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五”风云 夜幕降临了,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人群中很多人 拿着纸笔,就着微弱的手电筒光,认真地抄录贴在纪念碑上的诗歌,一些人干脆在 那儿高声朗诵。他们没有注意到穿着便衣的警察正在广场四周走动。 在广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刘海山带两个年轻民警骑车而来,一路四下观察着。 他们的任务不是到广场抓人,而是一人负责一条胡同,守在那里,等统一行动的时 间一到,就在这里逮那些落网之鱼。 他们来到一个电线杆子下,把车停下,一人点了一棵烟。胡同里一片静褴,民 警小孙说:“这哪儿像有人闹事啊,整个一平安无事嘛!” 刘海山说:“还真别大意,越是风平浪静,就越容易出事儿!”他忧心忡忡环 顾着四周,“真的,今儿晚上总有点不对劲儿!怕是要出大事!” 民警小张问他,“天安门这帮人该抓不该抓?” 上级在下达命令的时候说,最近几天,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在天安门广场借给周 恩来总理送花圈的机会,大量张贴、传播反革命诗歌,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 为邓小平呜冤叫屈。这样的人你说该抓不该抓。因此刘海山笑而不答,反问道: “你说呢?” 民警小张说:“嗨,老运动员吧!您看,要滑头不是?” 刘海山笑了,“那我还真没学会!要不然也不会在这儿遛大街了!” 小孙说:“嘿,想那么多干嘛,咱干警察的,执行命令就得了!”随着汽车声, 一道车灯光强烈地照射过来,笼罩着他们。不远处,一辆吉普车停下,一个人下车 走来。 刘海山眯眼看着,原来是肖东昌。 肖东昌把刘海山拉到一边,“老刘,来来,我跟你说个事儿。你们继续巡逻去 吧!”两个年轻民警知趣地走了。 刘海山一时摸不着头脑,肖东昌压低声音告诉刘海山,他在上级要求重点排查 的名单里看见有建设的名字。 刘海山眉头紧皱,“这小子!老肖,多谢你关照了,回头我一定狠狠说他!” 肖东昌关心地说:“不管紧点不行呀!现在斗争这么复杂,连我们这些人脑子 都不够使了,何况这帮娃娃!政治斗争,出事就是大事啊!” 两人正说着,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说:“肖主任!电台叫您哪!” 肖东昌看看表,临走时又说:“我看你跟秀芝复婚算了!” 刘海山愣了一下,当不当正不正的,他怎么说起这个来,不免有些反感,说: “嗨,你也太操心了吧?” “我他妈不是贱骨头吗?!”肖东昌气哼哼地走了。 和他们一样,赵秀芝也参加了今晚的统一行动,不过她的岗位在市局指挥部。 她的任务是在值班室接听各处电话,做好记录,重要情况随时报告。眼看着时间马 上就要到了,她的心越来越着急,援朝他不担心,可建设就不好说了。她知道建设 前两天几乎天天去广场,还抄了不少诗歌。自己也曾告诉过他,让他别再去了,可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平时自己工作又忙,一天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他父亲 又不生活在一起。今天要是在广场被抓……赵秀芝不敢再往下想。 她看看四周没人,马上给耳垂胡同的副食店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但是从电话 里传来的是无人接听的长音,她只好放下电话,看看墙上的钟,已经9点了。 西单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悠扬的《东方红》乐曲传遍了整个市区。天安门广 场的统一行动也开始了。 此时,乔家的老爷子正躺在床上咳嗽,山花在一边倒水递药。乔占魁没见着乔 云标父子,便有气无力地问儿媳他们爷儿俩上哪儿去了。 山花回答说他们到天安门看看热闹去了。 “看热闹?看什么热闹?咱家一屁股屎,说收拾你就收拾你!”乔占魁一听就 着急了,说话也利索了。 正说着,门嘭地被撞开了,乔云标和乔伟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乔占魁一激灵,不由地坐了起来。乔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天,天安门开 始……抓人了!乌泱乌泱的,全是民兵跟警察!” 刚才就在他们从天安门广场跑回家的路上,差一点被抓走。当时还是乔云标机 灵,看见警用摩托过来了,赶紧拉着儿子冲着墙根作撒尿状,似乎他们本来就住在 这里。这才躲了过去。 乔占魁见儿子孙子脱离了险境,心头放松,精神顿时好了许多,他对山花说: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哪块云彩下雨我再看不出来,这几十年就白活了!”不一 会儿,他重又坐起,说:“不行!明儿肯定挨家挨户排查,谁去广场了!得找个能 证明你们没去广场的?” 这事难不倒乔云标,他想了一下,马上来到周栓宝家敲门,“周大哥,是我, 云标啊!” 春莲开了灯,周栓宝披衣而起,开门问道:“怎么啦?” 乔云标说:“老爷子身子不大舒坦……” 周栓宝马上说:“那快找大夫呀!我这儿也就万金油紫药水什么的!” 乔云标解释说:“是这样的,老爷子想喝口红糖水,咱家这个月的早用完了, 您就给我匀点儿吧!” 其实什么红糖不红糖,并不重要,乔云标的用意是日后万一来查清明节这天晚 上都干什么去了,好有个作证的。那天我哪儿也没去呀,就在家伺候老爷子来着, 要不,你去问周大哥啊! 当下春莲就招呼乔伟进屋取糖。周栓宝倒挺关心天安门那边的事,问:“哎, 云标,那边怎么着啦?” 乔云标一时没反应过来,“哪边?” 周栓宝用手指了指,“天安门呀!” 乔云标装糊涂,说:“哎,老周,这老爷子一犯病,咱爷儿俩可是半步家门没 出啊!要不是伺候老爷子,早上炕睡觉了!” 周栓宝疑惑地说:“那山花说你们爷儿俩天安门看热闹去了!” 乔云标急了,说:“我的周大哥哎,你可不敢给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可是今儿 整整一天没出过门坎!” 周栓宝不高兴了,“嘿!你这怎么说话呢?说你上天安门就是扣屎盆子呀!” 乔云标见周栓宝对去天安门这个事好像不那么反感,他那喜欢事事炫耀的臭毛 病又犯了,顿时脱口而出,“嘿,您不知道,定性啦!反革命事件!抓人呢!要不 是小伟跟我跑得快,嘿,进局子啦!” 周栓宝反倒有些奇怪了,“你不是口口声声没去嘛!怎么又……” 乔云标自知失言,“嗨,我这臭嘴!他周大伯,你可千万千万……” 周栓宝什么都明白了,打断他,“得!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拿上 红糖快回去照顾老爷子吧!” 乔云标千恩万谢走了。周栓宝由此马上想到了建设,立即披衣来到刘家。 刘家屋里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新打好的家具,援朝正细细地刷着油漆。周栓宝进 门后看了看,果然建设不在,就问他建设怎么还没回家。 援朝猛地想起妹妹小芳吃晚饭的时候曾跟自己说,母亲下午回来了一趟,说晚 上要加班,不回家了,大哥二哥回来以后,让他们晚上千万不要出门。现在看周大 伯这么着急,肯定出了什么事。他正要开口问周栓宝,丁丽也喘着气跑进来了。她 见只有援朝一个人在,就问:“怎么?建设还没回来?” 援朝心里直纳闷,怎么都冲建设来了,就说:“到底怎么啦?你们说说清楚好 不好?” 丁丽见援朝蔫不啦叽的样子,火了,“刘援朝!真有你的!外边出这么大事, 你愣不知道!一天到晚窝在屋子里,你七老八十啦!”说着,一把夺过油漆桶,扔 在了地上。 援朝急着说:“这,这家具还不是为了咱俩结婚……” 丁丽气得直跺脚,结婚?谁跟你结婚?就你这样没一点血气的,一辈子甭想结 婚!她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丁丽走后,周栓宝急得在屋里转圈,见援朝还在那儿拾掇着油漆桶,催促道: “你还不快去!” 援朝以为他让自己去追丁丽,想想不对,问:“你到底要我去哪儿啊?” 周栓宝有点哭笑不得,“这不,天安门开始抓人啦!有人说献花圈悼念总理是 反革命行为,开始抓人了,明白了吧?” 援朝愣一下,这才有点明白,建设这会儿在天安门,那儿正抓人呢! 统一行动开始以后,天安门广场的人群四处散去,有一些陆续跑到了刘海山负 责把守的胡同。先是两个人,拐了进来,跑了几步,他们看见了刘海山,就一下子 站住了。刘海山也打量着他们,双方默默地对峙着。 胡同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又一大群人跑了进来,见有便衣挡道,一个小伙子 高声喊道:“一个狗腿子怕他干嘛!冲呀!”众人一窝蜂冲过来,刘海山还没反应 过来,就给冲得东倒西歪的,还有人啐了他一口。 众人转眼就跑远了,刘海山擦着脸上的口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狗腿子? 我他妈成了狗腿子?”推车正要走,发现车链子又掉了,只好蹲下修理。车还没修 好,胡同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人迎面跑来。 刘海山起身伸手一栏,说:“站住!” 那人吃了一惊,立即站住了。刘海山定睛一看,却愣住了,“婷婷?你怎么在 这儿?”他记得她参军去了,怎么一身便装? 这人正是肖婷婷,为了便于到广场抄诗歌,今天她特意换了便装。 胡同口有人追了过来,肖婷婷看看刘海山,知道他肯定是在这里执行任务,没 好气地说:“怎么着?要不要我跟你回去邀功?你们也太狠了,这么对付手无寸铁 的老百姓,算什么英雄?” 刘海山叹口气,说:“废什么话啊你!赶紧回家!”说着上了车子便向胡同口 骑去。 肖婷婷淡淡笑了一下,扭头就跑向胡同深处。几乎同时,追逐的人出现在胡同 口,一见刘海山,就说:“你怎么回事?怎么把那女的放了?” 刘海山平静地回答道:“我查了,是个下夜班的工人。” 这几个民兵怀疑地打量刘海山,刘海山坦然地迎接着他们的目光。 在另一条胡同,几个刚从天安门广场跑回来的人匆匆地走着,援朝迎着他们走 过去,借着路灯的光亮,看建设在不在里面。 一个小伙子捂着被打破的头跑过,见援朝还往天安门广场方向走去,特意折回 来好心告诉他,那儿正抓人呢。 援朝告诉他,自己在找弟弟。 那个小伙子说:“嘿,找人?你找死吧!你找的人没准儿早进去啦!”说完马 上跑了。 援朝一听更着急了,加快步子向前走去。广场已经被工人民兵团团围住,他想 进也进不去。他又是个老实人,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漫无目标地在在广场附近 的胡同里转悠。 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援朝也没找见建设,最后只得疲惫不堪地坐在路边。 援朝坐在马路牙子上苦苦思索,这建设上哪儿去了呢?要是真的被抓了……那可怎 么办哪?我怎么向妈交代啊?他想得脑袋都疼了,也不知该怎么办。 建设到底在哪儿呢?其实他哪儿也没去,还在工厂的锅炉房烧锅炉呢。他的一 个同事,听建设说天安门广场贴了不少诗歌,一直想去看看,老也没时间。他说建 设你都去好几天了,今天晚上替我盯一会儿,也让我去看一眼。建设正想把前两天 抄来的诗歌整理后誊抄出来,就痛快地答应了。没想到这一盯就盯了一宿,等到半 夜想告诉家里一声再给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打电话,那边已经没人接了。建设的这个 同事进了广场没多久,就赶上了统一行动,不由分说,被由工人组成的民兵抓走了。 直到两年后才被放出来,这是后话。 可当时真把援朝急坏了。他坐了一会儿,想想还是再找找看。他正准备起身, 却发现一双女人的脚停在了他面前。他惊异地抬起头来,竟是丁丽。 丁丽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刘家打听消息,听小芳说她两个哥哥昨晚都没回来,大 吃一惊。这兄弟俩,怎么啦?建设没回来,还可以想见,这援朝怎么也没回家?是 不是他也……这援朝可是自己昨晚逼着他出门去找建设的,万一他要有个好歹,日 后自己还不被人骂死!想想当年在内蒙建设兵团时,自己想家了,援朝不顾后果, 立即不辞而别陪自己一块儿回到北京。而今,又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冒着危险出 了门。他人虽然有点蔫,可对自己还真是言听计从。想到这里,她也坐不住了,马 上蹬着自行车沿路骑了过来,怎么也要把他找回来。 丁丽见到援朝一脸疲惫的样子,就知道他没见到建设,但还是问了一句,“没 找到?”援朝摇头,悔恨地捶了一下大腿。丁丽宽慰地说:“咱们回吧!也许他这 会儿已经回家了。” 援朝说:“你先回吧!我还得去找他。”起身又要往前走。 丁丽赶紧把他拽住,“援朝!你别去!你没听广场跑出来的那些人怎么说呀!” 援朝挣脱了丁丽还要走,“不,我得去,要是建设出了事,我这心里头受不了!” 丁丽心里一急,差一点哭出来,用拳头捶着援朝的胸口说:“那要是你出了事, 我这心里受得了吗?” 援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丁丽,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这么在乎我? 丁丽真诚地点点头。 援朝被感动了,鼻子一酸,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我!” 他的话音刚落,丁丽就扑向援朝,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回到家里,已是日上三竿了。一进5号院,他们就看见建设的自行车停放在 那里。援朝一见,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建设!你到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你不知道大家伙儿为你担心吗?”他像打机关枪似的把话说完,见到建设安然无恙 的样子,眼眶又红了。 建设抱歉地跟哥哥和丁丽说了昨晚替别人值班的事,并说妈妈早上来过电话, 知道他已回家。 丁丽埋怨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一声,害得你大哥忙了一宿。隔壁周栓宝和春莲 听见动静也过来问长问短。大家这边正说着,宋青也推门进来了。大家见她一身警 服,突然一下子不说话了。 宋青看出了大家的疑虑,笑着对建设说:“噢,你是建设吧,老刘……对就是 你爸,让我来看看你在家吗?” 宋青一大早就和刘海山被派到各居委会了解昨晚居民的去向。刘海山惦着二儿 子建设,自己又不方便来,就托宋青到耳垂胡同居委会来的时候,顺便看一下。 建设冷冷地看了宋青那一身警服,说:“我替别人值班,刚下班!要不要去工 厂开证明?” 建设的不礼貌,倒没有惹恼宋青。她心里反倒一动:这小子命还真大! 没想到大伙儿正为建设躲过这一劫而庆幸的时候,刘海山却因为那天晚上放走 肖婷婷而被人检举。事情反映到军代表老魏那里,老魏本来就对刘海山没好感,几 年前是没办法,把他从牛棚给解放出来,那也没让刘海山官复原职,一直有意压着 他。这会儿,又自己蹦跶出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马上命令肖东昌把刘海山 拘起来,狠狠整治。 肖东昌接到老魏的命令后,开始也有些保留意见。到底放了没有,放的是谁, 还没有完全搞清嘛。在这些问题弄清之前,就匆匆忙忙地把刘海山拘留起来,弄不 好要被动。这两年,肖东昌在处理类似一些问题时,成熟多了。可是听收音机里刚 播送的两报一刊社论,也够严重的。这可是1956年匈牙利式的反革命暴乱啊!他听 完社论,又看了看文件,然后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他在心里直埋怨刘海山,你也 真够意思,过去就私放过现行反革命,这次老毛病又重犯了。在对敌斗争中,你刘 海山的心肠怎么就这么软?几句好话,就放了?你这老公安的战斗性、革命性到哪 儿去了? 下午,他正在心里琢磨着,一个民警进来说军代表在问刘海山控制起来没有。 肖东昌有点不高兴了,催什么催,但嘴上还是很客气地让他告诉老魏,正在办。 民警走后,肖东昌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按老魏的意思办吧。这年头,左一点 总比右一点要好,要不然让上面追究起来就麻烦了。他马上拿起电话,让分局派两 个民警去派出所把刘海山拘起来审查。下完命令,他想再给赵秀芝去个电话,想想 又算了,说什么呢。 晚上,他心情郁闷地回到了家里。女儿正在忙着收拾屋子,一个劲儿地洗呀涮 呀。搬家已有些日子了,可自己基本上没好好拾掇过,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女儿这 一回来,家里顿时变了模样。肖婷婷招呼父亲帮着一块儿把一个沙发摆放好。肖东 昌一边和女儿干着活儿,一边关照女儿,“最近少上街,你知道吗,刘海山也被抓 了。” 肖婷婷大吃一惊,手里的沙发“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忙问:“为什么?” 肖东昌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说:“为什么?这不明摆着吗!私放在天安门闹 事的反革命分子,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人家都举报了,我们能不处理吗?” 肖婷婷看了父亲半天。她没想到父亲这么不辨是非!上天安门广场悼念英雄, 何罪之有?刘叔叔只是良知未泯,对热血青年表示了同情而已。父亲怎么能对他下 手?她伤心地说:“爸,你知道刘叔叔放走的是谁吗?” 肖东昌警觉起来,狐疑地问:“谁?你不会说是你吧?” 肖婷婷痛苦地说:“你猜对了。就是我!” 肖东昌立刻变了脸色,追问道:“婷婷!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肖婷婷几乎哭出声来,“我还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不是有人举报他放了个 女的吗!那个女的就是我!时间是4月5号晚上9点40分,地点是……” 肖东昌怒喝道:“别说了!小姑奶奶,你存心气死我呀!” 肖婷婷不理会父亲的暴怒,继续说:“你要是要证据的话,我可以提供,看看 吧!”她把一厚叠纸扔给肖东昌,“这就是我这几天在天安门广场抄的悼念总理的 诗词,也就是你们说的反动诗词!你看清了!全是我的笔迹!”她逼着父亲表态, “要么你把他放了,要么我自己去自首!” 肖东昌简直气疯了,“你以为公安局是咱们家开的,说抓就抓说放就放!你以 为你自首去,就救得了刘海山呀!你别做梦了,他的问题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现在是跟他算总账呢!” 肖婷婷的犟脾气也上来了,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要不放刘叔叔,我就 去自首,说天安门事件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我的幕后策划者就是你!” “你!”肖东昌气得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颓然坐在沙发上,手颤巍巍地指着 女儿,“你这个前世冤家!我上辈子欠你什么啦?!”肖东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 干革命一辈子,怎么养了个这么一个女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不是挺革命的嘛, 怎么一下子跑到革命的对立面去了? 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毕竟她是自己的女儿啊!她要是出了问题, 自己也有责任。他晚饭也没吃,就要车和女儿一起去了看守所。 值班室里值班的民警看见肖东昌进来,马上恭恭敬敬站了起来打招呼。 肖东昌问:“老城根派出所的刘海山送来了吗?” 值班员点点头,说:“刚送来,正在办手续呢!” 肖东昌“嗯”了一声,走了进去。 刘海山正在签字,肖东昌进来了。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 两人。两人谁也不说话。最后,肖东昌打破凝重的气氛,扔了一支烟给刘海山。 刘海山看也不看,说:“你知道,我不抽这个。” 肖东昌拉开门,冲着外面说:“把他的烟斗拿来!”一个民警马上送来了刘海 山的烟斗和烟丝。 刘海山细细地装着烟丝,肖东昌则问头抽着烟。过了一会儿,肖东昌没头没脑 地说:“孩子们我会关照的,还有秀芝。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刘海山看着他说:“拘留证是你签发的?” 肖东昌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说:“不错,是我。” 刘海山笑了,“这就对了!” 肖东昌问:“你什么意思?” 刘海山微笑着说:“没什么意思。老肖,30年前你救了我一条命,今儿我把欠 你那条命还给你了。咱们从此谁也不欠谁的了!” 肖东昌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啊刘海山,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要和我 一刀两断啊!那你就自负其责吧。当初救你,是为了革命,现在拘你,也是为了革 命。 刘海山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家里还不知道你这事,怎么跟他们说呢!”肖东昌怕家里经不住 这个打击。 刘海山笑了,“实话实说!我自信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就说,我刘海 山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儿女!至于你,老肖,别垂头丧气的,你不欠我什么! 你不过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我也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他出了门,被人押送着走向 监房。 肖东昌久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 肖东昌走出看守所的时候,肖婷婷正不安地在门口转来转去。她见父亲身后并 没有人,紧张地迎上去问:“爸,刘叔叔呢?” 肖东昌不敢看女儿的脸,说:“他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 肖婷婷觉得自己上当了,愤怒地说:“你骗我!你不是答应要放他的吗?” 肖东昌发自内心地说:“婷婷,你爸没这个权利!” 肖婷婷激动地说:“可他毕竟是为了我呀!爸!人得讲点良心吧!” 肖东昌也激动起来,“可你爸首先是个党员!是个人民警察!首先得讲党性!” 肖婷婷不屑地说:“别唱高调了!你是怕连累你自己!” 肖东昌像是被人当头一棒,一下子仿佛老了很多。“你错了,婷婷!我并不怕 连累自己!婷婷,你不是要自首吗?你不是承认你去了天安门吗?你做得对,我这 个当爸的,支持你,我陪你去自首!” 肖婷婷鄙夷地说:“……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陪!”她嘴唇歙动着,说不出 话来,许久才吐出一句,“我没有你这个爸爸……”掉头就走。 肖东昌追了几步,女儿并没有停下来,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地就着几颗花生米喝起酒来。他想不通为什 么刘海山总是和自己唱反调,现在连女儿都受他的影响。他感到憋得慌,把一瓶二 锅头喝了精光,终于醉了。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桌上的碗和盘,好像它们就是眼前最大的敌人,突然猛地一 抬手,把它们全都扫落在地。他觉得不解恨,再用脚跺着、踩着……终于,他意犹 未尽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知怎的来到了耳垂胡同。他径直走过副食店,熟门熟路 地直奔原先住过的8号院,重重地拍起门来。 门开了,开门的是丁维全,见状大吃一惊,说:“肖主任,你这是……” 肖东昌辨认出是丁维全,舌头发硬地说:“丁作家呀,嘿,对不起,我走错门 了!”返身东倒西歪地向斜对面的5号院走去,敲起来。 周栓宝一脸惊愕地出现了,“老肖,你……” 肖东昌指着周栓宝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周栓宝!你说!你老实说!特务是 不是你带来的?” 周栓宝被吓了一大跳,后来见他是喝醉了,忙上前去扶他。 肖东昌挣扎着,语无伦次地说:“你别,别管我!快救刘海山去!他给特务抓…… 抓走了!” 春莲过去一看,也吃了一惊。堂堂的公安局革委会副主任肖东昌,怎么弄成这 个样子! 周栓宝推她一把,让她快熬锅酸辣汤,给他醒醒酒。 肖东昌还在那儿挣扎着,“秀芝!赵秀芝!你给我出来!” 赵秀芝闻声开门出来,见状惊讶地说:“老肖?他这是怎么啦?” 肖东昌舌头打着卷说:“秀芝!我可听说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呢!见他妈的鬼去! 敢!我肖东昌喜欢你一辈子了,也没敢下爪子!为什么?为了我跟海山是战友!是 兄弟!” 赵秀芝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怎么这么胡说八道,让孩子们听见像什么话。 “你们谁都讨厌我,连婷婷都讨厌我,我……”肖东昌突然抱头痛哭起来,用 头撞墙,用拳头捶墙,伏在墙上抽泣。他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为什么每当他坚定地 跟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走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要伤害一些人,而且这些人往往还是 自己的亲人、战友? 半年以后,“四人帮”被粉碎了。但是“四五天安门事件”一直到1978年才获 得平反。刘海山又被放了出来,回到了派出所。肖婷婷也被放了出来,但是她的军 籍一直没有恢复,为此她不断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诉。 这两年,耳垂胡同的变化很大,丁丽、建设和乔伟先后考上了大学,建设和乔 伟还成了同学,援朝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工作。 胡同口的副食店已再次翻修过,门脸焕然一新,山花已成了经理,正在门口指 挥两个年轻售货员挂红灯笼。 周栓宝站在一边看热闹,乔占魁仰在躺椅上晒太阳,逗着笼子里的鸟,手里揉 着铁球,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我说他周大伯,这说话‘四人帮’也打倒两年了, 怎么上面还不给你落实政策呀?” 周栓宝憨厚地一笑,“落实什么政策?我这不都挺好的嘛!学校刚给我办了退 休手续,还补200块钱呢!” 乔占魁倒真的替他抱不平,“嘿,这话说的,你这么多年的黑锅就白背啦?” 周栓宝笑着反问:“那您说怎么着呢?” 乔占魁认真地说:“起码也得闹个干部编制再退休吧!你想想,你也算一解放 就参加革命了吧!四九,五九,六九,七九,小三十年了!顶不济也该补你个副科 级。再说了,当年你还救过地下党,大小也算个革命功臣呢!就这么悄然无声地退 了休,也太亏了吧!对了,我给你出个主意,找那个老宋去,他现在又官复原职了, 解决你的问题还不是小事一件!” 周栓宝笑着摇摇头,“得了,我可不想别的,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变化最大的是丁家。丁维全的右派问题彻底改正,丁丽一边读书,一边准备考 研究生。那年是恢复中断了十几年研究生的招生考试的第一年,允许在校大学生直 接报考。这是因为大学也有十几年没有进行考试招生了,积淀了大批人才。也的确 有不少七七、七八两级大学生,在入学之前就已经通过自学,达到了本科毕业的水 平。正好丁维全的一个老同学,在大学中文系教文艺理论,今年招研究生,丁丽就 准备报考他那个专业。那天回家,就跟父亲说了这个事,让他推荐几本参考书。 丁维全给女儿开了个书单子,还问她要不要写个条子给那个老同学。丁丽觉得 还是先考一下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测试一下自己的水平,如果就这么考上了,岂不 更好。 丁维全又问她什么时候把她跟援朝的事办了。一提起这个事,丁丽就低头不语 了。小时候,她和援朝一块儿长大,觉得就像亲兄妹,从来没想别的。上回在天安 门广场找建设,流露出来的也是姐妹对兄弟的感情。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她的眼界 开阔多了,对精神上的要求也更高了,觉得自己和援朝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丁维全有丁维全的看法。女孩子找对象嘛,还是要找牢靠一点的。他从小看着 援朝长大,觉得这孩子踏实,为人厚道,值得信赖,就说:“你说援朝这孩子有什 么不好?你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一起读书,去兵团,你对他够了解了吧?” “了解谁就得嫁给谁吗?” “可了解一个人起码是婚姻的基础吧!”丁维全又说出一个重要理由,“况且, 你们还有个铁蛋。” 是呀,如果两人不结婚,那么铁蛋的名分怎么定?他的大名叫刘动,明年就要 上学了。他可是一向管丁丽叫妈管援朝叫爸的。想到这里,丁丽也为难起来,“也 许要没有铁蛋,事情倒好解决了。……人家外国电影写新娘在走进教堂时,意识到 自己不爱新郎还可以跑……爸,我现在真想跑!可偏偏是你拦着我!” 丁维全诧异地看着女儿,“孩子,你是学文学的,要分清现实生活与文艺作品 的区别!” 丁丽觉得父亲说的也有道理。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而男女结合过日子则是必 不可少的。为了父亲和其他人满意,丁丽还是答应与援朝结婚。 援朝很快就把新房布置好了,他仔细地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一件件家具,并不时 地挪动一下,直到满意为止,可他的脸上却并无即将做新郎的喜悦。 周栓宝走了进来。他坐到沙发上,颠了颠,“还成,你这自己绷得不比外头卖 的差。” 援朝淡淡一笑,“瞎凑合呗,刚有个工作,丁丽又要考研究生,再加上铁蛋, 能省就省点儿吧。”自己就要结婚了,他不由地想到了父母。“四人帮”也粉碎两 年多了,可是历经磨难的父母亲还这么耗着,真让人着急。可他是个憨厚之人,虽 然心里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周栓宝也想到了这层,“小子,你结婚是个好机会,我琢磨着,得给你爸妈撮 合撮合,他们老这么神着也不是个事儿,趁你办事的喜劲儿,让他们当面说开了, 和和美美又是一家人,多好呀!” 援朝说:“大伯,我知道这事是您一块心病,可谁知道他俩咋想的呢!隔三差 五的,老有多事的给我妈介绍对象,我妈倒还好,老说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我爸那 边呢,听说那姓王的女的也没断了来往,谁也弄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周栓宝一拍手,“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吗?你想呀,两边都拖着,可都没成 事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援朝问:“为什么?” 周栓宝用手指着援朝说:“嘿,两边都撂不下对方呗!我看有戏!” 援朝想想有道理,马上借告诉父亲自己婚期的由头,去了他那儿。 他来到派出所后院,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在帮父亲洗衣服。父亲一边晾着衣服一 边还说:“我不是说了,这几件衣服我还洗得了嘛!” 女人说:“我可不想你天天穿着皱巴巴的制服去上班!老刘,如今正拨乱反正, 你也得旧貌换新颜嘛!”援朝想这个女人大概就是那个姓王的。 刘海山一回头,看见援朝,马上招手,“援朝?哎,进来呀!来来来!” 援朝默然地走来,刘海山略有些不自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儿子 援朝,这是王莎平老师!” 王莎平痛快地伸出湿淋淋的手来,“你好!” 果然是她,援朝门声闷气地说了声“你好”,便不再说话了。王莎平只好尴尬 地缩回手去。 刘海山看在眼里,歉意地笑笑,“小王,你先回去吧!也让我跟儿子说说悄悄 话!是不是呀儿子?”援朝没吭声。 王莎平跟刘海山相视一笑,走了。 刘海山已听建设在电话里说援朝要结婚的事,就问:“怎么啦?日子定了吗?” “这不来跟您商量嘛!” “让你妈定好了!她说哪天就哪天!” 援朝听了这话心里老大不快,对我们几个孩子的事你们老是推来推去。他一言 不发,突然站起来就要走。 刘海山知道援朝对自己有意见,因为自己对孩子们关心不够,还让他们受了不 少牵连。想到这里,他感慨万分,叹息道:“援朝呀,爸爸老嘤!……” 援朝回过头来,说:“您老说您老了,那您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您老住在这么 个地方,人家会笑话我们当儿子的。” 刘海山长叹一声,半晌没说话,最后终于说:“援朝,你是个好孩子!” 援朝忍不住说:“爸,你和妈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回家吧,爸爸!” 刘海山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们别忘了,那是我最 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是肉体凡胎,我也需要理解和支持,可她给我的是什么?是离 婚报告!”他知道过于激动了,缓了缓语气,“援朝,希望你理解爸爸!” 援朝和丁丽的婚礼如期举行,耳垂胡同一派喜气洋洋。建设在胡同里点燃了一 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把喜庆的气氛扬到了高潮。建设举着鞭炮,小芳乐哈哈地 把喜糖分给看热闹的街坊们。 穿警服的宋青扶着穿一身红西服的丁丽从丁家走出来,穿过胡同向对面的刘家 走去。在去年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的日子里,宋青和丁丽、建设这几个年轻人经 常互相借阅学习资料,一来二去大家就熟了,成了好朋友。所以这次丁丽结婚,宋 青主动来帮忙,当了她的伴娘。 丁维全笑呵呵地跟在女儿后面,不时地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那些起哄的孩子 们。建设不停地朝胡同口张望。乔家、周大伯家,还有丁家,都到了,就缺爸爸了。 他也太不把哥哥的喜事当回事儿了。 这还真冤枉了刘海山。刘海山一大早就推车出了派出所,没想到一出大门就被 肖东昌拦住去路,“刘海山,今儿我就要你一句公道话!你说我肖东昌是不是三种 人?” 如今的肖东昌身穿便衣,一脸憔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肖东昌很快被免去了 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后来在揭批“四人帮”的运动中,他又被定性为“三种人”, 停职审查。肖东昌觉得自己从来没干过打、砸、抢之类的坏事,在“文革”期间始 终在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怎么会是“三种人”呢? 刘海山沉吟着说:“老肖,究竟怎么给你定性,这得由组织上决定。你要非让 我说,那我认为,至少你有很多行为是属于‘三种人’的。” 肖东昌的表情从希望转为失望进而转为激愤,最后说:“你的意思,我就是 ‘三种人’了!妈的,墙倒众人推,刘海山,我知道你恨我,可对你刘海山我问心 无愧!” 刘海山平静地说:“老肖,你错了!我不恨你!我根本没必要恨你!可有一点 你得明白,也许,你不欠我刘海山什么,可你敢对别人说你问心无愧吗?!远的不 说,就说咱公安工作,给你们搞成这么个烂摊子,你还问心无愧?” 肖东昌分辩道:“可我做的一切都是按上级指示做的!我是不折不扣执行上级 指示的!” 刘海山摇摇头说:“今儿援朝办喜事儿,我得去,你要有什么想不通的,咱们 以后再谈吧!” 肖东昌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喜事儿?你现在尽是喜事了,该着我 倒霉了是不是? 刘家院子里,按老北京风俗,搭了炉灶和棚子,厨师在炉灶上下忙活着。街坊 们一边等着刘海山的到来,一边在那儿说笑。 乔占魁瞧着又可以暴撮一顿,这心里就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大 作家呀,您如今是时来运转了!我早就瞅着你那8号院风水好!所谓五行相生,邪不 欺正!谁住那院谁就有福呀!” 周栓宝凑过来,“哎哎,我怎么听这话有点耳熟呢!我说老乔呀,早先你好像 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像说……” 乔占魁笑呵呵地打断他的话,“周老蔫儿!骂人不揭短啊!援朝也算你半个儿 子,今儿援朝大喜,你得留点儿口德哟!”众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乔伟叫着,“哎,新郎呢?新郎咋不出来见人呢?”众人跟着起哄,援朝忙从 屋里迎出来,“大伙儿都来啦!谢谢,谢谢!”他今儿穿了一身化纤西服,人显得 格外精神。 乔占魁开玩笑说:“援朝呀,我乔爷爷可是打昨晚上就没吃,就等着摄你这顿 呢!” 援朝赶紧上前扶他,“来来,您上座!” 乔占魁推开他说:“甭扶,我走得动,我还没老呢!”众人又笑了起来。 建设拉开门,夸张地做了个姿势,“新娘到……”所有人都迎着站了起来。只 见丁丽出了门,她的脸上淡淡地化了妆,显得比平时更娇美。赵秀芝也笑着跟了出 来,看上去,今天她精神状态很好。 周栓宝见了赵秀芝,马上想到了刘海山。他怎么还没影儿呢。正想着,援朝和 丁丽朝周栓宝走了过来。 援朝诚恳地对周栓宝和春莲说:“大伯,婶子,我跟丁丽有今天,有你们一多 半的功劳,这么说吧,没有你们也就没有我们,我们俩敬你们二老一杯!” 春莲眼里泪花直闪,一仰脖子先喝了。众人起哄道:“老周呀,看你的了!” 周栓宝激动地说:“喝!这酒一定得喝!”他正要举杯,忽然看见刘海山进了 门,喜出望外地说:“嘿,海山呀,你可来了!都等着你呢!” 刘海山笑着走向人群,打着招呼。赵秀芝平静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理了理头 发。刘海山也看见她了,略一犹豫,伸出手去。 赵秀芝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两人有分寸地握手,又分开了。周栓宝挤过来, “海山,弟妹,大喜呀大喜!” 刘海山笑着说:“同喜同喜!援朝不也是您的儿子吗?” 大家正热闹着说笑,突然,援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丁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军装的肖婷婷,正在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 援朝勉强笑了笑,跟她打了招呼。丁丽显得很平静,马上迎上去,伸出手来。 肖婷婷迟疑一下,握住了丁丽的手,勉强说了句祝贺的话。 两个女人的心情迥然不同。肖婷婷非常沮丧,觉得自己整个一个失败者,要啥 没啥。而丁丽则有几分满足。考上了研究生,还结了婚,感到比肖婷婷强多了。 建设悄悄地在宋青耳边把两人的关系简要地说了一下,宋青点了点头。 刘海山知道两个丫头有些心事,赶紧打岔,“人都齐了!那大伙儿坐呀!我就 知道,老乔一定早念叨着这顿饭了!” 乔占魁笑了,“海山哪,你咋就这么了解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呀!”哄堂大 笑。 乔伟举着一挂鞭炮冲进人群,小芳捂着耳朵跟在后面,鞭炮声和欢快的说笑声 响成一片,小院里一派热闹。 整整热闹了一天。喜宴结束了,客人们纷纷告辞,屋里就剩丁丽和肖婷婷两人。 肖婷婷看着窗外的援朝和铁蛋,半真半假地说:“要是我早知道铁蛋不是你和援朝 的孩子,也许今天就没有这个婚礼了。” 丁丽苦笑起来,“肖婷婷,你说对了!其实现在我也挺后悔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