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莲榨出来的汁也是苦的 人生如梦,也许今天,我已可以这样写下我自己的人生感受。我想做的梦,本 来都是很朴实的,比较轻松一点的。然而,我却身不由主,所得到的梦,多数是噩 梦,都是我不想梦到的梦。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把我曾经拥有的梦珍藏起来。因为,这都是我 的人生。也许我的梦,是从我由中国来的父亲和母亲,把我降生在这佛国的湄南河 边的那天就开始了。 三岁的那一年,我随着父母到了中国,我们在故乡度过了一段颇长的时间,在 这段日子里,我所得到的噩梦最多,也最可怕。 父亲的家是个大家庭,他排行最小,抗日战争的浪潮,把他和他同时代的人卷 进了时代的洪流。他正当血气方刚,在泰国投入了抗日救亡运动,进行支援祖国的 工作,但不见容於当局被判令出境。于是,我们举家北归,回到中国故乡的那个大 家庭。 那时候,中国的抗日战争还在艰苦进行中,父亲继续参加工作。他离乡背井, 离开我们一家。在我幼小的印象中,只记得不久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从此,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永远留着人生的空白。 父亲走后,祖父母似乎更加疼爱我。可能因为父亲的离去,而且,刚从异国归 来的我们这一家的三个孩子中,是我最大,最懂事。所以老人家就更加怜惜我吧! 这样,我和母亲和弟妹,便开始在那个复杂的大家庭中安顿下来了。 后来,祖父母相继去世,家庭失去了支柱,我们那个一向被乡人视为殷实的大 户人家,世代书香的大家庭,便起了纷争,开始分崩离析了。 母亲因为父亲离家远去,加上夫家、娘家的家庭背景的差异,自己又被视为远 方回来的妇人家,而被歧视和排斥,被逼离开了夫家,带着我和弟妹,流落到一个 荒僻山区的小村庄暂时去寄居。 每个人,都有一个童年,而我的童年,却是如此不可思议地和带着戏剧性。我 由一个娇养文雅的小姑娘,骤然间,变成了一个流落飘零的小姑娘。国难,家难, 生活困难,转眼间,一起向我袭来,我的生活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们栖身在一座建立在山腰上的破落的祠堂。后山的山坡上,还有大片绿绒绒 的草地。向北,有绵延不断的山脉、山谷。显得多么幽深寂静。 我初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在我们住处祠堂的一角,赫然放着一口大棺材(大人 们叫它“长生”),我当时害怕起来。本来我一向胆子很小,却偏偏居住在这种地 方!可是,当妈妈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却也强着自己把胆子壮起来。 有时,当我患病了,妈妈又为生活外出奔忙在别处歇宿,随身把弟弟带走。而 妹妹又得到村里一位好心人所代养,让我独自一个人在“家”。每到天黑,我常禁 不住偷偷瞅着那个和我们住处相连的阴森森的大房间。从我们住进这里之后,它象 一直不曾打开过。人家只在两扇门环上套着一条粗大的锁链。 敞着中间一道好大的门缝。不管什么时候,只望到房间里面老是漆黑的一片, 令人感到恐怖和诡秘。 屋子里漆黑,屋外面也黑咕隆咚,是多么可怕啊! 冬天来了,窗外几棵桑树,哆哆嗦嗦地争着落叶。夜晚,肆无忌惮的风,从木 门窗阵阵地发出呼呼声。我真担心这座旧祠堂会经不起寒风的凌虐,而突然坍塌下 来。有时,我半夜醒来,月光又把那晃动树枝的影子,映照在那破壁上,我看了, 仿佛象鬼影乱舞。我感到害怕,颤栗。 这一切,给我幼小的心灵的每一根神经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紧张,总使我感到受 着一种恐惧心情的威胁。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后来,习惯了,我也慢慢克服这种惧怕的心理,胆子也大 了一点。但是,生活却又连续给我们母女带来悲惨的梦幻。 七岁的那一年,我那善良的母亲,不忍让我忍饥受寒和度过一家四口难熬的生 活,有一次,竟上了人家当,将我寄托给一个拐卖人口的骗子。这些骗子准备把我 卖到遥远的地方,幸亏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策划诡计的谈话,识破他们的阴谋,终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偷偷地逃出虎穴。 九岁的时候,由母亲一个当教师的女友好意的介绍,把我送给一个富裕农民家 当童养媳,这家人的女主人,是一个年青的寡妇,为人善良热情,养育着一对儿女, 那男孩长得眉清目秀。他,就是我未来的“小郎君”,年纪大概比我大一岁,还在 上学。 他们待我很好。尤其是他们姐弟俩的母亲,更疼爱我。每当我思念家,一个人 躲在屋角啜泣,她会很慈祥的把我搂进怀里,温和地安慰我,给我讲故事。 有时也兴冲冲地带我到邻居中或访亲友,逢人便夸她的小儿媳妇多漂亮,伶俐, 识字,又懂礼貌。 这对我,到底是悲,是喜?我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虽然感激他们待 我好,但却不能因此而消除我对他们的一种陌生感。目前,我确是有吃有穿了。但 是,生活却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我自忖:要是我当了童养媳,今后,我得终生的留在这里。长期离开自己的家 人了。所以心里便感到很悲伤。 我还怀恋祖父母家的那个大庭院,那私塾,和那小花园里的秋千,莲池。它们 将从此永远与我无缘了。我再也不能回到那难忘的曾使我游乐的地方了。 想着,想着,终于我又产了一种逃脱的意念。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跑到原来的介绍人,妈妈的好朋友 女教师家里,央求她带我回家。不久,“婆家”也找上门来了,我躲进了教师阿姨 的床屏后面,可没想到,床底下露出的那双小小的脚,却没法逃过人家的视线;终 被她们找到了。不管她们怎样劝说,我总坚持要回到妈的身边,宁愿跟妈同受苦。 第二天一早,我便匆匆上路,赶回我的家,可是,时至现在,我仍念念不忘她 们那两位阿姨对我的好意。 九岁,就在这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抗日战争胜利了,过了一段时期, 我依着妈妈的话,带着妹妹跟着水客到汕头,拟乘轮到泰国找亲人。在汕头一家旅 馆候轮,还要小住一段时间,这期间,旅馆挤满了要漂洋过海的客人。旅馆职员看 我年幼,便将我和妹妹迁出客房去睡大厅,好让出房间给大人住。但是,大厅也铺 满了地铺,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 客厅门窗又关不了,况且我们衣单,便经不起寒风的侵袭。就在即将离开汕头 的那天,妹妹突然病倒了,我整晚不敢睡,怕她受不了冻,便把自己的衣服也全给 她加上。 次日一早,妹妹连走动都有困难,我背着妹妹先往码头,再随其他的旅客乘着 小船前往大船;然后,沿着轮船旁边的小扶梯,一步一步艰辛地爬上轮船的甲板, 再随着蜂涌的旅客挤向涌往舱底的小扶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席位。 船舱闷热异常。妹妹既发高烧又拉肚子,昏昏迷迷地瘫睡在我身边。我既担心 又冒汗。 这时,一些好心的乘客,看到这种情景,都纷纷劝我们回家。可是,我怕回家 又会使妈妈失望,挨妈责骂;故没有听人家的劝告,依然愁闷地呆坐在一隅,小心 地看顾躺着的妹妹,心里只想着那渺渺茫茫的“过番”。后来,我旁边的一些旅客, 可能觉得我冥顽不灵,便再大声的警告我:“你妹妹快要死了,待会儿船一开,他 们就会把她扔下海里去喂大鱼,免得死在船里传染别人……” “呜!呜!呜!”汽笛声在杂乱的警告声中突然冲天而起。轮船就要启锚开航 了。我的心又慌又乱。旅客们都要登上甲板去查票了。我再背起妹妹,随着纷乱的 人群再挤上甲板。我噙着眼泪,回头看看背上的妹妹,她全身的热度象个“小火炉”。 嘴巴、眼睛还是紧紧的闭着。好象再吵杂的人声,也难以把她吵醒。“抛到大海给 大鱼吃”的声音,这一下,终于粉碎了我“过番”的愿望。 接着,第二次的汽笛又再响起,船即将离开码头。我随着汽笛的嘶鸣和人声的 喧嚷,高声的叫喊起来:“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回家。”然后便呜呜地大哭 起来…… 这时,船上的一些乘客也被这种突来的悲伤所感动,也同情起来,帮我要求船 上的员工,让我下船返回码头。 我流着眼泪,背着妹妹再沿着小扶梯,走下那条即将返回码头的最后那条小船。 我,又回到我昨晚所住的那家旅馆。昨晚,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而今, 旅客走了,送客的人也走了,我和病危的妹妹拥有一个宽阔的大房间! 北风用力急推着门窗,木制的窗门在抖索。寒风呼呼地从窗子的空隙闯进来, 我守在妹妹的身边,彻夜不眠,我怕她会突然死去。我把自己贴身的上衣也给她加 上了。自己光着上身,颤栗着,焦灼地等待着黎明……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我感到很疲惫,全身发烫又头痛。我仍竭力支撑着。慌 忙提着那个装满湿衣服的小藤箱,背起妹妹急匆匆的赶路。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 多少路。 只觉路很远,背着的妹妹,也感到越来越沉重了。我好累,好累,跌跌撞撞地 拖着步子,同时还要用那背后的手指,紧紧的抓住那唯一的行李——小藤箱。小藤 箱在我背后碰碰撞撞,我走得越快,小藤箱撞得越厉害,但是,我也管不了许多, 还是尽力地跑……。 从汕头开往东陇还要转两趟船,这两趟小汽船,每天都只有一班。因此,我不 敢停歇,急匆匆地赶路。还要走过那很长、很长的长堤。长堤的两旁,一边是大河, 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北风多么凛冽,走在河堤上,寒冷得实在很难忍受。我的手脚,我的脸和耳朵, 都被刮得非常疼痛。 在赶去乘最后那趟船的时候,日已快暮,附近没有人家和房舍,我担心,要是 万一赶不及那班船,那晚上不是要在堤上过夜吗?我的心一乱,脚步也乱,走在那 崎岖的河堤上,差点被乱石绊倒。 当我气喘喘赶到渡口的时候,船刚离开,我急得把手乱挥,放声的哭叫起来, 哀求船家返回来接我们。 一会儿,船家似动了恻隐之心,同情我们了。船终于掉过头来,靠岸了,我心 头的大石才卸落。我向船家千谢恩,万谢恩。眼里淌下感激的泪…… 我很想早点看到妈妈,可又害怕看到妈妈。我想:我没有好好地完成带妹妹过 番的任务。 暮色中,我带着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背着妹妹回到家。 进门之后,只觉天昏地暗,天旋地转,随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妹妹怎 么样也不知道了…… 当我睁眼醒来时,已躺在家中的床上。妈站在我面前,以怜惜的眼光看着我。 她没骂我,也没打我。我心中反感到一种内疚和自责,呆呆的望着妈妈。这时,心 中的害怕却被莫明的痛苦的创伤所代替了。 在中国继续住下来的日子, 使我有机会猎涉和沉浸在我的祖父母和我父母的 “书香”气息里。他们都能书擅画,国学根底很深,每当我看到书的时候,就会产 生浓厚的兴趣,并悄悄的沉醉在书堆里。也许,我也受到他们的一些感染了。 在我的半个世纪的人生经历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梦,有许多美好的梦幻,但却 大都是生活中的恶梦。在这几年间,我曾奋力随心把它记下一些,有许多也曾与大 家见过面,但是更多的,却还埋藏在自己脆弱的心里。 今天我又联想起来,又写下了这冗长的几段。是有所感,但也算是又了却了一 件心事。 后来,妈妈带着我们终于回到泰国。我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可是,人生又象 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依然有许多令人伤心和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来,我努力把精神 寄托在经营事业上,事业占去我更多的时间,但是在心灵上一种失落感,总觉得无 法补偿。 于是,我在繁杂的商务之余,悄悄地也把自己在人生道路上所拾得的,捕捉到 的一些零碎见闻和记忆所及的经历,借笔端倾注出来。但大多数是哀伤的,为什么 呢?连我也这么问我自己。 为什么我偏爱秋天?难道我不爱春天吗?难道我不喜欢鲜花美境吗?难道我不 想舒展自己的心怀,纵情高歌吗?难道我对那乐融融的生活,无动于衷吗?不,不, 这都不对。那要怎么说呢?生活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它造成了我这个软弱的人的局 限性。 黄莲本身是苦的,它榨出来的汁也是苦的。但是,苦水浇灌的心田,却是甜美 芬芳的,心灵中却向往着能培育出那美妙的梦想与憧憬。也许,有点象荷花出污泥 而不染——我也总是这样的勉励着我自己。 (1992年3月6日于湄南河畔)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