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平原第七章(1) 第七章 第四生产队的打谷场在河东。过了河东,就没有住户了。然而,顾先生的家 就安置在那里。把顾先生的小茅棚说成" 家" ,显然是一个过于堂皇的说法了。 顾先生没有家,就他一个人。说起来顾先生还是一九五八年来到王家庄的,都十 八年了。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伙子呢。居然是右派。" 右派" 是什么样的一个 科技手段呢,王家庄的人弄不清楚了。还是年轻的顾后,也就是后来的顾先生了, 他自己解释清楚的。顾后站在棉花地里,伸出了他的巴掌,十分耐心地把他的五 个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合成了拳头:" 地、富、反、坏、右。" 而后,又十分耐心 地把他的拳头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 地,地主。富,富农。反,反革命。坏, 坏分子。右呢,就是我,右派。" 噢——,王家庄的人明白了,原来是个坏东西。 还细皮嫩肉的呢。 王家庄的人对顾后最深的印象当然不是细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从顾后来 到王家庄之后,王家庄到处都是字。是标语。在积极劳动之余,顾后定期要到大 队部去,提着一个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报》,从《人民日报》上挑出 七八句话来,看见墙就刷。天地良心,庄稼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北京发 生了什么,庄稼人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但是,自从有了顾后,好了。" 国 家" 一有了运动,围墙上的标语就体现出来了。顾后这个人使王家庄和北京的距 离一下子就拉近了。别的就不说吧,就说今年的春天," 反击右倾犯案风" ,那 几个子就是顾后写的。顾后写的是魏碑,那个" 反" 字写得尤其漂亮。" 反" 这 个字有一个特点,基本上都是由" 撇" 和" 捺" 这两个笔划构成的,天生就有一 股子杀气,静悄悄地就呼呼生风了。再加上魏碑霹雳的棱角,像大刀一样,像利 剑一样,是烧光杀光,片甲不留的气概。顾后的字写得实在是好哎。 为什么要把顾后叫成" 顾先生" 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顾后来 到王家庄的第七个年头,王家庄小学的一位女教师回家生孩子去了。经王家庄小 学申报,王家庄支书批准,决定了,女教师的课由顾后来代。顾后一得到这个消 息就泪流满面。这不是代课,是新生。一,党愿意把教书育人这样光芒四射的任 务放在了顾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见党对知识分子是并没有赶尽杀绝, 还是爱护的。二,顾先生的改造是自觉的,努力的,刻苦的,顾后自己也渴望能 得到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苦于找不到。现在好了,顾后走上了讲台,答案有了, 看起来党对顾后的改造是肯定的。等于是给顾后发放了一张合格证。顾先生失眠 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党。顾先生擦干了眼角的 泪,肩膀上的担子沉重了。 这么多年来顾先生一直在低头劳动,心无旁骛。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对教育 事业是多么地热爱,现在,知道了。他"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执著,死心眼, 疯狂。一做上教师之后顾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比揇泥、挖墒、挑粪、耕田 还要勤力,神经质了,怎么使也使不完。顾先生平时是不说话的,是一个闷葫芦。 只要能不说,他决不多说一句话,决不多说一个字。现在,换了一个人,换了人 间。他是一头驴,拉起自己的两片嘴唇就跑,从不松套。他的嘴唇现在就是两爿 磨盘,什么东西都能磨碎了。他很不能拿起一只漏斗,对着孩子们的耳朵,把磨 碎了的东西一股脑儿灌到孩子们的耳朵里去。顾先生教的是复式班。所谓复式班, 就是一个班里有好几个年级。顾先生先用十五分钟教一年级的加法,再用十五分 钟教五年级的语文。临了,再拿出十五分钟来做机动,把话题扯到课本的外面去, 做科普、说理想,谈未来,批判并诅咒美国。顾先生还把学生拉到课堂的外面去, 借助于阳光的影子,运用" 勾股定理" 来测量梧桐树和苦楝树的高度。由于顾先 生不懈的努力,王家庄的每一棵树都得出了科学的、准确的身高。当然,顾先生 最关心的还是孩子们的思想。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给他们灌输马克思主义: 但对于社会主义的人,这全部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类经过人的劳动创造了 人类,作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关于他经过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他的发 生过程有着直观的无可反驳的证明。因为人类和自然底实在性,因为人类对人类 作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对人类作为人类底定在已经实践地、感性地、直观地生成 了,所以对一个异样的存在的疑问,对那在自然和人类之上的存在的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包含着自然和人类底不存在——已经在实践上成为不可能了。无神论 作为这种不存在并且通过这个否定来设定人类底定在;但社会主义作为社会主义 再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媒介了;它从人类底理论地实践地感性的意识和从自然作为 本质开始。它是人类底积极的不再经过宗教底扬弃来媒介的自己意识,如同哪现 实的生活是积极的,不再经过私有制扬弃即共产主义来媒介的人类的现实性一样。 共产主义是肯定作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复元底现实的、对于后继的 历史发展必要的基因。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底必然的形象和强劲的原理,但共产 主义照这样现在还不是人的发展底目标——人类社会的形象。 一讲到马克思主义,顾先生成了传道师。他在布道。婆婆妈妈地竭尽了全力。 可孩子们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复,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十遍,十遍 不行七十遍。" 真理是不怕重复的" ,顾先生对流着鼻涕的孩子们说," 真理就 是在重复当中显现并确认其本质的。" 这一来课堂上的纪律就成了问题。顾先生 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顾先生就做家访,找家长去。" 我要告诉泥爸爸!" 顾 先生说," 我要告诉泥妈妈!" 当着孩子的面,他在家长的面前哭了。顾先生的 泪水惊心动魄,具有惊心肉跳的效果。孩子们觉得他可怜,乖巧了。可孩子们还 是不懂。" 这样吧," 顾先生说," 你们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脑子里,等你们长 大了,它就是你们身上的血。它会在你们的血管里熊熊燃烧,变成火把和灯塔。 你的一生将永远也不会迷失。" 经过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好了,终于有人 背诵出来了。让顾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够背诵出来的反而是底年级的孩子, 那些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这是反常识、反逻辑的。然而,是事实。顾先生把 这些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小小的" 马克思主义宣传小分队" 。顾先生把孩 子们带到了田头、路边、打谷场的周围。他迫不及待。他要让他的孩子们" 表演 马克思主义" 。孩子们的声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声音就含糊了。 可再含糊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们的声音是最正宗的马克思主义。它原汁原 味,来自遥远的德意志,来自隆隆的十月炮声和无数革命先烈的鲜血,它使不可 企及变成了生活里的一个场景,就在孩子们的嘴里,带有吟咏和讴歌的况味,带 有洗礼和效忠的性质。家长们震惊了。他们站在一边,把丰盛的鱼尾纹眯在了眼 角,张开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头的表情,是望子成龙的最终成 就,愚昧,但满足。孩子们在他们的眼里欣欣向荣。要知道,那可是马克思主义 哦,就连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们的孩子们却早 已是滚瓜烂熟。这是铁的现实。惊风雨,泣鬼神。家长们来到了学校,对校长说 :" 不管女教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右派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