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平原第七章(7) " 什么一百四十六?" 顾先生再一次不吭声了。这一次的时间特别地长。最终,顾先生站了起来, 抬起头,扬起了眉毛,说: " 在这里外在性不应当作为自己表现着的并且对光明、对感性的人类洞开了 的感性世界来了解,这个外在性在这里应当采取其抛出或脱让的意思,即不应当 存在的一个错误、一个缺陷底意思。因为真实者永远仍是这理念。自然只不过是 理念底另样存在底形式。并且因为抽象的思维是本质,所以,凡对思维是外在的, 那么,按它的本质来说,是一个仅仅外在的东西。同时这位抽象的思维者承认可 感性是自然底本质,和在自己里面纺织着的思维相对立的外在性。但同时他把这 个对立说成这样,就是说,自然底外在性是自然和思维底对立,是自然底缺陷, 就是说,只要自然自己和抽象区别着,它就是一个有缺陷底事物。一个不仅对我、 在我的眼睛里有缺陷的、一个自己本身有缺陷的事物,在自己外面有着它所缺乏 的东西。这就是说,它的本质是一个和它本身不同的东西。所以自然对抽象的思 维者必须因此扬弃它自己本身,因为自然已经被思维设定为一个按潜能说来是被 扬弃的事物。 精神对我们有自然做它的前提,而精神是这个前提底真实性,因而是这个前 提底绝对的第一性的东西。在这个真实性中自然消失了,并且精神把自己作为那 个达到了自己的向已存在的理念来表达了,这个理念底客体和主体都一样是概念。 这个同一性是绝对的否定性,因为在自然里面概念有着它的完全外在的客观性, 但把它的这个外在性扬弃了,并且这个概念在这个外在性里面成了自己和自己同 一,所以概念只有作为从自然中复归才是这个同一性。" 端方被顾先生的这一大段话弄得云里雾里。端方轻声地问:" 顾先生,你在 说什么?" 顾先生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到了端方的手上。是马克思的 著作,《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九六三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 0 、42圆。封面上有马克思的侧面象。他卷曲的头发。他浓密的胡须。他紧蹙的 眉头。他忧虑的目光。他饱满的天庭。他明净的额。 顾先生说:" 一百六十四。我说的就是这本书的第一百六十四页。" 这一个大段落的背诵挽救了顾先生,端方来没有来得及说话,顾先生一下子 活络了,他的热情从天而降,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既然黄河之水天上来,那就必 然是奔流到海不复回。顾先生的口齿利落了。他对恋爱不感兴趣。他对女人不感 兴趣。他感兴趣的人类、国家、社会、政党和阶级,也许还包括军队。他的谈话 一下子带上了政治报告的色彩,带上了普及与提高的严肃性与迫切性。端方就弄 不明白顾先生的记性怎么就那么好,他的谈话一直伴随着这样的插入语:马克思 说,普列汉诺夫说,卢森堡说,斯大林说,毛主席说,甚至,胡志明说,金日成 说。这就是引用了。因为大量的引用,端方相信,顾先生虽然在说,其实什么也 没有说,他只是在背诵。但领袖的声音是有迷人的,充满了耐力,充满了爆发力, 有硝烟的气味,有tnt 的剧烈火光。顾先生壮怀激烈。顾先生还特地提到了未来。 顾先生说:" 马克思说:' 我们得到的将不是自私而可怜的幸福,我们得到的将 是整个世界。'" 顾先生激情彭湃的讲话大约有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之后,他停下来了。 坐下来了。脸上的表情却意犹未尽。笑眯眯的。沉醉了,嘴角在含英咀华。顾先 生最后说:" 我要感谢党把我送到王家庄来。我相信,再给我在王家庄呆上十年, 我将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端方离开之后顾先生并没有立即就睡,他要做一件工作。虽然顾先生平日里 几乎不说话,可顾先生还是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不管和谁交流过了,对谁说 了什么,事后都要回忆一番,检讨一番。想一想,有没有哪句话有问题。他的记 忆力是惊人的,只要是自己说过的,哪怕是一个喷嚏,他都能够回忆得起来。用 马克思——也许是黑格尔——的话说,这就叫" 自我观照" ,用韩愈的话说,这 就叫" 三省吾身" ,用孔夫子的话说,这就叫" 慎独" 。顾先生呢,给自己的秘 密行为取了一个相当军事化的名字,叫做" 给思想排地雷" 。 顾先生的" 排地雷" 是仔细的、严格的。像一个受命的军人,完全符合一个 被改造的人应有的姿态。顾先生把自己和端方的话重新回顾了一遍,放心了,没 有任何问题,没有一颗地雷。顾先生睡着了,这个十年之后百分之百的党外的布 尔什维克,十分放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