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骗枭(94) 大大小小的工厂与又挤又脏的板棚区混杂。他在弥漫着工业烟尘的工人住宅 区里闲逛。当秋日渐渐向晚时,暗淡的日光透过阴暗的云彩向下窥视,这里的板 棚说不上是用什么材料制的,每一座全像瓦砾和旧铁皮的奇形怪状的组合。就像 里面的住户一样,在风雨飘摇中奄奄一息。住在这里的男工和女工被工厂折磨得 慢慢丧失知觉,耳聋,眼花,健忘,说起话来含混不清,走起路来步履艰难。他 们的子女无人管束,不是去当童工就是躲在阴暗的板条下一个劲地抽烟。有的人 家里养着爱狺狺狂吠的恶狗看家。到处都是耗子,野猫很多。啮齿动物和野猫一 同到处奔窜。他走在板棚间,谛听各种神秘的声响,窃窃私语声,房子在风中发 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什么器皿的爆裂声。他知道,这种一贫如洗的样子所培植 的正是办实业者敛积财富的对象。 他想办实业。只要人们还要穿,还要用,只要西方工业国还想从中国更多地 榨取,产品就不愁销路。但他很快便又失望了。倒不是因为洋人把地盘全占满了, 而是因为办实业先期投入太大,地皮、厂房、工员、设备全是啰嗦事,而且取回 投资,稳稳妥妥地赚钱还得几年之后。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需要的是暴发。 从航运和实业出发,他也打过市内运输的主意。他的灵活的脑瓜注意到了, 胡乱设厂便得把工厂的商品和原料仓库分散在全市各处;相互有关系的厂子也不 集中,工业集中的杨树浦与铁路货运相距较远;沪东、沪西、沪南几个较大的工 业区间无直达的道路交通。这样使得市内货运负担很重很重。 在这上投资,甚至可以到洋人的钱袋里抓挠上一把。洋人是指着洋船进出货 物的,海运是他们的生命线,而码头则是海运的终点和起点。黄浦江的码头分布 得乱糟糟的。浦东的码头仓库只上海的一大半,尤其是煤码头及堆场绝大部分在 浦东。可工厂绝大部分却在浦西。因此,大量货物在浦东卸下后需依赖拖驳再转 运至浦西,洋人为此要花一大笔运费。浦西大量需外运的制成品又得通过拖驳运 到浦东,这又是一大笔运费。这还不算。黄浦江航道纵有一定水深,但淤塞严重, 以至航道日浅,大型货船趁涨潮入港,落潮出港。更大型的远洋货船,只好在吴 淞口外停泊,将货物卸到小型驳船上入港。这样一来,费用极大。英国人曾为此 大发牢骚,说从英国至吴淞口外的每吨货物运费,几乎与从吴淞口至市区的转运 费相等。 吴淞口驳运和浦东、浦西间各码头的驳运,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尤其是官 家,死握住这块不放。卞梦龙倒也不屑于在这里争口剩汤喝,而是想到了水陆联 运。上海作为全国最大的贸易港口,大部分货物要在此转运,但是港口与铁路间 缺乏直接联系,更无一处水陆联运码头。他想活动一下官家,再拉几个财主投资, 将铁路线延伸至码头,然后以股东身份坐吃暴利。主意是不错,但等他刚刚走动, 就接到一封带着子弹头的信。信中警告他,不得染指水陆联运的事。信尾没署名, 只是并排按了两个指印,一为红,一为绿,这是青红帮的标记,他明白了,青红 帮把持了通过苏州河的驳运与东站货场的小港地,如果建一个大型水陆联运码头 的话,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他斗不过青红帮,也怕这帮人,因此,那个建水陆 联运码头的动人念头也就只好放下了。 左冲右突,终无出路。他一个急转身,盯上了外商银行,并打听到了其中的 意满志得的约翰·宋,先是贸然闯入与其晤面,后又在老城隍庙茶馆非正式地说 了一回在租界内建房一事。他知道汇丰对送上门的好处不会拒绝,但他为什么要 充成一个小热昏干这等吃亏的事。在这时只有他心里清楚。 五十五 银行的外观形象,是取信于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标志。 汇丰银行亦称" 香港上海银行" ,总部在香港,上海分行坐落于上海外滩, 是一座巴洛克样式的大厦。大厦高大的铁门旁终日站着两个戴红色硬壳帽的警卫。 这种装束在上海的大洋行门口很是普遍,被时人称为" 红头阿三" 。汇丰的红头 阿三是蓄着棕色大胡子的印度人,深凹进去的双眼终日像鹰一样游移着捉摸不定 的光,很有股子威慑力。但他们又被英国人训练得很有礼貌,不仅对英国王子毕 恭毕敬,即便对来办业务的中国人也尽量不表现出狗眼看人低的奴才面孔,因而 倒也没有因他们在那里而挡住财源。 进了铁门,便是宽敞高大的门厅,从地面到廊柱均嵌着光可鉴人的深红色大 理石,每个柱旁又围着一圈深红丝绒沙发,它们在从高处垂下的构形复杂的大吊 灯下闪着暗红色的光,显出了十足的英国气派。 门厅有几扇大门通往各营业大厅。汇丰的业务很繁忙,每天营业时间还未到 时,红头阿三以外便汇集了不少人,而在红头阿三以内的门厅内,也踟躇徘徊着 不少客户。相识的人轻声交谈着,不相识的人不安地背手踱着步。他们都时不时 不安地瞟瞟那口落地的自鸣钟。 约翰·宋每天比营业时间提前五分钟赶到汇丰大门口。每当他从等候的中国 人中间昂着脑袋穿过时,总情不自禁地想起英国。汇丰在一八六四年,也就是中 国的清同治三年才由在华的太古、沙逊、旗昌、禅臣等十大洋行的英、美、德籍 商人共同发起,后来德国人和美国人被挤了出去,权力渐归属作为发起者的英商, 他们又与在华其他英商结合,进而成为英国在华经济权益的代表。设在伦敦的委 员会是它的最高权力机构。一八六五年刚开业时,额定资本为五百万港元,实取 资本仅及一半。但半个世纪来,不仅在日本、东南亚及中国的大中城市设了分支 机构,而且仅在华资产已达一亿多美元。英国人!英国人在焦躁不安的黄种人间 就是这么容易生息! 约翰·宋态度矜持地笃笃迈入尚未开始营业的大厅,向里面的英国同行道了 声" 哈罗" ,便转身走了。汇丰的副襄理在营业厅的齐胸高的硬木柜台内没有座 位及办公桌,他这个襄理是为经营房地产而单设的,因此在五层有一间单独的办 公室。他对这点感到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