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平原第三章(1) 第三章 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桥,也就是" 洋桥" 上躺满了人。洋桥实在是夏 夜最好的去处。天井里没有风,巷子里没有风,但是,桥上有。风行水上,哪一 个庄稼人不懂得这个。风很小,只有一丝一缕,可那毕竟是风,反而加倍地珍贵, 从身上滑过的时候分外凉爽,几乎就是一次小小的惊喜。来到洋桥上的大多是孩 子,还有年轻人,十分地拥挤。洋桥其实很窄,只有三块预制板那么宽,躺上人, 桥面上其实就塞满了。不过不要紧,不影响行人。纳凉的人统统把脑袋靠在一边, 另一边都是腿,腿与腿之间反正是有空袭的,行走的人小心一点跨过去就是了。 一点也不影响行走。人们躺在桥面上,一边供蚊子咬,一边说说话,再不就是仰 望着星空。三伏天里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颗星斗都像棉 花那样硕大,那样蓬松,一副憨样子,静悄悄地在天上疯。星空广阔无垠,简直 就是丰收的棉花地。还有流星,它们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划 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飞远了,这就是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咽下了 最后的一口气。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故事,是一个死亡的故事。然而,因为死亡 离自己太远,与悲伤无关了,成了瞬间的风景。不能不说的则是银河。银河真的 就是天上的一条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积累起来,一颗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 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条河,静悄悄地流淌着银光。银河是庄稼人的 时钟,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时钟,报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而是一 年的四季。银河是一对巨大的指针,如果正对着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挂角斜过 来呢,那一定是中秋,该是吃菱角的时候了。而银河一旦正对着东西,冬天就要 来到啦。这个连孩子们都懂。他们这样唱道: 银河南北, 收拾仓屋。 银河挂角, 鸡头菱角。 银河东西, 收拾棉衣。 银河在天上,无限地遥远。其实也不远,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 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许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银河安安 静静地淌在天上,人们安安静静躺在桥上,王家庄的夏夜就是这样一个基本的格 局。其实三伏天的夜间并不安静,反而比白天喧闹多了,为什么呢?是因为稻田 里的那些青蛙们。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来。毕竟有些远,彭湃,却渺茫,然而, 青蛙实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它们拥挤,没心没肺,就会拚了命地喊 叫。仿佛热热闹闹,其实还是寂寞。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有了开阔的纵深,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又朝四面八方传递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这样,天 上的星星在热闹,地上的青蛙也在热闹,而村子里反倒安静了,称得上枯寂。每 个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 深不见底。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大多不愿意到洋桥上去。他们更愿意守护在家门口的巷子 里,这里更自在。尤其是妇女们。只要生过孩子,她们会呆在漆黑的巷子里,像 男人一样光起了背脊。她们把自己的上身脱光了,光着胸脯,端坐在黑暗里头, 手里拿着芭蕉扇,一边扇,一边拍蚊子,嘴里还嚼着舌头。她们的奶子挂在胸前, 十分秘密地跟随着扇子左摇右荡。她们戏称自己是卖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 只有两个。也没人买,所以天天卖。 三丫的母亲孔素贞也是这样,每天晚上坐在天井里卖茄子。孔素贞是一口特 别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这口井里有两只桶,第一只是她的儿子, 红旗,一大把的岁数了,至今还讨不到老婆。第二只是一个闺女,三丫,年纪也 不小了,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这两只桶每天就悬在孔素贞的心里,不是它上去, 就是你下来。唉,闹心了。对红旗,孔素贞基本上是死心了,脑子少零件,都这 个岁数了还跟在佩全的屁股后头鬼混,不说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则不一样。 三丫是孔素贞心头的肉,孔素贞所有的牵挂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来的举止有 些怪,再也不到洋桥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进屋了,上床了。孔素贞毕竟是过来 的人,有数得很,这丫头骚了,发情了,一定是看上什么人了。这是素贞最为担 心的时刻。素贞摇着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光景。孔素贞年轻的时候倒是享过 几天的福,生在一个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实,有十几亩的水田。素贞的 父母是那种能吃苦、又节俭的庄稼人,吃穿上头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 余。谁能想到会" 解放" 呢,一解放,家里的那十几亩水田要了她们家的命,等 划过阶级,坏事了,是地主。素贞还好,心里头有佛,想得开,反正这个岁数了, 年轻时到底过过几年好日子,也不亏。难就难在儿女。他们吃过什么?穿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贞没有做过孽,但她过完的好日子就是孽。 别人冬天没有棉鞋,她有。别人不识字,她认得三字经,还被过几十首唐诗和宋 词。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 这是孔素贞最揪心的地方。满脑子都是血。现如今儿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 困难了。说起来三丫是不用愁的,一个丫头家,横竖嫁得出去,更何况三丫有这 般的模样。其实最难的恰恰是这个丫头。依照孔素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给红 旗换一门亲的,在施家桥,都说好了。三丫却不答应。她看不上。三丫什么都不 说,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盯着天井里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儿。素贞看见了,心都 凉了,直发毛。狠不下心来了。素贞心一软,退回去了。这一退不要紧,两个人 的大事到现在都没有着落。要是细说起来,倒不是偏心,素贞真心喜欢的还是自 己的丫头。丫头像自己。红旗傻一点,丑一点,都不让孔素贞伤心,孔素贞伤心 就伤心在儿子的身上永远也脱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贱,一点血性都没有。既 不像妈,又不像爸,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三丫呢,反过来了,血性又嫌旺了一 点,心气又嫌高了一点。这一点都随她这个当妈的。当年的孔素贞也是一个说一 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给她说过一回亲,在中堡镇上,一个柳姓的裁缝家。素贞死 活不依,就是喜欢长工的儿子王大贵,最终还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贞是知 道的,三丫这孩子和自己一个样,不是什么样的男将都可以随便将就。看不上眼, 就岔不开腿。要是" 那时候" ,无所谓了,当妈的由着你。可三丫你" 现在" 能 犟么?都什么年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三丫的裤裆不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