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宦海风月场 万春楼妓院后院墙下,没有刘十牌的尸体,地上只余一滩血迹。东方鸿飞询问 打更巡巷的,都说没有见到什么尸体。 东方鸿飞闷闷不乐地回到警察厅,先拆卸手枪用油擦拭,又把衣物打好,只等 察觉风声逃走了。这时,赵霄九走进来,望着桌上的枪说:“擦得好亮。东方兄一 定是用过枪了。” 本来满脸倦色的东方鸿飞,犹如冰水浇头,立刻清醒,知道枪身没有擦净,尚 存油渍。把枪揣进腰,问:“有什么事吗?” “东方兄的精神太紧张了,其实大可不必做庸人自扰。”赵霄九别有意味地一 笑,问,“昨夜眠于何处?” 自从赵霄九为东方鸿飞“解围”后,警长对他就另眼看待,也增添了信任度。 他坦然一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霄九说:“万春院的老板王德兴和叶念秋交厚。叶念秋是那里的常客。最近 不去了,据闻是有了暗疾。你刚踏入万春楼,他就知道了。而且还捅到了杨厅长那 里。”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四姨太打来电话,偏巧又是我接的。她一酸二怨,斥责我不该让你到那地方 去。”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东方鸿飞有点尴尬,打量着衣着鲜艳的小文书,脱去警装,穿上笔挺考究的西 服,头发精心修饰过,戴一副金丝眼镜,越发衬托出那张俊秀的面庞,完全是个新 潮的洋学生。 他接着说:“四姨太让你今天去她家打牌。” “杨厅长在吗?”东方鸿飞问。 “在,叶秘书不在。” “三缺一,你填秘书那个缺吧。” 赵霄九辨出弦外之音,坦坦荡荡地说:“我得罪了叶念秋,正如张弓于无翅之 雀,刀屠于束缚之羊,只好坐以待毙。能不找个靠山吗?” “有我在,他不敢动你。” 赵霄九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东方兄不敌叶念秋。危机暗伏,换句话说, ‘祸不远矣’。” 东方鸿飞有些恼火,把一支烟狠狠揉碎,目光变得冷酷起来,问:“你把话说 明白些。” 赵霄九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明人不见暗蜮,而暗蜮却伤明人。东方兄 无心织罗,叶念秋却有意设网。你不会时时想着他,但他正相反。他是厅长的形影, 正譬如宦臣,进谗言百,而得一,就够你受的了。有个典故,叫‘管仲病榻论相’。 管仲临终之时,遗嘱齐恒公远小人,说出三位大奸似忠的人来。 齐恒公问,你平时为何不说呢?管仲回答,这三人比如是水,我筑堤能防。我 一死,这堤坝就没了,能不泛滥横流吗?现在东方兄义释车夫之举,是瞒不过叶念 秋的。上次,咱只是做缓兵之策,他是先避退而伺机,想置东方兄于死地而后快。 这只是其“我讨厌叶,可彼此并没有血海深仇啊!” “东方兄罪罚其侄,还不够吗?俗语说‘小人常记怨’,把针鼻看成车轮,必 将日倍索还。他和范家交往深。通权术、能思变,正如八爪乌贼,舒软胶攻,喷浓 墨遁;四爪于官场,四爪于黑社会。四姨太好翰墨,叶便投其所好,而东方兄却远 女人,持节保廉,日久,四姨太便由怨转恨。自古女人一瓣香舌便如三尺龙泉。你 万春楼一行,而且宿得是‘雪里红’,自然是得罪了她。叶念秋见缝下蛆,四姨太 枕畔吹风,天长日久,‘红人’也会变成‘白人’。杨厅长的禀性你是知道的。这 是其二。” “还有吗?”东方鸿飞暗暗叹服。 “以东方兄德才智勇,本当早就推升。可如今仍是个小小的警长,你明白其中 的道理吗2” 问楞了东方鸿飞,对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问:“是叶念秋作梗?” “沏壶茶,润润喉吧。”赵霄九走出去,不一会儿,便提着瓷壶回来,先给东 方鸿飞斟一杯,喝了口水,说,“才大压主嘛。官场之道,我还略知一二。‘曲如 钩,反封侯。直如弦,死道边’。 这古谣就甭说了。有你东方鸿飞,杨厅长便可消闲,譬如你当了副厅长,那下 面还得有个‘东方’才行。如今官场黑暗,大家各抱地势,钩心斗角,却又互相依 靠、利用。缺去一角黑暗,便有光明挤进来。这不行。每个和尚都偷情,寺院反而 宁静。这叫水混鱼儿多。“”这么说,官场就没有廉洁奉公的人了?“ “一代英君一朝清,一点萤光一寸明。你东方兄的手下,至少还是有几位以公 心为大的吧?” 东方鸿飞叹息着说:“我怎么不知道官场肮脏、黑暗?说粗俗些,官场不如风 月场。婊子灯下卖肉,这耻辱也就没了。官场的权贵摸黑儿……”他不愿再说下去, 看看怀表,“出去吃点东西,跟我到厅长家打牌去。” 两人便装步行,串街走巷,春日融融,阳光金黄,照透胸臆而驱尽暗翳,使人 感到心室宽敞、亮堂起来。 “霄九,四姨太好作待,她对你若有好感,常招物为题,当场咏出。你有把握 吗?‘冻方鸿飞问。 “还能作两句打油诗。比如,”他指着一个倚在墙脚下讨乞的老女人,“女儿 墙,好堂皇。女儿墙下蹲老娘。女儿本是老娘生,老娘到头没有粮……” 东方鸿飞没有听完他胡诌的诗,慢慢地走到老乞面前,掏出一把铜板,扔在破 篮子里。老女人傻了眼,忙跪倒,把灰白相杂、乱蓬蓬的头磕在地上。 “别。”东方鸿飞连忙扶起她,说,“到北城关的普善堂去吧。这棉袄该脱下 来啦!”虽时值春夏相交,但天气却格外热,老女人仍穿着肥厚、破旧的棉袄。他 又看到,老女人的耳朵少了一只。随便问:“那耳朵是怎么掉的?” 老女人目光呆滞,望了他半晌,神情木讷地摇了摇头。莱色的脸沾着不少尘土。 “走吧。”赵霄九拽着东方鸿飞,“你救不了天下穷。” 东方鸿飞长长叹口气,说:“这老女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老来竟落到这步田 地。” 走出几步后,赵霄九说:“警长的眼力准。”又戏谑地说,“东方兄也是个情 种。” “好惨,那耳朵是被人割去的。” 杨按虚住的是一座前朝王爷的府宅。磨砖对缝的院墙虽高,但几棵古柏仍是不 甘寂寞地伸探出来,远望犹如青龙头;门前蹲踞雄师,脚踏无数小兽;高阶大门环, 飞檐翘斗,遗存着昔时的风范。 按后门铃,侍卫打开小窗,见是东方鸿飞,忙打开深重的大门,毕躬毕敬地问: “东方警长,这位是……” “厅里的,赵霄九文书。厅长在吗?” “在。请在客厅稍候。”侍卫走了。 “厅长的车怎么开进来?”赵霄九环视着豪华的客厅,每一件陈设都具有古韵, 显呈主人的风雅和富绰。他明白,这都是经过四姨太精心布置的。 “车从后门开进来。后院墙外有个水塘,原名叫‘迷羊’坑,四姨太改成‘得 羊’湖。” 后面传来杨按虚粗犷、得意的笑声,人影未见,先骂出街来:“东方鸿飞,你 这混蛋小子,不请你不来!” 杨按虚穿着青色暗花长袍,翻起的白袖子上沾满了墨迹,而且脸上还有一块。 心情很好地问:“麻九儿,你也来啦。” “是,厅长。”赵霄九站得笔直,行注目礼。 “算啦!这是在家里。要是拘束,这牌打着就没劲了。” “厅长,你的脸上有墨。”东方鸿飞说。 “嗨!四姨太要写大字,让我研墨,打翻了砚海。骑马打仗在行,描描画画的 就不行竣。可老杨偏爱识文断字的人。” “‘养由基’来啦!”院外传来娇脆的声音。在赵霄九耳内,比电话里更好听。 因为东方鸿飞绰号“神枪”,四姨太便叫他“养由基”,东周楚国的一名精于 射艺的小校。 像挟着一阵春风走进来的四姨太,在赵霄九的眼内大放异彩,仿佛云霞中走下 的瑶池仙子。东方鸿飞见他发痴,心里暗自发笑。 “四姨太,他就是赵霄九。”东方鸿飞说。 赵霄九“啪”地打个立正。 四姨太先凝眸东方鸿飞,含情的笑眼带着幽幽的怨意,又把脸转向赵霄九,用 极快的速度打量着,像是揣度,也象是对这类俊秀却平庸的奶酪书生不以为然。微 笑着说:“杨厅长说,你很聪明哟!”未待赵霄九开口,又说,“你说‘大舞台’ 演的是‘绝缨会’杨厅长是懂得的。”用眼去瞟东方鸿飞,警长故作充耳不闻。 “我嘛戏没看过?哈哈!”杨按虚豪爽地笑起来,说:“小‘麻九’,你怕我 误会了鸿飞不是?他和老叶的确合不来,这叫‘将帅不和、街亭难守’。走,打牌 去!” “绝缨会”这出戏是取材战国时代的故事。楚庄王兴师凯旋,四境安靖,聚文 武官员盛宴尽欢,让爱妃许姬为诸官僚次第斟酒。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吹熄了满堂 灯烛,漆黑中,有个人乘醉去拉许姬。许姬一手揪下他的帽穗,跑到楚庄工面前告 状,说,“快点灯。有人对我轻薄无礼,我揪下他的帽穗,证据在手了。”楚庄王 大声说:“别点灯!诸卿都把帽穗去掉,喝个痛快!”这样,大家戴得都是无缨之 冠,那个人也就查不出来了。 后来那个人感恩楚庄王,立下战功。 四姨太讲给杨按虚后,莽夫怔了半晌,问,“那你和东方鸿飞到底有没有偷鸡 摸狗的事?” 四姨太用染寇玉指轻戳着他的额头,娇嗔地说:“醋缸,你本该姓酸。我爱你 而敬重他。越是不近女色的男人。越应受到敬重。”又问,“假如要有呢?” “我崩了他!宰了你!”杨按虚跳起来。 “错了。”四姨太把手臂搭上他的肩,将身体紧贴过去,说,“英雄本当江海 量。人家楚庄王不点灯,说出一个道理:“‘察而罪之,显妇人之节,而伤国士之 心’。“”那就让我当戴绿帽子的王八?“ “唐朝时,都以戴绿帽子为荣呢!是为娼家人的标记,就像你们现在戴的帽子, 一看就知道是警察。”说完,伏在大盾牌似的胸前,咯咯笑起来,将杨按虚的欲火 撩逗起来。 杨按虚爱四姨太如掌上明珠,恨不得每时都噙在嘴里。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元配是个黄面婆,打发到老家看守庄园享清福;二姨太因痨病送回娘家;三姨 太太因有奸情,被铅弹轰掉半张粉脸,扔到乱葬岗子喂了野狗。 四姨太原名蔡灵娟,曾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个举人。家道败落后,十岁便卖 入娼门,易名蔡金香。十度风花雪月场,百樽醉生梦死酒,变得情溢性荡,玩男子 于股掌之问。一声娇啼天地醉,不知玉手已探裹。委身杨按虚后,她说:“我还是 叫蔡灵娟吧。这名字是祖父起的。母亲怀我时,梦见观音手持着灵芝。” 蔡灵娟爱吟诗作画,对音律也略知一二,常在花木间吹萧,声音凄凉。杨按虚 不懂,只道是好听悦耳,叶念秋却深知她的心意,一个情字不愿系在杨按虚的脐下。 时常以待引诱,卖弄老风流。蔡灵娟是聪明人,对他总是不卑不亢,有时,还 转动秀眸送情,但心里却厌恶这只贪婪的老狗。她恋着东方鸿飞,精神还是肉体? 她说不清。当警长对她敬而避之时,她心里便苦涩、悲戚,同时又理解警长的处境。 风尘女子都具有一双辨识男人的“慧眼”,世上不好色的男子最多也就如北斗七星, 看得出,东方鸿飞是胸藏大志的人。 牌桌摆在后庭院中,清风徐来,花影摇曳,和煦的春光下飘溢着淡淡的馨香。 蔡灵娟无心打牌,而赵霄九却打得异常用心,四圈牌竟赢了十三回,票子赢得 小山似的一堆。杨按虚是打牌的好手,不免有些尴尬,脸面有点挂不住。东方鸿飞 知道四姨太的心思在自己身上,心不在焉地打错牌尚能理解,但可嘲笑的是赵霄九, 能和厅长、姨太打牌是进阶的第一步,难道仅仅是为了赢钱吗?又能赢多少7赌徒 的心理谁都懂得,赌场外可不计较钱财地挥霍,赌场内却恰金如命。有时,变得如 幼稚的儿童,纵有小赢也满心舒畅。混迹官场的人都具备这起码的知识:敬杯不如 输牌,失小利而获大益。 “你俩的手气也这么背?”杨按虚有点气恼,把色子乱扔。 赵霄九又“和”了条“捉五魁”的“龙”,气得杨按虚把钱扔过去,打在赵霄 九的头上。四姨太也感到这位聪明的小文书过于贪婪,不谙人事。东方鸿飞用脚去 踢他,他浑然不觉,也不去捡飘落在地上的钞票。 “你怎么不捡起来?”杨按虚指着钱说。 赵霄九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厅长,没有百战不殆的将军。恕我直言,厅 长怕是赢惯了。叶秘书与您打牌,他是输时多而赢时少吧?” “嘛意思?”杨按虚沉下脸来。 “赌桌按东南西北四面而分,尊侯平民无分贵贱。赌得是个钱,这叫真赌。磨 时娱乐,消遣解闷,无论输赢,谓之虚赌。以输去媚人讨好,巴结向上,用麻将牌 砌成晋级的台阶,算是诈赌。被骗诈者,厅长自然知道是谁了。” “嗯?”杨按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厅长,古时为人臣者,莫不投君王所好。或骑射、或书画。 或音律云云,都须逊帝王几筹,把个真龙天子蒙在鼓里。就连铮铮谏臣也是这 样的。‘他又把话拉回来,说,“您这牌打得有毛病。” “噢?我要听听你的‘打牌论’。”杨按虚气恼的情绪缓解下来,兴致勃勃地 说,“灵娟,你也听听吗?” “你还真想赢下江山啊!”蔡灵娟笑着说,不由得瞟了赵霄九一眼。她对小文 书的胆魄倒不以为然,感兴趣的是他与众不同。 “一片江山在赌局啊。”赵霄九望着四姨太说,神情很凝重。 “我只知道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句。胡扯。”四姨太“扑嗤”笑了,红唇 绽开,露出白玉米粒般的牙齿。 “赌场上你输我赢,反复无常,难道官场就不是这样吗?官场是个政治赌局。” “是啊!‘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四姨太有些感慨。 “四姨太说的是人生之场。”赵霄九说,‘人生之场虽热闹非凡,啼笑怒骂、 成败衰荣,谁都知如一梦。我之见,人生之场譬如空谷来风,始终闻其声而不见其 形。“”形不见,声自何来?“四姨太问。 “声乃心神所幻化……” “说的嘛玩艺儿?”杨按虚不耐烦了,挥着手说,“去。鸿飞,你先陪着四姨 太看画去,她刚画了梅花,挺得意的。” “东方警长,我那笔法是仿石涛和尚的,怕是形似神不似,你看看。”深情地 望了东方鸿飞一眼,转身先走。 东方鸿飞跟随几步,说:“四姨太,你把画拿到这儿来吧。 小赵是行家,满腹经伦的秀才呢!“四姨太知道他故意躲避自己,微微叹口气 走了,躬腰捡起一朵飘零的桃花,露出旗袍缝隙的大腿丰腴、鲜嫩,在日辉下自得 耀眼,把正讲牌的赵霄九视线牵引过去。 杨按虚律津有味地听着“牌经”:“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最后是三十 六计“走为上”;发好牌让别人快“和”。 几株桃树丛中,垒着个鱼池,水极清,池里已有苔藓乱藻,十数尾凸眼细腰、 拖着长裙似尾巴的金鱼游嬉着,张着蛙嘴去拱飘浮水面的花瓣。东方鸿飞拿着一根 柳丝去逗,心情很是恬静,其神心守一,暂时忘掉了苦闷。 “鸿飞,你就不思鱼水之乐?” 自水池中,东方鸿飞看到四姨太的身影,转身问:“画拿来啦?” “我问你。”四姨太望望距这里数十步之遥的杨按虚,熊罴般的背影正对着她。 “鸿飞,你去万春楼啦?” “公务在身,不得不去。‘他应咐着。 四姨太皱起黛笔描得细长的眉,咬着红腻腻的唇角,眼里竞滚动着泪光,半晌, 才说:“你是怕死,还是不喜欢我?” “我不怕死,也喜欢你……”他不愿再说。 女求男易而男求女难。此刻,若无人之境,四姨太就会猛扑过来,把香腮如面 巾似地揉搓在东方鸿飞的脸上,像被灼日烤焦的树叶蜷缩地上期盼清风。东方鸿飞 懂得女人被情火所燃烧的眼神,是一双困倦而又亢奋的醉眼,鼻翼和嘴唇都不自觉 地颤动,面色变得苍白。他若好色,就不会拒绝眼前的这只嫩肥的羔羊,杨按虚常 去北京,机会不是没有。但他是视女色为粪土的人,更不愿去做苟且之事。他鼓足 勇气,终于说出口:“我不愿说,四姨太……” “叫我灵娟。”她的声音在颤抖。 “灵娟。我是个废人。一个让女人看不起的废物。” “啊!”四姨太惊呼出声来,手中的画卷儿掉在地上。眼睛直视着东方鸿飞, 希冀的光泽逐渐黯淡、消逝,代之一片失望的云翳。 “灵娟,你干嘛啦——”杨按虚喊起来。 东方鸿飞很担心杨按虚怀疑四姨太的神情。杨按虚虽是粗莽之人,毕竟不是白 痴,尤其对女人,能生出无数锦绣妙计,算个风月老手。 “东方警长,你别吓唬我!” 四姨太高声喊着,转身便走。杨按虚看到她发苍的脸,眼里噙着泪珠儿,问: “他欺负你啦!” 她没回答,默默地流泪,很晶莹的泪珠几滑落面颊,滴在宣纸上。 “东方鸿飞,你说嘛啦!”杨按虚一声吼,如圆桌上的雀牌都扫在地,他认为 四姨太被调戏了。 “我……”东方鸿飞不知所措,只得慢慢走过来。 “他讲‘蓝色妖姬’。说割下的人头都是笑模样儿的。”四姨太说。 东方鸿飞深舒口气。看到赵霄九对他挤着狡黠的眉眼。 杨按虚嘿嘿笑起来,说:“这混蛋小子,上次他被那娘们吓尿了裤,又抬出来 吓唬别人。灵娟,赏他个嘴巴。” “打他,怕脏我手呢!”四姨太用手帕擦泪,又破涕而笑。在东方鸿飞的眼里, 她的笑很苦。 画卷打开,一簇墨梅赫然入目,枝干如铁,笔力透凿纸背,又很有些神韵。迎 头镇脚地印着两枚图章:“大观”、“灵灵人”。空白处提着“暗香梅十里”半句 诗。字是行草,写得虽颇见功力,却轻浮着脂粉气。东方鸿飞暗自吃惊,他曾陪杨 按虚、四姨太在本市“十里风”饭馆用餐,当时四姨太莫名其妙地醉了,唱了首 “千里送京娘”的小曲儿,秋水般的眼波频濒向警长传送,声声幽恨不懂情义的 “赵匡胤”。叶念秋在一旁微微冷笑,不知其详的只是鼓掌叫好的杨按虚。事后, 叶念秋不冷不热地说:“鸿飞兄,四姨太唱了出‘贵妃醉酒’。人醉心不醉,‘醉 乎山水之间也’哟!”眼前这幅画若让叶念秋看出来,他和四姨太都有口难辩。 “这梅我是送给一个人的呢。”她说。 “送给谁的?”杨按虚问。 “你们谁能给我对上下联,就送给谁,可要对仗得好才行。” “我不行。”杨按虚自动退回。 东方鸿飞想,这上联的末尾两字是“十里”、对“东方”是极合适的,一是姓 氏,二是“十里风”饭馆坐落城东,他为难并替四姨太玩弄这样的小聪明担忧,暴 戾、凶残的杨按虚一旦识破,被遗弃事小,说不定被卖到下等窑子里去。 “我提!”赵霄九说。抓起侍卫送来的笔,蘸饱墨汁,挥毫落纸,姿态潇洒豪 放,笔触不离纸地写出行字。东方鸿飞击节叫好! “念!”杨按虚吩咐。 “暗香梅十里,晴天百丈杨。”东方鸿飞念起来。 “百丈杨……送我的!”杨按虚高兴地喊着,用力拍赵霄九的肩,说,“凭你 的人品才华,当我的副官有余啊!” 四姨太不得不对赵霄九刮目相看了。感到他聪慧中藏着狡狯,超俗又流露出世 俗。面貌俊秀、清癯,又像个惆怅的风流情种。右眉上端有一粒黑痣,她懂得“麻 衣”相术,知道是颗“好官”痣。杨按虚赏他个副官,不是出自一时的激情,而早 就开始物色人选了。他虽是个粗鲁莽汉,但也渐渐觉察到了叶念秋有恃才“越主” 之意,常走动于市。省长之间,并与军阀、黑社会勾结。杨按虚早晚大权旁落, 做个傀儡。对赵霄九破格提拔,用意很明白,让他们相互钳制,耗掉叶念秋的一半 气力。四姨太自然愿意赵霄九做副官,年轻风流的男人可驱除掉她的孤寂感,小文 书的学识并不比老叶差。 杨按虚留东方、赵吃晚饭,酬酢间,杨按虚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东方警长去 了万春楼,男人嘛,玩玩乐乐也不算什么,别偷鸡摸狗就好,大大方方地去,钱花 在明处也痛快。” 东方鸿飞说:“我去万春楼,在一个叫‘雪里红’的姑娘屋里坐了一宿。我查 出王德兴老板是蓝宝珠的仇家,结果还是出了事……” 杨按虚拦住他,说:“酒迷性可能吐真话,我也想让‘雪里红’来家,出条子, 见个面儿,听曲、打四小牌。可我怕灵娟吃醋。”他抓起四姨太的手揉搓着,笑眯 起醉眼,“灵娟是条藤,把我的腿缠住了,话又说回来,谁比得上她。”说着,伸 过粗短的手指,在四姨太的腮上轻拧了一下。四姨太妖娆万种地说:“你再娶回个 老五、老六,我也管不着。不过,你给我修座尼姑庵去。”这一娇态媚样,逗得杨 按虚心痒,趁着酒兴,把四姨太抱过来,坐在腿上。四姨太撒娇似地扭动腰身,说: “别没正形啦!” 东方鸿飞用眼去瞟赵霄九,小文书不仅正襟危坐,眼睛却望着一面湘绣的屏风, 似乎对肉麻的情形视而不见。警长又发现杨按虚犀利的目光望着赵霄九。 “厅长,我们先回去了。”东方鸿飞站起来。 “走吧。用车送你们吗?”杨按虚把四姨太推下膝头。 清凉的月光照着空巷,勾勒出一片黛色的物体轮廓。静僻的街道偶尔飘过远处 小贩的叫卖声。冥火般的路灯下,不时闪过幽灵般的身影,是拉客的游妓。也有横 阵墙角的烟鬼,睁眼望着皓月呻吟,用手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 “这条太平巷,是治安最好的。算是清平世界啦!”东方鸿飞说。 一个妇女把张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纸片贴到电线杆子 上,盖住‘专治花柳病法国医学博士“的广告。又提着一件小袄,喊着儿童的名字 去”招魂“。 “霄九,今天厅长高兴,醉而忘形啊!” “他没醉。”赵宵九说得很轻松,“东方兄,别试探我了。你拒美人于千里之 外,惹得四姨太哭鼻子。她跟厅长撒娇,多半是气给你看的。” “霄九兄,东方鸿飞今后多要靠你关照了。” “这是什么话?”他故作惊诧。 “瞒得曹公,瞒不得我徐庶。”东方鸿飞冷笑着说,“厅长和四姨太打腻时, 你却看着屏风。这一来,你这副官要当成了。还不懂吗?” 沉默片刻,赵霄九才说:“东方兄的提携之恩,雷九是忘不了的。不知四姨太 是否对我有好感。” 东方鸿飞沉思半晌,说:“四姨太虽说是风尘女子,他用情不滥,好淫不荡。 只是心痴,总想寻觅个知音。霄九,最好她不做‘萧何’。“ “我明白。四姨太越是推荐我,厅长越是不放心。但我又不能得罪她。这叫”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是透顶的聪明。“东方鸿飞赞叹地说:“我看 得出,你是做官的坯子。但记住,既入官场,不下情场。宁吃千里草,不夺嘴边食。 “ “这种真挚的话,也只有你东方兄才会说啊!”赵霄九感激地点着头。 “羽翼未丰,莫飞九霄;羽冀已丰,也要待机而腾。” “这更是金玉良言了。” “待机,懂吗?‘冻方鸿飞加重语气。 “能当个副官,也就心满意足了。还待什么机呢?” “我指的是叶念秋。”东方鸿飞说,“论智,你胜一筹,论势,你低三分。叶 念秋那片天下,不是一天能打下的。” 二人心照不宣,便不再做过多的交谈。赵霄九知道东方要借助他,将来翦除叶 念秋,因为叶极可能裹在蓝色妖姬一案中,是东方的克星。东方鸿飞也依稀预感赵 霄九能斗败叶念秋,但要毁己于石榴裙下,他的前程是扑朔迷离的。把他推荐给杨 按虚,东方鸿飞还有个目的:釜底抽薪——不让他继续做自己的副手。 分手后,东方鸿飞回到警察厅,值夜班的警长夏怀冰便说:“东方兄,告举宋 福贵的赖子被宰了,一颗人头挂在长禄里的老槐树上,甭说,这又是蓝色妖姬干的。” “并案吧。”东方鸿飞并不惊讶,但他恼恨嗜杀成性的蓝宝珠。她总留在本地 作命案,这不等于在砸警长的饭碗么? 他躺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蒙面刺杀王德兴的蓝宝珠说过 的话来:“施恩两次,后会有期。”两次?万春楼是一次,那一次定然指的是义释 宋福贵了。这件事就算瞒得不严,蓝宝珠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的。宋福贵母子己出 关投奔唐山的叔叙,蓝宝珠是不知道他们去向的。他后悔没把叔叔的地址告诉吕小 娟,好让她转告蓝宝珠,把宋氏母子从叔叔那里领走算了。城内一宁静,时间一长, 再大的案子也会悬起来。 他又想起刘十牌,不知是死是活。听范公馆里的人讲,这位镖爷和黄莉斯闹翻 了,吵了一架,刘十牌跺着脚走了,给范金栋留下话,要请三个月的假。范金栋因 新丧爱子,正在悲痛中,就准了刘十牌。可刘十牌出现在万春楼时,已经是在假期 内了。这样,东方鸿飞就无法摸清他的来踪去影了。 桌上放着一封信,他抽出看时,竟是黄莉斯亲手写来的,钢笔字写得流畅、秀 丽,英国道林纸散溢着馨甜的幽香。内容很简单,邀请东方鸿飞去参加她的生日宴 会,地点在英国租界的“大星”饭店。为打听刘十牌的下落,东方鸿飞决定去,目 睹这位留洋小姐的风采。