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平原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在盛夏,如果从空中去俯瞰苏北大地,只有一个特征可以概括,那就是绿。 那是一片平整的绿,妖娆,任性,带上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头,从地平线的这 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可是,如果从细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绿色就 变得非常具体了,无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叶子实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 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细部反而没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体,呼啦啦变成了大地。 然而,这是嫩绿。在这辽阔的嫩绿的背景上,却又点缀着另外一些绿,这些绿是 深色的,老,发黑,一大团一大团,它们却是树。是被无边无际的水稻所包围着 的小小的树林。其实也就是村庄。从高处看,或者说,从远处看,村庄并不像人 们想象的那样,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树林。它们是由槐树、杨树、桑树、 柳树、苦楝和泡桐构成的,并不整齐,也没有方寸,带有天然的姿态。其中槐树 和杨树是它们的绝对主力,具有主导地位,压倒性的优势。它们不是被天空压着 的,相反,它们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了。它们还把无序而又低矮的 草房子包裹在它们的阴影下面。草房子就在树的下面,这些草房子才是村庄的根 本。它们很陈旧,因为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它们的轮廓早已经失去了筋骨,失 去了飞扬跋扈的动势,浑圆了,厚实了,像庄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这样的草房 子里面,住着庄稼人。他们就在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 伴随着柴米油盐,重复着单调的、不可或缺的、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 代又一代,一辈一辈又一辈。一般说来,村庄都是安静的,但是,高大的树冠上 有无数的鸟窝,那里是喜鹊、灰喜鹊的天堂。它们能闹。在每一天的早晚,它们 不停地聒噪。在它们喧闹的时候,往往也是鸡犬不宁的时刻。这样的喧闹意味着 一天的开始,到了黄昏,也意味着一天的结终。剩下来的,则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鸡在草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自行其乐。狗要自由得多,但毕竟不是 野狗,它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闻闻,管一点闲事,或什么也不管。 到了发情的时候就用鼻子找一个,背靠背,把事情办了。即使是母狗怀孕了,也 不知道怀上的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一点猫就不好了,猫的动静大。比人的动静还 要大。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还大打出手。当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面还 有另外一个更小的天地,这个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构成的,比方说,灌木、 竹子,还有芦苇。它们在河流的边沿,或者说,在房前屋后,那是老鼠和蛇居住 的地方,那里还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当然还有花翎,麻雀,这些和庄稼人 就没什么关系了。人们也懒得去管它们。当然,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 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 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却连接着远方,使远方变得更远,错综而又迷离。 这就是苏北大地的一个大概,苏北大地上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一家 一家的,一户一户的。除了在田间地头,他们有时候也会在不规则的巷子里走动 走动,偶尔停下来,答刮几句,借一点酱油、针头线脑,或者到河边去淘米,耍 马桶,捣衣裳。金钱上则没什么来往。说又说回来了,庄稼人的手头没有钱。谁 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里头出了大事,不是红喜,就是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