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失重在所难免 苏蕾的家在一处花园别墅区,属款爷款姐们的领地。苏蕾打开大门,整套房子 黑洞洞的,只有过道里几支红蜡烛摇曳着微弱的烛光。乔安正待询问,突然灯光大 明,随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几个人从客厅里迎了出来。 “思齐、一恂、建军、亚珂”乔安一一望过去,口中喃喃着,恍如在梦中。 “一恂,”她迟迟疑疑地叫出这曾是刻骨铭心的名字,“你回来了。” “三天前才下的飞机。”仍是那么熟悉的安静的微笑,但是她却抓住了他眼神 中的一丝慌乱。 “齐齐,”乔安回过神来,过去用劲地拥了一下思齐,“你也来了。”她笑向 大家,“我真是没有想到,太高兴了。” “大年初一的老寿星,还记得上一回大家给你过生日是什么时候?” “那是我生平第一回过生日,也是印象最深刻的生日,至死也忘不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一恂的眼神有些涣散。 “是啊,我们大家都老了。”亚珂感叹。 “王亚珂,你怎么会老,”苏蕾暧昧一笑,“你是不会老的。” “好了,”建军拍拍手大声道,“现在进去切蛋糕。人生难得几回醉,人生难 得几回聚。今天我们就大醉一次,然后作彻夜谈,如何?” “就是这样,”思齐左手拉住乔安,右手拉住苏蕾,“真高兴又和你们在一起。” 乔安心里一热,又是一酸。她悄悄望向一恂。他也见老了,她暗叹。往事丝丝 缕缕掠过脑际。 二 一恂与乔安对坐着,各自低头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乔安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咖啡果然是苦的。”她想。 他们的目光相撞在刹那间,他们就那样凝视了片刻。这一刻的眼神,在他们, 各自都看到了许多往事,读出了很多内容,也许将是记忆中的一个永恒。其实人一 生,这种凝固了的片刻能有多少?这种不灭的记忆能有多少?而它们,就是人生的 分量;人的一生,在时间的长河中,不也就是刹那?不也就是一瞬? 一恂扭头望向窗外,透过白色的纱帘,可以看到长安街上的车水马龙。“知道 我想起了什么?”他笑向乔安,“我想起了文革中读过的一首长诗,诗名好像叫长 安街畅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这么几句:我站在宽阔的长安街上,心底涌起奔腾的 思潮。井冈山上,拂晓攻击的松树炮;遵义城头,指引革命的航标;赤水河畔,炮 火映红的泸定桥;啊,红色的长城在前进,直到迎来了,新中国第一个早晨的── 曙光万道。” “是吗?”乔安笑了,“出国多年,再见长安街,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吗?” 在那张太熟悉的脸上,她又看见了那种她太熟悉的常让她感觉不自信的戏谑的神情。 不过此刻,她静静地看着他时,已不复有不自信的慌乱。 “一闪念而已。”他微微一笑,端起咖啡连喝几口,“不过我们这一代人,确 实打下了太深的时代的印记。这几天我看望了许多人,有读本科和读研时的同学, 也有在兵团时的哥们。那天在鸿宾楼我们要了三桌,来的都是在兵团时一个师的哥 们。唉,有的都已白发苍苍了。是有踌躇满志的,但是大部分人,不过挣扎着一温 一饱而已。看到失意者望着得意者时目光中的那份卑怯与艳羡,我心真酸。有一个 叫李浩的,我们曾住在一个屋里,床挨着床。他是北京四中老高二的,聪明极了, 那时我们有解不了的数学题,尤其是那些难解的几何与解析几何题目,只要找他, 准给你马上解出来。他没有考大学,家庭负担重。他回城后接他父亲的班,在一个 机械厂当车工,那时算是不错的归属了。现在他工厂的效益不好,半停产状态,妻 子也是工人,已经下岗了。一个儿子正在念大学,费用很高。唉,哪里还看得到过 去的李浩的影子?整个人蔫得像一棵腌白菜,头发全白了。他偷偷告诉我,妻子瞒 着亲戚朋友在做小时工,而他自己,曾经尝试着批发蔬菜到早市上卖,不会做生意, 把凑来的一点儿本全赔进去了。” “难得你还有古道热肠。”她略带讥讽地一笑,“如今都在一个城市住着,老 朋友老同学聚会也是少得很了。当然了,每个人的身边总有几个哥们姐们,朋友的 多少,交情的深浅,固然有志趣与性格的因素,但重要的还是你的实力。人情好比 贷款,具有还贷能力的借贷者总是比较能得到债主的青睐。这也无可厚非,且符合 中国国情。这是一个陡然间天翻地覆的时代,人们有的是紧张、躁动而惶惶然的心 情,就像等待着抢占一辆即将进站的公共汽车的空位子;人们有的是浮躁的情绪, 总希望着天上能掉下一块馅饼。其实你今天的悲天悯人,又难说有没有一个优越者 的居高临下。” “乔乔,当真是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啊。不过你这个比喻倒也合适,对于我 们这一拨人,1976年以后倒真像是在抢占公共汽车上的空座位,但是不管是抢上的 或是没有抢上的,内心里都有一种空虚感或者失落感。这也许是源于你说的‘陡然 间的天翻地覆’,也许是源于我说的‘太深的时代的印记’,总而言之,从小到大 的教育已经把一种思想方法和价值取向融进了我们的血液,但是突然间一切都翻了 一个个。所以,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内心的失重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