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内心中充盈的是谦卑 乔安看到了那颗很亮的启明星。月桂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边,“睡不着吗?” “你怎么也起来了?”“我也该起了。快进去吧。外面凉,你穿得不够。”果然是 冷。虽然穿着最厚的毛衣,全身还是凉透了。她跟着月桂回到屋里。 一声雄鸡报晓之后,是此起彼伏的鸡叫声。 月桂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煮米粉,上面浮着一层肉臊子和葱花,香味扑鼻。这是 她童年最爱吃的东西。记得那时镇里面有一个摆在街头的米粉摊子,米粉一毛钱一 碗。每天早上上学路过,看着人家坐在条凳上吃米粉,她都馋得直咽口水。但是她 从未给梅姨说过她想吃米粉,家里早餐从来就是烫饭配咸菜,她知道梅姨不容易, 她没敢想过别的。 乔安很快就把米粉吃进了肚子里。身上暖和了。再刷牙洗把冷水脸,精神顿时 爽快。她进到偏屋,月桂正在一个大木盆里面铡猪菜。“你再去睡一会儿吧,天还 早。”“不睡了。”她蹲在月桂跟前,“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吗?”“是。到这时就 醒了。”“养了几头猪?”“八只呢。养猪卖钱,猪粪还是上好的肥料。想明年再 多养一些。”“月桂,就凭着那些果树的收入,你们现在应该算富足了吧?”“很 富足了。家里有这么多存款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你看我们在镇里的那座新房子, 佑文说,屋内全都要最好的装修,要贴壁纸,要铺水磨石地面,要装吊灯,就像电 视里那些阔佬的家一样。其实不是我们一家,镇子里新盖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装修得 阔气。佑文说,还要买整套的家具和家用电器,这里的这些旧东西,就不搬过去了。” “既然家境这么富足了,你何必还这么辛苦?一些事情,不可以雇人做吗?规 模还可以搞大一点。比如养猪,可以搞一个养猪场嘛,又不是没有地方。” “雇人做农活,我们这里还不兴。活多的时候请人帮几天忙是有的。长期做, 外面的人不会进我们这山里打工,里面的人打工也都到山外去。再说,我不干活, 又做什么呢?” 乔安想起她从省城坐了整整七个小时车才到县城,其中四个半小时走的是颠颠 簸簸尘土飞扬的沙石路;从县城又在山路上颠了三个小时才到这里。还是太偏远啊! 乔安欣赏地看着月桂轻快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窗口泻入的黎明恍惚的光线中, 月桂垂下的眼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她突然发现月桂的眼睛有些像梅 姨,浓密的睫毛围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一双这样的眼睛,会让一张平淡的脸变得生 动而蕴意无穷。 “月桂,你恨梅又平吗?”这话突然冲口而出后,她发现这话她已憋了两天。 月桂抬起头看着她,似有些惊讶。然后她说:“不,我不恨梅又平。所有的事 情只能是这样的。” “可是你像亲媳妇那样替他照顾病中的梅姨整整三年。你做了他七年的未婚妻。 他那么轻易地抛弃你,不顾你为他耽误的青春,不顾你在农村已经是很难嫁出去的 年龄。” “梅姨,”她说得有些艰难,“在我同他订婚以后,就一直把我当亲女儿看, 她很疼我。照顾梅姨这件事,我愿意做。梅姨也照顾我。我们在一起住那几年,过 得很好。他上大学以后,信就来得很少。他信中也暗示过我,说他以后不知道会分 到哪里,不知道会怎么样。说我如果有别的考虑,他不会怪我。这些话,我不能对 梅姨说,也不愿往别处想。那个时候,就是一点希望,也想抓住。所以这件事不能 全怪他。 “他的心很大。他一直想走出这些大山。他走到那一步不容易。我们这个镇子, 能有他这样前程的,也只有他这一个。他能留在北京,你想他会做其他的选择吗? 其实,我心里老早知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所以事情只能这样。 “到我同佑文结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乔安看着月桂,有几分惊奇,几分困惑,几分敬服,几分感慨。原来月桂冰雪 聪明,她早就看明白了一切。她知道佑平是在用她做跳板。她知道,她还愿意做这 块跳板,她抱着一点儿侥幸一点儿幻想就赌出了自己的青春,可见她对他钟情之深。 一个并没有多少学识见识的女子,她就能有如此深的情感。 什么叫做无怨无悔?那不是歌里唱的。在她认识的人中,她相信,没有一个人 能付出了这么多后再毫无怨尤地说出这番话。 原来梅又平早就透露了他的意思。那其实更坏。那个时候月桂已经等了他多年, 那个时候月桂已经以他未婚妻的身份住进他家照顾梅姨。他分明知道月桂不会因此 弃梅姨而去,他希望月桂能先说点什么而卸去他背弃的承诺。一个人能忍心牺牲别 人到这个程度吗?一个人能自私到这个程度吗?而月桂却说“不恨他”“不能全怪 他”,因为他早已给了她选择的权利,是她自己不愿正视现实。 她再次觉得月桂像梅姨。在现在人的眼里,是傻,但她知道不是,在她们的灵 魂里,有一种温和,有一种善良。那是因为她们知道她们只是无数人中渺小的一个。 她们内心中充盈的是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