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准时到陆敏家接佳慧去采购。
佳慧早已梳洗停当。比之昨天,她的眼神更加清澈了。
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绒衣,佩一条驼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她告诉我昨夜她休息得很好,这个住处很好,房东也很好。她还说,今天很早
便醒来了,可能还是有点时差的。她又说,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列在纸上,到商店
去的时候,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今天见到她,我还未曾开过口。
而此时,我已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了。她已经回答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问题。
也许,我原本就不需要开口。难道,我不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职责,一个许诺么?
我于是又释然了。
我们走近丰田车,我为她拉开车门。
她微微一笑,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的两颊竟然绯红了。
我有些好奇。她不是很喜欢讲话的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犹豫得讲不出
口呢?
我沉默地驾驶着车子。她也沉默了,似乎很专心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双手在一起揉搓着,左手的拇指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有些不忍。
我终于找到话题。我告诉她,我们先去美国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再去中
国店,买些吃的东西。
她立刻转过头来,连声称是,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陆敏说你很体贴人呢!” 她补充道。
如何一夜之间就混得这么熟了?不熟怎就议论开不甚相干的我了?同是上海老
乡的缘故吧。 不谈相干不相干,只说这句话,明显带着奉承的口吻,有点画蛇添
足了。而且,我对她的房东,实在也没多少好感。
我于是有些意兴阑珊。我又沉默了。
突然她问,这里是不是买得到力士香皂呢?
力士香皂。我记忆里母亲身上的味道。
“力士香皂?”
我重复一遍她的问题。其实,我当然听懂了。我怎会听不懂呢?她说的是“力
士”,在中国生活的许多年,我也一直如此称呼着这个品牌。
“力士香皂,就是一种很好用的香皂嘛,那味道。。。哎,不好形容,对了,
就是封面上印着娜塔利金斯基的那种香皂?”
她认认真真地解释。
很久没有听到这些名字了。力士,娜塔利金斯基。这些原本外国籍的字眼,却
也拥有着中国式的读法。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突然听到这些中文的读法,真是令人
意外的亲切。
我笑答:“有的,这里的商店都有。好像本来就是美国的牌子吧?” 我的兴
致比刚才高涨了不少。
我们来到 Walmart。 她开始照单一件件搜寻:脸盆,牙膏,香皂,毛巾。。。
我带着她在货架中穿梭着。星期天,这里有些拥挤。每个收款台前竟然都有十
来个人在排队。在安阿伯这座小城的超市里,这是难得遇到的繁忙景观。
除非是在城里的书店,每到刚开学的日子,购买教科书的学生们便会排起长队。
大家手提书店的塑料筐子,里面装满大大小小的教材,参考书。 那些筐子很重,
有时需要两只手才提得动。我也曾站在那买书的队里。我用筐子把教科书提出去,
复印完了,再用书包把它们背回来退掉。
那些全国连锁的复印店是昼夜开放的。我独自站在巨大的机器边,不厌其烦地
翻过一页又一页,听着复印机哗啦哗啦翻纸的单调声音。
印得厌了,我便懈怠起来,甚至任由那机器的盖子敞开着,看那道耀眼的光束
从我按着书本的手指下游过。
那光束往复一遍,再一遍。我翻一页。
然后又是一遍,再一遍。。。
我告诉佳慧:今天超市里人特别多,大家都来迎接你了。 话一出口,我便有
些后悔。 我原本只是在完成职责罢了。
她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她边笑边说:“怎么会呢? 这么少的人也算多吗?”
我说是的。你看收钱的地方,平常只有三两个人排队呢。
她惊呼:“真的吗! 哈哈!真是天壤之别,想想西直门375 路汽车站吧!”
西直门。375 路车站,她不说我就几乎忘记了。
她和伟相识以后,我便开始乘公车往返于家和清华园之间。
周日的晚上,我独自走出西直门地铁站。一段短短的路程,路上一些小商小贩,
一边兜售货物,一边惊恐地搜寻着工商管理人员的踪影。
短短一段路程,我和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
绕过铁栅栏,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那里。
驶过来一辆375 路,并不停在站前,而是故意驶出一段距离。
人群奔跑起来。
车门开了,三股黑色的浪潮,汹涌澎湃。售票员把头探出车窗,拼命拍打着车
壁,粗声喊叫着:
“375 支线,区间,听清楚,支线,区间, 学院路,四道口,清华园!”
已经挤在车里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叫骂着返身向车下挤去。
两股人流冲撞起来,似乎眼看要把钢铁的车门撑破了。。。
“想什么呢? 想谁呢?”
佳慧把我从茫茫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正在注视着我,有些调皮地微扬着眉头。
“没有,没想谁,正想西直门375 车站,好像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我冲她微微一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购物篮。 那篮子已经很沉了,一只手拎
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很重,对不对?” 她表情有些难堪。
“不重,再说,好久没锻炼了!” 我故意把篮子提高又降低,上下了几个来
回。
她的脸颊又绯红了。
“小冬,你变了。”
我有些诧异了。这从何说起呢?她何时了解过我的过去?她又何尝了解了我的
现在?我很郑重地望着她,向她寻求进一步的解释。
“以前,你像个小弟弟,现在,好像大哥哥了。”
她再次顽皮地扬起眉,顺便挤了挤眼。
“是吗? 以前我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呢?”
“以前我们见过的呀? 在清华。你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我的确是记得的。可她如何又能记得如此清晰呢?那只是一面而已。
而且,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清晨,在伟的宿舍门口,我甚至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
女孩子难道都是这么敏感细腻么?莫非在那个清晨,当她与我目光交接,当她
的手被伟不自然地甩掉,她竟然察觉了,我的内心正鄙视着她而憎恶着伟么?想到
这里,我不禁有些难堪。
为什么说现在好像大哥哥了呢? 上次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很年轻么?也许吧,
我的印象里,伟比我大很多很多。从高中时候,我便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我的印象一向是非常不可靠的。比如阿文,我总觉得,他比我年轻很多。
他拥有一脸少年般的微笑。
然而阿文却应该和我年龄相仿,而且,他的身材也比我高大。他虽然瘦,但肌
肉却很饱满。他是热爱运动的。记得他说过,母校的运动场,曾给他留下了最美好
的记忆。
一股热浪,在我小腹中翻动。有些类似我在实验室里偷偷观察Steve 时的感觉
了。也许是这秋天吧,让我姑且把它们全部赖在这季节的头上,谁让这是一个孕育
冲动的季节呢?
然而,Steve 是安全的。可是阿文呢?我已经把那本日记深深埋藏在箱子的最
底层了,为什么还是会时常想起他呢?我赶忙切断思绪。
佳慧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她在货架之间快速地穿梭,似乎正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追赶过去,小声向她询问。
她没有回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突然就猜到了些什么。我正要替她开口,灵机一动,改口道: “你在找不
方便时用的那种东西?”
她的脸霍地红了起来。她尽量压低声音,一脸难堪的表情: “瞎说!嗯,是。。
唉,对,就是。。。反正。。。反正是在找你们男生不需要的东西!”
我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江南的女孩,难道都是这般文雅么?
她丢开我急冲冲绕到货架令一侧去了。
我也转到另一侧,她正垫起脚尖,用力够着货架顶端一包包白色的巨大的塑料
袋。
那袋子太高了,她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没有够到。
我连忙走过去,她见到我,一脸兴奋地说:“我找到了,就在那上面,帮帮忙!”
我顺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实在有些忍不住要笑了,不过还是帮她把那袋东
西取了下来。
“你。。。还用这个?倒是挺方便的。”
我边说边把手中的塑料袋翻转过来,背面一张巨大的婴儿照片,背着鼓鼓囊囊
的diaper( 尿不湿) ,正阳光灿烂地笑着,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儿,加上一头稀疏
的金发,如小老头一般。
我终于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笑弯了腰。她在我背上锤了一拳,也跟着笑起来,
竟然笑得比我还夸张。
四周的目光齐齐射向我们。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笑眯眯走过来,手指那包diaper对佳慧说: “For your
first baby? (给你们头一个孩子准备的?)”
佳慧没有立刻听懂,一脸的惶恐。
那妇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微笑地看看佳慧,又看看我, 紧接着补充
了一句: “What a lovely couple! (多好的一对呀)”
我想这一次佳慧必定是听懂了的。她的脸立刻又涨红了。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
却由于口语还不很流利,除了“No! No! ”以外,竟然讲不出别的话来。
我站在原地望着她们,默默地微笑。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何我没有帮助佳慧解释。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又
怎会蓄意令她难堪呢?
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让我看得有些痴了。与温柔羞涩的江南女孩相处,似乎
还是有不少乐趣的。
我们从Walmart 里走出来。她的脸仍是通红通红的,似乎依然陷在刚才的难堪
中。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停车场里暖洋洋的。
我说:“对不起,刚才。”
她说:“为什么对不起?不怨你嘛。”
我低头看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已经缩成了小小两团。
“你很想念刘伟吗?” 我突然问出口来。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自己也有些诧
异了。
可是她的回答却很平静:“是的。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小冬,谢谢
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多亏有你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惭愧。
她竟然一心一意地觉得,我是为了我和伟之间的友谊而照顾着她。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她和伟相识到结合,我从未曾祝福过他们。而就在刚才,
我甚至在判断和她在一起会不会快乐。似乎,我在利用她而验证我对父亲许下的诺
言了。所有这一切,和友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伟之间,难道存在着友谊么?
那是友谊么?我其实一直是憎恶着伟的。
我原本就是没有原则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读到澜和辉的故事的时
候,我就从来没有替梅考虑过。我一直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辉能够为了澜而放弃梅。
我想,也许我还是应该丢掉阿澜的日记。
即使把它藏在皮箱的最底层,也依旧是如此的不安全。
但是即便将它丢掉了甚至干脆烧掉了,我就果然安全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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