笑了笑,道:“赵北方是‘原样糊贴派’入门弟子,关鹏是‘轶 事流’后起之秀,他们不过是一些小角色。大名鼎鼎的‘文坛四大怪才’中倒有 大半是剽界高手。” 文亦凡急道:“你说什么?难道安靖安教授也是剽界中人?” 唐娜道:“你别急嘛。四怪之中,‘西长袖’、‘东百变’都是‘现拾主义 ’高手。‘西长袖’擅长巧取豪夺,‘东百变’干脆以色谋文,这二人若非东窗 事发,连同门也识不破庐山真面目。至于‘沈三投’嘛,嘿嘿,这位自诩‘中国 第一自由撰稿人’其实是我的师门叛逆。” 文亦凡诧异道:“他也是‘九指神改’的弟子?” 唐娜悠然道:“若以入门早晚论,他还得叫我师姐哩,我叫他一声沈师兄那 是抬举他。他跟我师父学艺三年,盗走一篇‘剽窃六招’笔法回去自立门户,还 扬言是‘中国第一’。嘿嘿,他眼里还有师父么?”她轻蔑地一撇嘴,“学了点 三脚猫,就不知自己姓啥了。” 文亦凡如听天书,道:“怪不得沈三投见了你那么客气。” 唐娜一笑道:“目前看来,你的导师安靖安一稿是四怪之中唯一的正派高手。” 文亦凡心中悲凉,道:“你对我这么好,难道就为了拉我进剽界?”他一心 要在文学上做出一番事业,忽然之间发觉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上了贼船,心中 的悲哀难以言表。 “那是我们有缘。”唐娜得意地笑道,“你知道前年我举办‘神枪手杯名家 文风模仿秀’网络大赛的真正用意吗,那其实是我们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 一次招聘会。‘卿卿小姐’的真面目让我失望,金刀银枪仅能独当一面。网上看 到你的多变文风颇为欣赏,火候未到却潜力巨大,偏偏找不到你,幸亏去年在泰 州与你巧遇。有了‘卿卿小姐’的教训,我也不敢轻信你,就百般试探。未然茶 社网上笔战是试你的急才,传你‘过目神通读书法’是看你的悟性,为你夺稿补 稿是测你的功力,芭芭拉夜总会三陪女投怀送抱是观你的人品,启发你‘一心多 用’是挖你的潜力,请你组稿、撰稿乃是授你笔法……关鹏请你代写情诗也是我 教他的,目的是不让小燕子抢走你,所以关鹏对我言听计从。” 文亦凡呆呆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何必煞费苦心做下这么多圈套?” 唐娜嫣然一笑道:“你自命清高,我怕你瞧不起我。因为……因为……”竟 忽然忸怩起来,红了脸道,“因为那时我真的爱上了你。起初以为你见我貌美, 想接近我,所以我故意言语传情,那是逗着玩的。后来见你处处回避,又顾念薄 情的前妻,我是又嫉妒,又羡慕,才知道你是一个有情郎,所以真心待你。”她 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直到夜总会你洁身自好,我半是欢喜半是失望。你连逢 场作戏都不会,我就明白我们无法走到一起来,所以成全了浅吟,也使你终身幸 福。” 文亦凡看着她,心中百味杂呈,说到底还是感动多一些。 “还有一件事,也要向你坦白。”唐娜盯着他,极其郑重地道,“你的失业 也是我一手操纵的。” “你?” “对,是我。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即使你们分公司不垮,领导也会辞退你 的——因为他们已经被我买通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你可以成为一代剽界奇才,我不能让你埋没风尘,与庸人为伍。” “所以你就一步一步把我逼上梁山。”文亦凡颓然坐下。 “不单是我,”唐娜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还有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 的总裁、我的师父‘九指神改’,他一直关注你的进展。” 文亦凡陡地心中一动,那次网上奇遇,九指神改临下线时抛下的几行惊心动 魄的文字浮上心头: 文坛三功,无师自通。不拜圣公,难成奇功。 脱口道:“他一定知道《文氏春秋》的下落。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夜幕低垂。文亦凡眼看好多谜团就要解开,唐娜却咯咯一笑, 不再往下说了。文亦凡知道她的脾气,你越是着急,她越是不说。这时保姆上来 招呼吃饭,文亦凡只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着她下楼去。 这当儿,向浅吟发来信息,问他何时回去。唐娜取笑道:“有老婆管了,不 自由了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 吃罢饭,文亦凡坐上唐娜的红色保时捷,见她仍没有下文,忍不住问:“你 真的不肯告诉我么?” 唐娜轻轻一踩油门,保时捷轻盈地滑出别墅大门,溜进了车道,然后回眸一 笑:“‘碧波万顷,白发千重。妙手有缺,天衣无缝。’你知道‘九指神改’留 给你的四句偈语是什么意思吗?” 文亦凡道:“‘妙手有缺’说的是‘九指’,‘天衣无缝’讲的是‘神改’, 说的是他的身份嘛。”猛然醒悟,“‘碧波万顷’暗示他隐居之所,‘白发千重 ’隐喻他经历的沧桑。是吗?” 唐娜点点头,道:“差不离。” “这四句话满是仙气。”文亦凡想象九指神改的风貌,竟有些心驰神往, “有其徒必有其师,你已如此,神改前辈不知更是何等的仙风道骨?” 唐娜随意地转着方向盘,一本正经道:“中国若有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 奖,那一定是他。” 文亦凡玩笑道:“嘿嘿,神改改出个诺贝尔文学奖岂不是举世奇观。金庸是 文坛侠圣,‘九指神改’那不成了这个……啊——” 唐娜“咯咯”笑道:“不必忌讳,他是古往今来剽界圣手文坛神偷当今天下 第一大雅贼,给他个‘文坛贼圣’的封号还真贴切。啊——哈——” 文亦凡情不自禁道:“俗话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剽而至圣,倒也不 枉此生。”他本对文抄公之流颇为不屑,现在听唐娜一说,倒是对剽界产生了浓 厚的兴趣。转脸望着唐娜,恳切道,“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神改前辈!” 唐娜寻思火候差不多了,笑道:“圣人可不是你想见就见的。不过有个机会, 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么机会?” “你去参加‘妙手研枪’吧。” 文亦凡一愣:“什么‘妙手研枪’?” 保时捷避开拥挤的大街,径自上了高架,唐娜打开车内播放器,一首抒情的 小提琴协奏曲轻轻地荡漾开来,她在音乐声中娓娓道来:“几年前,政府为了开 发利用自然资源,将湖海荒岛开发权拍卖给个人或团体。我师父走遍海岛湖礁, 在千岛湖选中一处宝地,以‘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名义买了下来,命名 为妙手岛。这座岛政府曾经开发过,湖底电缆、岛上仿古建筑等都一应俱全,只 是缺乏旅游特色,中途下马了。” 文亦凡道:“那么你师父买岛之前一定已经胸有成竹了?” 唐娜骄傲地抬抬下巴,一甩头,道:“那当然。他老人家读遍天下书,又什 么东西想不出?现代人不是喜欢‘文化’么?你看酒有‘酒文化’,茶有‘茶文 化’,连男女之事也弄出个‘性文化’,凡沾‘文化’二字就有了品味。他老人 家就此灵感大发,决定在‘剽文化’上做文章,建一个‘古今剽文化展示园’, 把古往今来的剽界俊贤、神功绝技展示给大家。岛上开辟了‘神笔写天幕、山门 第一坊、名人雕像群、争议存疑处、三怒瀑、文抄宫、剽界广场、妙手朝圣’八 个景点,谓之‘妙手八景’。” 文亦凡拍手叫绝:“嗬——真是奇思妙想,等开放了,我第一个去观光。怎 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唐娜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一直是悄悄筹备,如今八景已成,定于今年九九 重阳节举行剪彩仪式,届时将广告天下,一炒而热。这次剪彩仪式有一项盛举, 就是邀请天下剽界高手会枪排榜,立碑留名,这项活动就叫‘妙手研枪’。” 文亦凡“嘿嘿”一笑:“这创意剽自金庸的‘华山论剑’吧?” 唐娜坦然道:“一点不错。我一直周游天下,就是遍访剽界高手,邀来研枪 的。怎么样,有兴趣参加吗?” 文亦凡笑着摇摇头:“我只想见见神改风范,领略妙手奇观,研枪就免了吧。” 唐娜猛地停下车,愠怒地看着文亦凡道:“你到底还是不肯与我为伍啊!早 知如此,我又何必告诉你这许多。” 文亦凡急忙道:“不是不是,我这两把刷子,哪敢和天下高手过招,那不是 添笑话吗?”心中悲哀:想不到我一直清高自诩,没了工作才短短几个月就守不 住阵地了,自己的防线已经一道道崩溃了。 唐娜认真道:“赵北方、关鹏如何?他们功力虽浅,却敢于标新立异,剽界 虽然高手如云,大都深藏不露。赵北方、关鹏却公然以南坊北店名之,为什么? 剪裁店一语双关,鸳鸯蝴蝶者,原样糊贴也。他们虽然没什么建树,但有雄心, 有抱负,日后一定会有一番成就。他们这次也争着去会枪夺冠呢,你难道不如他 们?” 文亦凡道:“天下高手云集,他们怎么敢不自量力?” 唐娜“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要小看他们,文坛三功,赵北方已得其一。” 文亦凡心中一动,怕她又说半截话,不动声色道:“他能练成什么功?” 唐娜道:“剽界有句谚语,‘闯荡文坛欲登龙,眼功手功面皮功。’嘿嘿, 剽界‘面皮功’与你的正派‘面皮功’可是两样,赵北方练的就是剽界‘面皮功 ’。” 文亦凡惊奇道:“什么?还有一种‘面皮功’?” 唐娜悠然道:“剽界的‘面皮功’也分为三层。第一层叫‘破帽遮颜’—— 初入剽界,又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难免遮遮掩掩;第二层叫‘面不改色’—— 日子一长,成了习惯,也就大大方方,从容面对了;第三层叫‘厚颜无耻’—— 这是‘面皮功’的最高境界,人能厚颜无耻,还有什么事做不成的?老实说,很 少有人能达这一层,我苦练这么多年始终突不破第二层。赵北方走捷径,每天对 镜唾面,倒是捷足先登。” 文亦凡听得入了神,喃喃道:“原来文坛三功另有一说,这厚颜神功当真闻 所未闻。”不禁问,“那么剽界的‘眼功’、‘手功’当然也有说法了?” 唐娜道:“当然与安一稿传给你的‘眼功’、‘手功’不一样。其实你一直 在修炼。” 文亦凡惊问:“难道‘过目神通’、‘一心三用’和‘百变笔法’都是剽界 功夫?” 唐娜含笑道:“很少有人像你这样正邪兼修,当今文坛,其实你已是一流高 手,只是缺乏临场经验,自己不知而已。何况你还有奇招绝学,深藏不露。” 文亦凡暗自心惊,难道她竟知道了我的秘密?不会,决不会。苦笑道:“我 哪有什么奇招绝学。”连忙转开话题,“金庸‘华山论剑’论谁是天下第一,你 这‘妙手研枪’研的是什么?” 唐娜道:“评选‘当今十大剽界之最风云榜’,上榜者奖励十万元。最后评 定‘天下第一枪’,重奖一百万。” 文亦凡玩笑道:“‘天下第一’加‘百万重奖’,怕是天下文人都要争先恐 后赶赴妙手岛了。” 唐娜正色道:“你记得有篇纪实文学《贼王》吗?天下各路神偷云集H 省K 市,举办全国扒手峰会,对外却称全国物资信息交流会。这次妙手研枪,对外仅 是一场读书大赛和文学研讨会。这次研枪,不是哪个人都可以参加的,除我特别 邀请的高手之外,对闻讯赶来的人将会做一个鉴别。” 文亦凡道:“倘若是‘双流’人士混迹其中,你怎么分辨他们?” 唐娜重新启动坐骑,神秘地一笑:“我们自有妙法。”一踩油门,保时捷像 一条娇小的暗红色鱼,远远地游向夜幕深处。 文亦凡回到宿舍时,已经过了十点。向浅吟见他回来了,忙端上饭菜,道: “早上饭也不吃,一天跑到哪儿去了?连招呼都不打。” 文亦凡搂住她已经很粗的腰,把她拉到腿上。向浅吟娇嗔道:“你干吗?吃 饭啦。” “我在唐娜那里吃过了。”文亦凡看着她的眼睛道,“浅吟,你为什么瞒我? 难道我真的那么没用吗?” 向浅吟躲闪着他的眼睛,道:“没有……啊,我瞒你什么了?” 文亦凡道:“我都知道了,小燕子都告诉我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太不信任我这个老公了吧?” 向浅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伏到文亦凡的肩上抽泣起来:“我是……不想 让你为……难。” 文亦凡轻声责怪道:“什么为难?遇到难事应该一起想办法,你一个人闷在 心里,闷出病来才真是为难我呢。” 向浅吟抱住文亦凡的头,抽泣不语。文亦凡扶起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叠钱, 道:“我们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赶回去。” 向浅吟瞪大了眼睛:“你跟唐娜借的?” 文亦凡笑道:“不是借,是挣来的。” 向浅吟道:“挣来的?”她不信——她当然不信,他到哪里一天去挣这么多 钱来?除非去骗、去偷、去抢。 文亦凡笑着告诉她:“这是上个月为唐娜补‘小说’情节的稿费。其实那些 文章唐娜可以自己写的,她是有意把这笔千字千元的高稿酬让给我的。” 向浅吟对稿酬标准不了解,见文亦凡这样说,也就信了,满腹忧虑一扫而空, 抱住文亦凡拼命亲了起来。然后道:“我们还真得谢谢唐娜呢。我明天打电话给 燕子,叫她别送钱来了。” 第二天,电话还没打,关鹏和沈燕云就匆匆赶来了,他们凑了一万元来。向 浅吟说:“刚要打电话告诉你们不用送来了。”又不无自豪地告诉他们,“亦凡 这次稿费拿了两万四千元。” 关鹏沈燕云瞪大了眼睛,羡慕地望着文亦凡,道:“你真行,到底是作家。” 文亦凡又骄傲又惭愧。 沈燕云挽着向浅吟躲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关鹏把文亦凡偷偷拉到一边,道 :“老夫子,我是特意给你送一条财路来的。” 关鹏本打算辞职专心经营“新鸳鸯蝴蝶坊”,但因功力不逮,一时下不了决 心,正好单位里又提升他为办公室副主任,乍一当官,更舍不得,就一边应付单 位事情,一边暗地里修炼“原样糊贴”的功夫,倒也逍遥自在。前些日子到外地 工程项目部清点行政资产,自然又到酒家、舞厅之类地方尽情潇洒,结识了一名 当地书商,不免又卖弄文才,大大吹嘘了一番。那书商许以重金,约他写一本艳 情小说。他觉得文亦凡此时正待雪中送炭,这么个发财机会岂能放过?这老夫子 再清高,眼看着连老婆都养不活了,还清高个屁?能看着钱不挣? 文亦凡听明缘由,连连摇头。关鹏急了:“老夫子,又不是要你写黄色小说。 是‘艳情’,就是带点儿那事,含而不露的。要不然,你写到那些事就打‘×× ×’,我来补足,行不行?” 文亦凡断然拒绝,心中那条一直模糊不清的东西忽然清晰了起来。他知道, 那就是他一直寻找的底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忽然弄明白自己其实不知不 觉中早已形成了这个底线时,自觉羞愧。君子,我还是个君子吗?充其量也就是 一个“半君子”。 南岭的秋天很美,零零落落的楼房瓦舍散布在山坡上,衬托在满山红叶里, 像一幅色彩缤纷的油画,散发着暖暖的气息,哪有半点秋的萧索。文亦凡来过两 次,格外地钟情山村的风土人情,这是他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他经常幻想有一天 赚够钱,就和向浅吟归隐到这里来。 在文亦凡的精心安排下,向浅吟母亲住进市区最好的医院。手术进行得很顺 利,半个月后就出院回村了。文亦凡在村里跑前跑后,尽心尽力,什么事都安排 得井井有条。村里人都夸向家找了个好女婿,向浅吟心里甜甜的。想起沈燕云与 她说私房话时告诉她,关鹏其实是个浪荡公子的事,暗自为表妹伤心,也为自己 庆幸,夜里悄悄地告诉文亦凡。文亦凡想起沈燕云在电话里的那一声叹息,不免 自责自疚起来。 这天晚间,文亦凡正端着茶水,侍候岳母吃药,手机突然“嘟”了两声,文 亦凡知道一准又是唐娜。这几日,他不断地接到她的信息,催问他何时返回上海, 自己决心未下,一直没有告诉向浅吟。 唐娜的所谓“剽界”一说让文亦凡备觉神秘,“妙手研枪”更让他感到新奇, 这些天虽然忙着向浅吟母亲的事,却总是放之不开,想到那百万大奖,不觉怦然 心动。想象着千岛湖上,妙手峰巅,天下群贤毕至,比笔法、赛文章,那是何等 的壮观,禁不住心驰神往。暗自思忖:正派三功已练至“阅微知著”、“触类旁 通”、“不耻下问”这个层次,安靖教给的独门绝招“补碗笔法”也小有所成, 加上唐娜传授的“过目神通”、“一心三用”的功夫和自己悟出的“百变笔法”, 倘若去妙手之巅一试身手,夺冠未尝没有希望。果真夺得百万大奖,一生衣食不 愁,那时再潜心创作,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心中马上又瞧不起自己:你清高至今, 难道就这样自甘堕落?另一个声音又劝自己: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剽 界研枪,又能保持名节。最重要的是或许能打听到《文氏春秋》的踪迹。父亲的 话又在心头萦绕……这般反复思量,患得患失,表面上却与向浅吟一家人谈笑风 生,不露丝毫破绽。 文亦凡拿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是唐娜,问他这里的事咋样了。 向浅吟的母亲是乡村那种守本分的慈祥老妈妈,拉着女儿的手说:“闺女, 妈拖累你们了,工作要紧,你们回去上班吧,啊!” 文亦凡向浅吟不愿让老人们担心,所以没告诉他们辞职的事,向浅吟抬头看 看文亦凡,问:“亦凡,假期快到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文亦凡会意地一笑道:“没事,我打电话再请几天假。”心中却很想去妙手 岛看看这难得一遇的文坛盛会,只是不知怎么跟向浅吟说。 向浅吟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背地里问:“亦凡,是不是有什么事?谁的信 息?” 文亦凡迟疑道:“浅吟,唐娜待的那家天衣公司在千岛湖举办一个笔会,搞 一次文学大奖赛,邀我去参加,她已经帮我报了名。时间定在重阳节,再过两天 要到了,我想去又不放心这里,所以一时拿不定主意。” 向浅吟轻声道:“我妈已经不要紧了,这里有我呢。大丈夫事业为重,你去 吧。” 文亦凡看着她越挺越高的肚子,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不能这个时候扔下你一个人。” 向浅吟的眼眶有些潮湿,强忍着道:“我……不要紧,再说……你老待在这 里,我爸妈会看出来的。” 文亦凡这才恋恋不舍道:“那……你要照顾好自己,笔会一结束我就赶回来。” 心中发狠:我一定把百万大奖拿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文亦凡从南岭兼程北上,计划今晚抵达上海,明天和唐娜一起前往杭州屏风 山海滨度假村,在那里参加预赛。据唐娜说,只有通过这一场赛,才能拿到入门 券,有资格参加“妙手研枪”。否则,即便是她,也不能随便带人上岛。 文亦凡问:“第一场赛什么?能不能透个底?不要到时出洋相,上不了岛。” 唐娜道:“你不是担心非剽界人士混入吗,这就是甄别赛,于你是小菜一碟。 你若通不过,天下就没有几人能通得过,除非你存心不肯与我为伍。”哈哈一笑 挂了电话。 客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透过车窗望去,公路两侧山水相连,城镇村庄星罗 棋布。文亦凡正陶醉在旖旎风光里,车子慢了下来,开进了服务区,乘务员招呼 旅客下车方便。 服务区广场上停着好多车辆,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文亦凡下车透透气,伸了 个懒腰,四面扫了一眼,远处人群中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身影闪过,有些异样。 那人也看见了他,四目相接,对方竟是十分惶恐,急忙掉过头躲进人群中。文亦 凡有些奇怪,正要上车,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急忙转身,疾步追去。那人见文亦 凡追来,直往人缝里钻。 文亦凡“过目神通”之功既成,翻书读报,一目千行,字字不遗,何况一个 大活人。当下凝神一扫,紧紧锁住那人的背影,大喝一声:“高桂林,站住!” 高桂林吓得魂飞魄散,撞开人群,向场外狂奔。人们不知发生什么事,纷纷 闪开一条道。 文亦凡一边追一边大叫:“抓通缉犯——抓通缉犯——” 广场上围观的人多,阻拦的人少。有人叫道:“那家伙有刀。” 眼见高桂林跨过护栏,瞅准车流空隙,从高速公路上横穿而去。汽车呼啸而 过,将文亦凡阻了一阻。一阵车流过后,文亦凡跃过护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 过公路。 高桂林正在公路下面的田野里喘气,大概以为文亦凡不会冒险追来,却见文 亦凡从公路上一跃而下,吓得他连忙起身,夺路而逃。毕竟已年过四旬,哪比得 上文亦凡年轻力壮。气喘吁吁地奔到一个水塘边,张皇地回头一看,文亦凡已追 到近前。高桂林猛地立住脚,文亦凡警惕地在距他三米处停下,喘息道:“高桂 林……你跟我……去自首吧!” 高桂林转身剧喘道:“我……知道……吞了你的……稿酬……不……不仗义, 实在……是情势……情势所迫,今天……你放……放我一马,我马上还……还你 钱,日后定有……定有厚报……” 文亦凡怒道:“我不是为了那点稿费追你,你不该欺负唐娜,泼我们的污水。 我念你也是一介文人,劝你自首,是给你一条生路,否则我早拨110 了。” 高桂林眼见是没法脱身了,亮出匕首,恶狠狠地道:“文亦凡,你是……电 影小说看多……多了,想充英雄……是……是吧?别忘了,狗……狗急了……”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地一猫身,猛地往前一窜,右手的刀就闪电般刺了出去,这 才喊出下半句,“——要咬人的。” 文亦凡虽然凝神戒备,还是不防他喘息间就突然动手,闪避已是不及,慌忙 之中身体右转,左臂向上划了个半圆,高桂林的刀正好从他腋下抢入,贴着胸前 衣襟穿过。文亦凡的左手已经擒住了对方的手腕,反手一拧、向外一甩,右掌猛 地在对方的肘关节一推,高桂林被摔出一丈开外,骨碌碌滚进了水塘里。文亦凡 没想到匆忙之间顺手使出的这招“擒摔”竟是效果奇佳,兴奋之余,低头看看胸 前划破的衣衫,倒也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 抓住了高桂林,文亦凡一时还走不脱。110 警察把他也请回了派出所,要做 笔录备案,直到晚上才办完手续。文亦凡只好听从警察的安排,住进了当地的一 家招待所。这才得空给唐娜打电话,还没拨号,手机就响了。唐娜打来的,问他 到哪里了?她好去接。 文亦凡兴奋地告诉她抓获高桂林的经过,唐娜先是惊奇,后是惊喜,继而急 道:“明天就是预赛日子,你赶不回来怎么办?” 文亦凡道:“我已经想好了,明天直接从这里拦车去杭州,到了杭州就好办 了。” 唐娜道:“只好这样了。你随时和我联系,我半道上接你。” 次日凌晨,文亦凡早早起身到公路边拦车。五更天露水大,寒气重,让他有 些哆嗦。这么早的天,公路上客车很少,偶尔有一两辆经过,又都是往北方去的, 没有向东往杭州方向的。好容易等着一辆货车,一看司机那凶巴巴的样子,就不 像良善之辈,没上。天亮后仍是等不着车,文亦凡心急如焚。直到晌午才上了一 辆破旧的中巴车,不能上高速,只能在普通公路上行驶。他盘算先上去再说,中 途再换车。 这时唐娜的电话来了,听说文亦凡刚刚上车,急了:“你怎么搞的,预赛中 午十二半点开始,你怎么来得及?” 文亦凡道:“天意如此,那也没办法。” 唐娜道:“我再想办法,我们随时联系。” 中巴车咣当咣当地在柏油马路上向前开,文亦凡紧盯着过往的车辆,希图遇 到一辆大客车。车主倒好说话,愿意帮着拦车,偏偏有人跟他作对似的,就是见 不着他要的车。 唐娜的电话又来了,急切地道:“你问司机是沿着什么线路开的,我去接你。” 文亦凡问清线路,心里稍稍定了些。眼看十二点半早过了,估计预赛已经开 始。反正已经赶不上了,索性定了心,听天由命吧。 下午三点多,唐娜才在一处三岔路口接到了文亦凡。急急地推开车门,把他 拉上去。车门一关,文亦凡人还没坐稳当,保时捷已像一支离弦的箭射了出去, 直上高速公路。 文亦凡道:“唐娜,别急,赶不上就算了。” 唐娜道:“预赛从十二点半到六点,我们还有两个多小时,只要我们在比赛 结束前赶到现场,你还有希望搏一搏。” 文亦凡苦笑道:“怎么搏?人家几个钟头下来了,我就是神笔马良再世,也 没用了。” 唐娜道:“别泄气。这场预赛很特别。我师父把天衣公司最近一周刚完成的 数十本书稿作为内容,每人一套,限时阅读,然后答卷。因为怕泄题,所以连我 也不知答卷的内容。” 文亦凡诧异道:“这算什么甄别赛?凭这就能甄别谁是正统文人,谁是剽界 好汉了?” 唐娜一边灵巧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笑道:“你知道这次来参加大赛的有多 少人吗?除去我周游天下,各处邀请的,光是闻讯而来的就有好几百人。有的是 冲那百万巨奖来的、有的是看稀奇来的、有的是收集素材来的、还有的是打算混 入剽界,挖独家新闻,打算做反剽英雄的……反正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文坛‘双流’人士,都是喜欢读书的,但他们读什么书都会悉心研究,仔细揣摩 其中的深言大意,弄清作者的良苦用心。他们的阅读方法与我们正相反,讲究的 是十目一行、阅微知著,即便是不喜欢的书,浅尝辄止,阅读也是很慢的。而我 们剽界人就不同了。我们每天的课目就是翻阅书报,挑选有用的剪裁摘录,不需 要细细品味。初学的时候,往往要反复比较、斟酌,速度很慢。俗话说,只要工 夫深,铁杵磨成针。日积月累,逐渐加快,自然非常人可比。当然,各人天资不 同,速度也有快慢,阅读神速的必然是剽界高手。我从小就随师父练习这门技艺, 天长日久,渐渐就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后来,师父又传授我‘过目神通读书 法’,目力更非一般人能比的。听说过以前西安有个小女孩记字典吗,字典上的 哪个字在哪一页哪一行都记得丝毫不错,你知道是谁吗?那就是我……” 文亦凡讶言道:“那是你?那时报纸电视炒得很火的。” 唐娜笑道:“为这事,我受到师父一顿臭骂,他老人家不准随便向外泄漏的。 至今,我只悄悄传给了你。”说着回眸嫣然一笑。 文亦凡心中泛起一股暖流,轻轻道:“唐娜,谢谢你!” 唐娜道:“后来媒体和学界想用科学试验证明我的荒谬,我就再也不愿展示 这项技艺了。当时媒体报道说,‘特异功能欺世盗名,神奇少女不敢露面’为的 就是这一点。”跟着微微叹息一声,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师父当年要我发誓,除非我的……意中人,不得擅自传授他人。你若想研 枪夺冠,还得委屈你临时扮演我的男朋友。”唐娜说罢转头凄凄一笑。 文亦凡歉意地望着她,默默地点点头。此时莫说是扮她男友,就是刀山火海, 他也奋不顾身了。 唐娜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他日我会找个借口,合情合理地让师父同意我 们‘分手’的。我已经叮嘱关鹏、赵北方他们不得泄漏半点口风。从现在起,你 要以男友身份待我,假戏真做,不要露出破绽。” 唐娜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文亦凡的手。她的手温软绵湿,文亦凡心中冲动起 来,也轻轻地回应她。忽地就想到向浅吟,慢慢松开手,手心里已满是汗水。 红色保时捷在滚滚车流中风驰电掣般飞向杭州城,唐娜示意文亦凡看看时间, 已经五点多钟了,离赛事结束不足半个小时。 海滨度假村坐落在屏风山脚下,掩映在一片松篁翠竹之中,环境清幽,气候 宜人。保时捷窜上石阶,急促地停在度假村门口,没等侍应生上来开门,唐娜、 文亦凡已经跳下车。唐娜拉着文亦凡的手疾步闯进大门,穿廊过巷,径往一处大 型会议室,门楣上贴上一张纸,标明“4 号赛场”。早有度假村的服务员在迎宾 台前鞠躬致意,道:“先生请登记。” 唐娜急道:“你快进去,给你留着空位,我为你登记。噢……忘了跟你说, 你参赛的笔名叫文逸凡,飘逸的逸。”前天在电话里,文亦凡吞吞吐吐地说了半 天,也词不达意,倒是唐娜鬼精灵,嘲笑他:“就你事多。这好办,用笔名好了。”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文亦凡快步走进大厅,但见大厅主席台上悬挂着红底白字的巨幅会标: 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第一届“天衣杯”读书大赛 大厅里整齐地排着几十张桌椅,济济数十人,各占一桌,桌上有书稿数十本, 都在专心阅读,偌大个厅堂静悄无声。有的人皱眉沉思,有的人急速浏览。有的 人双目发亮,紧盯书本;有的人掩卷太息,喟然长叹。有的人一边看,一边用笔 在上面写写画画;有的人抓耳挠腮,喜形于色,似乎深得书中三昧;有的人举首 茫然四顾,复又低头寻寻觅觅……个中也有不少人一书在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 翻阅,显然是一些潜心做学问的人。 文亦凡于一扫之间,百般情状尽收眼底。关鹏、赵北方、沈万删、欧阳袖等 人尽在座中,估计还有熟面孔在另外赛场内。 关鹏抬头见文亦凡进来,面露惊讶之色,略一点头,又埋头阅读。文亦凡脸 上微微有些发热。那边赵北方则趴在桌上,双睛贼亮,就像一头饿狼看见了猎物, 死死地盯住不放。 文亦凡径自走向角落里为他预留的空座,桌上堆放着数十本书稿,都是新打 印的,书脊上标着“天衣文丛”的字样,倒是门类齐全,什么科普类、生活类、 史哲类、文艺类、经管类、工具类等等一应俱全。文亦凡看了一下表,还剩下一 刻钟,此时倒也平静了下来,心道:“管它呢,尽人事、听天命吧。” 当下屏息静气,祭起“过目神通”的功夫,左手托着书脊,右手从第一页开 始,一页页放了过去。略一凝神,双目如电,那文字便如瀑布倾泻,映入眼帘, 迅速涌进大脑皮层,过滤、筛选、比较、分析、存储……刹那间,一本已经读完。 只觉得所见内容似曾相识,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无须强记,不过书稿的体例编 排却非常的新颖独到,令人耳目一新。 迅速换了一本,如法炮制,内容也似曾相识,不过文笔诡异,又和前面一本 的风格大不相同。不少观点虽然也是老生常谈,但换了一个角度,就熠熠生辉, 大放异彩了,所谓“化腐朽为神奇”当真半点不虚。 就这样一本一本翻过去,只觉得每一本都独辟蹊径,文风各异其趣,虽是旧 瓶新酒,或是旧酒新瓶,却全都似真似假、似梦似幻、似有似无、似是而非。 文亦凡心中暗道:“这些文字假如都出自一人之手,实在称得上高人。”心 中这般寻思,眼睛却毫不松懈,忽然一段文字从眼前闪过,心中大呼:“我说‘ 嗲秀才’为何磨斧拜凿,一反常态呢。原来如此!” 勘破了多日谜团,文亦凡兴致盎然,很快就翻到最后一本,忽然觉得身上一 紧,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力量笼罩全身,顿觉心中一空,似有一道无形射线透胸而 入。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道:“这是何方高人啊?”这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天 际幽幽而来,语意似乎微含诧异。 只听唐娜轻声道:“他就是文亦凡!” “九指神改?”文亦凡费力地抬起头,想睁开眼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剽界活神 仙,眼皮竟沉重得没法睁开。 就听那个苍老的声音“噢——”了一声,道:“时间到了,请大家到聚贤堂 就餐吧。” 文亦凡只觉身子陡然一轻,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睁眼看时,一个女服务员 推着一辆轮椅出了厅门,唐娜跟在旁边相送,低头附耳地在说什么。文亦凡依稀 看到轮椅上有个萧索苍老的背影。 时间已经到了,大家所读有的多、有的少,有的走马观花、有的刨根究底, 大部分人都未能全部翻阅。虽有些恋恋不舍,但都遵守规矩,纷纷起身离座。只 有赵北方正在兴头上,死抱着书本不放。监读员推着服务车前来收书,他双手捂 住书,嬉皮笑脸道:“哟——再读一会儿,再读一会儿。”双目犹自上下移动, 急速翻阅。 监读员没好气地叱道:“你真厚皮。” 赵北方连连道:“哟——过奖,过奖。还不算厚,不算厚。” 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娘娘腔。”监读员也忍俊不禁。 有人嘲笑道:“你再多读两页,没准天下第一就归你了,百万大奖非你莫属。” 赵北方自己不以为意,文亦凡却替他害臊,连忙叫他:“北方、北方,快走 吧。” 赵北方这才撒手,惊奇道:“哟——老夫子,你,你真的来了?先前‘荤哥 儿’说我还不信呢。”说着,趁人不备,将两本书掖进怀里。 文亦凡脸上一热,讪讪道:“来看看稀奇……”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又道, “凑凑热闹,凑凑热闹。”他陡然侧身剽界,还有些拉不下脸来。 这时关鹏挤过来,当胸擂了他一拳,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可惜!可惜!” 他认定文亦凡这入门券怕是拿不到了。又附耳低声道,“不过唐娜总有办法把你 弄进去的。” 文亦凡微笑不语。关鹏又告诉他,丁乃平也来了,在另外一个赛场。 这时几位相识的人过来打招呼,欧阳袖也看到了文亦凡,先是一愣,继而气 呼呼地转身而去。 文亦凡和大家一一握手问候,见大家神情自然,丝毫没有尴尬之意,也就渐 渐地放松了下来,一边谈笑,一边随大家一起去聚贤堂餐厅就餐。 晚上八点,大家准时走进赛场,考卷都已备好,放在各人的台子上。大家原 本铆足劲,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捣鼓出一篇好文章来。等拿起考题看时,却全 然不是那回事。都是一些选择、填空、问答、游戏之类十分浅显的题目,并不要 写文章。 文亦凡抬头看看众人,有的面露笑容、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苦思冥想……文 亦凡暗笑:要说这法儿也真绝。题目虽然简单,但答案都散布在方才那几十本书 稿里,你能读多少,才能答多少。就比如这题中的古词释源,若不是翻阅了那几 本《释文断字》《辞海探源》《魔鬼词源》,这“斧正、斧凿、穿凿”三词你想 破脑袋怕也答不对。 文亦凡神气内敛,稍稍拿出“一心多用”的功夫,一边观题答题,一边从记 忆库中迅速检索,不到半小时,数百道题就完成了十之八九,第一个交了卷。 次日天明,唐娜敲开房门,抱住文亦凡,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文亦凡惶恐地 把脸避开。 唐娜嗔道:“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为什么要回避我?” 文亦凡不说话,背过脸去。 唐娜感觉有些异样,扳过他的身子,只见文亦凡神情呆滞,脸有泪痕,惊道 :“你,你怎么啦?” “我去不了妙手岛了,得回去。”文亦凡缓缓地把手机递给她。是何素芹发 来的信息: 舅舅病重住院,他想见见你! 唐娜安慰道:“是病重不是病危,也不急在这一两天,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盛 会。这样吧,研枪一结束,我就送你出岛,行吗?” 文亦凡思虑片刻,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岔开话题道:“昨天预赛结果怎么样? 我考的还行吧?” 唐娜微微一笑道:“我传给你的功夫哪还有错?阁下初赛已在十名之内。早 餐后上车,到八号码头登船上岛。” “来考试的有多少人?” “四百八十八。” “通过了多少?” “三百六十六。” “啊,这么多?” “嘿嘿,这有啥稀奇,文坛本就大半是剽界人士。这次来的有不少是文坛上 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平时以‘主流’自居,实际也是剽界的干活。” “那他们来参加这次盛会,不怕坏了名声?” “名声?名声值多少钱一斤?名声是文人没有其他盼头时,一种聊以自慰的 东西。这里可有一百万啊。” “那毕竟只有一个一百万,‘当今剽界十最风云榜’也只有十个十万元啊。” “既来的,厚颜功都有几分火候。不排除里面有真正的‘双流’人士要来攫 取第一手素材,所以我们用这种方法把他们淘汰出局。” “关鹏、赵北方他们……” “放心吧,只要是有心从事这项事业的,自然都过得了这一关。那些死啃书 本的学究毕竟是少数。” “那,这些过不了关的人咋办?” 唐娜得意地笑道:“他们并不知道被淘汰,安排他们到‘好运岛’做‘文学 的使命、现状与未来’专题研讨。那是千岛湖门第一岛,祝他们好运!” 文亦凡苦笑道:“亏你师父想得出。怎么样,我现在能拜见拜见老前辈吗?” 唐娜道:“他到机场接客人去了,我先带你们上岛。” 阴历的九月,秋意正浓,坐落在杭州西郊淳安县境内的千岛湖,依旧水碧山 青。大大小小千余座岛屿,婉似一个个天然盆景,漂浮在万顷碧波之上。现代文 坛“主流”中的一代宗师郭沫若有诗云:“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 屿,平地卷波涛。”千岛湖的美丽可见一斑。 自1982年以来,千岛湖已开发了自然风光、人文风情、生态野趣、娱乐参与 四大系列二十余处景点。近年来,经过大规模的改造和建设,已逐渐形成了品位 较高、内涵丰富的羡山、屏风、梅峰、龙山、动物系列、石林六大景区,梅峰索 道、水上浮桥、天池问石、温馨小木屋等多姿多彩的旅游项目让游客流连忘返。 前往妙手岛的文坛群贤分乘两艘游轮,在清澈如碧的湖面上穿行于群岛之间。 文亦凡久闻千岛湖美丽风光,此时乍一置身其间,当真疑入仙境。禁不住诗 兴大发,轻声吟道: 穿行千岛碧波间, 心欲空灵身欲仙。 过眼匆匆都是画, 山围碧水水环山。 “好诗!”唐娜击节喝彩,“景动情,情生诗、诗美如画。” 这艘游轮上文坛“俊贤”有百余位,“荤哥儿”关鹏、“嗲秀才”赵北方、 “脱女郎”花无叶、“玩悦派”高手丁乃平、“金刀才子”朴之乍、“西长袖” 欧阳袖、“沈三投”沈万删等一干人都在。群贤大都与“文坛魔女”唐娜相熟, 一路上说说笑笑。这会儿有的在观赏湖光山色,有的在议论昨天的试题。听到唐 娜这一声喝彩,近前的几个人都回过头来。关鹏“嘻嘻”笑道:“老夫子又有灵 感啦?朗诵给大伙听听。” 唐娜挽着文亦凡的臂膀,娇笑道:“不能,不能,今天这船上都是高人,一 不留神,就成别人的了。” 赵北方扭了一下腰,笑道:“哟——老夫子,你跟我们可不是一条道上跑的 车,怎么也下海啦?”跟着眨眨眼,调笑道,“噢,我明白了,一定是英雄难过 美人关。怪不得你昨天那么晚到,今儿个也能上岛。嘿嘿,原来有美人相助。” 文亦凡昨天最后一刻钟到场,这船上有不少人看到,本也没当回事,赵北方 这一说,也觉得奇怪,有人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原来这也有暗箱操作的,这样 看来那百万大奖哪还有我的份?这一想,那些想凭本事来一搏的立时有些心灰意 冷。 文亦凡脸上热了一热。唐娜大笑道:“你知道不知道,昨天的读书大赛,他 可是名列前十名之内,阁下远在二百名之后。” 赵北方自开剪裁店以来,苦心修炼,自觉小有所成,听唐娜说他排在二百名 之后,哪里肯信,认定唐娜是逗他,嗲声嗲气道:“哟——那一定是你假公济私 呗。” 群贤中不乏唐娜的倾慕者,多少人欲一亲芳泽而不能,见她与文亦凡亲近的 样子,本就惊奇嫉妒,这下越发相信唐娜徇私。 唐娜道:“昨天的考题大家认为怎么样?能答完百分之八十的有几位?” 群贤七嘴八舌道:“几十本书,几百道题,以我们多年翻阅书报杂志的经验, 也就答个百分之六七十吧。” 唐娜道:“能答完百分之五十已是高手,‘双流’人士连蒙带猜也就能答个 百分之十吧。” 丁乃平自到此间,发现这里群贤云集,官架子是摆不起来的。他侧身官场, 极善随机应变,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这时踱过来,胖胖的脸上满是和善的笑意 :“那么文兄答对了多少题呢?” 唐娜弯起食指道:“十之八九。” 一人咯咯娇笑道:“‘文坛魔女’,你可不能这么偏心啊。”正是“脱女郎” 花无叶。 “脱派”有一门功夫叫“身体写作”,她平时偷窥“南茉蓉、北荞葑”的文 中笔法,按图索骥,悄悄修炼,不仅得其精髓,还无意间练成了“媚眼勾魂”的 神通。用之于人,则摄其魄;观之于书,则夺其意。较之“过目神通”虽有不及, 却也是一流的道行。昨天全力以赴,堪堪翻完了三分之二书稿,答了七八成题, 据悉也在十名之内。要说别人与之并肩,她信;但要说这个文什么先生能在一刻 钟内翻阅了几十本书,打死她也不信。 她胳膊架在赵北方的肩上,头仰着朝文亦凡飞去一个媚眼,甜腻腻地道: “什么时候我俩比画比画,我就不信你功夫比我好。”她到处留情,自然记不得 只一面之缘的文亦凡了。 文亦凡心中一荡,急忙避开她的眼波,不敢接她的话茬。 唐娜大笑道:“那好,诸位都是剽界中人,昨天考题中的古词释源,有三个 词语叫‘斧正、斧凿、穿凿’,我翻了一下试卷,除了大名鼎鼎的沈三投,就只 这位文先生答对了。” 欧阳袖本来鼓着鱼泡眼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这时也忍不住道:“斧正—— 书面用语,敬辞,用于请人改文章。斧凿——比喻诗文词句造作,不自然。穿凿 ——非常牵强的解释,把没有这种意思解释成这种意思。大家查词典,看我答的 对不对。” 沈万删仍是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这是却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欧阳主 席,你真是个活词典。不过这回你答错了。”他把脸转向赵北方,道,“你每日 自唾其面,磨斧拜凿,可知道剽界中人为什么以斧凿为标志吗?” 这一问,群贤方知这位“娘娘腔”就是名扬一时的“嗲秀才”赵北方,纷纷 侧目而视。赵北方“嘻嘻”一笑道:“哟——老师,这可难住我了。原来老夫子 晓得,请他答,请他答。” 唐娜刚要插话,就听一个人嚷道:“原来你就是‘北方剪裁店’的赵北方?” 这人矮小精瘦,眯着小眼,一付老也睡不醒样子,正是“金刀才子”朴之乍。 他铆上了赵北方,气势汹汹道:“这半年来,你为什么多次盗用我的文稿,今天 才算找到你?” 唐娜低声对文亦凡道:“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也被人骗过。有一次,有个人 自称某杂志编辑,不知从哪里搞到我的电话,以千字千元稿酬约我写了一篇《咖 啡屋里一夜情》,我叫手下人剪裁整合了一篇寄给他,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 无回。不久各地的小报小刊上就都刊登了这篇文章,问起圈内人,才知道有人专 干这一行,而这人就是这位‘金刀才子’。其实所谓‘夜’字系列之类都是朴之 乍请人捉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经二渠道出版的。你说这朴之乍胆子有多大,他 能把T 省作协的地址搬回家。” 他们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和大家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朴之乍与赵北方斗嘴。 只听赵北方笑嘻嘻道:“哟——你批发,我转手,咱俩正好配对儿,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伸手去握朴之乍的手。 朴之乍狠狠地一甩手,冷笑着讥讽道:“你不过是一个‘原样糊贴’者,也 配与我相提并论。”话一出口,就犯了众怒。 群贤原见二人斗口有趣,并不偏袒哪一方。这时忘却了最初的话题,竟异口 同声地怒责朴之乍: “你这是怎么说?‘原样糊贴派’丢人吗?” “剽界人士哪个不是从‘原样糊贴’起家的?” “嘿嘿,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朝锦衣贵,忘却当年事。” “有本事到人家‘双流’里去混啊!” …… 这时,连哪些观看湖光山色的人也纷纷掉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矛头所 向,都是朴之乍。 朴之乍见犯了众怒,眨巴着小眼,不敢再多言。文亦凡这才体会到,今天的 这个场面不比往常,大家都是同道,没有顾忌。若是在这里扮清高,那注定是自 找难堪。暗暗告诫自己,慎言高洁,尽量少开口。 赵北方见大家都站在自己一边,得意至极,道:“哟——有道是,亲不亲、 道中人。”他大度地上前搂住朴之乍的腰,笑道,“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都 姓‘剽’。还是那首歌唱得好,‘看是我原样糊贴,有点儿不要脸,可是谁又能 摆脱文人贱的悲哀?’”他清了清嗓子,索性昂首高歌起来: 曾经学那登龙术,成功可遇不可求,不如走捷径少烦忧。剪刀糨糊加信封, 电脑复制发电邮,四海之内皆剽友。 赵北方虽说有些娘娘腔,却天生一付好嗓子。那歌喉既有男高音的雄浑高亢, 又略带些女中音的甜美圆润。游轮在群岛间穿行,歌声在碧波上荡漾,几只叫不 上名字的水鸟在上空盘旋、飞翔,不知是在追逐游轮,还是来倾听歌声。此情此 景,让人心旷神怡,刚才的纷争就显得多余可笑。有三五人禁不住随声相和,随 即又有十多人打着节拍加入合唱队伍,继而游轮上百余人一齐高歌。只有文亦凡 傻望着,唐娜微笑着欣赏,双手轻轻地打着节拍。但闻湖面之上,碧波作和,声 穿云霄: 由来剽客遭人弃,哪像作家风头足,剽窃两个字好辛苦。文人自古多清贫, 谁靠文章能致富,空有虚名又何如? 文亦凡到此方才领悟当日赵北方磨斧拜凿时,口中低声哼着的《新鸳鸯蝴蝶 歌》,原来是改动后《新原样糊贴歌》,暗叹:剽界果然藏龙卧虎,这首词不知 是何方高人所作,确实不同凡响。 这时后面一艘游轮上听到歌声,也遥相呼应。群贤平时背地里哼唱此曲,为 自己打气,毕竟要在文坛谋生,人前到底有所顾忌,从没有今天这样放浪形骸, 尽情狂歌,真是快意至极。一曲歌罢,又从头再来。群贤中不乏稍通音律的,他 们故意错开音节,形成二步轮唱,及至后面游轮上的歌声传来,已经是三步轮唱 了。真个是高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 看是我原样糊贴,有点儿不要脸,可是谁又能摆脱文人贱的悲哀。徜徉文海, 原样糊贴,在剽界能搞掂,也一样闹文坛,不如携手同勉。 文亦凡不知不觉中热血沸腾,心也慢慢地跟着节拍融入激情澎湃的旋律中。 湖面上飞翔的水鸟似乎也和着节拍,时而俯冲直下,时而翱翔蓝天…… 游轮劈波斩浪,转过一道水湾,远远有一座小岛迎了过来。看那小岛妖娆妩 媚,形状独特,左边有三条细细的山脉低矮平缓,伸入湖面之中,右边双峰凸起, 对倾如语,整座岛就像一个妙龄少女翘起的兰花指。但见岛上松柏挺立,山顶有 楼阁隐现,似乎早有人气。唐娜用手一指道:“看,那就是妙手岛。” 游艇已到近前,从凸起的双峰下经过,唐娜指点道:“这就是妙手第一景— —神笔写天幕。” 群贤仰首看去,双峰如同一对神笔,直指蓝天,似乎要在天幕上书写鸿篇巨 制。大家欢呼雀跃: “好风景,好地方,好去处。” “好一个世外桃源,真是文坛福地。” …… 下船上岛,一条山道曲折而上。迎面一个新立大牌坊,鲜艳的字迹在阳光下 有些刺目。不用说,这就是“山门第一坊”了。群贤定睛一看,上面写着: 妙手岛古今剽文化展示园 两旁立柱上刻着一副对联: 入此门来皆文贼也 转过身后又君子矣 文亦凡暗自喝彩:真大手笔也!转脸问唐娜:“这一定是‘九指神改’前辈 的杰作了?” 唐娜傲然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群贤仰首观望,正在揣摩玩味,对“九指神改”的奇思妙想赞叹不已。只是 一直仅闻其名,不识其人。此时纷纷猜测,相互打听: “这‘九指神改’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们是久闻了他老人家的大名啊,可惜没缘分见他呀。” “你们谁见过,说说看?” “其实,我这次来,不为了那百万大奖,就为了见一见这位剽界活神仙。” …… 沈万删几番欲开口,见唐娜望着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高个道:“我虽然不认识‘九指神改’前辈,倒是听到 一些传闻。” 唐娜轻声向文亦凡介绍:“这位是京都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姓汪。” 文亦凡诧异道:“去年轰动全国的博导剽窃风波,说的就是他?” 唐娜点点头,一边领着大家往上走,一边听那汪博导侃侃而谈:“传说九指 前辈出身书香门第,小时候家里很穷。有一年闹饥荒,他偷了生产队的一块红薯 被人抓住了,拉到大队去批判,他父亲引为奇耻大辱,就上吊自杀了。他悔恨之 余,剁下一根手指,发誓不再偷盗,从此就成了九指。至于后来怎样进入剽界谋 生就不得而知了。但他以一手‘七似笔法’独步文坛却是事实。据说这路笔法高 深莫测,常人能学得一招半式,就足以纵横剽界,闯荡文坛了。他的成名作《天 衣》差点获得第三届‘文坛百奇奖’,是否属剽窃,至今争论不休,无人能举证 出他剽自何处。” 又有一个肥头大耳的青年才子道:“不对,不对,你说错了。” 文亦凡小声问:“这又是什么人?” 唐娜笑着道:“他就是W 省的师洹,三点水那个‘洹’,专门冒充以《谷风 》一书入选‘文坛十奇’的文痴师桓,写《夜风》《晨风》《古风》《秋风》的 那个。” 只见师洹转过身来,一边退着往上走,一边双手比画着道:“所谓九指,是 他的笔名,并非真的九指。九指前辈出身乃是个教师,边教书边作文。凡是学生 的作文无论好坏,经他批改后一定成为佳作。他天生是个文医,你文章哪怕有一 点点的瑕疵,只要经他一改,定能妙手回春。后来名声传到了校园外,社会上不 少文学青年经常遇到退稿,就慕名而来,请他指点,他就施展‘七似笔法’予以 斧正,然后投到报刊社去,没有不成功的。日子长了,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 他‘神改’。”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一个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文亦凡转脸 一看,是“宵宵有约”。她是从另一艘游轮上下来的,只听她笑嘻嘻道,“你们 都不知道吧。嘿嘿,告诉你们,九指前辈原来是个编辑,‘文化大革命’时候‘ 战旗红’造反派命令他写大字报炮轰‘东风吹’造反派,他就写了一首批判诗, ‘东风吹’造反派就寻着机会楸斗他。九指说,我是向着你们的。‘东风吹’的 人不信。九指说,不信我念给你们听。他不知怎么一断句,意思就全变了。‘东 风吹’的高兴了,把他放了。‘战旗红’的小将们又不干了,把他抓回去,要他 交代罪行,他百口莫辩,一狠心,咬断了一根手指,用血写下原诗,重新断句, 又变成了原意。结果两派的人谁也不能说他写得不对,这才在夹缝中得以求生。 他就这样成了九指,后来人们说起这段故事,交口夸他是‘神改’。” 文亦凡悄悄问唐娜:“他们讲的谁对?” 唐娜笑了笑,道:“传闻嘛,总有些影子。”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人群中有人扑哧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九指神改’ 岂不是典型的两面派?”众人大笑。 山道曲曲弯弯,向高处蜿蜒而去。群贤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一边亦步亦趋 拾阶而上,一边转头四顾,指指点点。时而见工匠远处凿石,似造碑林;时而见 樵夫山坡伐树,似辟新区;时而见工匠修竹断木,似搭新亭……大家疑惑道: “听说‘妙手八景’已经建成,怎么还在大兴土木?” 唐娜笑道:“文坛天天都在变化,时时都有新发现,这里当然也会不断有新 景点出来。妙手岛要开辟成特色旅游区,当然不能满足于‘妙手八景’,天衣公 司会逐步完善它。诸位,我们先安顿下来,再带大家一一游览怎么样?” 文亦凡已经为妙手岛古今剽文化展示园的奇妙构思所倾倒,哪里按捺得住, 忙提议道:“时间还早,才九点多钟,不如先游为快。大家说,好不好?” 湖面之上,浩渺的烟霞,幽深的港湾,星罗棋布的岛屿,姿态各异的峰峦… …群贤一路凌波而来,早被这变幻莫测,扑朔迷离的自然风光所陶醉,此时见妙 手岛林木葱茏,风景秀美,哪里等得及,听到文亦凡的提议,轰然叫好。 唐娜微微一笑,道:“好吧,岛上有指路牌,大家自由行动,中午十一点到 招待所集中。”然后一拉文亦凡的手道,“我给你导游,先去‘名人雕塑群’, 让你看看文坛前辈们的庐山真面目吧。” 南山坡上,松柏交翠间掩映着好大一块空地,每隔百余米即有雕像一尊:有 的头戴葛巾,秉烛夜读;有的鹅冠博带,援笔疾书;有的老眼昏花,青灯做伴。 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半蹲半坐,有的半倚半躺。有的寻寻觅觅如沙里淘金, 有的偷眼四顾似盗贼入室,有的持刀欲刺作杀人状……林林总总,百态兼备,各 具情状。每尊塑像底座上都刻有人物传记。群贤三三两两地走进景区观赏,不住 口地发出感叹。不少人拿出照相机、摄像机一边看,一边拍摄。 文亦凡备觉新奇,有些目不暇接。唐娜挽着他的手臂,一起欣赏。 前面有一尊古人雕像,这人白面微须,鹅冠博带,手持木简,目视远方,迎 风而立,衣袂飞扬,飘飘然有士人之风。木简上刻着四个字:庄子解义。 文亦凡道:“咦——这不是晋代的向秀吗?” 唐娜微微一笑道:“不是,你低头看看碑文就知道了。” 文亦凡蹲下身来,只见碑文写道: 郭象,晋代文人。《世说新语·文学》记载,向秀作《庄子解义》,影响广 大,然《秋水》《至乐》未注完而身毙。郭象注之,复加注《马蹄》一篇,乃将 全书据为己有。故世有向本和郭本两种注释本流传。 文亦凡道:“原来是这样,天哪,我一直以为是向秀的大作。” 唐娜道:“据我师父考证,这恐怕是我国最早敢于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的剽 界高人了。走,到那边再看。”拉着文亦凡的手向前走去。 众人三五成群地围着雕像看,不时发出“咦——”“啊——”“噢——”之 类的感叹声。 唐娜专拣人少的地方去。她一直挑不到合意郎君,唯独和文亦凡待在一起感 到愉快,心中时常有些后悔当初的放弃。今天正好有借口和文亦凡亲近,想寻回 一丝从前的感觉。 走了百余米,见那边松树下有一座雕像前还没人去,就拉着文亦凡走过去。 这尊雕像是个獐头鼠目的人,他躬着身子,转过头来,从肩上向后斜看,三角眼 里透着警惕戒备的目光,活像一个小偷。他左手拿出一本书,书名叫《晋中新书 》,右手捏着一支毛笔,在书上写自己的名字:何发盛。 文亦凡笑了:“这人我知道。《南史》有记载——郗绍作《晋中兴书》,给 何发盛看。这人居然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把这本书的著作权送给我吧。’郗 绍拒绝了他。嘿嘿,有道是三要不抵一偷,这人竟然乘郗绍不在家,溜到他的书 房里悄悄地把书偷跑了,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拿出来卖。来,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他们蹲下来读碑文,果然是文亦凡说的那样。唐娜道:“你知识面蛮广嘛。” 文亦凡笑道:“那得谢谢你传给我‘过目神通’,让我到书店里读了许多不 花钱的书。”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又往前走去,远远地见关鹏、赵北方、花无叶、欧阳袖 等人围着一尊雕像看。文亦凡因唐娜一直挽着他的臂,不便拂了她的兴致,没有 避让,所以尽量不想在关鹏、赵北方面前晃悠,就想转身到别处去。忽听赵北方 惊呼道:“哟——乖乖——我自认已经厚颜无耻了,原来古人还有更加心狠手辣 的。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文亦凡觉得非常奇怪,想过去看,又有些迟疑。唐娜拉着他的臂弯道:“你 怕啥?想去看就去看。走!” 文亦凡身不由己地跟她去了。走到近前看那雕像,是一个挽着袖子拿着刀的 古人。这人身着官袍,红光满面,很是富态,显见是富贵之人。他一只手掐住一 个青年书生的脖子,一只手拿着刀准备杀他,眼睛却看着青年书生手中的诗稿。 诗稿有两行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文亦凡吃了一惊,连忙去读碑文: 宋之问,初唐著名诗人,因见其外甥刘希夷诗《代悲白头翁》中“年年岁岁 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爱之。索而未果,乃杀之。 文亦凡惊异地问:“宋之问是初唐时期的诗歌大家,在律诗的定型方面有重 要贡献,因此而深得武则天的赏识,他会为了两句诗杀人?杀的还是他的外甥? 这可能吗?” 几人都不知道这个典故,希望唐娜能详细说一说。 唐娜笑道:“说来真叫人难以置信。刘希夷公元649 年与舅舅宋之问一起考 中进士的,当时才二十五岁。他擅长写闺帷之作,词情哀怨,受齐梁诗风的影响, 喜欢用古调,与初唐的文风不合,受到那些锐意创新的诗人排挤,所以他的诗一 直不为世人推重。他也就逐渐消极颓废了,经常借酒浇愁。有一天他酒醉后,写 成一首《代悲白头翁》,‘洛阳城外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古人无复洛 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初稿完成之后, 刘希夷在修改的过程中,突然感到第三联‘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有不祥之兆,决定删去。吟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叹了口 气说,‘死生有命,岂能由一两句诗来决定。’就把手稿收起来,没有拿出去发 表。有一天,他把这首诗拿去给舅舅宋之问看,宋之问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 岁年年人不同’一联十分赞赏。当他得知这首诗还没有拿出去时,就恳求外甥把 这两句送给他。刘希夷碍着舅甥的情面不好拒绝,就答应了,但事后怎么也不舍 得把这一联删掉。于是过了几天就把原诗送出去发表了,这首诗由于有了这两句, 在社会上很快就流传开了。宋之问认为外甥欺骗了他,从而怀恨在心,寻了个机 会把刘希夷杀了。这一年,刘希夷才二十七岁。”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再也想不到为了强占两句诗,舅舅竟然杀了亲外甥。 唐娜道:“据说这宋之问原本没有这么心狠手辣,全因得了一本文坛秘诀后, 走火入魔,一时心智失衡,过后也懊悔不已。” 文亦凡惊问:“什么秘诀?” 唐娜摇摇头道:“这就没人知道了。” 赵北方忽然对欧阳袖喟然长叹道:“哟——欧阳主席,我早就听说你昧了老 友的书稿,别人唾骂你,我‘嗲秀才’独独敬佩你。可是今天跟宋之问一比,嘿 嘿,我们都自愧不如古人啊!”看那神情,毫无讥讽嘲弄的意思,乃是一片真诚 之言。 欧阳袖顿时面红耳赤,鼓着两个鱼泡眼瞪着赵北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亦凡心地仁厚,不忍见欧阳袖尴尬的样子,忙岔开话题道:“我们还是继 续游览吧,这里真的长见识呢。”牵着唐娜的手径自向别的地方走去。 又观了几处雕像,满眼文坛前辈,却尽皆是剽界先贤: 王安石的《桂枝香》中的名句“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直接剽 自晚唐杜枚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宋代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纯粹是南唐江为残句“竹 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的翻版,两字之改,意境倒也更高一层,便成 了千古名句。 谁能想到,晏几道名词《临江仙》里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与后 梁诗人翁宏《春残》的诗句竟然一字不差呢。晏几道因剽窃而千古垂名,世上又 有几个人知道翁宏何许人也? …… 这些文坛先贤都曾是文亦凡崇尚的偶像。现在偶像坍塌了,梦想破灭了,文 亦凡心中先是悲凉,慢慢地竟有了一丝安慰的感觉。 再看下去,不知还有什么惊奇之事呢。文亦凡正想着,有人惊呼:“咦—— 那边不是鲁迅先生的塑像吗?鲁迅先生难道也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大剽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