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平原第三章(7) 天亮了。伴随着天亮,佩全突然来了精神。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一定要网子 过来,给大棒子磕头,要不然不下葬。端方其实也没力气了,脑子里一片空。可 佩全刚刚开口,端方的脑子一个激凌,清醒过来了。端方说:" 不行。" 端方说 得一点都不含糊,不行。除非有人出面作证,是网子把大棒子喊下河的。僵局再 一次出现了,佩全坚持,端方不让。端方是不会让的,即使佩全用他的菜刀对着 他的脑袋劈过来,端方也不会让。这一步要是让下来,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关 键是,等于认了。这就留下了后患。端方不能。 三伏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僵持到下午,大棒子的身上已经飘散出很不好 的气味了。气味越来越重,实在令人揪心。端方咬着下嘴唇,咬得狠紧,没有任 何松口的意思。端方在等,他在等待裁判。裁判一定会出现的,这个用不着担心, 端方有底。转眼又到了傍晚,裁判终于出现了,是四五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 来到大棒子家的天井,反过来劝大棒子的爹,劝大棒子的妈。天太热,不能再拖 了。可怜可怜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妈在听。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但是, 她侧着脸,在听。大棒子的妈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用她最后力气发出了一声嚎啕。 这一声无比地凄凉,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 都哭了。端方流着泪,知道了,事情了结了。彻底了结了。他叫过了母亲,让她 回去,让她回去搬运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亲快到门口的时候,端方 叫住母亲,再从鸡窝里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来。母亲照办了。木料和两只芦花鸡 刚刚进了大棒子家的大门,大棒子的妈就软了。端方喊来了木匠。又一个残阳如 血。王家庄的上空突然响起了斧头的敲击声,斧头的敲击声巨大而又沉闷,丧心 病狂。 晚饭之前端方从乱葬冈回来,天色已是将黑。天井刚刚扫过,洒上水了,是 那种大乱之后的齐整,十分清爽。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饭前的光景。王 存粮失神地坐在那儿。端方走进厨房,母亲正在锅灶的旁边,往牛头盆里头舀粥, 怔怔地看着儿子的脸。端方什么都没说,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 口气灌进了喉咙。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虚脱了,再也挣不出一点力气。 端方没有走到桌边,而是靠着厨房的墙,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墙角。王存粮 走到端方的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却掏出了香烟。不是烟锅,是纸烟, 丰收牌的。九分钱一盒。存粮拆了烟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 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两只脚中间。端方望着地上的纸烟,停了片刻,接过继 父手上的洋火,给继父点上了,自己也点上了。这是端方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 吸得太猛,呛住了。父子俩个都点上了烟,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在墙角,一口一 口地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