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平原第一章(2) 不怕的人有没有?有。那就是一些后生。所谓愣头青,所谓初生的牛犊。端 方就是其中的一个。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庄的,其实还是一个高中生, 眼见得就要毕业了。端方在中堡镇念了两年的高中,并没有在书本上化太多的力 气,而是把更多的时光耗在了石锁和石担子上。端方话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络, 却在中堡镇交结了一些镇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内手。端方跟在他们的后头, 其实是冲着那些石锁和石担子去的。虽说身子单薄,没什么肉,但端方天生就有 一副开阔的骨头架子,关键是嘴泼,牙口壮,一顿饭能咽下七八个大馒头。高中 两年,端方换了一个人,个子串上来不说,块头也大了一号,敦敦实实的,是个 魁梧稳健的大男将了,随便一站就虎虎生风。端方带着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 力气回到了王家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床被褥、一只木箱子和两把镰刀。端方 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毕业考试。考过试,掖好毕业证书,他就是王 家庄的社员,一个正式的壮劳力了。 端方在镇子上拚了命地练身体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对, 有时候还动到手脚。端方得把力气和体格先预备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 方的父亲不是亲的,是他的继父。端方是作为" 油瓶" 随他的母亲" 拖" 到王家 庄的。那一年他刚刚十四岁。由于发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还是个秧子。 在此之前他不仅不是王家庄的人,甚至都不是兴化县的人。他被他的母亲寄养在 大丰县,白驹镇,东潭村,他外婆的家里。那其实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应该 在白驹镇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尸骨至今在还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养 在外婆的家里,嘴上说是被外婆养着,真正养他的还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 了,小舅妈过门了,嘴上没说什么,端方到底碍着人家的手脚。母亲沈翠珍赶了 一天的路,从王家庄来到了东潭村,领着端方四处磕头。先是给活人磕,磕完了 再给死人磕。端方木头木脑的,从东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从东潭村一直磕到 兴化县的王家庄。端方一到王家庄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粮。沈翠珍把端方领到 王存粮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开口,不起来。 最后还是王存粮的大女儿红粉把端方从地上拽起来了。红粉刚刚从地里回来,放 下锄头,解开头上的红格子方巾,对端方说:" 这是我弟弟吧,起来,起来吧。 " 端方第一次在王家庄开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妈,而是喊了红粉" 姐姐 " 。母亲沈翠珍听在耳朵里,心里头涌上了无边的失望。 继父王存粮其实是个不坏的男人,对沈翠珍好,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坏毛病。 就是有一样,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粮最不能 忍受的就是别人顶他的嘴,你要是顶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 弹过来了。有一次王存粮的巴掌终于掴到沈翠珍的脸上,端方正在厨房里烧火。 他听到了天井里脆亮的耳光,他同时还听到了母亲的失声尖叫。端方走出来,绕 着道逼近了他的继父,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粮的手腕。甲鱼一样,怎么 甩都脱不开手。王存粮拽着端方,在天井里头四处找牛鞭。端方瞅准了机会,松 开嘴,跑回了厨房。他从锅堂里抽出烧火钳,红彤彤的,几近透明。端方提着通 红的烧火钳,对着继父的屁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声" 端方" ,声嘶力竭。端 方立住了脚。翠珍指着天井里的井口,大声说:" 儿,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妈就 下去!" 端方拿着烧火钳,就那么喘着气,定定地望着他的继父。王存粮直起身 子,把流血的伤口送到嘴边,舔了两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见端方对着烧火钳吐 了一口唾沫。烧火钳" 嗞" 了一声,唾沫没了,只在烧火钳上留下一个白色的斑 点。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却突然一阵酸。他看到了儿子的这分心 了。端方到底不是他带大的,这么多年不在身边,多少有些生分。当妈妈的总归 亏欠了他。这是心里的疙瘩,成了病。现在看起来亲骨肉就是亲骨肉,就算打断 了骨头,到底连着筋。孩子大了,得了这孩子的济了。翠珍望着他的大儿子,泪 水在眼眶里打漂,突然就是一声嚎啕。翠珍一把夺过端方手里的烧火钳,冲儿子 说:" 你拉屎把胆子拉掉了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