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他同情他的母亲。但是内心里,他也惧怕他的母亲。母亲对他的关心照顾无微 不至,但是,母亲总要他呆在她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她要看着他读书,看着他写字, 看着他玩耍,看着他睡觉。甚至到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他那短短的男孩子头发,母 亲仍坚持要替他洗,任他抗议也没有用。有时他想溜出去找同龄的孩子玩,只要母 亲发现了,就会马上把他找回来。那个家对他来说是一个阴森的牢笼,而母亲对于 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牢笼。压抑让他郁郁寡欢,少年老成。 在大家的面前,母亲总是面带温和的笑,好像那已成了她的面具。但是母子独 处的时候,他更多地看到的是母亲恍惚的神情和易变的性情。他能时时感受到母亲 内心的痛苦,因而他更憎恨这痛苦并且刻意地去忽视这痛苦。他经常对母亲失望的 责备甚至绝望的神情视而不见,虽然那让他内心比被鞭笞般难受。 来北平上大学他是逃脱牢笼一样的心情。这几年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宝贵。 他内心将永远感谢他的姨妈,没有她的资助,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明白姨妈 的苦心,姨妈之所以以她并不宽裕的经济条件勉为其难地支持他上大学,不过是希 望他在社会上有一个立足之地,让她可怜的姐姐的后半生稍有生机。 但是母亲现在让他回去担当起对家族的责任。母亲这是怎么了?那个家难道还 是扶得起来的吗?爷爷早就去世(他若不死,这个家更撑不下去),大伯虽被强制 断了鸦片,却也像个痨病秧子一样死了半个。堂哥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终日在外 面鬼混,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没有。还有一个未嫁的堂姐和两个待嫁的堂妹。全 家就靠祖上留下还未变卖完的那点地,靠着小叔每年下去收些租子过活。而这些年 天灾人祸,能收到的租子越来越少了。 想起他那沉重的童年,想起母亲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歧视和欺负,他至今心中怒 气难平。他们并不欠这个家的什么。母亲已经在这个家里搭进去一生,莫非还要他 来做一个殉道者吗?但是他还是打算这个假期回去一趟。 谭启中推门进去,许可成正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书。“启中,你来了。”许可 成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袭长衫,如玉树临风。 “真奇怪,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凝重中自有一种洒脱和优雅,那对于他,似乎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谭启中看着他暗自思忖。他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他的妹 妹,“宜兰得婿若能如可成,倒也配得上她了。不知爷爷为她选中的夫婿,又是何 等样人?” “可成,听说过我妹妹吗?”谭启中拉一把椅子坐下,看着许可成笑嘻嘻地问。 “你怎么了?突然来就问这个?”许可成诧异。继而又笑起来,“你妹妹么, 谭三小姐,临城一柄剑么,当然听说过。” “我妹妹名不虚传呢。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我相信令妹一定名不虚传。”许可成笑道,“只是我对女人一向没有心得。” 这倒是真的,许可成对女人这两个字好像向来无动于衷。 “回去我介绍你们认识。”谭启中像是自言自语,“再不见,就怕见不着了。 我妹妹明年就出嫁了。” “是吗?”许可成淡淡地问。 “若说小说,我想我还是最喜欢《红楼梦》。它真是写尽人心人性,写尽世态 人情。别的书,看过一遍也就算了,但是这本书,什么时候拿来翻一翻,你都可以 再看下去,都会有一种优美的感觉。最妙的是,拿来随便一翻,你可以从任何地方 开始看。”对着可成,宜兰说得兴致勃勃。 “我也喜欢《红楼梦》,但是我却看到了些另外的东西。我看到的是它在字里 行间充满了对封建道德封建文化的抨击和反叛。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 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其实他要说 的是,女儿因没有功名利禄的负担,没有文死谏武死战之类的俗套而更趋向于自然。 但是,即便是养在深闺,女儿也不可能不受社会道德文化的沁浸。所以他深敬黛玉。 在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身上,作者寄托的是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念,是对封建道德的 反叛和对更自然的更率真的更合乎人性的人生态度的嘉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