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骗枭(19) " 簋?" 他自语了一声,脱口而出," 把这只东西卖我如何?" " 客官要看得上,拿走便是了。" 掌柜的一脸敦厚的笑容," 不过,待我说 出它的来历,你恐怕就不愿要了。" " 这话怎讲?" " 这是在开封定做的,小店里还有好几十个。" 他失望地把碗一推,连食欲都没了。 掌柜的伏在桌上,含笑说道:" 冒问一句,小兄弟是来搜集古董的吧?" " 哪里哪里,本人是江南美术学校的学生,学西洋画的,这次是来开封写生 的。" " 既到开封,那到我们周穆镇干什么?" " 写生写生,不信你看我的画具。" 他说着把包打开,颜料盒、调色板、画 笔一样样往外掏。 掌柜的一笑," 何苦瞒我呢。" " 是啊,我又何苦瞒你呢?" 卞梦龙接过了他的话。在琉璃厂和开封诸多古 董铺里,他得出了一条重要教训,这就是求购古董之心不能露,藏得越深越好。 总结前几次,他共同的毛病就是刚进门就说出了自己的所想所念,让卖主把底全 摸去了。人家掌握了你,就可以收拾你了,你越喜欢什么,他就越把你喜欢的那 样往好里说,价往高里拉。结果,十有八九谈不拢,即便谈拢了,那就得多掏钱。 这回得学乖点。刚进门,一个钺,一个簋,人家就看出你的来路,那还行?无论 如何得推干净。他摆弄着画板说:" 有的人瞧着我们画洋画的不顺眼,认为我们 是媚外。这是误解。实则中国民族本为混合体,亦如无纯粹之满人,亦无纯粹之 汉族。中国文化常能开辟东西,武力亦能震撼欧罗巴,那为何不能将欧罗巴文化 也拿来为我所用呢?又何必把学洋画者称为媚外呢?尽管无媚外可言,但我们学 洋画的,对中土文化已兴趣不大。实则是学上洋的了,对中土的便顾不上,也不 愿多想了。" " 你把老哥当成二傻子啦?" 掌柜的不满了," 你媚不媚外与我何干?不过 是你进门便又钺又簋的,我看出你想收点古董。而簋是铜器,你能把陶制的这种 样子的碗误认为簋,说明你对古董光想搞又不上路。你掏点实话,兴许老哥还能 指指路呢。一句实的不吐给你又有何益?" " 真的?" 卞梦龙两跟瞪得溜圆。 掌柜的笑了," 露底了不是?这事瞒不住。" 他自觉失言,羞赧地说:" 也想捎带着搞点古董。开封七朝古都,民间里散 失了一些东西,但城里识货者颇多,有好东西也讨不出好价钱来,所以,我便到 了开封边上的这个镇子上来。正愁没人指点,可巧碰上您这位热心的老哥了。" " 给你说个地方吧。" 掌柜的起身准备走," 东边那条街有个静斋,母女俩 经营。她们手上有点真东西,你明天不妨试试去。" " 静斋?" 掌柜的临出门前又叮嘱了一句:" 那老婆子可不好打交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 静斋。" 十 第二天一早,卞梦龙就出了客栈,风停了,在薄雾底下流注了清新如许的晨 光。 客栈傍街,出了客栈就上街。其实,也无所谓街,这个不大的镇子,只有南 北直筒筒的一条煤渣路,路旁尽是七倒八歪的不知建于哪朝哪代的房子。中国北 方的民居样式并不多。或是硬山屋顶,砖木结构,在松梁木构架的外围砌砖墙; 或是穿斗式木构架外围砌墙;或是在天然土壁内开凿横洞,有的在洞内加砌砖券 或石券。这个小镇的房屋没样没式。犹如雨天地上积水往低处流,逃荒的人、出 力觅食的人,纵然两肩膀扛着个脑袋又无处安身的人,往有口饭吃的地方麇集, 被脚踏平了的空道就成了街,尚能遮风挡雨的草棚便逐渐成为简陋的砖泥相混的 房屋。 小街上有一股风拂不去的气味。它是小镇的伴生物,小镇在,它就散不了。 粪便、臭淤泥、烂腌菜、死耗子、鸡兔猪狗牛以至腌臜的人,都发散着自身的气 味,又当街相混,结成一气。气味在街边的垃圾堆上游来荡去,垃圾堆上站着几 个流鼻涕孩子,噙着指头看着镇上来的人。 他走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前被哗地泼了一盆污水,污水载着肥皂泡往前游动 了几下便很快被路上铺着的煤渣吸收了。这地方居然有用肥皂的?他想着,一辆 拉柴火的牛车嘎嘎吱吱地从身边碾过。他平静地回头看了一眼,柴火刚铺满车斗, 可黄牛仍是步履蹒跚,其节奏就像这个脏兮兮的平静的周穆镇般滞缓。 到了。是当街接出来的一间房子,全是用半截砖砌成的,也就是一人多高, 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平顶上大概是压了些砖头瓦块一类。门楣上挂着一块牌,歪 歪斜斜写着" 静斋" 二字,而木板则由于风吹日晒而翘曲变形。 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镇上连个卖百货的地儿都见不着,居然有经营古董 的。这粗劣的门面又唤起他心头的窃喜,但愿店主就像这门脸一样,是那么无所 用心。 他走入门内,只见合目坐在墙角的一个老妇人纹丝不动。她又瘦又小,表情 呆滞,眼角和两颊布满了皱纹,软弱疲沓的脸上泛着白光,在朦胧暗淡中显示着 一种威慑。 房间很小,很暗。东边这堵墙上溜摆着几个架子,上面放满了坛坛罐罐,每 一件上都是一层陈年的灰尘;而靠边这堵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字画,每一张都如 同烟熏了般黑黄黑黄的,它们从东西两方结成一气。 靠北,一张蓝布帘吊在一个破旧的门框上。门帘动也不动,凝固了这个房间 内的愁惨景象。 他四下看了看,仿佛感到窒息,便很响地抽了抽鼻子。 坐在墙角的老妇人微微睁开眼睛,随即又合上了。 他在架子前踱着,随手拿起一个饮酒器,瞟了瞟老妇人,说:" 嚯,这是一 个觚吧?它主要盛行于商和西周。" 老妇人仿佛没听到。 "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方彝了。" 他又瞟了瞟老妇人," 这个名称未见于古书 记载和铜器铭文,是后人定的。" 老妇人仍没吭气。 " 嗯,这是一只兕觥。" 他口气肯定," 《诗经》中屡见其名,所谓' 我姑 酌彼兕觥' ,就是指的这种东西。" " 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懂。" 老妇人终于开了腔," 它们是我男人留下来 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