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垂双足,桂树何团团 红柳湾是他们考察的一个治沙点。乔安静静地坐着,心里充满了静谧和感动。 “你现在看着沙漠这么安静,这么温顺,可是它发起威来,实在了不得呢!”文静 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她的身边。文静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上海男人,自1976年作 为工农兵大学生从北京农学院毕业分配到大西北之后,同沙漠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 :“你看到这些沙枣树了吧,你看它们的生命力多么顽强。可是来一次沙尘暴,它 们就要被埋下去一大截,如果是刚种下的树,就会被埋住,被埋死。村民们一直都 在种树,死了再种,让树慢慢增多。这些树,还有前面那些梭梭、荆条等沙地灌木, 都是他们一点一点种下的,这一片乔灌木结合的防护林带,是这个小村子的挡风挡 沙墙,不然,这村子早就被沙埋掉了。”“是这样的吗?生命可以在如此严酷的环 境下活泼泼地生长吗?生命真是世间最顽强的东西了。你说的沙尘暴,就是风沙吗?” “在沙漠地带,有风就有沙,风沙实在是家常便饭了。沙尘暴要可怕得多,当 地人又叫它作黑风暴。沙尘暴每年都有,区别是暴戾的程度,涉及的范围。我见到 的最可怕的沙尘暴是去年。那几天我正好在武威办事,黑风暴是突然来的。难以用 言词形容出它的可怕,要说,那真是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 指。那是吞噬天地的黑浪,让人感到世界末日般的恐怖。” “天哪!如果是这样,一定有屋毁人亡吧?”她想到的是沿途看到的那些土屋 和眼前的这些土屋。 “当然啦。有上百人死亡或失踪。而死亡或失踪的牲畜是几十万。倒塌的农民 住房,埋没的水渠,破坏的铁路公路,那就不用说了。说到底,沙尘暴形成的物质 基础是风、沙、尘。比如1993年5 月的那一次黑风暴,就是因为当年的1 至5 月, 西北大部分地区经受了严重的干旱,地表形成了厚厚的干沙层。到了5 月,西伯利 亚一股强大的冷空气气流从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的两个山口进入我国的准噶尔盆地, 在极干旱的沙漠上挟沙扬尘一路东移,从天山东端的三处山口加速南下到吐鲁番哈 密一带,受祁连山的阻隔后,又沿马鬃西山和祁连山之间的山谷东移至河西走廊和 阿拉善盟。然后,已东移至贺兰山的强沙尘暴受山脉阻拦,又经贺兰山南北两处的 正义关和胜金关,再次加速冲向银川平原。在西北肆虐的大风,大多是从几大山口、 山谷侵入的。大风一旦侵入,沙尘暴便随之而起。” 乔安听得目瞪口呆。文静说的虽然是灾害,但是她感觉到了一种宏大的气势, 沙尘暴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竟像虎入羊圈一样肆无忌惮吗? “其实大西北的沙尘暴变得如此频繁暴戾,与其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 “怎么说?” “人祸,人口增长得太快了。” “哎呀,我觉得这里实实在在是地广人稀呀。” “可是这里的生态环境非常脆弱呀。你看看这些沙生植物,”他手指远处延绵 的荒漠中那些稀疏的草丛,“别看它们稀稀拉拉的毫不起眼,可是它们,就能固定 住这大片的荒漠。一旦它们因过牧过樵或滥挖药材被破坏,平静的荒漠就会成为滚 滚的流沙地。” 乔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50年代批一个马寅初,批出了如今这十二亿人口。 人口问题实在是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任谁也难以解决的问题。想不到这看似地广人 稀的大西北,也被同样的问题所困。” 那天晚上,考察团就在武威住宿。吃过晚饭,大家都去宾馆的歌舞厅唱歌跳舞 了,乔安没有去。洗完澡,她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前坐下。月光皎洁, 淡淡的清辉洒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她不觉望向大而圆的月亮,月亮中阴影斑斑。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双足,桂树何 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 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李白的《古朗月行 》,怎会在此时涌向脑际?是的,心里的那块痛,它没有消失,它暂时蛰伏着,不 经意间,它就冒出点头来。这些天,她一感觉它冒了点头,就把它压下去。但是, 它终归还在那儿。心如刀绞。原来心痛起来真的可以如刀绞。一些中国词语的蕴意 原来如此之深,非到彼情彼景而不足以领会。难道,蟾蜍终必蚀圆影?经久便将不 足观?难道现时中国的婚姻关系,非要靠添一只足来维持形式上的稳定? 一个家,一个她渴望了如此之久的家,就这样崩塌了,就如在沙滩上堆砌的房 子。这种事情,怎么也出现在她的身上?意外吗?可是这种事在现在能算意外吗? 周围,看到了多少?连杜鹃这样的人也卷入了这汹涌的潮流。潮流?真的是潮流, 走出了禁欲的这一代人,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居然直接就跨入了纵欲的门槛。纵欲? 是的,现在人们的欲望是如此之多。所以人们生活得这样焦灼。她和龚坤宇,这些 年来,他们给了对方多少真正的理解和关心?他们关心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职称、 自己的待遇,他们关心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差距,他们关心服装、房子、财富、成 功,他们关心别的国家的事关心时髦和前卫的事,但是,他们就是吝于把自己的关 心给身边那最亲近的人。杜鹃说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人们说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但 那都是错觉。比如龚坤宇,他与这女人是真的相爱吗?不! 龚坤宇没有能力爱别人, 杜鹃没有能力爱别人,所谓爱情,原也不过是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获得更多。这是 她在这次情感的重创中突然看清楚的。在那么多欲望的重负下,人们没有力量去爱 别人。人们寻找爱情、希望拥有爱情,就像寻找和希望拥有世间的其他东西。但爱 情是在相互付出中生长的,是在真正的理解和关心中生长的。现在的人以爱情的名 义去希望拥有的,其实仍然是自己的欲望,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