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永远的内疚 原来父母也有花前月下的年轻时候。看身着旗袍的母亲纤腰一握,身姿娉婷, 微卷的浓密的黑发拥着一张秀丽的脸,确实是难得的美人儿。西装革履的父亲镜片 后面目光炯炯,虽称不上英俊潇洒,却自有一股难掩的锐气和成熟的风度。这些照 片应是父母新婚的时候拍的,因为后面的照片中母亲又恢复了学生装束。他知道, 父母两家原是世交,祖父与外祖父曾一同留学英国。后来祖父在国民党省政府任要 职,外祖父则成为当地著名中学的校长。1948年母亲中学毕业,其时父亲已是北平 燕京大学二年级学生。父亲与母亲举行了婚礼。婚后,父亲继续他的学业,而母亲, 也考进了当地的大学。 他的目光在一张父母少时的合影上久久不愿离开,他估计,那时父母不上十岁 的年纪。一对童男童女倚在一起,就像一对亲亲密密的兄妹。约摸七八岁的母亲厚 厚的头发剪成整齐的童妆头,倚在父亲的怀中甜甜地笑着——只有这样的笑容才可 以称为甜,既甜蜜又娇憨。而父亲,约摸十岁的父亲,像一个小男子汉一样坐在那 里,笑容中有些庄重,有些紧张,还有些羞涩。 如果不知道什么叫做“青梅竹马”的话,这张照片,就可以作青梅竹马的注释 了。 父母毕竟有过好时光。父母的好时光,在他们做父母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打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副忧心忡忡谨小慎微的样子,以后更是一路谨小慎 微下去,照片上这样满含自信和锐气的父亲,他可是从来没见到过。稍大些时他知 道,因为出身官僚资本家,因为祖父做过国民党政府不小的官(祖父早在解放前夕 病逝),父亲不仅不可能在事业上发展,还是每次运动中的“老运动员”。父亲被 整怕了,被整服了,他甚至真的认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打下了阶级的烙印,在血液中 就有反动性;必须接受人民的监督和批判,用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来改造世界观。 父亲是银行中的一个小职员,也许是因为他的谨小慎微勤勤恳恳,他最终在每次运 动中过关,得以在他那小小的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地活着。 相比较之下,母亲就活跃有生气得多了。他也没有见过照片中那样纤弱娇媚的 母亲,他印象中年轻时母亲有端庄秀丽的脸,微胖的身材,总是身着蓝色的列宁装。 母亲在离家不远的一所著名中学教高中,她是班主任,一天到晚总是很忙碌。他觉 得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她教的那些学生,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些占去了母亲心思 和时间的陌生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尤其是一个叫童羽的女孩子和一个叫费晓萌的男 孩子,那是母亲整天在嘴里念叨的。他还有些嫉妒他的妹妹,除了她的学生,母亲 最关心的就是他那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了。他知道妹妹有病,但是他并不知道 妹妹的病是致命的。当妹妹在他十五岁那一年去世后,他的内心里对妹妹就有了一 份永远的内疚。 没有,他没有见过母亲在父亲怀里小鸟依人的样子,母亲与父亲在家庭中的角 色,似乎是与照片中所显示的互换了。他觉得母亲倒像是一家的主心骨。母亲的主 心骨也许是外祖父,外祖父在当地是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著名的教育家。外祖父 几次到北京开会,他看到平素操心忙碌、一家之主的母亲在外祖父跟前就像一个娇 憨的小女孩。文化大革命中外祖父被殴打致死,噩耗传来,母亲一夜间白了一半的 头发。他这才相信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传说原来不虚。 一直觉得家里的气氛太冷寂,一直对父母忽视他而耿耿于怀;直到有一天他离 开了家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才明白人世的炎凉冷暖:原来最关心自己的还是父母, 原来家还是一个避风港;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做了父亲,才明白父母并不容易。 而这些照片,更让他感悟到父母的这一生有多少内心的挣扎与磨难。那会儿心 里既感慨又悲凉:如果说什么叫“没落贵族”,他们家应该就算。祖辈的辉煌让他 心生神往,难道他们家就只能一代不如一代吗?想来确实心有不甘。而且对于父母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怜悯与责任。后来他意识到,那个暑假他那么快就回应了肖燕的 感情,这些照片在潜意识中确实起了作用。人在失意和失望的时候有如溺水,很容 易去有意识与下意识地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比如救命稻草。与肖燕结合让他感觉到 对自己大学梦这个最大的遗憾与失落是一些弥补。肖燕可以为这个家增色。他甚至 想到了孩子:聪明的孩子需要聪明的母亲,他们这个书香门第,不可以就此衰落下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